梁柱生
滔滔金沙江,在高山峽谷中奔騰向前。流經(jīng)鷹愁峽時最險,兩岸石壁聳立,把江水?dāng)D得濁浪排空,濤聲雷鳴。北岸是四川,南岸是云南。為了兩岸群眾過江方便,江上架起了300米高的溜索。開溜索的,就是當(dāng)年在金沙江上擺渡的艄公水上漂。
水上漂從十幾歲起就跟爹在驚濤駭浪的金沙江上來往穿梭,雖然遇過險,但從沒出過事故。20年前,村里建起溜索后,他就負責(zé)開溜索。溜索最初是人力拉,十年前換成了柴油機作動力。水上漂現(xiàn)在也成了一個年近七旬的老頭兒。
這天傍晚,水老頭在柴油機房旁邊的簡易廚房里熬好了蕎麥粥,從泡菜缸里夾了些圓根蘿卜出來,切碎,正準(zhǔn)備吃飯,忽聽到外面有聲響,扭頭一看:小路上來了幾個人,都穿著暗紅色的馬甲,身上背著背包,有兩個還拄著臨時找來的木棒,一看就是走了很長時間的路。
走在前頭的中年人看到水老頭后,就過來打招呼:“大爺好,我們系綜合幫扶隊的,我姓王,要坐溜索到對岸去,麻煩您老人家了!”
水老頭一愣,這人有些面熟,不過也僅僅是面熟而已。
這里是彝區(qū)。近年來幫扶人員一下子多了起來。
水老頭對幫扶干部一直心存好感:“過江簡單,先吃飯。來來來,正好我今晚稀飯煮多了,嘗嘗我熬的蕎麥粥?!彼项^說著從所住的小屋里搬出小飯桌,放到空地上。又拿了幾條長凳出來讓大家坐。
幫扶干部一共七人。他們啃了一天面包,現(xiàn)在吃起熱氣騰騰的稀飯和可口的泡菜,既爽口又開胃,所以大家邊吃邊感謝水老頭。禮尚往來,老王從背包里拿來一袋面包請水老頭吃。水老頭嘗了一個,感覺沒有蕎麥饃好吃。
飯畢,幾個幫扶干部好奇地到江邊看溜索。溜索由兩根涂滿黃油的拇指粗的主纜、小指粗的細纜、兩米見方的鐵筐組成。行人過江,跨進鐵筐,關(guān)上柵門,水老頭發(fā)動柴油機操控纜繩,鐵筐即可往來滑行。有幫扶干部俯視下方的江面,只見白云繚繞,驚濤拍岸,忍不住雙腿發(fā)起抖來。
“大爺,聽說這是‘亞洲第一高溜?”
“每天過溜索的人多不多?”
水老頭一邊收拾桌子,一邊回答幫扶干部的各種提問。
老王要付飯錢,水老頭執(zhí)意不肯收:“喝稀飯就跟喝水一樣,哪能收你們的錢?!?/p>
老王看了一眼墻上寫的“每過一次溜索,每人收費五元”,就掏出一張50元的錢幣說:“大爺,那我們過溜索的費用您總該收下吧,您購買柴油也要花錢。”
水老頭還是擺擺手說:“我給自己訂了規(guī)矩,凡是幫扶干部過溜索,一律免費。你總不能叫我說話不算數(shù)吧。”
“民風(fēng)淳樸?。 崩贤跞滩蛔】畤@,之后對旁邊一個戴眼鏡的幫扶干部說:“老百姓對我們這么好,我們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幫助他們早日脫貧!走,現(xiàn)在就過江!”
這時,一個年輕的幫扶干部從江邊回來,臉色蒼白地說:“老王,我恐高,沒法坐溜索過江?!?/p>
“小周,不坐溜索怎么辦?附近都沒有橋梁,也沒有渡船?!崩贤醢櫭?。
水老頭說:“小周放心,這溜索建了20多年,從來沒出過事故?!?/p>
“可鐵筐四周是柵欄,我一看到幾百米下邊的江面,腿就忍不住發(fā)軟。”小周說。
水老頭說:“那就等到天黑了再過江,那時看不到江面,你就用不著害怕了。”
老王沉思片刻后說:“只能如此,我們總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吧?!?/p>
幫扶干部們就坐過來跟水老頭聊天,問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脫貧進度等。水老頭聽到老王說的普通話里帶有粵語腔,就問:“你是廣東人?”老王說:“系呀,我系廣東佛山的。佛山對口幫扶涼山,就在金沙江對面。我們這幾個人都系幫扶涼山南部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所以坐火車到了昭通后,就到這兒來過溜索。”
天黑了。老王站起來說:“這下可以過江了,過江后我們還要趕路,到鄉(xiāng)上報到?!?/p>
水老頭發(fā)動柴油機。七名幫扶干部走進鐵筐,水老頭把柵欄門別上。小周有些忐忑不安地問:“七個人一起過江,會不會超載?要是到了江心,鐵筐掉下去,我們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
水老頭說:“這溜索能載重一噸,你們七個人,最多只有半噸重,放心吧?!?/p>
老王說:“小周別看你一米八,原來膽子這么小?!?/p>
眼鏡接話:“小周是屬鼠的,所以膽小如鼠。”
“哈哈哈……”老王忍不住放聲大笑。
大伙兒在笑聲中朝對岸滑去。鐵筐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后停在了江心處。岸上的柴油機聲也停息了。在重力的作用下,站在鐵筐里的人明顯覺得鐵筐在往下墜。江風(fēng)很猛,吹得鐵筐左右上下?lián)u晃。小周嚇得渾身哆嗦,一半也是因為冷,因為江風(fēng)冷得像刀割一樣。
在大風(fēng)中,老王斷斷續(xù)續(xù)地喊:“大爺,怎么……回事,溜索……停了?”
岸邊的水老頭回話:“沒柴油了,我馬上叫人送一桶過來?!?/p>
約莫兩個鐘頭后,柴油才送來。柴油機重新響起??衫贤醢l(fā)現(xiàn),鐵筐朝云南方向滑去。是不是老人糊涂,把方向弄反了?他喊道:“大爺,怎么……又回去了?”
水老頭回答:“要拉回來,重新溜。”
拉攏后,大伙兒都被江風(fēng)吹得流起了清涕。水老頭拿著柴油機的搖手走過來道歉:“都怪我疏忽,柴油機沒油了也忘了買,看把你們凍的。要不先到廚房去烤烤火,烤暖和了再過江?”
還沒等老王表態(tài),小周就打開柵門,走出鐵筐。其他人也跟著走出鐵筐,去廚房烤火。
說時遲,那時快,黑暗里猛地躥出十幾條黑影,把那幾個人按翻在地,戴上手銬。老王還待在鐵筐里,見狀猛地拔出手槍。水老頭一揮手中的鐵搖手,把對方的手槍打到江里,之后撲進鐵筐,把Z狀搖手卡在老王的脖子上,狠狠地罵道:“段萬,你也有今天!”對方呼吸困難,無力反抗,一個勁兒地翻白眼。
一個特警沖過來,給段萬戴上手銬。
特警大隊長過來握著水老頭的手說:“謝謝您大爺!您及時報案,讓我們把這伙毒販一鍋端,他們背包里裝的全是毒品!尤其是抓到了逃跑二十一年的毒梟段萬!”
水老頭喃喃道:“為報大仇,我等了他整整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前,水老頭的兒子受騙,誤入販毒組織,水家一度成為毒品交易窩點。水老頭一次擺渡回來,還在家里見到過毒梟段萬。后經(jīng)水老頭教育,兒子向警方報案。警方把毒販包圍,唯獨跑了段萬。幾天后,水老頭的老伴和兒子兒媳被人殺死在家中,兇手十分囂張地用木炭在白色墻壁上寫了一行字:“殺人者,段萬也,有本事就來抓!”水老頭因在外擺渡,孫子因上幼兒園,躲過了一劫。
段萬殺人后跑到廣東整容,并在那兒生活。最近用度緊張,他再次帶人到金三角販毒。為了避免檢查,他們專走偏僻小路。進入金沙江流域后,他們利用人們對幫扶干部的好感,還裝扮成幫扶干部,以掩人耳目。
水老頭第一眼看到老王時,那眼神令他一下子想起毒梟段萬,可看看面相又不像,再說老王說的是粵式普通話,而段萬是本地人,說云南話。直到溜索開動,老王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時,水老頭才最終斷定,這個老王就是逃亡多時的段萬!二十一年過去,容貌可以改變,眼神不會改變;口音可以改變,笑聲不會改變!當(dāng)鐵筐滑到江中間時,他果斷地關(guān)停柴油機,讓毒販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無法行兇,然后打手機報警。
一年后,各方幫扶力量在附近建起了一座長400米、寬10米的金沙江特大橋,徹底解決兩岸群眾的出行問題。溜索退出歷史,水大爺也徹底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