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
藏族詩人王志國所著的《光陰慢》,是中國作協(xié)編輯出版的一本漢語詩集。在這之前,他曾出版過詩集《風念經(jīng)》和《春風謠》。如果說前兩本詩集,是他對故鄉(xiāng)一草一木的記憶留存,對家鄉(xiāng)親人的牽掛,藏文化以及雪山對他心靈的影響所產(chǎn)生的深刻認知。那么在《光陰慢》中,還是可以看出他在出生地阿壩州金川縣與現(xiàn)居地巴中形成的地域空間中,總想彌合一些什么。這本作品取材較為廣泛,雖然還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在兩地間的糾纏,但有些作品表現(xiàn)出他在平和的心態(tài)下打量萬物,包括在魯院學習期間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外地游歷時的感悟等也收錄其中,相比前兩本,《光陰慢》的精神空間更開闊一些。
就生活中的王志國而言,性格不卑不亢,做事穩(wěn)重,待人友善。就長期的創(chuàng)作來講,他又是位情感型的詩人。這類詩人,一是出于天才,二是作品與特定年齡段有關,但要保持長期的激情和創(chuàng)新,做到由自我向外擴張達到對生命的理性思考與反省,似乎是越走越逼仄的一條路。但是王志國卻常寫常新,顛覆了我對這一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看法。他擅長以小見大,物人相融,特別是在語言創(chuàng)新上,逐漸形成了個人的風格和藝術特色。
詩的語言不是日常交流語言,但好詩句又頻繁進入到生活之中改變某種平庸。詩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內(nèi)心是復雜和多維的。一個致命的問題是,語言本身是抽象的,漢語每個詞都有自己的意義,如何利用語言去表達心中之意,如何找到一個具體、面狀的物象準確地將內(nèi)心呈現(xiàn)出來,有遵循統(tǒng)一規(guī)律的因素,卻又各自別出心裁。詩歌創(chuàng)作,也就是實現(xiàn)羅蘭·巴爾特的“文學認為對不可能之事的欲望是合理的”?!恫蓍g上的露珠》這首詩,語言樸素,表達自然,雖短但寓意深刻。“露珠”與“我”產(chǎn)生出的張力,意、象、語言互不乖離,蘊含的思想令人尋味。特別是“我小小的內(nèi)心/藏著天下/所有的風雨”,它是人在時間中微小的寫照,更是象征著生命的精彩與短暫。當王志國清晨看到“草”和“露珠”,要產(chǎn)生寫作的欲望時,草就不再是現(xiàn)實中的草,露珠不再是現(xiàn)實中的露珠,如何利用語言來完成當時內(nèi)心的意念,又要做到意象相融,合情合理,更希望這個作品完成后有區(qū)別于他人的獨立性,只有做到這樣,詩才是真正成立的,而作為人看不見的意識,才能有價值地存在下來。
從古至今,寫離別的詩很多,但是王志國在《擁抱》結尾時精彩的處理,將分別時內(nèi)心看不見的傷感,給出一個大小程度,耐人尋味。王志國寫分別時的“全世界的悲傷都在暗暗用力”, 從語言表面上看,這句話也是不成立的,但仔細去品味,它既符合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也有藝術語言的合理性。他寫出了擁抱的當時,盡管世界之大,彼此唯有對方,忘記了其它事物的存在。細究這個“全世界”,是兩個人當時短暫脫離了外部環(huán)境,凸現(xiàn)了主體存在的作用。王志國十分節(jié)制,作品就此結束。這種“全世界的悲傷都在暗暗用力”的不合常理的語言,使表達更真實,情感更細膩,藝術感染力更強。
根據(jù)上面這首《草尖上的露珠》《擁抱》,我讀到另一首《雪地里的馬》:“雪花在草原上鋪開奢華的白裘/一行孤獨的足印篡改著雪山的路線/而一匹在奔跑中突然停住的馬/它抬起的前腿,像一柄含恨的彎刀/割斷了風雪的退路”。這三首,都有共同之處,即內(nèi)心藏有天下所有風雨;全世界的悲傷都在暗暗用力;特別是馬抬起的腿割斷了風雪的退路。為了突出環(huán)境的惡劣,加之前面使用了一個比喻,“像一柄含恨的彎刀”, 這本是馬的一個很自然的動作,也是會讓極小的風雪受阻,但卻成了一種可貴的逆向精神。詩歌語言的創(chuàng)新變異,它不僅僅是詩歌作品中一兩行的精彩之筆,它同樣是需要全詩的語境來支撐,與整首詩自然和諧,不可生造硬作,故弄玄虛。否則,就會不倫不類,分散和瓦解詩意的完整性。
在《光陰慢》中,王志國的許多詩歌都有這種語言的創(chuàng)新與變異,如《覆滿月光的小路》最后一段:“如果,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條熟悉的岔道/我會趁機把腳下的月光分成兩綹/讓粗的那一綹把夜晚引向曠野/繼續(xù)追趕那個怕黑的孩子/只讓最細的這一綹月光/在狗吠聲中領我回家”。這里的“把腳下的月光分成兩綹”和最后一綹的安排,都讓月光和路更形象。令人親切的是,“在狗吠聲中領我回家”。還有就是《窗外的風聲》《空谷》的結尾,都嫻熟地結合前面詩意的延續(xù),用變異的語言達到了作品提升的作用。當“文學認為對不可能之事的欲望是合理的”時,一般普通的語言是解決不了詩人內(nèi)心的欲望的,深了生活形成的極少悖論外。王志國深知這一點,他使用這些變異的語言更精準表達了當時創(chuàng)作時的意,在一個新形成的藝術情景中,也就變得合理了。
王志國詩歌語言的變異,在創(chuàng)作中更好地起到了傳情達意作用。這種語言又決不是憑空捏造,它需要對事物有細致的了解,并存于胸中。因為創(chuàng)作過程中,詩人在表現(xiàn)情感時,高手可能會一氣呵成,將原始的、零亂的欲望,轉化成一個新的藝術作品,那么具體用到什么修辭,在這個過程中不會去考慮太多。加之每首詩的出發(fā)點、場景各不相同,而且有些意在心中閃電一樣短暫,語言變異應該只是個人文學藝術素養(yǎng)的一種水到渠成的現(xiàn)象。也可能會有詩人再打磨時,慢慢添加,所以不斷增加知識積累和生活積累,對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極為重要。王志國的詩歌,雖然也以寫情為主,但很少濫情,“注重主體向客體的滲透,便有了主體的投射與移情,有了主客體的交融”(彭金山)。寫到這里,我又想到王志國在2011年出版的詩集《風念經(jīng)》中有一首,題目叫《草尖移動》,他觀察細致,躍然紙上時,非常有藝術魅力?!拔铱匆姼叱雎淙盏拿┎輻U,像一個鐵環(huán)手柄/在晚風的微微吹佛中,草尖移動/把太陽/推下了山”。另一首《向晚》中寫一個孩子在黃昏時回家,最后一句是“他的身后,拖著稚嫩的黑夜”。王志國使用語言變異的例子在他的作品中很多,好像信手拈來,而且恰到好處。如2015年出版的《春風謠》,一首是《星星的尖叫》,另一首是《雪花的反抗者》,這首作品,從雪獲取大地秘密,到下雪天,山川一色,空氣清冷,寫一縷炊煙提著塵世間的房子,滿世間跑。不言贊美,卻深刻地贊美著生命。
詩歌中語言的變異,會增加語言的表達效果,拓寬作品空間和邊界,也更能凸顯詩人對生命感知,但過分的創(chuàng)新與變異也會降低語言的表達效果,王志國在這方面不斷探索,作品總是讓人眼前一亮。他在《光陰慢》自序的結束時,告訴讀者:“如果在黑暗中找不到所要尋找的,生活會告訴你答案。”他對詩歌的摯愛與多年的生活積淀,藏漢兩個民族的文化滋養(yǎng),再則就是回到本文第一段他的性格和為人處事上,謙卑和虛懷若谷,找到了接近事物本真的路徑。我有理由相信,也只有像王志國那樣熱愛生活,對詩歌有一種虔誠的態(tài)度,將會有更多詩人,達到“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虛”的境界,讓各自的作品烙下獨特的語言印記。
附:王志國的詩二首
草尖上的露珠
在草尖上搖曳,比花美
比風重。但我害怕風的搖晃
回避陽光的照耀
盡管我在早晨的春光里
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向一棵青草轉告了我的幸福
但我是苦難的,我小小的內(nèi)心
藏著天下
所有的風雨
擁 抱
——寫給馬玉文和夢蘭卓瑪
“你說,姐姐不要哭
可你卻比我哭得還要兇
你說,不要送了
可你還是不忘給我一個臨別的擁抱”
那一刻,我們擁抱在一起
像憂擁抱傷
兩滴淚水,緊緊相擁的瞬間
全世界的悲傷都在暗暗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