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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

2020-07-07 07:57竹劍飛
短篇小說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王海建華寫詩

◎竹劍飛

1

再次碰到殷建華,和他一起喝酒談?wù)撛姼瑁鞘欠謩e十幾年后在街上偶然遇到。魯其良驚叫,殷建華,咱們的大詩人,好久不見了。聲音很響,路上還有人駐足看著他們倆。兩人握手,言歡,特別高興,臉上都是笑容,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殷建華笑了,連忙說,詩友,詩友。魯其良也說,詩友。春暖花開,注定要發(fā)生一些特別的事,想起一些刻骨銘心的往事。想不到過了這么多年,社會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各自都在為美好生活奔波,魯其良搬了好幾次家,越住越好越舒適,房子買進賣出也有好幾次,還跑到外面去工作,似乎口袋臌了起來,而殷建華卻什么都沒有變。魯其良很詫異,仔細端詳了殷建華,臉上、身上,甚至腳上,還是那么瘦小,衣著普通,好像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反其道而行之,樂在其中。魯其良想找出一些殷建華跟原來不一樣的地方,難道對他一點都沒有觸動,沒有任何誘惑,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特別純正。除了衣著打扮,還有說話的語言、口氣,魯其良想,能否透露出一些信息,過得怎么樣,好不好。聽得出,殷建華對詩歌還是那么執(zhí)迷,純正,甚至可以說執(zhí)迷不悟,不到黃河不死心,說到詩歌像刺激到他的某根敏感神經(jīng),特別興奮,可以放棄一切不必要的俗事,好像人一下子活了,有了精神,跟別人不一樣。要說殷建華有什么變化,魯其良仔細看了他后又仔細想了想,心里笑了,還是有的,好像終于捕捉到了一絲一毫,殷建華離過婚,后來又閃電結(jié)婚了,是復婚,富有喜劇性。

魯其良說,甭看手機了,甭瞎忙,咱倆再干一杯,走一個,今天實在難得。

魯其良邀請殷建華喝酒,今天一定要喝酒,一醉方休,遇見了就是一種緣分,不能錯過。

殷建華也很高興,說,喝酒就喝酒。

好像很興奮,有話要說,想和人聊聊天,說說心里話。

魯其良拿起酒杯,等著殷建華,以前經(jīng)常喝酒談詩,三四個詩友聚集在小酒館里,暢談各自的創(chuàng)作,酸甜苦辣,經(jīng)常爭論不休,有時還不歡而散,騎著自行車各奔東西,大家的觀點都很鮮明,現(xiàn)在不一樣了,似乎激不起半點漣漪。魯其良想感嘆幾句,那些詩人都去了哪兒了,腦子里晃過曾經(jīng)接觸過的本地詩人,似乎都遠離了,變得模糊。

殷建華說,屬于正常,屬于正常,可以理解,不說了。殷建華的臉已經(jīng)紅了,話也多了,好像替魯其良說話。魯其良倒不好說了,也不明白殷建華什么意思。殷建華說,各人有各人的愛好、追求,不能強求。

殷建華坐在酒桌旁,時不時在手機上移動一下手指頭,他說在微信上發(fā)了一組詩歌,有人已經(jīng)點贊了。殷建華很得意,好像詩歌在雜志上刊登出來了,散發(fā)出陣陣的油墨香,與讀者見了面,有人還寫了評論,引起共鳴都說好詩,難得好詩,而魯其良卻十分驚奇,嘴里停止咀嚼,筷子停留在半空中,問,你剛寫的?這么快,神速啊。好像不相信,心想沒見他有什么動作,原來滿腹經(jīng)綸,出手就成詩,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比以前厲害得多了。殷建華說,對,剛寫了一首詩,我?guī)缀醺羧钗寰屯瓿墒自娮?,都發(fā)在微信上、朋友圈,有的還是公眾號,公眾號打賞點贊都有稿費,我有好幾個文學微信群,朋友圈里也有好幾百文友,一會兒工夫就有百個點贊,大家一起交流創(chuàng)作,迅速提高水平。

殷建華還做了個迅速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的手勢,似乎很得意,更加形象化,好讓魯其良明白其中的道理。殷建華沒有瞎說,沒有摻雜一點水分。但是,殷建華自己卻笑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菜在嘴里翻騰,顯得十分別扭。手勢幅度大了一點,殷建華都感覺到夸張。

有這么快嗎?魯其良想。文友越來越多,不光是本地的,交際面特別廣,魯其良嘴里咂巴了一下,為殷建華的才華驚嘆,人比人就是不一樣,自己只能干點別的事,沒意義的事,沒人稀罕、驚奇,甚至沒人點贊說好。

殷建華說話的口氣好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擔心詩作發(fā)在哪里了,不為發(fā)表這個目的而愁,不擔心沒人閱讀,庫存里沒有一點剩貨,都發(fā)往全國各地,像有的搭上了飛機,有的坐上高鐵,有的乘上了綠皮火車,當然有的只能乘坐汽車輪船,慢慢來也會發(fā)表,發(fā)在哪里都一樣,心態(tài)挺好,都會有人讀,有人點贊,真是金杯銀杯不如口碑,不如點贊好。

魯其良笑了,心想很好,已經(jīng)完全放開了心態(tài),會出好作品,出傳世作品,跟原來不一樣,像一股溪水流到哪兒是哪兒,溪水雖小了一點,但總會一點點滋潤著流經(jīng)之地,發(fā)揮出應(yīng)盡的作用。

殷建華說,發(fā)表在《詩刊》上不一定都有人看,現(xiàn)在有幾個人讀詩,還不是淹沒在名家大家之中,沒了蹤影。殷建華一口喝完了杯中酒,很猛烈,好像有話要說,憤怒出詩人、出驚世名句,拿出當年的激情在昔日的詩友面前一吐為快。

殷建華的言外之意、心思,魯其良懂,畢竟和他交往過多年,一起談詩談人生,一起展望過美好未來,現(xiàn)在比發(fā)在《詩刊》上還要好,還要有價值,至少有人會關(guān)注、點贊,直接交流作品。魯其良頻頻點頭,新媒體作用很大,救了很多文人,滿足了各方面需求,很好。

魯其良說,真是難得,難能可貴,佩服。

魯其良豎起了大拇指。今天這頓酒算喝對了,不光敘了多年的友情,是該好好慶祝一下,寫詩多么不容易,還不被人理解、看好。兩人又碰了碰酒杯,喝下了杯中酒。

兩人的臉都紅了,似乎都很興奮。

魯其良說,吃菜,吃菜,甭客氣,咱們邊吃邊聊。

殷建華不急,手里拿著筷子卻沒有動菜,好像打開了話閘子,繼續(xù)說,不難,貴在堅持,你如果堅持寫詩也一樣,也有不少的收獲,也許不是現(xiàn)在的這樣子,收獲滿滿的。

殷建華說得一本正經(jīng),而且十分誠懇。

好像殷建華為魯其良惋惜,少了一個志同道合的詩人,魯其良抬頭笑了,說,對,對,說得很對。魯其良獨自喝下杯中酒,想,變成哪樣,難道現(xiàn)在不好嗎?不愁吃不愁穿,魯其良享受著美好生活,心想,自己不是那塊料,只是一時興起涂鴉,寫了幾首詩,不能難為自己,否則的話活得很累,很辛苦。

其實魯其良笑得很勉強,嘴唇邊的肌肉也只是勉強地抽動了一下,應(yīng)付現(xiàn)在的局面,像配合著他努力完成一項艱巨任務(wù)。魯其良知道殷建華的心思,也了解他的一些情況,怎么說呢?

魯其良也曾愛好詩歌,愛好文學,參加過各種詩歌活動,寫過好幾首詩,其中一些詩還刊登出來了,只是檔次不高,在本地報紙雜志上發(fā)表。因為詩的緣故和本地的詩人有了接觸,認識了殷建華。當然,是另一位詩友介紹認識的,他叫王海中。王海中在本地有一定知名度,只要寫詩都知道他,都把他當作標桿。魯其良拿了自己的詩作給殷建華看,希望他有所指點。殷建華也不客氣,提了很多意見,有些地方還幫他修改了一下,說這樣更好,更有詩意,能夠發(fā)表。魯其良點頭,心想到底不一樣,見過大世面,受到過先鋒詩人熏陶,有畫龍點睛作用。這時的殷建華已經(jīng)在全國主要詩刊上發(fā)表了幾首詩作,在本地排得上號,那是八九十年代,詩人很吃香,很崇高,也很狂熱,到哪里都有詩歌活動,都會有人招待。

殷建華大學畢業(yè)沒有到分配的單位去報到,反而急忙忙跑到省城、跑到京城去追星,不是追電影名星電視劇名星,是追詩人,他見到過海子等一大批先鋒大詩人,等他在全國兜了一大圈子跑回來已經(jīng)錯過了工作報到期。殷建華沒了工作。殷建華的父母見到他一頭長頭發(fā),急死了,心想玩完了,心思都跑野了,就罵了他,詩歌能當飯吃嗎?能養(yǎng)活自己嗎?

父親更加激動,直跺腳,指著那些詩刊雜志就罵,誤人子弟,害人精,沒有好下場。好像都是這些詩刊雜志害了他的兒子,沒了前程,他真想撕了它們,撕得粉碎,每一個字都是支離破碎,斷了那個心思。最后,父親只是拿了一根木棍子在地上拼命地敲了幾下,算警告了他的兒子和那些詩歌,不要惹事。殷建華的父母都是本分農(nóng)民,沒有什么花花心思,好不容易兒子跳出農(nóng)門卻不要這份工作,這書不是白讀了嗎,還浪費錢財。

但是,殷建華并不著急,整理好那些詩刊雜志,捋了一下長頭發(fā),還很得意,有一點大范的感覺,這是這幾個月來最明顯的變化,跟上了大詩人的步伐,好像已經(jīng)預料到事情的結(jié)果,也許還盼望著這結(jié)果,這樣更好,更完美。殷建華越說越激動,敞開了衣服,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好像要詩情大發(fā),馬上就有詩了,卻不顧父母的臉色已經(jīng)十分難看,像面對追星族,說到了高潮,拿出一大疊詩作想給父母看,自己沒閑著,這是大半年的成果,正排著隊發(fā)表,大刊名刊都掛上號了,還約了稿,你們放心吧,寫詩是最美好的事業(yè),靈魂工程師,而且十分體面、干凈,卻擔憂他們看不懂,也不理解,只知道田地里的那些雜事,種子和化肥,心想算了,憑自己的才華難道混不上一碗飯,吃不飽肚子,難道也要到田地里去刨食,風里來雨里去瞎折騰。這半死不活的工作自己還看不上呢,上班下班煩死人了,是個死飯碗,也許反而誤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抹殺了自己的激情,抹殺了自己的才華。殷建華的父母呆了,真是想不到,傻傻地看著殷建華的表演,哪有那么多的說辭,真不明白。殷建華要闖出去干一番大事業(yè),要流芳百世,就大叫,工作算個屁,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喜歡自由職業(yè),沒有任何束縛,想睡就睡,想創(chuàng)作就創(chuàng)作,喜歡到處跑跑走走看看,我能養(yǎng)活自己。那口氣好像美好的未來已經(jīng)接踵而來了,叩響了他的心靈,一份十分崇高的人人羨慕的事業(yè),不用擔心什么生計問題,每天為吃飯的事煩惱,那都是俗人想的事,愛干的事。

殷建華為自己的未來設(shè)計好一切,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三年以后見效果,誰還敢小瞧自己,自己不會到工廠里去做技術(shù)員,跟冷冰冰的機器枯燥的圖紙打交道,滿身油膩,沒有任何盼頭,應(yīng)該到文聯(lián)作協(xié),至少也應(yīng)該在文化館工作,跟文字打交道,往來無白丁,喝茶談詩,想想看也對,他現(xiàn)在認識了許多大詩人和編輯,他們對他的詩作都十分認可、推崇,認為發(fā)表沒問題,即使大刊名刊也沒問題,只是時間問題,這一關(guān)很快就過了。殷建華聽了特別激動,熱血沸騰,仿佛激情都能成為一首首詩,自己已經(jīng)上升了好幾個檔次,成為大詩人了,也像那些先鋒詩人一樣到處演講、上課,參加座談會研討會,出一本本詩集,后面跟著一大批追星的人,還要求簽名。

殷建華說干就干,十分刻苦,努力,常常寫詩、抄寫詩作到半夜里,手酸腿麻仍堅持,好像有一個信念默默地支撐著他,你是大詩人,遲早是大詩人。殷建華寫了很多詩寄出去,發(fā)往全國各地。

父母看著他不好說什么,現(xiàn)在的情況也只能隨他去折騰。母親還為他煮了幾個雞蛋,默默地放在書桌旁,只是不說話,看莊稼長勢吧,能收獲什么算什么,收獲多少算多少。

書寫的稿紙、郵寄信封和郵票都是父母的錢。殷建華對父母說,算我借的,放心,等發(fā)表了有稿費我都還給你們,算上利息也行。殷建華很自信——好像郵遞員已經(jīng)跑過來喊他的名字,樣報樣刊、匯款單——臉上布滿了笑容,愿望唾手可得,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用擔心,隨時都會得到。

父母卻搖頭,緊鎖眉頭,像面對顆粒無收的田地,簡直無話可說,不可理喻,想不明白讀書會讀成這樣,像中了邪了,越走越偏。父母不管他,也無法管,道理根本就說不過殷建華,心想算了,就算沒讀書,還在鄉(xiāng)下,還在田地里干活,看天氣吃飯,看情況再說。

但是,事與愿違,殷建華苦苦等了幾個月,大多數(shù)詩作石沉大海,渺無音訊,沒幾首詩能發(fā)表,而且檔次也不高,與自己的企望有一定差距,還不是一點點的差距。時間過得很快,現(xiàn)實卻很殘酷,殷建華十分痛苦,甚至失望,真想抓住郵遞員問個清楚是不是你偷偷拿走了,可不能害人啊。有時,殷建華站在窗口,長時間站著,望著父母到田地里去勞動的背影——現(xiàn)在父母反而不嘮叨了,家里十分平靜——嘆息了一聲,想,怎么會是這樣,難道都是假象,生活欺騙了自己。

這時,王海中走進殷建華的生活。兩人在文化館的一次詩歌活動中認識。殷建華很憤怒,說,現(xiàn)在風氣太差,自然投稿很難,無名者幾乎沒一點喘氣機會。殷建華曾慷慨,自己的詩作發(fā)表沒問題,過幾個月就會出現(xiàn)在大刊上,你們瞧吧。這幾本大刊本地詩人還沒有人在上面發(fā)表過作品,應(yīng)該了不起吧。但是,一直杳無音訊,像一種假象。有人議論殷建華喜歡標榜自己,吹噓自己。

殷建華心里一直不服王海中,暗中較勁。

有幾個詩人跑過來安慰殷建華,說,你已經(jīng)不錯了,比我們好得多了。

但是,殷建華就想爭第一。

王海中明白殷建華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不一定,主要看作品,編輯都很認真,好作品就是好作品,不會遺漏。王海中話中還是有意思,殷建華心里明白,大家都明白。兩人都在較勁,王海中剃了個光頭,殷建華留有長頭發(fā),剛好鮮明對比,能夠你追我趕也是好事,一起推動本地詩歌創(chuàng)作。

殷建華指著一本雜志說,就是這么幾個人的作品,到處都是,還不如我寫得好呢,信不信?

有人說,是啊,有時就是這樣,看看雜志上的詩一般般,不想看下去,而自己卻沒能力發(fā)表。

大家都無奈地嘆息了幾聲,發(fā)表真的很難。

王海中笑了,對殷建華說,不要太相信那些詩人,自己多讀書倒是最要緊的,多思考,慢慢來,創(chuàng)作不能著急,不是一步就能登天成為詩人的。

對,對,有人說,海中說得很對,咱們相互學習,共同進步。

王海中看了一眼殷建華說,我們都要努力。

殷建華只能點頭,收起那些雜志,畢竟王海中有點名氣,經(jīng)常參加詩歌活動,在外面發(fā)表的詩作也多。

王海中又說,有時好作品怎么寫出來的都不知道,水到渠成,你會成功的,相信自己。王海中還是十分友好,他也看好殷建華的才氣,會寫出滿意作品。

2

魯其良和殷建華兩人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桌子上放滿了空酒瓶,人也有點坐不穩(wěn),像有了詩情畫意。

那你現(xiàn)在在雜志上發(fā)表作品多嗎?魯其良小心問,怕觸動殷建華的某根敏感神經(jīng),壞了事,壞了今天的春暖花開,這頓美好的酒席,畢竟已經(jīng)多年沒有接觸,不了解真實情況。魯其良看著殷建華,反正現(xiàn)在兩人都微醉,問題不大。

殷建華說,當然多,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作品還上了頭條,配了照片,有機會我送你幾本雜志看看。

魯其良忙說,好,好,謝謝你。魯其良伸出手去和殷建華握了一下手,表示感謝,我要好好學習,一定拜讀你的大作。

殷建華很興奮,提高了聲音,說,各地都加強文化建設(shè)辦了很多雜志,光我們這里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就有八個,每個鄉(xiāng)鎮(zhèn)街道都辦了雜志,有的一年二期,有的一年四期,你說發(fā)表作品多嗎?

聽口氣很得意,也很滿足,作品都見鉛字了,可以啊,真是了不起。

魯其良說,是嗎?好事。心想,在本地應(yīng)該算大詩人,不發(fā)表他的作品發(fā)表誰的作品,肯定上頭條,配照片。魯其良點頭,似乎心里明白,似乎心里又不明白,原來是這樣,形勢不斷變化,十分喜人。

殷建華又說,還有稿費,現(xiàn)在稿費很多,喝酒的錢還是有的,有時給老婆買小禮物就說是某筆稿費的收入,老婆高興了,笑起來好美,好溫柔,特別支持我。

殷建華瞇瞇地笑了。

魯其良驚喜,“哦——”的一聲,看著殷建華,功課做得不錯,有進步。

殷建華的老婆叫張秀娟,跟他一樣都是打工。張秀娟反對殷建華不務(wù)正業(yè)整天寫詩,浪費時間,浪費錢財,又寫不出什么名堂,不會寫到作協(xié)去,不會寫到文聯(lián)去,還是原來那樣到處在廠子里打工,在田地里干活,想到文化站打工都不行,沒資格,沒關(guān)系,每年還投入許多錢參加各種培訓參加比賽,自費出書,到頭來什么好處都沒有,光有幾本紅彤彤的獎狀,房間的角落里還堆了好幾百本自費出的書,沒人要,也不能當飯吃。

張秀娟對殷建華說,你再寫詩,咱們就離婚,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也不去動動腦筋怎樣去賺錢,賺大錢,改善生活。

張秀娟下班回家說這話,說得一本正經(jīng),臉上沒有笑容,也許經(jīng)過深思熟慮說這話,已經(jīng)無法忍受殷建華的傻樣,整天宅在家里抄抄寫寫,或者看書,充當讀書人,當初真是瞎了眼,當作優(yōu)點來看待,是個有上進心的好青年。

張秀娟態(tài)度很堅決,而殷建華卻一個勁地問,為什么?為什么?我又沒有不良嗜好,沒有做錯什么事,你上班遇見什么不稱心事了,這么煩?是不是有人說我壞話了?殷建華想找出原因,上下打量著張秀娟,看她的臉色能否透露出一點信息。

張秀娟不理睬殷建華,忙晚飯的事,兩個灶頭同時打開,有點手忙腳亂,過了一會兒,說,算你說對了,就因為你沒有不良嗜好才離婚,怎么了?有意見?

這下殷建華徹底傻了,說的是什么話,瞪大眼睛看著張秀娟,心想女人也會變,心思越來越難琢磨,像天上飄過來的云,飄來飄去,抓不到一絲一毫,這晚飯吃不下去了。

張秀娟說,隔壁樓的王老五喜歡賭,但他會賺錢,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生意興隆,每年賺進來好幾十萬元,家里有兩輛小轎車,有時車子就停在我們家的門口。

殷建華點頭,這么多年自己除了寫詩沒有特長,沒有賺錢的本領(lǐng),最多被廠里叫去出個黑板報,上面寫一首詩,好像都被詩歌抹殺了,上下班還開著那輛破電瓶車。

殷建華說,王老五打過招呼的,反正我們沒有車子,就讓他停了。

張秀娟說,你還好意思說,你親戚趙家柱生意紅火,外面養(yǎng)了個小三,大家都知道卻太平無事。

殷建華點頭,說,對,我可沒有小三,很規(guī)矩,不會惹事,不會惹你不開心。殷建華看著張秀娟,頭上已經(jīng)有白發(fā)了,是為這個家操勞的,可也沒辦法,不是擔心自己有外遇才白了頭,添了皺紋。

張秀娟咧嘴笑了,說,你養(yǎng)得起嗎?總不能拿詩去騙人,現(xiàn)在誰還像我當年那么傻,被你騙了。

殷建華想笑卻不敢笑,兩手一攤,說,那怎么辦?好像十分無奈,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張秀娟說,這兩個人原來跟你一樣都是打工的,甚至和你在一個廠子里打工,工友們都這么說,后來他們自己單獨干了,而你呢?也不向他們學習,卻跟一幫寫詩的人混在一起,沒有上進心,就知道寫詩,還倒貼錢,沒出息。

張秀娟罵人了,罵得十分難聽,好像恨鐵不成鋼,真不想做這頓晚餐,大家都甭吃了,都去寫詩吧。

殷華低下了頭,徹底無語了,都是詩歌惹的禍,引起了一系列的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張秀娟說,你也不想想兒子多大了,將來結(jié)婚的房子在哪里?光靠寫詩能行嗎?即使得了個諾貝爾文學獎也買不起房子,省省心吧。

3

突然,殷建華笑了,顯得十分開心,很得意。魯其良驚呆了,想,是不是喝醉酒了,不能控制住自己,以前也曾有詩人喝醉酒不能控制住自己,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好像殷建華知道魯其良的心思,擔憂,馬上搖著手說,我沒有醉,你放心吧,還能喝,咱倆再干一杯。

魯其良順其口氣,說,你沒有醉,我就放心。

兩人又干了一杯酒,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殷建華是該寫幾首詩,記錄這美好時刻。

殷建華說,你知道王海中在干什么嗎?殷建華看著魯其良,好像話中還有話,并且特地為這話而來喝這杯酒。

喝酒喝到一半問這話有點難度,魯其良想,看來他真的沒有醉,腦子清楚得狠,王海中原來在機關(guān)里工作,寫詩在本地算第一,得過好多次獎。

殷建華說,他玩完了,這輩子徹底完了,算白來了一趟這個世界。

魯其良很驚訝,說,什么完了,白來一趟這個世界?似乎魯其良聽不懂,不明白,過了一會兒又說,好像做生意去了,我不大清楚,他還寫詩嗎?

殷建華笑了,說,寫詩?殷建華幾乎要驚叫,除了他的腦袋還是光頭,跟原來一模一樣,也許他連詩是什么都忘了,他早就下海了,跟詩撇得一干二凈,生意倒做得風生水起,發(fā)大財了。

魯其良說,發(fā)財好啊,也是勞動致富,干嘛非得寫詩,是唯一一條路嗎?

殷建華卻不以為然,說,他忘了他當初的諾言,跟我的較量,你追我趕,忘了自己的理想。

魯其良馬上說,喝酒,喝酒,咱倆再干一杯。心里卻想,你也不賴,套路很深。

誰也想不到殷建華會走極端,也許實在熬不住了,要崩潰了。他爬上廠子里的五層樓的屋頂,在樓頂上走來走去,說要跳樓,實在活不下去了,苦啊,人生。時而殷建華又在樓頂上朗讀幾首詩,特別激昂,像赴刑場似的。但是,誰也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到底想要干什么。

地面上馬上就聚集了許多人。這是廠子里的中餐時間,大家都在吃飯休息。有人勸說,有人拿了床墊,有人報警,有人偷偷爬上去想拖住殷建華,兄弟你不能想不開,有話好好說。殷建華見了大喊一聲,甭過來,否則我馬上就跳下去,你信不信?還有人問,為什么要跳樓?廠子里沒欠你工資,也沒叫你加班。

殷建華說,離婚了,你知道嘛我離婚了,比欠工資還可怕,可我又不想離,怎么辦?

語氣十分無奈,到了沒有一點辦法的地步,也許心里還在哭泣。

殷建華時而蹲下,時而又站起來走來走去,有時還不知不覺走到屋頂?shù)倪呇厣希圆涣羯窬蜁粝氯?。心情十分煩躁,像一把干柴稍微有一點火星就會熊熊燃燒起來,也許整幢樓都會燒起來,化為灰燼。

大家都很小心說話,怕出意外,不可收拾。有人已經(jīng)聯(lián)系他的家里人,說馬上就來。

有人問,為什么離婚?老兄你是不是做錯事了?要改正錯誤才行,才是好同志。

殷建華說,沒有,你才做錯事了,要改正錯誤。

人越聚越多,有點擁擠,有人說,他不是寫詩的那個殷建華嗎?去年還出了本書,出過好幾本書,問我們要不要買,也跳樓?

寫詩才跳樓,跳樓才成名,才引起關(guān)注,書才好賣。

噢,原來這個原因,那你買他幾本書吧,怪可憐的,他就不跳樓了。

你買,你買。

還是你買吧。

誰想讀他的書,一堆廢紙,浪費時間,浪費錢財。

我上網(wǎng)都來不及,玩游戲都來不及還看書,況且手機上有好看的東西,什么都有。嘿嘿,有人笑了。

聲音輕點,不能讓他聽到,否則出大事了。

先騙他下來再說,一本書沒幾個錢,救人要緊。

有人手勢做了個喇叭狀對著上面說,大詩人,我們每人買你一本書,你快點下來吧。

殷建華馬上回話,問,真的嗎?你也喜歡詩歌,喜歡讀詩。

誰騙你,我們的生活充滿著詩意,大家都喜歡詩。

得了吧,你騙人,我沒那么傻,殷建華說。殷建華越走越靠近邊上,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地面上的人有點涌動,有人還驚叫,甚至有人還閉上眼睛。

有人大叫,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很危險,往里靠一下,有話好好說。

不騙你的,我們錢都拿出來了,每人買你一本書,我們喜歡你的詩歌,需要你。

很多人從口袋里掏錢,有人開始收錢了,統(tǒng)計人數(shù)。

殷建華說,得了吧,現(xiàn)在誰還讀詩,肯定騙人,騙我下來。

突然,人群中一陣躁動,有人說你老婆來了。大家都說,你老婆來了,快下來吧。

聲音很響。

殷建華朝下面仔細眺望,并沒有見到自己的老婆,離婚了肯定不會來,不會這么傻,她恨自己寫詩,恨得要死要命,說過只要不寫詩就復婚。但是,這幾乎要了殷建華的命,實在辦不到。

這時,人群中有人打出一條橫幅:老婆讓你繼續(xù)當詩人。地面上的所有人都鼓掌,齊聲叫喊,殷建華快下來,你老婆讓你繼續(xù)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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