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桃園村并非結(jié)義之所，而是槜李之鄉(xiāng)。古語云“桃源村里好耕田”，這里既非世外，更非桃源，卻是不耕田只種李，桃與李本就不可分，桃李，就應(yīng)該是滿天下的。

以水果命名的所在，在我的記憶里，似乎除了棗莊就僅此一處，山東人的粗獷讓“棗莊”這名字太直白淺淡平鋪直敘，反倒不如它的本名“蘭陵”更來得儒雅傳神，與“槜李”相比，更是少了江南特有的詩意和佛性。嘉興古稱槜李，便是以這小而圓，紅而甜的果子命名的，散淡，清香，靜雅，也端莊。

站在桃園村的槜李林下，似有隆隆征伐之聲。早些年，這里的人經(jīng)常能在李樹下挖出些青銅器和銹跡斑斑的古劍來。搜遍了記憶中那些所剩無幾的歷史知識，有幾張面孔似曾相識。他們叫勾踐、西施、范蠡、夫差，正是這些名字，組成了歷史課本里很是繪聲繪色的一章內(nèi)容。

公元前510年，吳軍便是在這里大敗越軍，十五年后，勾踐為父報仇，又是在此地一雪前恥，甚至將夫差的父親殺死在這里。史書記載：“闔廬傷將指，取其一屨。還，卒于陘，去槜李七里。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謂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殺而父乎？則對曰：‘唯，不敢忘！三年，乃報越?！睒椑钪異u成了夫差的心頭恨。前前后后長達三十七年的吳越之爭，便是在這一片雪白的李花繽紛之中隱藏了刀光劍影。

想不到一樹槜李成了這段歷史最著名的注腳。俞兆晟的 《吳宮曲》里如此唱：“軍聲殷殷來槜李 ，犀甲晶瑩照秋水。”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誰看得透史冊間那些蟲蛀的文字里到底有多少新仇舊恨？那戰(zhàn)場上的李子樹應(yīng)該記得吧。它們不聲不響，一言不發(fā)，努力長高，開花，結(jié)果，用綻放為一段歷史補白。李白用詩，懷素用字，黃宗羲用畫，掙扎者各有各自的武器與方式，而勾踐用一枚苦膽和一個叫西施的女子。那么西施又用的是什么呢？一匹紗還是一顆名叫槜李的果子？

歷史從來只提出問題卻不給出答案。楊貴妃愛荔枝，西施獨鐘槜李。錢牧齋絕句中有“語兒亭畔芳菲種，西子曾將療捧心”之句;朱彝尊也說“聽說西施曾一掐，至今顆顆爪痕添”，把美味與美人妙手天成。

更有文人雅士學(xué)蘇軾曲水流觴之意，以槜李為題大抒詩性。光緒十九年（1893），李培增發(fā)出《征詩啟》，以先世數(shù)代培育槜李為題，更盡地主之誼與敘師情友誼為旨，以期“增盛名于尤物，得佳名于奚囊”。后俞樾、張鳴珂等七十余人響應(yīng)，計作詩百多首，結(jié)成《龍湖槜李題詞》集傳于后世，相形之下，盛況更勝蘇軾當年。

中國人愛黃與紅，這是骨子里傳承下來的，炎即是紅，紅黃之間便是炎黃子孫。槜李恰好如此，表皮琥珀色，果肉金黃，更是在果子身上常?？梢娨粭l彎弧的黃色淺痕，像是指甲的劃痕。這個劃痕大有來歷，后人美其名曰“西施爪痕”。據(jù)說當年勾踐大敗，獻上美女西施。西施赴吳途中路過此地，曾享受過此等美味，喜其粒圓果大，興起隨手一掐，于是此后的槜李上便都多了這一條詩意氤氳的指痕。清代劉炳照曾有詩云：“古城遺跡認依稀，朱實離離映夕暉。爭說西施曾醉此，長留爪印是耶非?！?/p>

人間皆傳花魁牡丹上有貴妃指印，而這小小的槜李上就留了西施爪痕?！芭d亡常事何須問，且向西施覓爪痕”“美人纖爪空留掐，一捻還堪比牡丹”，這小小的李子，似乎每一個嘗過它的詩人都不肯放過西施指、牡丹香，故而又有“爪掐纖痕留顆顆，瓊漿吸盡潤詩喉”的句子，把美人美句美味合成七言，又千萬言不可盡數(shù)。

更有記載說西施自幼便有的頑疾胸口痛，就是因為吃了槜李一夜而愈。后來越國復(fù)國，她與范蠡駕舟而去，又路過這里，只覺此地人杰地靈，與自己頗為有緣，于是決定在此定居。二人便在湖邊棲身，幾間茅舍，三兩池塘，男耕女織，其樂融融。后來這湖便叫作范蠡湖，西施梳妝處則名為胭脂匯、汰腳灣，這些地名現(xiàn)今仍存。范蠡與西施的動人之處是在大丈夫式的戰(zhàn)火離亂之中隱含著小家碧玉般的兒女情長和柔情蜜意，從而讓那一段血腥歷史有了婉約和細膩，讓那些翻閱歷史的學(xué)者們也不得不嘆息一聲，把目光投向那些俗世因果、柴門犬吠，而不必對著厚重的復(fù)仇、征伐留太多感慨，讓人知道，歷史的更迭雖然不一定是善的，但卻一定是真的，更是美的，它讓歷史從枯燥之中透出些可愛和溫潤來。至于傳說，畢竟只是傳說，倒是那西施一掐的小果子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傳說雖不可信，但這小小的果子，卻因這美人一掐而詩性天成獨尊李子中的頭魁。從此之后槜李名聲大振，歷代皇家都定為貢品，倒不見得只是想嘗嘗美味，更有一睹美人指痕的雅意吧。沒有哪位君王在端詳槜李的時候一定會想到勾踐，但每一個人都會想到西施，畢竟品嘗美味需要從本性出發(fā)，也非以教化為目的。它只是逞口舌之快，盡味蕾之歡即可，不必強加于吃一個太偉大的理由。如果一定要以臥薪嘗膽開始，很多食客難免會轉(zhuǎn)身而去。這個開始太自虐太掃興，太索然無味。

槜李天生尤物，不能囫圇吞棗，吃時要極盡美人本色，拈了蘭花指捏著，先輕輕咬開一個小口，慢慢吮吸。有玩心重的就找根吸管插進去饒有滋味地啜吸，與美人齊名的水果，連吃都不能失了風(fēng)雅。

為一種水果作傳，在文采飛揚的中國歷史中也不多見，除了蔡襄的《荔枝譜》韓彥直《橘錄》之外便要數(shù)到朱夢仙的《槜李譜》了。這書雖然只是一種植物的傳記，卻是集大家之手筆于一身，更極盡美言之能事，民國元老于右任題名，文史學(xué)家鄭逸梅作序，絲毫不弱于任何一本知名典籍。桐鄉(xiāng)的哪一本家譜里沒有槜李的名字？哪一個街頭巷尾沒有槜李的影子？槜李早已超脫出水果的范疇轉(zhuǎn)而成了一種文化概念和地域象征，它飽滿、低調(diào)，深得儒家精奧，從而成為一種桐鄉(xiāng)人文符號和精神內(nèi)核。

一個種族的全部教義，就這樣神奇地在一枚果子的身上呈現(xiàn)了。

桃與李，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有著最高等級的文化寓意。想想看，只有品行和德才俱佳的文人才有資格稱之為“子”的，孔子、莊子、孟子、老子，凡能以“子”相稱的都是人間大才，而在水果里，能稱得上“子”的并不多，桃算一個，李算一個，其他的似不足論。

相比于凡樹俗花，桃李之上更無果，如此一來，高下立判。

槜李產(chǎn)量極低，故而珍果難求，雖春來遍地雪白，但一枝之上花開百朵，才勉強結(jié)果三五而已。槜李從不以數(shù)量稱雄，那高絕，讓人望而生敬。它慣于沉默，用微笑看人，用安然與世界對峙或連接，它等在那里，為迎接秋實做足了準備。

這是種自己哄自己開心的植物，而修成正果，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掙扎了幾千年，才熬成今日容貌，養(yǎng)成今日品格，活成今日個性?；ㄩ_幾日便衰，是不與百花爭奇斗艷;枝高過丈自枯，是不以魁梧引人注目。那小小的果子，竟透著處世之道，最難的是認清自己，槜李卻輕而易舉就做到了，它從不妄想補天、填海、逐日，它只是悶著頭開自己的花，結(jié)自己的果，活得很哲學(xué)。受了美人一掐之苦，它懂得安身立命的本質(zhì)含義，它外表平平，又貴不可言，這禪意，怎能不讓它名聲在外？

槜李名聲響亮，全國各地都想引進，但這小小的果子實在個性太強。記得江南為橘江北為枳的故事吧，槜李也一樣。那特別的秉性使之久居故土，“槜李獨鐘桐鄉(xiāng)，遷地弗良”。這秉性卻也和此地民風(fēng)相仿，歷朝歷代，無論是王侯將相、游俠商賈、文人墨客，生在桐鄉(xiāng)，便堅硬中透著倔強，溫潤中帶著陽剛。

所謂慷慨和豪氣，看一個人失意時的自重、貧窮時的大方、受騙時的善良、得意時的謙恭、離難后的自若、跌倒后的微笑。想想看，槜李豈不也正如此？它沉默寡言卻凜凜威風(fēng)，小花小果卻大開大放，溫厚淳樸又冷艷高傲，不染凡俗又淡泊隨意。越是個性的東西，越是性情中物。它自花不孕，更兼有雄蕊粗短雌蕊長，本就互不牽掛，很有些卓然不群的高傲味道。這品性豈非正像江南士子的狂傲孤絕？熬了幾千年，甚至加以現(xiàn)代化的培育手段，到2018年的時候年產(chǎn)量不過也才四百二十噸，相比于動輒成千上萬噸塞滿倉庫的大眾化水果，這產(chǎn)量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了。

可正是這少少的不值一提的槜李，卻像桐鄉(xiāng)人那精悍頑強的意志一般，不與俗物相提，只與雅人為伍。梧桐之側(cè)不活他物，槜李的身前身后也很少雜草。它高冷得旁若無人，就如朱夢仙《槜李譜》中所說：“所產(chǎn)之李，甘美逾恒，迥異凡品”，“為最上乘，果大味甘，足以傲睨一切”。槜李雖小，卻合了老子那句“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如此看來，哪一種水果，能與之比肩而毫不遜色？

從來不認為從一枚果子身上能參透什么人生真諦，桐鄉(xiāng)槜李卻讓人醍醐灌頂，已似乎是一種哲學(xué)意義上的存在了。它樸素端莊，不張揚不討巧，也不夸夸其談，卻分明又是靜女其姝、伊人在水，是植物里的《詩經(jīng)》。燕之梨、閩之橘、南海荔枝、西涼葡萄、嫩江西瓜、煙臺蘋果，以特產(chǎn)水果成名之地數(shù)不勝數(shù)，但爭勝者未爭已敗，唯不爭者而莫能與之爭。那小小的槜李在枝上一立便是千年。染了千年風(fēng)雅，看慣冷月清風(fēng)，它見過美人西施，也見過販漿走卒;它見過王侯爭斗，也見過市井恩怨，它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以不言對萬言，活得花香四溢。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