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春》新探"/>
上海 李安生
寫于1933 年的《春》,作為著名作家朱自清的散文名篇,不僅歷來為人稱道,而且入選中學(xué)課文七十多年以來,各種賞析解讀紛至沓來。其中,關(guān)于《春》究竟描寫的是哪里的春天,大家似乎不約而同地認(rèn)為朱自清抒發(fā)的是他對故鄉(xiāng)江南春天的記憶與想象。
比如,著名學(xué)者孫紹振教授通過他所提倡的“同類比較”的方法,對比閱讀朱自清的《春》與林斤瀾的《春風(fēng)》后,指出它們“透露了美感的區(qū)別,前者是江南的、文人氣質(zhì)的,后者是北方的、勞動漢子氣質(zhì)的”。加上他認(rèn)為林斤瀾“反對以江南的春光作為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北方的春天,他承認(rèn)北方的春天是寒冷的,到處是積雪、冰碴、冰溜”,不難得知,孫紹振雖未明確指出朱自清的《春》描寫的是江南的春,但其述說邏輯已經(jīng)呼之欲出,比如他說朱自清《春》的美感是“江南的”氣質(zhì),而林斤瀾的《春風(fēng)》的美感是“北方的”氣質(zhì),比如處處將江南的春與北方的春“同類比較”。換言之,在他看來,如果林斤瀾的《春風(fēng)》本質(zhì)上是北方的“春風(fēng)”,那么朱自清的《春》本質(zhì)上無疑就是江南的“春”。
再比如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宋炳輝教授,參考孫紹振的閱讀方法,通過考察朱自清《春》的寫作背景,明確了“該文直接寫作動機”“寫作時間與空間”兩個事實;同時他參照“朱自清的同時代作家有過兩篇寫北京春天的文章”,即周作人的《北平的春天》與郁達(dá)夫的《北平的四季》,指出“一方面可以引入一種對照和比較,看看在同時代不同作家的眼里,春天呈現(xiàn)出怎樣不同的面貌。同時為了說明,在兩位恰好同為浙江人的作家筆下——這一點與小時候生活在揚州的朱自清一樣,對江浙一帶的春天景象,有著共同或者相似的記憶——北京的春天有一些特征是共同的,那就是夾在冬與夏之間,轉(zhuǎn)瞬即逝”?;诖?,宋炳輝教授判斷《春》“雖然離不開作者對春天的觀察與體驗,但更多的,也更重要的則是一種想象性抒寫,是身居北方春寒料峭中對春意濃郁的南方記憶的想象”,“寄寓了作者對青春與未來的希望”。與孫紹振強調(diào)朱自清的《春》美感是“江南的”相比,宋炳輝教授則直言朱自清的《春》是對“南方記憶的想象”,也就是說,在他看來,朱自清雖然身在北京,卻寫的是“記憶的江南”。
可以看出,無論是孫紹振教授,還是宋炳輝教授,都潛在地接受了周作人的《北平的春天》、郁達(dá)夫的《北平的四季》以及林斤瀾的《春風(fēng)》等文章的觀點,即北京的春天是短暫的,北京的春天是寒冷的。這些確然。比如查詢1925 年魯迅日記可知,3月的北京還有點寒冷,時不時還會下雪,魯迅1925年3 月15 日的日記記載“上午雨雪”。再比如地地道道的老北京老舍在《春風(fēng)》一文中也說:“聽?wèi)T了(北方春天的)風(fēng),可也最怕(北方春天的)風(fēng)?!边@些風(fēng)“在已很暖的時節(jié)忽然來一陣或一天的冷風(fēng),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脫,花兒不敢”,讓人“死受著苦”,讓人無處說理。不過,在魯迅1925年3月的日記當(dāng)中,可以看到“晴”多達(dá)22天,而“風(fēng)”僅僅5 天。
然而,疑問在于,北京的春天雖然短暫,北京的春天雖然寒冷,朱自清的《春》寫于1933 年2 月21日“殘雪未消的北京”,但《春》究竟有沒有北京春天的經(jīng)驗與紀(jì)實?這就需要“內(nèi)證”,即從朱自清自己的文章敘述中尋找線索,而不是簡單與其他人的相關(guān)文章“同類比較”。
事實上,朱自清有多篇文章涉及春天景象,比如1921 年11 月3 日寫于上海的《歌聲》:“仿佛一個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灑在我臉上,引起潤澤,輕松的感覺。新鮮的微風(fēng)吹動我的衣袂,像愛人的鼻息吹著我的手一樣。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經(jīng)了那細(xì)雨,正如涂了一層薄薄的乳油;踏著只覺越發(fā)滑膩可愛了……涓涓的東風(fēng)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著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園外田畝和沼澤里,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少壯的麥,和成蔭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這些雖非甜美,卻能強烈地刺激我的鼻觀,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边@篇文章的春雨、春風(fēng)與花香等意象,與朱自清1933 年的《春》當(dāng)中的春雨、春風(fēng)與花香等意象似曾相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見,二者之間的連續(xù)性與互文性。再比如寫于1924 年2 月溫州的《溫州的蹤跡》更是將春天寫得如詩如畫,令人賞心悅目、如癡如醉,不禁心向往之。
如果這兩篇文章寫的是美麗如畫的江南的春天,富有令人向往的煙花三月的朱自清故鄉(xiāng)“揚州三月”的迷人氣息,那么朱自清的《看花》則明確寫到了北京的春天。《朱自清年譜》說,朱自清1930年4 月“作散文《看花》。載本年5 月4 日《清華周刊》第三十三卷第九期,署名佩弦。收入《你我》。該文記述了作者自幼而長逐漸領(lǐng)略花的情趣的過程”。而1930 年4 月1 日是農(nóng)歷三月初三,4 月28 日是農(nóng)歷三月三十。換言之,1930 年4 月大部分時間尚處在農(nóng)歷三月,屬于春天范疇。也就是說,從寫作時間與地點來說,與1933 年的《春》寫于北京的早春乃至寒冷的春天不同,1930 年的《看花》寫于北京的晚春乃至繁花盛開的春天。這就意味著,如果1933年的《春》飽含著對春天的想象與回憶,那么1930年的《看花》則有了觀察與體驗的時機與條件。
細(xì)讀文章,也是如此?!犊椿ā愤@篇文章,不僅寫了朱自清在江南等地的看花經(jīng)歷,比如白馬湖“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fā)時,在風(fēng)里嬌媚地笑著。還有山里的杜鵑花也不少”,而且也著重寫了北京的看花。朱自清寫道:“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里,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 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 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干的杏,臨風(fēng)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氣隱隱逼人??上]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風(fēng)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庇绕渲档米⒁獾氖?,朱自清還強調(diào)“花的繁沒有法說”“這里花太繁了”,春光雖然太短,狂風(fēng)時?!斑€是逃不了的”,但“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眾所周知,朱自清雖然是揚州人士,卻長期在北京生活居住,不僅本科期間就讀于鼎鼎大名的北京大學(xué),而且后來長期任教于北京的清華園。基于此,他對北京的春天是深有感受的;基于此,他對北京的春天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基于此,朱自清盡管“身居北方春寒料峭中”卻也捕捉過北京短暫、剎那的“春意濃郁”?!犊椿ā酚涊d了這些,便是明證。因此,對于北京春天感受這一點上,朱自清盡管也知道北京春天很短,他比周作人、郁達(dá)夫更為敏銳更為全面地看到了北京春天的特點乃至亮點。仔細(xì)閱讀1930年的《看花》與1933 年的《春》兩篇文章,不難發(fā)現(xiàn),1930 年《看花》除重點強調(diào)北京的春天海棠花開之外,還寫到了“繁花老干的杏,臨風(fēng)婀娜的小紅桃”,而《春》也有類似的描寫:“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ɡ飵е鹞秲?;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jīng)滿是桃兒、杏兒、梨兒?!笨梢姡啾?930 年的《看花》,1933 年的《春》寫得更為詳細(xì)、更為生動,也就是說,一定程度上1933年的《春》是1930 年《看花》的加強版、豐富版。更由此可見,1933 年的《春》即使美感上是“江南的”,即使當(dāng)時朱自清“身居北方春寒料峭中”,卻有著對北京春天的親自觀察與親身體驗,更何況,朱自清還強調(diào)“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來自江南的朱自清,偏愛春天的“北平看花”,頗堪玩味。
事實上,孫紹振教授所言朱自清“文章寫在1933 年,他已經(jīng)30 歲左右了……有些話似乎并不像而立之年的人說的”,“而更多地體現(xiàn)了兒童的天真與頑皮。他認(rèn)為,這種感情雖然不是作者寫作當(dāng)時所擁有的,但并不虛假,是作者想象中孩子的激動,孩子氣的歡欣”,也值得推敲。其實“兒童的天真與頑皮”與年齡相關(guān),但未必成因果關(guān)系,也未必一種想象,畢竟類似的語言,在朱自清1930 年的《看花》中已有體現(xiàn),在20 世紀(jì)20 年代的《歌聲》《溫州的蹤跡》中也有體現(xiàn),在其詩歌《小草》中更有體現(xiàn)。換句話說,朱自清《春》的語言與美感是他的本色當(dāng)行,是他多年寫作特色的延續(xù),與其他文章形成了“互文”,形成了“對話”。說句題外話,56 歲的韓愈還曾經(jīng)寫過“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也就是說,北方的春天,小雨、草色也自有其迷人之處。想必熟悉古典文學(xué)的朱自清對其亦有繼承。無獨有偶,朱自清的《春》,也重點寫了小雨、小草的可愛迷人。從前面引述可知,20 世紀(jì)20 年代《歌聲》當(dāng)中的春雨、春風(fēng)與花香等意象,其詩歌《小草》當(dāng)中的小草意象,其《看花》當(dāng)中的杏花、桃花等意象,以及《看花》當(dāng)中的“小桃樹,春天花發(fā)時,在風(fēng)里嬌媚地笑著”等語句,在1933 年《春》當(dāng)中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與豐富。加上其也引用了古詩“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可以推測,朱自清的《春》雖然是“為朱文叔主編的《初中國文讀本》量身定做之作”,卻調(diào)動與綜合了朱自清大量已有的對春天的體會經(jīng)驗與寫作實踐。在此意義上,朱自清的《春》而非《歌聲》《看花》等入選中學(xué)課本并被廣為傳頌,亦在情理之中,畢竟前者是后者的流動、豐富與完善。
總而言之,通過考察其相關(guān)文章,不難得知,朱自清寫于北京的《春》,是他20 世紀(jì)20 年代的《歌聲》與詩歌《小草》、1930 年《看花》等文章的繼承與綜合,雖然自有其“江南的”美感,自有對江南的記憶與想象,但也離不開他對北京春天的觀察與感受,乃至某種偏愛。
①陳思和主編:《初中語文現(xiàn)代文選講》,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 年版,第22—29 頁。
②孫紹振:《春天的兩種不同的散文美——讀朱自清的〈春〉和林斤瀾的〈春風(fēng)〉》,《語文學(xué)習(xí)》2006 年第1 期。
③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1925年)》,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24 頁。
④⑤⑥⑦朱自清:《閱讀經(jīng)典·朱自清作品集》,外文出版社2013 年版,第2 頁,第49—51 頁,第2 頁,第49—5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