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海燕
我和曉莉是2005年春天魯院的同學,那個班是青年評論家班。15年仿佛瞬間過去,但世事已太多變遷,我們都已不是青年,曉莉還經(jīng)歷了一場疾病的襲擊。這15年里,我和曉莉屬于在內心或明或暗的時刻,隨時可以通話的人;有時也因文學的話題,如今年我給《莽原》雜志做“經(jīng)典回顧”欄目的評論,幾乎每篇寫之前,我都會給曉莉打電話,扯一扯思路,這不僅因曉莉是隨時可以通話的朋友,還因曉莉是個純粹的靜水深流的讀者。納博科夫曾說,一個優(yōu)秀的批評家首先是個優(yōu)秀的讀者,這優(yōu)秀的讀者,在我今天的理解里,除了藝術的感受力,對于世界經(jīng)典文學的閱讀經(jīng)驗,還要有清心、慧心等一切和心有關的純質,能站在人類乃至宇宙的立場上去做出判斷。在我們的評論家班中,主筆散文、敏感的天性沒有被評論套話敗壞的曉莉,恰是這樣一個讓我信任的讀者,一個能說出己見、真見而不是他見、假見的人。
曉莉曾給我推薦她喜歡的美國作家麥卡勒斯、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等,從他們的書名《心是孤獨的獵手》《過于喧囂的孤獨》《底層的珍珠》等,就能感到這些作家屬于暗夜里的月光,他們身處偏地或低地,寫作或精神生活就是他們的命根。如此,赫拉巴爾才能寫出一個一生在廢品收購站謀生卻酷愛書籍的人,寫出小人物身上鉆石一般的光。當然,曉莉也喜歡如暴雨將至烏云翻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們。曉莉之前的一些作品,如《懷揣植物的人》《賣麥芽糖的人》《假裝打電話的人》《彎人》等,大致可以說是低于小人物的人,他們都有某種殘疾或生活的殘缺。面對路遇的不堪與負擔,我們可能會匆匆走過,但曉莉時常會停下來,這些作品就是她停下來的結果。她從心底尊重、理解任何一種生命,并視之為同類。這里的《惡意》,也可以說屬于這個譜系,但來自另一個方向—一個自身有些殘疾的環(huán)衛(wèi)工用煙頭燙螞蟻—一個無聊的惡游戲。
我驚訝于曉莉專業(yè)觀察家的眼睛,螞蟻的事都能看得這么觸目驚心!是她柔善的心,無法容忍任何強者對弱者的欺凌。在她的筆下,螞蟻“亡命天涯”的狂奔、驚恐、絕望,其感情強度,一點也不亞于人類。曉莉寫:“行惡的人,自動屏蔽對方所遭受的痛、難、絕望。”這很短的散文,卻觸及了人類天性中惡趣發(fā)生的淵源。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散文家,真是題材無大小。我仿佛看見了馬路對面的曉莉,驚愕地凝視著這個環(huán)衛(wèi)工,忍不住地問他:“你干嘛老要燙它?”這時的曉莉很可能是壓抑了直接的情緒,略漲紅了臉,尷尬地笑著問。這是我的朋友曉莉的模樣。而這個環(huán)衛(wèi)工愕然的瞬間,“拿煙頭的手在不自覺地往回縮”。這是散文家曉莉的細節(jié),她的每一筆都在寫著眼睛看到的此刻,真實的此刻—這個可憐的人,他并非真的惡,他的心也存有驚恐,或許是更多的驚恐,他只能欺負比他更低的螞蟻。讀到這里,我的心痛痛的。曉莉的筆墨從來都不會墨黑,也不會刺眼,她寫人性中的光與影,即便有太多的陰影,她也總會發(fā)現(xiàn)那一絲光;即便不是光,也是有別于陰影的那種。我喜歡這樣的文字—去觀念,描摹斑駁的真實,如冰中之火,帶著對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每一個生靈深深的愛惜,冷靜地燃燒。
也許讀過這篇散文的人,面對之前他可能會傷害的弱者,下回會縮回手去。這樣樂觀地推理,社會生活中與世無爭的曉莉,也許不僅救了這塊地面上的螞蟻,讓它們“避過無數(shù)種悲慘命運中的這一種”,也許還救著如螞蟻一樣卑微地活著的“蟻民”。如果說今日的文學,還能“雪中送炭”,我想這是其中一種吧。契訶夫曾說,“無條件地說真話是文學的使命”,真話無大小,真的說話習慣才重要。
曉莉是以散文家的真情、小說家的細節(jié)與幽微向深的筆觸、思想者的頭腦在寫散文,寫人性,否則一個環(huán)衛(wèi)工和一群螞蟻能寫出什么深意和隱喻來。曉莉的這類文字,總是能沖破敘事的邊界,伸向無限;總是能讓我笑出聲來,她認真悲情,又富有諧趣。然而,有這樣筆力的曉莉,卻遠遠不是一個高產(chǎn)作家。有一次我們一起在山中,同行的一個不太年輕的文友追問曉莉,為何寫得那么少?他不解地期待答案。其實,寫作到了一定的程度,沒有多與少,只有質。雖然我們也時常彼此鼓勵“多寫點”。那一刻,山林和天空靜謐、美幻,關于文學的“多與少”,宣講與榮耀都似噪音。
在曉莉生病的那幾年,由于種種原因,我一直沒見上曉莉。其中一次,《散文選刊》在我們河南信陽頒獎,散文界的大咖都來了,曉莉是獲獎作家之一,我們約好了見的,到跟前她又不來了,說還在養(yǎng)病,領什么獎呢。曉莉本就是一個心清如竹的人,生病之后,更是清空了一切物埃。曉莉怎樣,我都是喜歡的,因為我認識她的心。我買了兩套四卷本的《布寧文集》,一套留在自己手中,一套快遞給曉莉,讓這個我最喜歡的俄羅斯作家之一,代我去看曉莉。他帶去的“大自然”,以及大自然氣息的文字,是我前半生的喜愛,也將持續(xù)到后半生,我想曉莉會喜歡。布寧曾說:“我在自己的寫作中從來沒有給自己提出過什么外在的任務?!睍岳蛞彩莻€從內心出發(fā)的寫作者,我和曉莉的情誼其實是建立在這種共同喜愛的巖石之上。這樣的朋友,可以多年不見,也可以常見。
2018年夏季,是我奢侈地見曉莉的年月,居然兩次去了江西。一次是上文提到的行走山中,一次就專門住在距曉莉家最近的酒店里。我終于來到建設西路曉莉的家里,一個安靜的院落,樓前有著桂花還是香樟樹,客廳里代替電視機的是大捆艾草,散發(fā)出青青的氣息。從客廳望去,是曉莉給我講過的一個學校的操場,生機勃勃的身影讓你想一直望著。那時的曉莉已經(jīng)歡悅健康,她的先生、優(yōu)秀的小說家清海兄,說一句話是一句話,擲地有聲,我視他為高人。我們三個人坐在木制餐桌旁吃晚飯,有種地老天荒的感覺,又仿佛就在昨天。我還跟著曉莉坐了趟公交車,到不遠處她常取藥的醫(yī)院。我把醫(yī)院大廳里所有的窗口和字都看了一遍。說起那場病,治愈過程中的某些細節(jié),我才知曉莉經(jīng)歷的比我想象的要艱難得多,復雜得多。我暗自驚嘆、佩服敏感的曉莉怎么撐起了這日復一日的驚恐與痛苦。好在這病痛已成為煙云。然后曉莉又帶我去她常散步的撫河邊,悠然地走了個來回。后來她這樣寫撫河:
風一直在那樣吹著,水波一直那樣蕩漾著,柳樹一直那樣低垂著。與不遠處來往車輛、人們手機里不停更新的消息以及那些建而復拆、拆而復建的高樓相比,這一切都是一些恒久的東西,在變中不變的東西?!貏e是水的那種沉靜……凝視這一切,會覺得一切都不必著急。不必憂慮。
此后,曉莉在我的腦海中,就有了生動的背景。
這里的《偏方》和《飲藥記》是曉莉以身試法的經(jīng)驗性總結,對于健康的或者不健康的人,都同樣有醍醐灌頂般的啟示,因為有限的肉身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生病。曉莉在《飲藥記》中悟道的“苦”是這樣的:“結結實實,沒有半點虛無”,“甜是麻痹,苦則是一個警醒。甜是溫和的、軟化一切的,苦卻令人積聚所有能量,令人堅強?!泵鎸@“苦”,不要停頓,一鼓作氣把它喝下去。這“苦”的能量,也讓曉莉的內心變得堅強。
曉莉的這些文字,冷靜克制,傳達出從病痛中熬煉出的豁達與堅持,還有對自然萬物的感恩,對水與火與草的理解;尤其是那些“肩扛逢兇化吉使命的小仙人,由古老大自然派來與病作戰(zhàn)”的花花草草,在曉莉的筆下,可愛、神奇,猶如神話。這記錄“苦”的文字,突然就有了歡喜。自然萬物都成了曉莉更親密的伙伴,因為曉莉懂它們。這場病讓曉莉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了。好的文字就是這樣,它寫的是“苦”,但它不帶給你“苦”,它帶給你人生經(jīng)驗,帶給你通向陽光的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