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隆

第21章坎坷四軍

好馬救主

離休前為宣化炮兵學院技術教研室主任的曹曙焰老人，1919年生于奉天省鳳城縣曹家堡子，不到一米六的個頭，身材敦實，快人快語。

老人說，他十歲那年，一家人前往穆棱縣蓮花泡子投奔舅姥爺。因為在那兒租地種不合算，后來又去了密山縣柳毛河子五道溝。那地方真叫荒無人煙，走出幾十里也難見一戶人家，但地是真肥，“抓把土都冒油”。

起大早爬半夜地開荒種地，兩年間刨出十來坰地。第三年，來了個姓張的地主，說明年你們得交租子。一聽這話，曹家的人心涼了半截——原以為這是沒主的地，刨了就是自己的，誰知道早就叫人跑馬占荒了。

老人說，沒等交租子就發(fā)生九一八事變了，遍地起胡子。老百姓也不懂啥“義勇軍”，就叫胡子。大幫胡子沒什么，呼呼啦啦就過去了，最可惡的是“棒子手”——你一家人在南北大炕上睡著，他拿著棒子什么的進了屋，想拿啥拿啥。一聽到點兒風聲，人們就都上山躲災了。他有個三大爺，說大冬天的上了山也得凍死，就沒走，結果讓“棒子手”給活活打死了。

到了1935年，常來常往的就是抗聯(lián)了。有個姓關的團長，特別喜歡曹曙焰，見面就說：“‘小嘎豆子，跟俺走吧，打日本子去?！边€給他講抗日救國的道理?！巴鰢币宦牼兔靼祝伞爸趁竦亍痹趺粗v也聽不大懂。

16歲的曹曙焰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反正這日子也熬不下去了，當抗聯(lián)就算死了，也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中國人，值！于是，進了隊伍。

曹曙焰參加的第一次戰(zhàn)斗是這年秋天打林口。黑燈瞎火的，也不知道隊伍去哪里，就是跟著大隊人馬連走帶跑。沖進鎮(zhèn)子，聽到馬叫，見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拴著匹日本大洋馬。他跑到近前絆了一跤，俯身一看，原來是個死了的鬼子，手里還有支王八盒子。

戰(zhàn)后歸來，誰也沒有曹曙焰神氣——騎著大洋馬，腰間別著王八盒子。他后悔忘了摘槍套，不然斜挎著就更神氣了。

班長告訴他，繳獲的東西要歸公，然后由上級統(tǒng)一分配。曹曙焰說：“不行，這是俺得的，要用它打日本子。俺又沒騎回家去種地、‘打圍?！?/p>

排長也嚴肅地對他說：“這是抗聯(lián)的規(guī)矩、紀律?！彼碇睔鈮训剡€是那套嗑兒，心里話說：“眼饞了吧？想誆去自己用??？”

后來看到別人把繳獲的馬匹、槍彈都交到連部，曹曙焰傻眼了。

老人笑著說：“當時抗聯(lián)沒有‘立功一說。不然，我第一仗少說也能立個三等功。”

1936年3月下旬，李延祿奉調(diào)去莫斯科匯報工作，組織上準備再派他回國到關內(nèi)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由他的弟弟李延平代理四軍軍長。

4月1日，李延平率軍部衛(wèi)隊連護送李延祿到密山縣委，哥兒倆依依話別。之后，李延平率隊去方正、通河，找二團和留守部隊，途經(jīng)勃利時發(fā)生一場戰(zhàn)斗，部隊損失慘重，同行的一團政委李守中和原三團政委鄧化南都犧牲了。

兩人犧牲的準確時間不詳，具體地點也不確定——有人說是大四站一帶，有人說是青山里西北楞。此戰(zhàn)僅存的親歷者曹曙焰認為，應該是后者。

從軍長到士兵，一行38人都是騎兵。之前在小五站休息一天，然后就連夜趕路，黎明時分到達那里。

那是一片荒草甸子，前面有一條進山的爬犁道。4月初的勃利，山野間仍是一片潔白，積雪沒膝。前面的尖兵報告說，爬犁道旁的山坡上有堆像木柈子垛似的東西，黃糊糊的看不清。軍部陳副官見那些黃糊糊的東西在動，斷定是鬼子，估計一個小隊的樣子。

李延平問：“能不能打？”

陳副官說：“要是就這些日本子，能打?！?/p>

曹曙焰老人說，其實這一仗是不該打的，理由很多，關鍵是敵情不明。一個小隊的日軍輕易不會進山，肯定附近還有后續(xù)部隊，最差也是偽軍，而實際上全是小鬼子。

老人說，抗聯(lián)騎兵的目標大，而且因為踏雪“咔咔”響，耳朵就不管用了。敵人在山坡上，又是清湯林子，首先發(fā)現(xiàn)了他們，而且看準了他們就三四十人。他們看到這些日軍時，距離還有二里多遠，如果立即掉轉馬頭，繞道也照樣能去方正、通河，日軍的步兵怎么追？

李延平下令，搶占南面的小山頭。敵人則往北山上爬，雙方相距也就300米左右。打了一陣子，從東邊又上來一股敵人，少說有一個小隊。李延平命令，重點對付這路敵人。待敵人進至百米左右時，機槍手大老于一陣猛掃，十幾個鬼子當即倒在雪地里，有幾個再沒動彈。

就這樣打了半個來小時，又一股敵人從西邊上來了，也是一個小隊的樣子。李延平一看，這回不能打了，再打就圍住了。于是，留下一個班掩護，其余下山直奔“馬樁子”。

曹曙焰與何畏在山下的小樹林里“打馬樁子”——騎兵下馬作戰(zhàn)，要有人看護戰(zhàn)馬，把馬拴在樹上或是別的什么物件上。沒有可拴的東西，就把這匹馬的韁繩拴在那匹馬的脖子上，通常是五匹一串，一人能看兩串，比較耗費人力。

曹曙焰老人說，敵人的火力幾乎都對準了他們這支馬隊，輕機槍“嘎嘎嘎”，重機槍“咕咕咕”，山溝里那雪地像開了鍋似的，不斷有人馬倒下。機槍手大老于負傷落馬后，一只腳還在馬鐙子里，胸前都是血，大睜著雙眼。看到大老于已經(jīng)不行了，他就伸手去抓那挺機槍——機槍是抗聯(lián)的寶貝呀！那雪過膝深，春天的雪又實，馬跑不起來。他勒下韁繩，把身子探到右邊，抓兩把都沒抓住，這工夫就覺著胳膊好像挨了一棒子，險些落馬。

這一仗就回去十幾個人，只有何畏沒受傷，曹曙焰的左腿和右胳膊兩處中彈。那時就怕馬傷著，只要馬沒事，人就能回來——馬是騎兵的兩只腳啊。

老人說，軍長李延平在他前邊，也就二十來步遠。他不知道軍長的腿上負傷了，只看到那匹鐵青色的兒馬脖子上中彈了，不斷往外躥血，跑起來卻不減速。兒馬是真皮實，只要有口氣兒，就會按照主人的意志玩兒命——好馬救主呀。

一度興盛

吳平到吉東巡視后，四軍的全盛時期就開始了。

密山游擊隊編為二團，“小白龍隊”編為三團，之后又將饒河游擊隊編為四團。同時，李延祿派人到勃利、寶清、依蘭等地聯(lián)絡山林隊，許多首領都表示愿意接受改編。一年后的秋天，四軍已發(fā)展到7個團和兩個獨立旅，兵力達1600余人，游擊區(qū)擴大到穆棱、林口、勃利、寶清、依蘭、方正、虎林、饒河等縣。

1935年6月，林（口）密（山）線上的滴道車站進駐一個日本“宣撫班”。這是一幫政治特務。16日夜，一團團長楊太和率隊從滴道陡峭的后山攀援而下，將車站包圍后，突然發(fā)起攻擊。不巧的是，“宣撫班”頭一天就走了。此戰(zhàn)擊斃一名日軍，俘虜全部偽軍，并毀壞站內(nèi)設施和部分鐵路，使其運輸中斷數(shù)日。

年初，二團攻擊勃利縣方家溝的偽軍騎兵隊，接著又和三團一起攻打依蘭縣土城子偽警備團團部。4月27日途經(jīng)閣鳳樓鎮(zhèn)時，軍政治部主任何忠國給駐守的偽軍連長寫信，曉以大義，勸其反正，可這小子一口回絕。當晚，何忠國兵分三路發(fā)起攻擊，將鎮(zhèn)子拿下。

勃利縣有個日資“清水木業(yè)組合”木場，附近還有個軍馬場，由一個中隊的偽森林警察護衛(wèi)。三團和獨立營一舉將其擊垮，繳獲軍馬數(shù)百匹，木場的房舍成了三團的營地。

6月，在當?shù)亍巴獍變?nèi)紅”的愛國人士協(xié)助下，四軍在方正縣大羅勒密建立了根據(jù)地。

四個月后，就發(fā)生了三軍誤殺“小白龍”蘇衍仁的事件。

關于由“小白龍隊”改編為三團的戰(zhàn)斗力，同年10月15日，五軍政治部主任、東部派遣隊負責人胡仁在給吉東特委的報告信中這樣評說：“長官無主張，下級不服從指揮，士兵表現(xiàn)張（慌）忙失措，序次紊亂，和山林隊遇戰(zhàn)無二也。”

可以肯定的是，蘇衍仁的幾個磕頭弟兄在為他報仇這件事上是很有“戰(zhàn)斗力”的。他們打死了在九龍溝密營養(yǎng)傷的傷員，其中包括團政治部主任張一武和軍部衛(wèi)隊連連長金百萬，然后率隊投敵。

日寇如獲至寶，把這些叛徒派到吉東各地充當密探。四軍在大羅勒密鎮(zhèn)建立的秘密系統(tǒng)全被破壞，人員被捕，重要干部被殺害。設在牡丹江的吉東特委也因四軍代理政治部主任羅英去匯報工作時，被三團原機關槍連一個姓宣的連長認出來，招致破壞。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李延平代理四軍軍長，指揮的第一仗又打成那個樣子。

“四軍軟弱，無開展”

6月，李延平的腿傷好了，在勃利青山七團密營一起養(yǎng)傷的傷員也基本痊愈了。根據(jù)吉東特委指示，勃利縣委讓在當?shù)鼗顒拥娜娝膸熀臀遘姈|部派遣隊就近幫助四軍，并由三軍四師政治部主任金策代理四軍政治部主任，協(xié)助李延平指揮三軍四師和四軍軍部、衛(wèi)隊連、七團，東征寶清。

6月20日出發(fā)，7月15日到達寶清縣蘭花頂子一帶，開辟游擊區(qū)，建立根據(jù)地。

蘭花頂子屬完達山脈，為三江平原南端，北與富錦相連。這里山高溝多，山邊為丘陵地帶，村落較多較大，各村都有大戶、大院套，有的人家還有炮樓，養(yǎng)了炮手。因為這里過去沒有抗日軍，當?shù)貍诬娨簿蜎]打過什么仗，老百姓也不了解抗聯(lián)。

李延平、金策、郝貴林經(jīng)過研究，決定首先宣傳群眾，包括召集十家長、百家長會議，說明抗聯(lián)是什么樣的隊伍。部隊所到之處都要唱歌，既是宣傳自己，又能顯示出與胡子的區(qū)別。關于今后的行動方針，要主動游擊，向山外擴展。對于有錢大戶，要爭取他們合作抗日；如果出現(xiàn)抵抗，那就武力解決。

幾天后，部隊分頭進入幾個較大的屯子，有幾家大戶抵抗，很快都被制服。打進去后什么都不動，但要罰款，每戶500元至1000元，并向群眾公布。之后，周圍大戶、百家長和雙柳河子偽自衛(wèi)團團長紛紛前來求見，說山溝子人沒見過世面，不開化，不知者不怪，現(xiàn)在都歡迎抗聯(lián)。偽軍、偽警察則龜縮在據(jù)點里不敢動彈。部隊進出大院套征糧征款時，不少青年農(nóng)民要求參軍。

局面打開了，郝貴林和金策率領三軍模范師繼續(xù)東征虎林、饒河，李延平帶領四軍留在當?shù)鼗顒印?/p>

1937年是東北抗聯(lián)的大發(fā)展之年，四大游擊區(qū)各部頻繁出擊，發(fā)展壯大，11個軍達3萬余人。

但是，“四軍軟弱，無開展”。

一師一團長滿景堂抽大煙，經(jīng)常丟下隊伍和女人鬼混，還與日本人暗中聯(lián)系，要拉隊伍投降，經(jīng)審訊處死，保住了隊伍。1935年冬，二團隨三軍活動，這年秋天才回四軍。三團團長吳明月夏天犧牲后，再無團長，隊伍隨一團活動。

二師師長李天柱，9月攻打國強街基犧牲后，隊伍沒了核心，基本散了。

三師雖然沒散，但師長宮顯庭躲在密營里保存實力，不聽指揮、調(diào)動。

四師九團團長叢海山，要殺軍部派去的師政治部主任樸德山和青年科科長曹曙焰。師長劉振國說：“你們走吧，俺保證不了你們的安全?！?/p>

不久，叢海山宣布九團脫離四軍，劉振國也離隊了。只剩下個十團，團長唐青山又被“老來好隊”給殺了，四師也就不存在了。

這個樣子的四軍，還能有多少戰(zhàn)斗力？

李延平，1903年生于延吉縣城郊，學過皮匠、開過車，之后又種過地。1932年參加救國軍，相繼任參謀、補充團副官、綏寧游擊隊支隊長，1933年冬天被黨組織派往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兩年后返回東北戰(zhàn)場，1936年3月任四軍代理軍長，1937年11月任軍長。

曹曙焰老人說，李延平性情溫和，是個好人，就是能力不大行。帶兵打仗，你得當機立斷，有主見，有威嚴。那時人們覺得他這人“不壓茬”，沒股子“煞楞勁兒”。他也是沒經(jīng)驗。“你想想，團長沒當過，一下子把軍長的擔子壓到肩上，擱誰也是夠嗆。那時對蘇聯(lián)崇拜得很，聽說他在蘇聯(lián)讀過兩年大學，就覺得這人可是了不得。后來覺得，他也就是個有文化的學生。第一仗就犧牲兩個團政委，一多半人沒回來，他不但非常痛苦，也更缺乏自信了。”

老人說，四軍除了二團，幾乎都是山林隊改編的。這種隊伍立場不穩(wěn)——你強大時，他跟著你；看你軟弱，就想自己的道眼兒了?！扒嗌嚼锎蛄藬≌?，我們這些殘兵敗將跑去七團宮顯庭的密營，那個狼狽呀。宮顯庭后來為啥不聽調(diào)動？他看了能沒想法嗎？上級派我和樸德山去四師做政治工作，可有人要殺樸德山，把我們攆走了。四軍要是兵強馬壯，或是老軍長李延祿還在，或是換成楊靖宇、趙尚志、周保中，他們敢那樣對待我們嗎？”

趙尚志恨不能統(tǒng)兵百萬、殺去東京，李延平則認為自己當不了這個軍長。

李延平說：“都怪俺無能，把隊伍帶成這個樣子，很對不起黨，希望領導上另派一位軍長。”

他是真誠的，并向吉東省委表達了這種愿望。

周保中整頓四軍

1937年9月29日，吉東省委在依蘭縣四道河子召開常委會議，決定成立東北抗聯(lián)第二路軍，所屬部隊為四軍、五軍、七軍、八軍、十軍和王蔭武的救世軍、姚振山的義勇軍，選舉周保中為二路軍總指揮。

按照省委決議，周保中會后即著手整頓各軍，首先是四軍。

11月下旬，周保中與勃利縣委書記鮑林來到寶清縣大葉子溝四軍密營，與李延平等人商定，將四軍整編為兩個師。一師師長張相武，政治部主任由軍政治部主任黃玉清兼任；二師師長宮顯庭，一個月后變?yōu)橥踟狗?。每師編三個團，實際上一師只編了兩個團。

有人是主張撤換李延平的，但周保中沒這樣做，而是給他帶來一位副軍長——原五軍二師師長王光宇。實踐證明，這是深謀遠慮的一步棋，既以四軍的發(fā)展、前途為重，又兼顧了各方面意見。在某種意義上，在當時的吉東黨內(nèi)，也只有周保中才能處理得如此圓滿、穩(wěn)妥。

東征寶清前，因黃玉清要帶一團繼續(xù)在勃利一帶活動，李延平幾次給勃利縣委寫信，要求金策到四軍代理政治部主任。在寶清，無論哪個軍的部隊來了，李延平都真心高興，增強信心和力量，與之共同作戰(zhàn)。無論能力如何，他都是個識大體、顧大局，有抗日救國決心和獻身精神的人。如今，有了個精明能干的副軍長，師團領導也大都換了，上上下下都有股子向上的勁頭，他的心勁兒自然也不一樣了。

四軍又活躍起來。（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