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白，本名李鎖成，陜西綏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詩刊》《鐘山》等，已出版小說散文集《不知是今天》，小說集《最后一片森林》，詩集《情愛詩章》。

一

和律師的第一次見面，怎么想怎么來氣兒！像一張揉皺的紙，無論怎么捋都難使它平展復原，讓人一心地不悅。

半年前的一天，當時赤日炎炎，一家省城里非常有名的律師事務所找上門兒來，說什么都要陪他去醫(yī)院抽血化驗，做DNA測試，也就是血型比對。他莫名其妙，要求對方說明來意，究竟要干么？否則拒絕。來人才告訴他，受一位因車禍去世的富翁委托，有一大筆遺產(chǎn)，指定由他來承繼。既然是受托，那他們就得負責任地核準。畢竟時隔二十多年，他又在高中時改了名，他們得確認，他是不是遺囑上的那個人——就是逝者的長子。到今天，他們已經(jīng)耗費了近一個月的精力，從尋找他的母親著手，追查到老人從秦北中學的教師崗位上退休，追查到他在秦北市沙漠治理研究所工作。做DNA測試，是遺產(chǎn)繼承必順的一步。

聽完對方的解釋，他淡淡地說，那你們得給我?guī)滋炜紤]，這么大的事兒，是福是禍，我還一下子看不明白。面對他的平靜，來人雖然口中應諾我們尊重你的想法，我們可以等等，不過希望你能早點決斷，遺產(chǎn)繼承對誰都是好事……但眼神里充滿著吃驚和不解，分明是飛來一筆天大的財富，考慮個啥?。℃i子讀懂了對方眼中的語言，不悅地說是禍是福我得琢磨琢磨，由人盤算，天底下能有窮漢？來人無奈，說那倒也是，再說現(xiàn)在被騙的人多，躲陷阱和蹚雷區(qū)一樣，摸不著在哪兒觸雷爆炸。

二

鎖子和妻子芳都在市沙漠治理研究所上班。全單位滿打滿算六七十號人，卻占著幾百公頃的沙地，由省上直管。開初，單位建在秦北市的郊區(qū)，除了幾棟辦公樓和緊挨著的住宅小區(qū)，有點偏僻，誰成想城市攤大餅式地發(fā)展，二三十年時間，研究所竟被卷進了白菜芯。管城建的領(lǐng)導沒少打這片綠地的主意，可惜研究所屬省上直管，協(xié)調(diào)無果，垂涎沒用，這位懷揣地產(chǎn)經(jīng)濟的領(lǐng)導才死了心。研究所的沙地才得以保全。

除了幾棟辦公樓，和緊挨著的住宅區(qū)，成片成片的研究用地開放式管理，壓根就沒修圍墻沒建柵欄。幾任領(lǐng)導沿襲治沙研究先得打理好了自己的庭院，別人才能看到自己治理沙漠的能力，要不自己辦公的地方都像戈壁荒灘，向沙漠進軍還不是吹?？照?？研究所和周邊沙地經(jīng)改良，成了偏僻幽靜的天然公園，除了本地原有的喬灌草木，公園里還種植了紅楓、國槐、桃葉李、銀杏、龍爪槐等引進樹種，還有紅花乍醬草和玉簮。如此一片好去處，被省上評為“園林式綠化單位”。不少人羨慕，治沙所是一處世外桃源，在里邊上班的人都是神仙！

秦北市地處毛烏素沙漠邊緣，與黃土高原結(jié)合，屬多沙地帶。治沙所建立之初，黃沙成片成片。經(jīng)過這些年的人進沙退，比戈壁灘上的綠洲還要美艷。

恰恰是律師的造訪，讓這個平靜了好多年的學術(shù)單位，頃刻間炸了鍋。有好幾天，好像他繼不繼承這筆遺產(chǎn)成了單位的研究課題，大家都在那兒琢磨。

他記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情狀下，告訴了已經(jīng)退休數(shù)年的母親，隱約記得母親聽完前夫全家車禍而逝的噩耗，愣怔片刻，一言未發(fā)地離開餐桌，去了臥室，一兩天幾無進食。有些日子，母親很少說話，既不談對他即將繼承巨款的祝賀，也不提對逝去前夫的悼念。他擔心本就少言寡語的母親想不開，出事兒。焦慮中又不知怎樣來慰勸開導母親！除了叮嚀妻子芳盯好了，看牢了，精心服侍外，把這事告訴了他最要好的高中同學崗子和韶子，想從他倆那兒尋找一點思路和心理支持！崗子和韶子對視片刻說，老人這兒真還沒有什么好法子，這是重揭昔日傷疤，給誰都是一道坎！心里別扭，那是正常的。

沖著他將繼承巨額的事，崗子和韶子沒商量地幾乎同聲喟嘆：老天有眼！

三

母親是他十二歲那年遭父親遺棄的。那時他上小學四年級，雖說社會倫理的大道理他不是太懂，但愛憎已經(jīng)分明。盡管在省城已經(jīng)混得人五人六的父親表達了想帶他走的愿望，他指著父親說：“我跟我媽，你是壞人！”就這樣，他便有了前幾十年跟著母親相依為命的人生履歷！誰想到，這一分別近三十年，父子未曾再有見面的機緣。

母親似乎被這次失敗的婚姻傷透了心，當時盡管不到四十的年齡，一年時間兩鬢便被雪染。任由多少好心人規(guī)勸，母親再未動過改嫁的欲念。自此她把所有的愛傾注到兒子和自己的教學上，上好課，教育培養(yǎng)好兒子成了母親的一切！正是母親的認真敬業(yè)，不久被市上評為模范教師，先是調(diào)入縣中學進而去了秦北市的重點中學。他隨著母親從鄉(xiāng)村、從縣城再到市里上學。學校給母親分了房子，是市上教育系統(tǒng)的小區(qū)。這套房，就是母親現(xiàn)在居住的兩室一廳、一衛(wèi)一廚的小單元，籠共不過七十來米。對一母一子的單親家庭來說，已經(jīng)是天大的一片私人空間。房子舊是舊些，畢竟是母子依偎的小天地，安身立命的好處所！這里催生了他的成長，留存著他們母子的氣息。

往回里想，這三十年間，真還總結(jié)不出幾句母親教育他的至理名言。母親壓根就沒有給他教授什么大道理，只有日積月累的耳濡目染和相濡以沫。母親說，在一些人看來人活著就一個爭字！爭名奪利。名，如果是你努力后自然來的，推都推不掉的，有人搶也是瞎忙活，到頭還是你的;利，要是夠溫飽了，不影響你做事了，過了就是多余，爭什么爭?。颗R了不都是仰臥面天，入土為安么。哪個不是？

這都是母親日常的言語，反反復復無數(shù)次了。尤其是父親離去后，他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這些年，母親成天盯他的臉色看。只要他稍有郁悶或不開心，母親便會說一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話，說知識是一個人骨頭硬起來的鈣片！用知識研判自己的周邊，平平淡淡，與人為善地過一輩子，蠻好的。他明白，那是母親揣測他的際遇。多數(shù)時候，他會回以母親微笑，他知道，微笑是人和人之間最近的距離，許多誤會和憂怨會因它而化解。他在母親的這種漸進淫浸的教育中，掌握了豐富的知識，養(yǎng)成了單親家庭孩子特有的敏感、隱忍與倔強的性格。

四

讓同學們大跌眼鏡的是，他們一直以為學得很好的鎖子，在高考時沒有報考北大和清華，執(zhí)意填報了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畢業(yè)后沒進黨政機關(guān)，整日與草木為伴。想想，這當然與母親的教育有關(guān)。

就為這，官癮十足的崗子調(diào)侃，鎖子內(nèi)心里堆積著文化人的酸：把身后的聲名看得比當下的存活要重。自以為活得灑脫，活得清高！一副仙風道骨般的作壁上觀。看看歷史，知識分子們哪一次逃脫了社會動蕩中首當其沖的清算？看看歷朝歷代就明白了，只要有波及，遭殃的，不是幾個，是整片整片，說干脆點就是所有的文化人沒能夠安然地幸免！當然了，他承認，文化是極具穿透力的，而非即刻見效的急功近利。朝代可以更替，制度可以廢棄，獨惟文化流芳百世，是千古流傳的最好載體。這是需要時間來傳承，歲月來積淀的。不是一日即可生效，兩天即可見功的事兒。

韶子感覺崗子的言語重了，說崗子，咱弟兄仨，你說這些傷人的話干嗎？鎖子揮手阻止韶子說，他說他的，我做我的，這不沖突。認識不同和價值取向不一，才使人千差萬別。你看重的你才覺得最有價值！

因為單親家庭，鎖子有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他努力勤奮，考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娶了同事，生了一對兒女，單位還給分配了福利房……歲月靜好地過著安瀾日月。鎖子真心想研究出幾種固化沙漠變綠地的植物，造福人類，這是往大說;往小里說，要對得起那份工資，月月拿得問心無愧，心安理得！雖說至今沒有大紅大紫，卻養(yǎng)成了遇事沉穩(wěn)，考慮周全，非常冷靜的性格。也有好友一二，遇有大事，崗子和韶子都是他全天候的高參。

五

他們仨，都是七十年代生人。鎖子最大，崗子老二，與鎖子同庚，小了兩個月;韶子第三，小一歲。韶子來自農(nóng)村，性格有點內(nèi)斂，悶騷的那種，總是不顯山露水，不亢不卑，輕易好像沒有主見，但內(nèi)心里撲騰的不是溶巖就是火焰，典型的平靜時默然，騷動時暴烈。自己的事兒沒見動氣幾件，鄉(xiāng)村和家人的事很少提及，一旦議及人間世態(tài)和社會上的熱點，便會義憤填膺火光沖天。三人中雖說他的年齡最小，但腦子最好使。要不人家怎去學了算賬的財會專業(yè)？韶子的人生軌跡和鎖子一樣，高中畢業(yè)后考入了鄰省的一所財經(jīng)學院，畢業(yè)回來考上了公務員，在市政府上班。沒兩年因嫌工資少還總受單位的規(guī)章制度約束，就辭了職跳槽到一家外資企業(yè)當會計，據(jù)說月收入是單位時的五倍，這才娶妻生子浮躁歸于平淡。韶子有出身寒門者的矜持、堅韌和現(xiàn)實的品格。前些天，鎖子的繼承事起，韶子打電話過來問他，滿城都在傳，是真的嗎？確認屬實后，在那邊的電話里吼他，哪你還等個球啊！這事兒你得主動出擊，到手的鐵比銅強，這是真理！錯失機遇，空歡喜一場的事兒還少么？

崗子和他倆考入本科不同，因為有位當煤老板的父親，家境豐殷，從上幼兒園就沒把學習成績當回事兒，考上的是大專，畢業(yè)后照樣進入了事業(yè)單位。因為他的經(jīng)濟背景，朋友聚會或者同學有難，他成為理所當然的召集人和出資者。在精于算計的人來看，崗子的傻大方，是因為有錢！

六

崗子脾性好，是那種熱心腸的人，對待人際情有獨鐘，樂此不彼，特別是熟人有個頭疼腦熱，他都會提前給你掛了號，約了大夫。崗子的人脈，說實了是日積月累，能人的口碑來自點點滴滴的積攢。說是有份工作，也就掛個名，平日里只是到單位照個面點個卯。有了那份家底，出手闊綽，仗義疏財，人緣自然好。他在市內(nèi)地標性的大廈里買了一層樓盤，說是父親公司的辦事處，實際上他一個人占用了多一半，自然便成了同學、朋友聚會的地點。人來人往，門庭若市，熙熙攘攘，人氣忒旺。單位領(lǐng)導先還提醒他，注意影響注意群眾反映，可到年底選先進評優(yōu)秀，崗子滿票！領(lǐng)導傻眼，心里琢磨，要是自己選，不是二八就是三七，頂多不過四六開。

漸漸領(lǐng)導也就懶得理他，反倒是崗子作東時，領(lǐng)導也會隨了大家來，美美地咥一頓大餐，偶爾還會在餐桌上風趣幽默一下。蹭個飯飽肚圓不說，還能和大家拉近距離，打成一片，一舉兩得——既不用買單，又能籠絡人心，多好的事兒么。即使開會或出差不能來，領(lǐng)導也會給崗子個電話，道個不能參加的歉！不管職務大小的公家人，脫離群眾等于是把自己往懸崖上趕。領(lǐng)導心知肚明，現(xiàn)在的人，哪像三年自然災害時的日月，受餓呀！那時候能被人請，多榮耀的事情？既能裹腹，又有體面;現(xiàn)在設宴客人能來，那是賞你面子。至于吃什么不吃什么根本就不是事兒了，更不是錢的問題，這反倒逼得作東的人，不得不拔高了菜品的規(guī)格。

崗子就是崗子，無人能比。這不，花心養(yǎng)小，你得手頭闊綽;豪爽設宴，你得有財源。壓根就一個溫飽型的家底，那你就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別干打腫臉充胖子，博取豪爽美譽的事兒。崗子不同，錢不是問題，身邊的女孩成天換，換得鎖子和韶子眼花繚亂。剛記住了這個的名字，再見崗子時身邊已是另一張俊俏的臉面。有一次韶子就認錯了一位姑娘。問崗子怎么又換了？那姑娘發(fā)嗲說，人家今天沒畫眼影，換了個口紅顏色，韶哥我就換了個馬甲，你就裝得不認識了。看著韶子懵了般的窘態(tài)，崗子哈哈大笑說，我是一個真人，從不作假。

深究起來，主要是崗子有錢，無聊，一天無所事事，只知燈紅酒綠地享樂，女人不時地換;你不讓他分外地重視交往重視人際，他沒事做。

當崗子聽說了鎖子傳奇般的遺產(chǎn)繼承故事，就給鎖子和韶子撂句話，你們別管了，這是我的事了，鎖子你把自己的銀行卡號記好了，等著錢到賬數(shù)錢數(shù)得手抽筋吧。接下來與律師所的接洽他成了全權(quán)的代理人，鎖子反倒像個事不關(guān)己的閑人，關(guān)注著崗子與律師事務所的人，你來我往一招一式地辦理繼承的手續(xù)。

七

崗子就這么個人，社會上無所不能，連他爸公司的人都樂意圍著他團團轉(zhuǎn)。他爸，噢，他在人前總是稱自己的父親為老崗子，前兩年要他接手自己的產(chǎn)業(yè)，說自己累了，應該歇歇了。崗子出人意料地說，爸，你是真沒看懂，還是不愿意看明白？我壓根就不是塊做生意的料，要說情商我是高，能比上我的沒幾個人;要說智商，我是你生的，你還不清楚？我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人心軟，一經(jīng)手害怕賠光了你一輩子的心血！老崗子氣得臉歪了又斜，青了還黑！狠狠地說，你個狗東西，罵老子還繞著彎。你就直接說老子心狠手辣，五毒俱全得了！你個狗屁情商，就是拿著老子的錢，滿世界天女散花搞慈善，能沒好人緣！你不操心這份家業(yè)，你總不能讓老子老黃牛一樣沒個晚年沒個歇，一直干到進棺材閉眼！

崗子愧慚，感覺老崗子罵的在理兒，便鄭重其事地向父親推薦了鎖子，而且講鎖子情商智商是多么地厲害，多么地能征善戰(zhàn)。

輪著老崗子吃驚地張口結(jié)舌，發(fā)懵了老半天問，你，你是說把咱這份家業(yè)交給外姓人來繼承？你有這么高尚的思想境界！我滾爬摸打一輩子的資產(chǎn)，讓你一下子就玩完？崗子嘲笑地說，看看，看看，觀念老舊了吧！我是說讓他來管理，不是繼承！咱給他掙工錢，給他個百八十萬的年薪，看他干不干！傳統(tǒng)的民營企業(yè)同樣應引進新型的管理模式，只有這樣事業(yè)才會繼續(xù)發(fā)展，長盛不衰。你勤儉持家，聰明智慧，能逮時機，精于算計，這些兒子都服你。不過現(xiàn)代企業(yè)的創(chuàng)新管理，你還真得捋捋，如果按傳統(tǒng)的代代世襲的子承父業(yè)，遇了我這樣的敗家子，就沒有了千秋萬代！明白嗎？到我這兒就會像秦二世，葬送了大秦江山！讓躺在臨潼的秦始皇也有苦難言，憾恨不已。說到這兒，崗子自個兒掌了自己一嘴巴，嘟囔了句：這比方打的。

老崗子聞言，說，去去去，油嘴滑舌，說那些老子聽不懂的歷史，你比老子就強了這么一點。然后沉吟不語。

八

過了幾天，老崗子給鎖子電話，問有沒有空一起坐坐？鎖子當時不明就里，問，叔，你有事兒？這兩天單位正好有個研究項目走不開，星期天成嗎？星期天我邀了韶子和崗子一塊過來，咱一起聊天。

老崗子沉吟了片刻說，沒什么事兒，叔有個想法，就是想和你單獨談談，就咱父子倆坐坐。老崗子問，需要我的車過來接你嗎？他把“接你”兩字咬得很重，鎖子云山霧罩中說，謝謝叔！公交挺方便的，七八站就到了，你就別費心了！掛了電話，鎖子懵懂，老崗子的“單獨”什么情況？他、韶子、崗子，歷來是一把韭菜不零賣的。老崗子知道這點，這次老崗子把他仨拆開，有什么話不想讓他倆知道呢？鎖子一頭霧水，琢磨不透老崗子有什么要和自己談？還單獨！他琢磨，老崗子該不是也有婚外戀被嬸子發(fā)現(xiàn)，鬧得雞犬不寧？看著他沉穩(wěn)，讓他來參與滅火;要不就是煤礦的土脈出了什么問題，或者礦區(qū)地表準備美化，需要些樹種請他推薦？他胡思亂想了個遍，納悶糾結(jié)了兩天。

鎖子早到了二十分鐘，先給自己要了一杯菊花茶。茶秀是老崗子事前預訂的，市區(qū)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檔吧。鎖子滿意，比之猜拳喧嚷的酒樓鬧市，茶秀當算中國大地上比較清靜的地兒。

茶秀里其實也有隔斷和屏風半遮半掩的雅間，對面的板壁上懸掛了一幅三尺斗方的書法。畫框裝裱的魚白色綾子與土黃色的紙面非常和諧，內(nèi)容是行楷書寫的“茶道修靜”，是市里一位書法家的墨跡。鎖子揣摩這里的“靜”當指心，大凡浮躁失衡，俗欲過盛，多為心態(tài)扭曲，氣韻不順。靜下來不是四大皆空，是審時度勢的冷靜理性。這理兒多數(shù)人不懂，懂了的少數(shù)人做到的又能有幾人？正思謀間，老崗子駕到，說句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鎖子立起身回以應該的應該的。這時服務生來一臉春風問，紅茶還是綠茶，青茶還是白茶？老崗子考究一番，要了壺烏龍。老崗子這才問他，愿不愿意辭職去他那兒？年薪五十萬，養(yǎng)老、醫(yī)療保險等一項不落，獎金根據(jù)效益另算。怎么樣，愿不愿意和叔一塊打理打理商界？老崗子一臉期待地望著鎖子的驚訝。

鎖子忘了喝茶，目瞪口呆連說幾聲這太突然！切切地說，叔，我沒想過這事兒，真的有些突然，這一時半刻我還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我覺得自個眼下也蠻好的，不勞心不費神，安逸。雖說工資不多，夠吃夠喝的，多少還能留點積蓄。

老崗子聽了，和藹地說，看看，看看，這就是你們文化人讓人尊敬的地方，也是你們有名無利的真正原因。你覺得挺好，那是因為用你們文化人的話怎么說來著？對，對，是安于現(xiàn)狀，是你給自己定的生活標準低，那是因為你們停留在溫飽型思維，好像是電視上說的，叫輕易滿足不思進取。你試著過一段有錢人大把大把花錢，按年輕人的說法是高檔消費的日子，不拆東墻補西墻才日怪哩。那時候，你就會知道生活壓得你直喘氣！

鎖子愣怔片刻無話。老崗子說，年輕人，我了解你的經(jīng)歷，說實話我賞識你，想想吧，過幾天成不成給我個話。

鎖子一激靈，突兀一句，叔，我想不明白，你怎么相中了我？要說韶子可能比我更合適。老崗子說，是崗子推薦的你，我這個兒子渾身毛病，但就是看人這一點我服他，他交往廣，閱人無數(shù)??！韶子人是好，可他學的是財務，盯的是錢。做生意不能只懂經(jīng)濟，還得有些另外的東西。

老崗子的話再度讓鎖子瞠目結(jié)舌，他不明白，老崗子所說的另外的東西是些什么？這么說，自己身上還有另外的優(yōu)點？自打與崗子同學起，他們即形影不離，老崗子就成了鎖子見得最多觀察和敬畏也最多的一位長者。他文化不高，一副市井中人的憨厚塵俗，可他使勁學習，出來進去，走哪兒手中都拿著《新華字典》和報紙、書籍，但凡有學習機會，老崗子都不缺席！鎖子明白老崗子的家業(yè)為何能做這么大，那是因為有一顆精明的大腦在支撐??！

當晚，他給崗子打了電話，問為什么不向老崗子推薦韶子卻推薦了他？崗子回他，咱好兄弟，本不該說這話，韶子當然好了，但他沒有你的眼光大。鎖子說，那你讓我現(xiàn)在怎么回答你爸？崗子答，這有何難？想干就從單位辭職，不想就拒絕，拉倒作罷。

過了幾天，鎖子專程跑到老崗子的礦上作了解答：自己就一個學植物的，暫且還不想辭職離開自己喜愛的專業(yè)，十幾年安安然然地過來了，突然要改變，真還不是一句話！老崗子心里怎么想的不得而知，表面上還是笑呵呵地問他，兼職呢？下班后空歇時可不可以給我這兒操操心？鎖子愧疚地說，讓我想想吧！

這是去年律師找上門前兩個月的事兒，繼承的事一發(fā)，也就放下了。

九

鎖子跟著律師帶了公證處的人去醫(yī)院采了血，沒兩天血型比對結(jié)果顯示，他的血型與逝去的富翁百分之九十九地重疊，也就是說他是富翁的兒子確切無疑！律師臉上的笑容好像繼承遺產(chǎn)的是他自個，那才叫一個樂得燦爛，樂得開花！

律師給他一份父親的遺囑復印件，他逐字逐句反復看了好幾遍。

不知父親是不是有預感，遺囑立于車禍前半年，父親在遺囑里寫，與兒子十二歲那年一別，父子再未見面。那個當時只有乳名的兒子和前妻如今日子不知過得怎樣？歉疚與牽掛之心昭然。所以他在遺囑上寫明，把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百分之二十遺產(chǎn)，交由這個近三十年沒有見面的長子繼承，用于贍養(yǎng)他的前妻和創(chuàng)業(yè)，也算自己當年狠心拋棄他們母子的一點補償。剩余部分均由后娶所生的小兒繼承，繼續(xù)他的事業(yè)，期望后生的小兒子能在自己的基礎上做大做強，有更好地發(fā)展。

律師告訴他，令尊沒想到的是自己會和家人——即后妻及所生的小兒子一同在車禍中喪生，這是令尊沒有預見到的意外。加上令尊無兄弟姊妹，鎖子成了富翁遺產(chǎn)事實上的唯一繼承人，這意味著富翁三個多億的資產(chǎn)，知道吧？三個多億呀！將由他一人來繼承。他理不清逝去的父親，究竟是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遭遇坎坷與不幸，在自己幾乎將他忘卻的時候，給他留下如此豐厚的一大筆遺產(chǎn)！這段日子，他的內(nèi)心突然滋生一股從未有過的悲憫，為那個人，那個名義上的生身父親。他愣怔，自從十二歲一別，他再沒有見過這個人，更別說這個人對自己履行一位父親的責任;之后自己一直在含辛茹苦的母親羽翼下?lián)狃B(yǎng)、教育和呵護中成長。從這個角度說，他對這個人有恨，但恨得程度有多大，不能秤斤論兩計算。想想自己也夠狠的，三十年自己幾乎再沒想他，更沒想過見他一面。上天對人最重的懲罰，就是不讓血濃于水的親人對自己有所牽掛！他想不明白，當年，這個男人是用什么手段騙取了母親的信任，贏得了母親的感情，直到有了自己，然后又因身境的變化將母親拋棄！他曾無數(shù)次地妄想，母親會遇到另一個男人，一個喜歡母親的男人，他們結(jié)婚，他就又有了父親！每每是看到同學和鄰居孩子在自己的父親面前撒嬌，他都會獨自躲到角落發(fā)怔，落淚，卻又不能讓母親有知。甚至有段時間他都想張羅給母親介紹個老伴，為自己尋找一位父親，他渴望給自己建一個完整的家，重新體味體味父愛的醇香。這份心思持續(xù)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工作，找了對象，才日漸從他的心中淡出。

十

母親和父親是省城一所名牌大學的同級校友，父親學中文，母親學數(shù)學，在校時并無多少親近，只是在同鄉(xiāng)聚會時見見面。父親活躍，在校時即風傳和一位城里的同班姑娘相好談對象，趕著畢業(yè)，人家姑娘留了校，父親和母親卻鬼使神差地被一塊分回了中灣鄉(xiāng)中學。母親知道父親在校時的傳聞，相隔千里的距離讓父親和留校的姑娘沒了聯(lián)系，致使父親把構(gòu)建未來的眼光放在了眼前。母親是孤兒，一直寄養(yǎng)在舅舅家，因此有沉默寡言，專注倔強的獨特性格。父親也是單傳，父母供他大學畢業(yè)、工作，眼看著能享享回報了，卻又沒福氣地相繼去世。同是形影孓單的社會背景，兩人很快結(jié)了婚，一年后便有了鎖子這個婚姻的結(jié)晶。

童年記憶里的父親，是個知識淵博的能人，是鎖子心目中的偶像式人物。鄉(xiāng)村中學雖說地處偏遠，父親的身邊卻總少不了請教的學生，父親低沉悅耳的男中音，揮動著手臂的肢體語言，伴隨著旁征博引的闡釋與解答，讓提問的學生欽佩且興奮如愿——每每是此時此刻，鎖子會依偎到父親身前，得意中似乎要向大姐姐大哥哥們宣示，這個知識滿滿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在中灣中學的十多年間，農(nóng)人的憨厚、質(zhì)樸，鄉(xiāng)村的烈日與山月相疊，山野的春夏秋冬輪換，山頂?shù)墓聵?，山溝的小溪，和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學生和莊稼，以及玉米棒、南瓜、紅薯與土豆缺油少鹽的蒸煮……鄉(xiāng)村教師的苦辛，三口之家的歡欣，充斥著鎖子的童年記憶。

恰恰是改革開放的春風，沖擊了父親那顆騷動的心，下海的大潮席卷，使原本鄉(xiāng)村教師就緊缺的中灣中學，不得不同意一意孤行的父親留職停薪。很快父親成為屈指可數(shù)的萬元戶，在鄉(xiāng)縣遠近聞名，聚少離多的一兩年，父親有了新歡。據(jù)說是一家省城私人地產(chǎn)企業(yè)老總的獨生女兒，有錢。沒得選，母親承擔了離婚的必然。這都近三十年前的舊事，跟陳芝麻爛谷子似的。他對那個并沒有盡到責任，十二歲后再未見面的父親所知就這么多，至于父親和母親離婚后，什么時候與地產(chǎn)商的女兒結(jié)婚，什么時候生了“弟弟”，什么時候繼承了地產(chǎn)商的財產(chǎn)，并日漸成為省內(nèi)有名的商人，面對律師的陳述，鎖子只有聽的份兒。

眼前他成了三億多遺產(chǎn)的候任繼承者，這天上掉餡餅地下冒黃金的劇變讓他暈眩！

十一

律師和崗子、韶子陪了他，到公證處作了公證，確定了他是這筆遺產(chǎn)的唯一繼承人！

韶子開玩笑說，鎖哥，錢到賬了小弟給你打理經(jīng)管，我不敢打包票讓它翻番，但我敢說讓它效益滿滿！咱不能放銀行里吃那點利息，那是最本分最沒有出息的資本擁有者的做派，那不是咱！

崗子認真了，黑著臉說這叫什么屁話？咱要穩(wěn)扎穩(wěn)打地讓它發(fā)揚光大，既要使效益頂格，又不許有泡沫虛高！咱成立一家公司，對，就叫三兄弟信貸股份責任有限公司，咱專搞投資，有好的項目咱投資，保賺！我和韶子多少也放點錢，占點股，比你這財大氣粗的大股東，當然是小份額了。嗨，可惜做生意這行沒我，我壓根就不是這材底，去年春上，老崗子讓我醒醒腦，接手他的產(chǎn)業(yè)，要不直接傳給我兒子！這不是威脅我？哥們想想，我兒子小崗子才幾歲？老崗子盡說夢話！費腦筋算計，也就是你們說的做生意，我哪兒在行？再說我也不感興趣。所以我向他推薦了鎖哥，聘用你管理我們的家族產(chǎn)業(yè)。老崗子說，他考慮考慮！正思謀間，有了你要繼承遺產(chǎn)這一出，我家的事就放下了。鎖哥，你這筆款到手了，你可以這么盤算，留夠了必要的生活費用，剩余的咱要它發(fā)揮最大的社會價值，到時候，你可以辭職，做名正言順的老總，嫂子也可以回家做全職太太。這不算完，這只是有錢任性的一種開始，另一種表現(xiàn)方式——崗子一臉壞笑地說，人不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變壞就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么——繞口是繞口了點，跟辯證法似的，從此，你就別再眼紅我了，也可以隔天換女秘書，輪番地換！

韶子說，看看，說你長出了肚腩，你就氣喘;說有梯子，你就登天，原來裝了一肚子不正經(jīng)的壞水子。鎖哥真要變壞了，你就不怕嫂子知道是你出的鬼主意，在廢了鎖哥的同時，把你的腿打折？

崗子呵呵一笑說，韶子放你七十二個心，男女這一檔，在我這兒只要不涉及倫理即可。到了鎖哥那兒，非得像逆行的火車，追求心靈對撞，撞出了火花才走心才來電！你別擔心，我也就說說，被別人說說就能改變的人，他能有多大出息？他能成事？

大家都淫浸著樂！連上小學五年級只有十三歲的女兒也說，她要買個像樣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了，國產(chǎn)的聯(lián)想和華為都可以，不一定非得用奧巴馬、默克爾的“黑莓”。妻子芳沒聽懂，問女兒什么是黑莓？女兒知識人的樣子自負地說，據(jù)我所知，它是目前世界上最昂貴的手機，是國家元首們用的，安全保密！然后沖她媽說，落后了吧？得我教你！九歲的兒子對姐姐的選擇有些不屑地說，你老舊了，我買就買機器人，一買就買好幾個。一個給咱做飯，收拾家里，讓媽媽歇著;一個在咱門外站崗，給咱家當保安，咱有錢了得防壞蛋;還有一個代我學習，我就不信我還能不及格……

入夜，芳主動鉆進他的被窩里來說，她想等錢到了，買套大點的單元，板式的南北通透，告別這住了十幾年的老舊樓，把婆婆接過來一家人真正地過過現(xiàn)代生活。如果你同意，我想給那邊的爸媽也買一套，讓他們也住住，享享晚年的福。鎖子聽了說，這算個啥，手續(xù)不還在辦嗎？錢真到了，我還給你買輛高檔車，頂級的牌子，叫賓利還是凱迪拉克，是不是比法拉利要好些？咱是外行不懂，反正配置要高點，讓你獨領(lǐng)風騷，揚眉吐氣，揚達揚達，得瑟得瑟！這時的鎖子，感覺忒好，便摟了芳說，有了這錢，咱就給孩子找最好的學校，請最好的家教，讓他們到劍橋到斯坦福大學去留學，另外咱們還可以給農(nóng)村的留守兒童、敬老院的老人們捐些，做點慈善……妻子動情地摟緊了他。

接下來的房事，他感覺妻子要比平時賣力，想著法子讓他樂，他有些暈乎感覺自己像雪花像柳絮，輕盈悠閑地在空中飄舞恍惚——

十二

第二天是周末。起床后妻子問他，早點想吃點啥？鎖子說早上你別忙活了，放假！我想到外邊走走，回來時買些油條、豆?jié){。說著他出了門，來到樓下在天然公園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來到早點攤賣油條的餐車前，沖正在手忙腳亂的老板遞上五十元說，給我來四根油條，四杯豆?jié){。老板正搟好面剁成塊，拉扯成條放油鍋里炸煎，騰不出手來，便向前呶呶嘴巴，示意他看前邊。他按著老板嘴巴呶的方向，發(fā)現(xiàn)餐車的標牌上貼了兩張二維碼，一個支付寶，一個微信支付。他明白了，老板要他手機掃一下，他笑著搖搖頭說，二維碼上的字我認識，只是怎么支付，不會操作！

恰此時，一衣著邋遢的小伙子騎了共享單車停在跟前，耳朵里塞著耳麥，嘴里嘰嘰哼哼地哼著歌曲，來一聲兩根油條一杯豆?jié){，然后掃了一下二微碼。老板面案上的手機響了一下。小伙子接了老板遞來的包裝袋說聲得嘞，轉(zhuǎn)眼掉頭騎車沒了影兒。

老板一邊收他的錢找零，一邊遞上打包好的早餐說，看看，打工仔微信支付都這么熟練，你是坐辦公室的吧，那肯定是文化人了，原本應比他們老練。他剛要轉(zhuǎn)身，聽到老板的話，臉上倏忽涌上一股熾熱。

老板說，學吧！

他也木訥地重復一句，學吧！既像自言自語，又像給老板的答復。

是啊，這些年，埋頭治沙研究，身邊的許多變化自己咋就沒在意呢！身處在這個千變?nèi)f化的時代，自己真的落伍啦！想想，高鐵、動車、網(wǎng)購、支付寶、共享單車，這都是身邊發(fā)生的事??！三四十年前誰能想到會有私家車，而且這么普遍，誰敢想啊？韶子前幾天也買了私家車，崗子更是換了好幾茬！有趣的是，前些天看的一則微信，叫什么來著？對，對，叫《憤怒的小偷》，說是警察抓了一位砸車的中年人，問他這是干么？中年人苦著臉沮喪地講，偷自行車吧，這共享單車一出，前邊偷下的都沒人要了？偷手機吧，現(xiàn)在的設置都有密碼，用不成賣不掉，和塊廢銅爛鐵一樣，誰還偷它！當年他們練挾包，在沙里插，在肥皂水里挾，反反復復，把手指練得那才叫個靈活著哪！也算苦心鉆研，勤奮好學，可自從有了手機支付，多數(shù)人已不帶現(xiàn)金，也沒幾個人帶錢夾，我練了十多年的一門好手藝就這么廢啦！失業(yè)啊，大哥，我不砸車我不沒飯吃么，大哥！警察聽了樂，哈哈一笑說，活該你啊，找個事做，掙多掙少糊口總不是事兒吧，像你這種懶漢，扶貧都扶不到?。‘敃r看完，他心里直夸，編這段子的是個人才——

是啊，倒退三四十年，重新回到那個醫(yī)院里只會望聞切問，算賬的地方算盤不時響起，學校的黑板上只用粉筆，單位里就幾部黑色的搖把電話，緊急了發(fā)個電報，送信送報的仍是騎著自行車的郵政綠……那時候哪有快遞？是啊，我們身處在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自己怎就麻木到不去適應，學習一些新東西呢？

油條大哥隨口一句學吧，看似不經(jīng)意，對他卻是金屬的撞擊，振聾發(fā)聵，直擊心底！

回家，他沖在客廳里等早點的妻子和兒女喊，老婆，教教我買了東西，怎么拿手機給人家付錢。

女兒高興地跑過來，喊聲，爸爸，我教你吧！

十三

女兒早熟，小大人一般，愛看些前衛(wèi)、先鋒、高精尖的書，什么《中國歷史十五講》《美國十講》《資治通鑒》《貞觀政要》《激蕩三十年》《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追風箏的人》《朗讀者》……看著女兒的書單，鎖子感覺，自己讀起來也可能吃力。這些書女兒究竟有沒有讀懂？他明白不能過問磕碰，畢竟讀書是好事，鼓勵才對。反觀自己，讀書越來越少，最主要的是參加工作后，讀書的熱情沒有過去那么高了，這不是一種落伍嗎？但作為家長，作為一種以應試教育為主導的教學體系下的家長，鎖子說，好好學習課本內(nèi)容，將來考大學不要受課外讀物影響要讀就讀幾部經(jīng)典。女兒說，課堂的知識是基礎，課外的讀物是素養(yǎng)，二者相輔相成，沒有一樣可以或缺，只是得把握好度，在學好課本知識的基礎上，大量地讀，輕松地讀，涉獵之廣是指課外讀物。這本《中國歷史十五講》就和課本不一樣，課本是按朝代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可這本書哲學是哲學，農(nóng)業(yè)是農(nóng)業(yè)，專題是讓人有個一清二楚的概念……說得鎖子啞口無言，自己沒讀過，都不知道怎么和女兒去爭辯?？桌隙f的“不讀詩，無以言”，大抵說的就是自己的眼前。一個現(xiàn)代人，和孔夫子隔了幾千年，竟然被他說中，真真正正的丟人現(xiàn)眼。最最主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和女兒的對話資格，這才是他的真正糾結(jié)。

女兒講，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所經(jīng)歷的兩個階段，即臺式與移動兩個階段，中間交叉間隔了一個筆記本，由于它攜帶方便，它就像手機，可以被人們走哪兒帶哪兒，所以，它臺式與移動功能兼具，與臺式和移動同存共享，是二者間過渡銜接的橋梁?；ヂ?lián)網(wǎng)對現(xiàn)實生活的顛覆是全方位的，整個世界被互聯(lián)網(wǎng)改變著。鎖子感覺，自己從女兒這兒學到的知識是在校時沒有的，是需要跟上時代更新的，自己不僅僅是年齡老了，知識結(jié)構(gòu)也老了。說實話，他平日里非常樂意被女兒指教。

當然了，女兒畢竟還是個孩子。做作業(yè)時，不光握筆的手在使勁，連嘴角也用著勁呢，他一邊看著，也想給女兒添一臂之力。

有意思的是，一天早晨，女兒第一次來月經(jīng)。女兒大呼小叫，把鎖子和芳嚇了一跳。趕快跑進她的房間，望著女兒渾身上下查看自己，問母親自己哪兒破了？芳問怎么回事兒？女兒指著床單上殷紅的血跡，說流血了。鎖子和芳對視一眼會意，鎖子退出了房間，輕輕地拉上了門兒。芳開始給女兒講解女人的生理。

吃飯時，女兒這才有些羞赧，自始至終沒有給鎖子正眼看。有一兩個月，鎖子發(fā)現(xiàn)，女兒借了好幾本女性生理的書籍閱讀。有一天，女兒對鎖子說，生理課上我們講過的，我當時沒在意，我以為那是別人的事兒，跟我無關(guān)。這下好了，我是當事人。我沒想到會這么早發(fā)生在我身上，爸，我是一名成熟的女性了，別再把我當孩子看！

把個鎖子說的，都不知道怎么去接女兒的話茬。

十四

天有不測風云，說的是人生沒有預設，那些萬事如意，一生平安的話都是祝福。

僅僅是幾天后，崗子打電話叫他到自己的工作室來，說韶子與律師翻了臉，讓他來看怎么著！他去了，看見律師臉青鼻腫，嘴角掛花，崗子告訴他是韶子打的。見他進來，律師一臉的可憐兮兮，不等他開口問，律師滔滔不絕，翻來覆去地向他解釋——自己的無辜和出乎意料。他算聽明白了：七八年前，父親給另一家地產(chǎn)公司擔保，把自己的資產(chǎn)作了抵押，為那家公司融資數(shù)億元。如今地產(chǎn)業(yè)衰落，那家公司破產(chǎn)，最可恨的是那家公司的老總?cè)昵耙岩泼窦幽么?，所以事前向國外轉(zhuǎn)移了現(xiàn)款，前些日子又卷了金銀細軟跑路了。投資的散戶金額不等，大約是兩三千人，上訪鬧事擰成了一股繩，數(shù)次涌堵了省政府的大門。這可是嚴重的治安事件，更不是哪個領(lǐng)導所樂見的！政府有法，下令凍結(jié)了那家公司的不動產(chǎn)和鎖子父親所有的資產(chǎn)，并依據(jù)法律決定用當事公司和擔保人資產(chǎn)來償還投資者的損失。經(jīng)有關(guān)法律程序核算，當事公司的不動產(chǎn)和父親公司的資產(chǎn)全變賣了，下來還欠著147萬。政府正籌劃準備將那家公司的不動產(chǎn)和鎖子父親的資產(chǎn)公開拍賣，變現(xiàn)給投資人還款，以平息事態(tài)，維護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局面。同時責令公安機關(guān)發(fā)布了通緝令，想盡早讓跑路的老總歸案。

律師說，政府這一凍結(jié)，連他們事務所此前為他繼承遺產(chǎn)所做的一切費用，眼看也要打了水漂。接他這一單極有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沒有收益，反倒賠錢。律師說，這不他正給崗子解釋，站一旁的韶子就動手了，這能怨他嗎？他還巴不得鎖子繼承有成，他也好交差回省城，還有得錢賺。當然了，打不打他，與還不還款無關(guān)，搞不好那剩余的147萬還得鎖子來承擔償還，因為他是法理上的債權(quán)繼承人，他有權(quán)利繼承遺產(chǎn)，也有義務償還債務。崗子雙手向外一攤，說你看這事兒辦的，跟欺負老實人似的。韶子黑青了臉打斷律師吼，你們他媽開始就預謀找個人還這筆款！說著，提了拳頭又要打。律師流著淚抱了頭悶聲喊，是中途變故才有的這檔子事兒！鎖子拉住了韶子，面無血色，有氣無力地說，這他媽真不是個事兒。然后沖了律師喊，滾！

十五

從將要繼承數(shù)億遺產(chǎn)到尚欠147萬元需要父債子還，這消息像長了翅膀飛滿了天，又成了母親居住的小區(qū)和單位輿論的焦點。鎖子躲在家，不愿意見人，他不知道自己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究竟得罪了誰？先是遭遇了情感缺失的少年，好不容易在母親的呵護關(guān)愛下，平靜地度過了青少年，剛剛步入中年，竟又遭此天劫！那看似囊中探物的數(shù)億資產(chǎn)，讓自己暈乎了半年，如今又淪為需要償還百萬元的債權(quán)人！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寒來暑往，歲月輪換的日子。如今冷靜里往回想，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壓根就是一個錯誤。母親是那種惡劣環(huán)境里生長，具有適應、倔強、安分或者說隨遇而安的性格;可父親就不同了，他與母親的結(jié)合，是一種當境的現(xiàn)實選擇，一旦有了新的土壤，那些流動在血液里的活躍騷動，不安分的因子就會迅速膨脹、擴張、膻變，所以他的身上有種主動外溢的傾向……想想一個被遺棄的獨身女人，拉扯著一個半大不諳世事的孩子，磕磕絆絆，一路走來的不易，他就由不得揣測，負心的父親當年究竟用什么手腕，騙取了母親的信任，以至獻出了自己的身子，然后有了自己。他替母親抱屈，可這又是子女們最不該去探究和質(zhì)疑的。思想至此，鎖子告誡自己，關(guān)于父母的過往，作為后人再不能胡思亂想。但任自己怎么勸說，不由自主地又這么反復地想了，以致他紅著眼睛不停地疲憊中自責！

崗子和韶子害怕他想不開，說白了就是害怕他尋短見，所以只要有空，想著法有空，盯死看牢，不離左右地守在他身邊，相同的是大家都茫然四顧，愁眉不展。

鎖子除了悶聲不語，表面上有種事不關(guān)己的平淡與坦然。這反倒讓所有的親朋頗感擔憂和不安。

平日從不大聲說話的芳，這些日子一臉倦容小心翼翼地陪他，總是默默地坐一旁充當配角?？粗滋旌谝估锉犞?，心痛地說，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咱們運氣不好。但不管怎說，咱有吃有喝有得房住，積蓄雖說不多，可上有老下有小的天倫之樂也受活！芳人賢惠，鎖子當年相中她，恰恰看中的是這點。有一次同學聚會扯淡，一位在家懼內(nèi)頗受約束的“妻管嚴”講，他琢磨好女人的標準已好幾年，最近想通了。大家攛掇他別賣關(guān)子，快講！他說其實就兩個字：曰靜，曰凈！前者安寧，后者皎潔，是氣質(zhì)上透析出來的本真！女人可以貧窮，爛衣薄裳下依然可以釋放高貴蘭馨。然后，他突然間低了聲，左右看看后說，我老婆肯定沒有達標。大家轟然大笑，他待大家稍靜，又說，鎖子哥有福，嫂子芳這兩標準兼具！便有贊同之聲，芳的賢淑大家公認。就連女兒也隨芳給他勸慰和寬解，只有年齡尚小的兒子，因見不到那幾個機器人了，這才吊了個臉，沖終未謀面的爺爺說：笨，你怎么就給他們擔保呢！

崗子和韶子是變換了方式的介入，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著話題和他諞閑，目的就是干擾他的注意力，想把他從繼承不繼承這事上扯開。至于想別的什么事兒，管他呢，隨便;芳和他們是一門心思，但因為成天在一個鍋里攪稠稀，一個被窩里鉆，話就來得直接，沒那么多遮遮掩掩繞彎彎：說想想別的事兒，轉(zhuǎn)移轉(zhuǎn)移視線。要不，你放開嗓子美美地嚎上兩聲，這樣可能好受點！母親自然不同，面對面沉默許久，拍拍他的肩說，兒啊，越過了這道坎，你會發(fā)現(xiàn)眼前是另一種風景。

十六

鎖子望著母親走進臥室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給母親作媒的事兒，在當時的縣中學風傳。所有的老師和知情者都覺得這孩子可憐，為他的聰慧懂事心生體恤。

母親遭遺棄后第三年，被調(diào)到了縣中學任教，鎖子也剛好上初一。母親工作上謹嚴，總會把早晨準備的午餐裝進飯盒，帶了和鎖子一塊上學。中午放學到下午上課的時間短，回家做飯來不及，上灶一個人的工資兩個人吃，省不下錢。母親清楚，鎖子將來高考上學，成家立業(yè)都需要錢。她是孩子唯一的依靠，得有一筆積蓄，給孩子備著。所以總在教師辦公室的爐子上熱飯，鎖子隨了母親一塊吃。冬天還好說，到了夏天，天氣熱，辦公室不生火，趕著中午放學飯會餿，還是冷飯。開初母親把飯盒拿到教師灶上熱，給廚房添了麻煩，沒兩天便有閑言。最難聽的是說農(nóng)村來的，窮家薄業(yè)，掐著痛扭著也痛，該大氣的地方小家子氣。母親偷偷地落了淚，便不再到廚房去，廚師雖主動來，母親婉言謝絕了！

門衛(wèi)莊大叔五十出頭，人好和善，對人有種先天的親近感。聽他們說也曾上過大學，因為農(nóng)村的父親年邁多病，中途輟學，直到老人上山，他才到縣中學當了門衛(wèi)，這一當就差不多當了二十年。

莊大叔發(fā)現(xiàn)了鎖子母子的困境，便主動地告訴母親，以后進門就把飯盒擱他那兒，他的門衛(wèi)室有電爐子可以熱飯。學校有規(guī)定，教師的辦公室和學生宿舍都不允許使用電爐子，那樣電房老跳閘斷電，只有他這兒學校允許使用電爐子，熱個飯燒個水的。母親遲疑中同意了，最主要的是她和兒子又有了熱飯吃。有空鎖子愿意到門房坐，和大叔聊聊天，談的話題像模像樣，莊大叔摸摸鎖子的頭，說孩子難為你的，你早熟！

讓鎖子感動的，是一次到莊大叔的門房轉(zhuǎn)，鎖子發(fā)現(xiàn)母親把飯盒交給莊大叔后，莊大叔會到水房打了涼水倒水盆里，然后在水中放了飯盒，這樣飯盒在夏日的悶熱中升溫慢，延長了變餿的時間。鎖子告訴了母親。正在洗衣服的母親有片刻的愣怔，然后笑笑說，你莊叔是個好人！

如此一來，鎖子到門房的次數(shù)就有點勤。有天鎖子去門房，鄭重其事突兀地說，叔，我媽人挺好的！莊叔愣怔了一下說，那當然，要不她怎么會是模范教師，被調(diào)到縣中學？鎖子仍無笑意道，哪你為什么不想想這事兒，你就不能主動一點兒？出乎意料的莊叔差點被擊潰，短暫地迷糊詫異了許久才說，傻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家，有一個女兒！國家只讓生一個，要不老二肯定是個男孩子，像你！望著吃驚的鎖子，莊叔似乎想起自己面對的是個孩子，這才柔和了語氣，說你可能沒注意，校門外右邊那個賣早點的是我的妻子，我女兒大學畢業(yè)了，工作在市里……

鎖子真的吃驚不小，竟然沒了話題。莊叔明白里裝糊涂，最主要是體恤鎖子的苦楚心機，并無責備，上前來憐愛地摸摸他的頭說，你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苦了你！

門房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問詢的，取報刊的，打電話的，門庭若市，絡繹不絕，加之人世間壓根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很快，鎖子給母親作媒的事校園里瘋傳開了——鎖子突然感覺自己愚蠢至極，這么個事兒怎就不懂保密。這閑言碎語一出，自己仿佛被人扒掉了褲頭，轉(zhuǎn)瞬間什么隱私都沒了，赤裸裸地丟人現(xiàn)眼，最讓他難受的是由此給母親帶來的難堪。

有天母親怔怔地望了鎖子很久，好氣地問為什么？怎么會有這樣的奇怪想法？鎖子做錯了事般低頭答，媽，我想讓你幸福，我也想有個爸爸，我想有個完整的家！看著別的同學在父親面前熱乎，我難受——母親摟緊了他，說孩子，你的心事媽懂，難得你這份孝心，今后有什么想法，先和媽說，咱一起解決它。他淚眼汪汪地昂起頭來，他分明聽到和看見，母親的語氣和笑臉，但兩行淚水默默地流下臉頰，流下下巴，淚滴滴到他的臉上。他緊緊地抱住了母親。那一幅鐫刻在他記憶里的心畫，有些許悲情，有些許溫馨。

鎖子和母親交往的人少，社會關(guān)系不多，莊叔一家是他們至今來往較多的關(guān)系，只是，有了繼承遺產(chǎn)的事后，莊叔一家不知為啥再未露臉。

十七

因為事情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逆轉(zhuǎn)——鎖子從要繼承三個多億的資產(chǎn)繼承者變成了債權(quán)人。接下來事情簡是簡單了，但鎖子面臨的是要么償還那147萬的欠款，要么被債權(quán)人起訴到法院，接受法律的審判。最終與債務撇清撇不清，還得看臨場的塵埃落定……鎖子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怎會遭遇股市般漲跌的戲劇人生？從韶子打了律師那天開始，連著幾天他盯著天花板，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下飯。他對崗子和韶子說，回想這半年的一切，自己像坐了一趟過山車，刺激，緊張，顛狂。半夜都能笑醒的喜悅，憑空就能掉淚的哀嘆，這跌宕起伏的戲劇人生讓他好些天便秘，吃了芳買得麻仁潤腸丸才有所改變。

還好，一次重走人生路的旅游，讓他想開了許多。

認真地回想，這段時間，除了正常的上下班，剩余的便是酒后暈暈乎乎飄飄然?；问幜舜蟀肽辏约菏裁匆矝]干。

一場繼承風波，讓他感覺就像大海上沖浪的滑板，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人生兩極皆已品嘗。還有了人的命運自己無法左右，人的命運都是自己寫就的感受和體悟。聽說可以繼承數(shù)額巨大的遺產(chǎn)，如同登上了人生的巔峰，整日沉浸在喜不自禁的亢奮中;現(xiàn)在要父債子還了，又像墜入了人生的低谷，憋屈郁悶！思來想去，人生如同演戲，一會兒興奮不已，一會兒憂傷悲戚;一會兒高山巔峰，一會兒溝壑谷底，反差劇烈。繼承風波像一場天大的笑話，是和老實人開玩笑，是和寂寞的人逗著玩。

從不抽煙的他，幾天里，竟然把一整條煙抽完，直抽得自己口干舌燥，嗓子冒煙。思來想去，翻側(cè)輾轉(zhuǎn)，結(jié)果他拿定主意，擔當認責，拿出原準備供兒女上學和買房的幾十萬積蓄，那是他和妻子從日常生活里從嘴上克扣積攢了多年的節(jié)余，再和朋友們借點，再從銀行里貸點，把先父這筆欠債還了，把這件原本以為唾手可得的福，轉(zhuǎn)瞬變作父債子還的禍給了結(jié)了。無論如何他不能到法庭去，這里有個主動和被動的區(qū)別。主動，那是你人品的展現(xiàn);被動，會承受輿論的質(zhì)疑，法律的審判！如果當初律師找上門，自己對繼承這檔子事一口予以回絕，不承認那份缺失了近三十年的血親關(guān)系，不接受繼承遺產(chǎn)，或許眼前父債子還的問題不會出現(xiàn)，就不會有今天，自己仍能靜享平淡里的平淡。但如果那樣就不真實了，承認不承認父親和自己的血緣關(guān)系，事實存在著，人要尊重事實！何況自己當時做了DNA測試，繼承或者說重拾了父子關(guān)系，從法理上已經(jīng)鐵板上釘釘子，需要還債了自己怎能逃遁躲避？先父對自己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這是真的，難道現(xiàn)在自己也要放棄兒子的義務權(quán)責？世人恥笑事小，否認子承父責才是大節(jié)，無論如何讓這件令人憋屈的事態(tài)平息，這才是他、全家乃至友朋們首當其沖的頭等大事兒。這是大局，他不想有自己被別人訴訟的污點，他告訴了母親自己思來想去的這些。

十八

久已少言寡語的母親來到他的身邊，開口說，你的選擇是對的，雖說那個死鬼（他聽明白那是特指已經(jīng)逝去的父親的）對你沒有盡到父責，和我未能相伴終老，但我們認了，那是一段歷史存在，是真實的曾經(jīng)。母親說這話時吃鋼咬鐵的，錚錚有聲。然后拿出一張存折，遞給他說，這幾十年，除了教育好我的學生和培養(yǎng)好你，我的積蓄都在這兒了，這只夠欠債的五分之一，但不管走了的死鬼對咱娘倆多么有欠，兒啊，這債咱得還??！人你不能見了利益就上，見了責任就撤，這樣活人其實是不完整的，至少不是一個敢作敢為的擔當者，人其實應該多一些經(jīng)歷，這樣就會豐富了自己。

那你們先坐下歇歇，我給你們倒杯水喝。鎖子和韶子謝過了，迫不及待地來到西邊盡頭的一孔窯前，趴在幾無窗紙的窗欞上往里望，透過窗格射進的陽光，照在窯洞里的浮塵上，照出縷縷迷茫。鎖子似乎看見了父母在這里談情說愛時的歡愉，看到了自己的出生、成長，兩行熱淚涌出，泉涌般流淌。是啊，他出生在這里，成長到十五歲，直到他隨母親調(diào)到麟谷城里。更多的是，這里有太多太多父母歡欣的記憶……

看他落淚，韶子上前來拍拍他的肩胛，卻什么也沒說。

接下來，他們回到縣城，來到麟谷中學，看望了已經(jīng)年邁的莊叔和鎖子熟悉的師長;然后走高速一路向南，來到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見了老師和留校的同學，驚喜，歡敘，也曾有幾度酒醉……

歸途，適逢油菜花開，鮮嫩的藤黃被隔斷在耕壟里成片。在晨光里，在夕陽下，像海水在不同的光照下，色澤深淺不同地切換。猶如火山口噴薄而出的溶液溢漫，隨著熾熱到冷卻，赤橙黃綠青藍紫地變幻，直沖視覺。鎖子便聯(lián)想自己的昔日所見，春日檸條和連翹花開，深秋白楊和銀杏經(jīng)霜，何曾經(jīng)見如此壯觀？莫非毛澤東詩句“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所指即是油菜花黃！

結(jié)束十來天的旅程，他們回到了出發(fā)地。

二十二

得知鎖子決定承擔逝去富翁尚欠的近147萬債務，崗子坐不住了。崗子說，鎖子繼承遺產(chǎn)一事自他接手以來，他是做了不少努力，現(xiàn)在認真反思每道手續(xù)，感覺開初自己在與律師溝通法律文書上考慮不周，總以為三億多到賬是遲早的事，根本就沒去想萬一有變?nèi)绾翁幹茫@才導致了鎖子眼下由繼承者變?yōu)閭鶛?quán)人的尷尬被動結(jié)局。所以這事上他是有責任的，因而一再向鎖子道歉，不停地自責沒把事情辦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口口聲聲說自己辜負了鎖子的信任和委托，這讓他愧疚和睡不著，嘟囔要是自己具備這個能力，就該做到即使繼承不了遺產(chǎn)也不該承擔債務的，他早該這樣去考慮并與律師交涉，真要這樣就不會有今天了！鎖子戚然地說，先父給別人擔保，是誰也不曾料到的事兒，崗子你別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別把責任給自己攬，先父給人擔保與你無關(guān)。崗子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罵自己混蛋。

韶子拿出了自己的20萬積蓄，鎖子拒收，韶子紅了眼說，怎么嫌少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需要打借條不需要還的，你把我當兄弟你就拿著！

莊叔也托女兒來家，帶來5萬元現(xiàn)金，無論如何要放下。說錢不多，是份心意，也算助他們一臂之力。

一旁恍惚的崗子見狀似乎一下子靈醒了，喊了聲你們說什么呢，要說這事兒起首與我無關(guān)沒錯，但自從我接手就成了我的事兒。這話當時我給你們說過，是我無能把事兒辦砸了，那就得我來了結(jié)。再說，你們那點工資湊起來得牛年馬月，崗子義無反顧地漲紅了臉說，這點錢對老崗子來說是零頭，讓他出點血！

不管鎖子和芳怎么阻攔，崗子從老崗子那兒拿錢通過律師給債權(quán)人償還了那147萬。這還不算完，給對方打完款，崗子還帶了一個紙袋，兜底倒出房產(chǎn)證和過戶手續(xù)，這才說去年春上他打算把自己東郊離沙漠治理研究所附近的一套單元給他，已經(jīng)辦理了半拉子手續(xù)，中途忽然聽說你要繼承幾個億的資產(chǎn)，我才讓停了下來。我以為你有了那筆錢，肯定看不上這140平的小單元，怎么說也得整個別墅住住，誰知道這一波三折的白天不知夜的黑，這倒好，是你的，想扔都扔不了！別想了，拿著，140平總比你現(xiàn)在這60幾平的寬敞，何況是板式的南北通透，南面的陽臺可以沐浴陽光，北邊的背臺可以納晾。說實話，我聽你和嫂子念叨這老舊小區(qū)60幾平夠擠的，準備攢錢買房聽得有點煩了，所以我早就這么打算了。你們知道，老崗子給了我?guī)滋追浚曳胖鵁o非收點房租，給你一套我心安。崗子說，這社會呀真他媽有點不好評說，按理說，真正被抬舉敬畏的是你們這一撥，你們的研究眼前能不能見效不好說，可你們研究的是未來，是我的孩子和后人們的未來呀！而老崗子們創(chuàng)造的卻是眼前的吃喝，眼前的財富，遇了昧良心缺德的還會欺蒙拐騙。像我這種既不你也不他的，用酒囊飯袋，行尸走肉冠名那才叫個合適！崗子說這話時眼眶里噙著淚花，把個自己真誠的，任你有多大氣兒，你都原諒了他。

二十三

晚飯后，鎖子起身準備出門，正在清洗碗筷的芳扔下手中的活計，從廚房跑到跟前，在腰裙上擦擦手說，你想出去，我陪你。他望望妻子，會意一笑說沒事，別擔心，我就想獨自走走，調(diào)整調(diào)整自己，轉(zhuǎn)個彎好回到從前，回到昔日。

芳說，那是，咱有吃有喝，有住有穿，啥也不缺，只要兩個孩子爭氣咱心安。他會心一笑，笑得戚然，少有地撫摸一下妻子的臉，笑說我憋悶你的跑車沒了，給岳父母的單元也沒了，我說謊了，我欺騙你了。我得把這些從記憶里抹掉，適應適應這一會兒天上人間，一會兒地獄歷練，你忙吧。說完，他出了門，踏進單位和住宅區(qū)周邊夏日綠蔭如蓋，冬天落葉滿地的天然公園，獨自徘徊，獨自思忖。

與一般意義的北方公園不同，研究所的叢林里，因為外來的喬灌木的引進，冬末春初不只有落葉，仍然有綠。鎖子無暇顧及自己身處的那些融入夜色的植物，繼承風波就像摔不掉的影子，糾纏著身子，稍不留神，思緒不由地又跑到這事兒上去了。

回想這半年的經(jīng)歷，真是夢幻，亢奮了幾天的自己終于進入理性階段。妻子要買房，女兒要手機，兒子要智能機器人，崗子和韶子都有了組建三兄弟投資公司及發(fā)展的設想，自己還給妻子承諾買輛像樣的跑車……轉(zhuǎn)瞬之間，一切都沒了，還搭上了一百多萬的賠款。人生怎就如此戲劇化的顛簸，人生沒有如果，沒有假設。但他還是由不得問自己，要是當年父母離異，他跟了父親生活，他的人生會是個什么樣子？那樣當然就沒有繼承遺產(chǎn)這一出，更不會有父債子還的后續(xù)。他似乎看到了冥冥之中父親那張無奈的容顏他問自己，你怎能想到自己會回到原點，如同他沒想到自己會有繼承這么一出經(jīng)歷。即使回到了原點，那也是表象，他的心他昔日的平靜也能回到原點嗎？他有種恍然如隔世的感覺，感覺那場繼承風波與自己無關(guān)，難道是自己麻木了？不！這是大痛之人痛過頭的反應，這種痛，或許是持久的，永遠的，隱忍在心備受煎熬的，刻骨銘心終生難忘的。他感覺自己站在一處江流的漩渦前，漩渦中心有個遺產(chǎn)繼承風波的標簽。自己是局外人、旁觀者，沒有一點可以左右掌控漩渦的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標簽隨著江水沉浮起落旋轉(zhuǎn)——只有從別人的嘴里聽見，眼神里證實，現(xiàn)在的自己是那場曾經(jīng)風波的主角！但他聽著的確像是說別人的事兒。

昨天已成歷史，明天也必定成為歷史。只有今天才是真切，你的人生厚度來自每一個今天的積淀，不管你過去有什么經(jīng)見，你都得努力善待過好今后的每一天。他一再叮嚀自己：這樣你的人生才會真真切切。

突然，從不夜出的母親站在自己的身旁說，回吧，兒子，沒什么過不去的。再怎么坎坷，都可算作豐富的經(jīng)歷，今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立在母親身邊的芳，月光下看不清臉面，但頷首點頭的動作，剪影般表達著她是母親話語的贊成者。他忽然有種想抱抱她的沖動，可他在母親面前不能做出來。

他立起身，攙著母親說，回吧，明天還得上班！

二十四

第二天一早，鎖子給老崗子打了個電話說，叔，你可以歇歇了，有空的時候，我會為你出謀劃策。你別管我辭職還是兼職，薪水我一分不要，免談！

午飯時，鎖子對母親說，想在這個清明節(jié)攜妻兒去省城，去安葬父親的公墓祭奠，讓在天的父親安息！

久不多言的母親，這次幾乎是不加思索地說，去吧，該做的一樣也不要缺！

半年后，省城那個律師突然再次找到鎖子，說他父親作保的那家公司的老總歸案，資金全部追回。律師臉上洋溢著興奮的表情，鎖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律師說，那三個多億的遺產(chǎn)現(xiàn)在又歸你了。說著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堆材料，擺到桌上，說，你只要履行一下手續(xù)就行。這可是三個多億啊。

律師突然感覺有點不對勁，他轉(zhuǎn)過身，看到鎖子平靜地看著他。

律師納悶了，說，你……怎么了？

鎖子說，我？怎么了？

律師說，我感覺你好像不太高興。不對，是有點無動于衷。

鎖子突然笑了。

在律師看來，鎖子的笑包含很多內(nèi)容，有嘲諷，有無奈，更多的是看透某種東西后的淡然和無謂。

責任編輯：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