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思成 陸子安
新冠肺炎疫情發(fā)生一段時間后,我才意識到,在武漢的我家一家子人都是高危人群。
我外公之前生了病,從去年年底就一直在距離華南海鮮市場很近的協(xié)和腫瘤醫(yī)院住院。1月12日到20日,我外婆每天都在醫(yī)院里陪著外公,我媽媽和大姨、小姨也輪流去醫(yī)院探視。1月17日,我媽媽那邊所有的親戚都來武漢看望外公,一共8個人住在我們家。
我爸爸那段時間心臟不適,1月15日和17日兩天去了感染情況嚴重的武漢大學人民醫(yī)院做心臟檢查,18日和19日搭乘了往返北京和武漢的高鐵出差。我媽媽1月20日去人民醫(yī)院取回了爸爸的檢查結果。
而這些,大多是我媽媽在3月份才告訴我的。我此前只知道外公生病、家里來了很多親戚。媽媽后來才向我承認,那段時間全家都處于“裸奔”狀態(tài),外出時沒有一個人戴著口罩。
1月20、21日這兩天,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武漢,回到了各自的城市。我父母也托人把外公外婆送到了宜昌,他們自己本來打算23日也去宜昌,但武漢剛好在那天關閉離漢通道了,于是就留在了武漢家中。
CDC冠狀病毒自測題的部分題目
公寓窗臺
春節(jié)前的那一周,我心情處于一陣陣的崩潰中。有時候會覺得,一定會沒事的。有時又會覺得,疫情這么嚴重可怎么辦?
當時我很敏感,經常覺得被冒犯,那是一種其他地方的人很難感同身受的體驗。一次,有一位朋友在微信上發(fā)給我一張僵尸的圖,配文“現(xiàn)在你眼中的武漢人”,并對我說:“幸好你假期沒回武漢,不然我都不想見你了?!?/p>
我敷衍地搪塞過去了。
那段時間,我常常整晚失眠。短短幾周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武漢疫情,親人重病,在美國的計劃被打亂……一系列的事讓我想要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我不想聊疫情的事,也不想見人。
除夕夜,父母二人在家吃了頓年夜飯,拍照發(fā)給了我。餐桌上有魚、胡蘿卜、羊肉、一鍋雞湯、青菜和花生米??吹饺绱素S盛的飯菜,我心里放寬了些。我們打了個視頻電話,簡短寒暄了幾句。三個人都沒有心情看春晚。
十幾個小時后是紐約時間的除夕夜。當晚,我們有七八位相識的中國同學約在一起吃飯。我有點猶豫。一方面是因為情緒不好,一方面是覺得在紐約聚眾也不一定安全。
但最后我還是去了。當晚我們在一家川菜館跨年,一起玩游戲到深夜?,F(xiàn)在想想,當時就感覺像是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地球另一個半邊很糟糕,但在我這個半邊里,該有的生活和秩序都還有。
不久后開了學,我和同學們的交流多了,而且確認家人們無一感染,心情也就慢慢放松了下來。再后來,我想的更多是如何讓他們利用好這段時間。我爸爸平時工作比較忙,加上他還抽煙,所以我讓他利用這段時間休息并戒煙。我還給父母布置了“作業(yè)”,我和父母會每周各讀一本書,并在微信群里分享讀書筆記。
1月份,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漢爆發(fā)時,我就已經開始在買口罩了。當時我從亞馬遜下單了一百個口罩,但一直沒有發(fā)貨,后來訂單直接被取消。3月初,紐約開始出現(xiàn)病例,我格外警覺,趕忙又從亞馬遜買了一批口罩,之后又陸續(xù)買了消毒液、防護服、護目鏡和酒精濕巾。
因為家在武漢,我比班上同學更謹慎小心。3月第一周的課,我以各種理由翹掉了,沒敢去學校。但有一門課需要做課堂展示,沒辦法翹。那天我戴著口罩去了課堂,和老師同學說自己生病了。
那次,我發(fā)現(xiàn)戴口罩上課很不現(xiàn)實。那是周四晚上的課,從六點到九點連上三個小時。教室只有一間會議室大小,十幾平方米,十一二個人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非常擁擠,連開門都必須要門口的同學起身讓位。因為冷,大家不愿開門開窗,導致教室很悶。我口罩戴了兩個多小時,實在受不了,在課堂上把它摘了。
我當時的想法是,這樣沒辦法繼續(xù)上課,學校得快點停課。但班上同學的態(tài)度都挺無所謂的,因為當時紐約只有個位數(shù)的確診病例。
3月8日,學校向全體學生發(fā)郵件,宣布未來兩天停課,結束后轉為線上教學模式。停課的兩天用來讓教授們學習使用zoom等在線教學軟件,并更改教學大綱。
囤的部分物資
我本來第二天約了導師幫我指導面試??吹酵Un通知后,我發(fā)郵件問她是否還需要線下面聊。她回復說依然面聊,因為她認為這次指導不屬于“課程(class)”。但我有一絲擔心,覺得應該盡量減少密切接觸,于是說想要更多時間準備面試,希望推遲,導師便答應了。
早在三月初紐約有病例時,我們就聊過疫情的事。當時我們剛結束一場會面指導,談起武漢和紐約的情況。由于她年齡比較大,我便提醒她要戴口罩,但她不覺得口罩有效果,說自己的肺功能很強健,沒有問題。
當時,她引用自己醫(yī)療界和學者朋友的觀點,認為新冠肺炎并非一種很烈性的疾病。它最大的麻煩不在于對健康造成的危害,而在于其爆發(fā)對醫(yī)療和經濟帶來的壓力。我想起之前在課下與老師同學們的交流,他們持有類似的觀點,比起健康更擔心就業(yè)形勢、醫(yī)療緊張和經濟衰退——這似乎是當時紐約甚至全美國看待疫情的主流觀點。
3月10日,我所在的學院通知全院學生,說“考慮到新冠肺炎疫情對學生健康和安全的威脅,今年的職業(yè)博覽會(Career Expo)變?yōu)榫€上(go virtual)”。按哥大的說法,這是與我專業(yè)相關的全美最大的招聘會。這樣的活動關鍵就在于可以與公司當面聊;但是改為線上,就必須先預約時間段,靠拼手速,先到先得。我記錯了預約時段,過了一天就已經沒有名額了。
一些已工作的同學來哥大進入我們學院,就是為了職業(yè)博覽會。如果變?yōu)榫€上,他們來哥大的初衷就無法實現(xiàn)了。至少七八位同學表達了自己的不滿,覺得僅僅為了幾個病例沒必要這樣。幾位同學討論,要集體向學校申請一部分學費退款。
直到這時,我都仍住在哥大的學生宿舍。我住的是suite(套房),一個大間一共有10個獨立的房間,最多能住12個人,大家共用洗手間、客廳和廚房。宿舍里人多而雜,大家也沒有很注意消毒和防護。
3月13日,我給宿管寫信,問宿舍有無針對新冠肺炎的預防措施,并提出讓大家開一個線上會議,討論宿舍怎樣做一些消毒和預防。宿管回復說,宿舍樓一直按照美國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要求做防護清潔,且正在加強措施。但實際上,措施沒有任何加強,打掃的人也沒戴口罩地在每一個房間暢行無阻。
3月16日凌晨,我起床上廁所,看到一位外國室友正坐在客廳用體溫計測體溫,同時不停地擤鼻涕。我頓時很緊張,立即在微信上提醒同宿舍另兩位中國女孩留意。
我們三人馬上分別給宿管寫郵件,說希望可以規(guī)劃一下宿舍的空間,暫時將有疑似癥狀的同學隔離出去。宿管當天的回復卻是讓大家輕點關門,“這段時期大家神經都很緊繃,待在宿舍的時間也更多。為了盡可能緩解緊張的情緒,請各位格外注意互相著想、彼此尊重?!?/p>
當晚,一位中國女孩與那位外國室友當面理論了一番,想勸說她做一下自我防護,但她覺得我們反應過度,交談不太愉快。交談時,兩人都沒戴口罩。
三天后,這個中國女孩回了中國,3月22日在北京確診,由此我更懷疑那位外國室友有很大概率已經感染,是傳染源。
我第一時間發(fā)郵件告知宿管和我的系主任,說有一室友已確診,另一室友高度疑似。二人都回復稱,如果我有疑似癥狀隨時與她們聯(lián)系。
同時,宿管讓我聯(lián)系校醫(yī)院咨詢防護措施和報備疑似癥狀,我便打電話咨詢。由于我沒有家庭醫(yī)生,校醫(yī)院建議我先去CDC的網站上做新冠病毒在線自測。
這是一套CDC網站上的指導性自測題,題目包括有無胸悶、氣短、咳嗽等癥狀,近期有無醫(yī)院、診所等的工作史,自身有無嚴重疾病等。系統(tǒng)會通過答案初步判斷測試者是否有必要進行病毒檢測,而我的測試結果是“無必要”。由于我一直感覺身體沒有大礙,也沒出現(xiàn)明顯癥狀,所以也就接受了這個結果。
但讓我不滿的是,學校和宿舍都沒有通知我們這棟樓里有確診學生。我原以為住宿舍應該是最安全的,集中管理應該最強。但住宿學生都確診了,他們卻都不告知。
這是我搬離宿舍的“導火線”。我原本打算訂機票趕緊回國。由于3月28日有面試,我訂了兩張3月29日的票,打算哪張能起飛就用哪張,但隔天早上全部被取消。
當時我想,走不了了,于是緊急地看房子,在3月17日租下一套房子,3月18日搬離了宿舍。
我租的是套一室一廳一衛(wèi)的單人公寓,在一樓,免去了電梯樓梯等空間的接觸風險。紐約租房很貴,這種房型一般是兩個人合租的,但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住。我覺得現(xiàn)在誰都不安全,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被感染,所以最好互相都別影響。
搬進新家后,我又試著買了一張4月中旬的票,也被取消,所以在公寓里滯留至今。
父母聽說我室友感染后很擔心。父母為了減輕我的心理壓力,這才把1月份家里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了我,讓我知道他們在那么危險的情況下都沒有感染,但把我聽出一身冷汗。
爸爸怕我有急事,或者想找人聊天時沒有人,從我搬離宿舍的第二周開始跟著我的紐約時間生活了一周,每天白天睡覺,晚上起來陪我。
他們還托在美國的朋友給我寄東西。但其實我在紐約的生活情況還算正常。這里外賣、快遞都正常運營,超市貨品也是平時的正常價格。
所以我覺得,危險在遠處發(fā)生時,它在想象里會比較恐怖;但當危險真的發(fā)生在很近的地方,人們其實就不太會感知到它,反而生活如常。比如現(xiàn)在美國疫情嚴重,我父母很擔心,但我沒什么感覺;而當時武漢疫情嚴重時,我很擔心,父母反而沒什么感覺。
從宿舍搬到現(xiàn)在的家將近一個月了,為了盡可能減少風險,期間我僅外出過兩次。3月22日,我回原宿舍拿快遞,街上的人不少,有一部分已經開始戴口罩和手套了。4月8日,我戴著口罩、手套、護目鏡去附近的超市采購,見到的人已經幾乎全部戴了口罩。超市限制人數(shù)進入,并會給每個進入者消毒。走在超市里,有股很濃的消毒液味道直沖鼻腔。
但我仍覺得,很多美國人對新冠病毒還沒有足夠的防范。爸爸的一位醫(yī)生朋友告訴我,我的情況屬于有接觸史,在國內肯定需要做檢測。但我因為沒有癥狀,在紐約就無法做檢測。當前紐約的醫(yī)療資源緊缺,進醫(yī)院很難。
這位醫(yī)生給我寄了些中藥,叫“養(yǎng)肺湯”,我父母說這套藥方在武漢被驗證有作用。我每天喝著,確實會讓身體感覺暖一些。
美國的防疫政策重點是多洗手,所以免洗洗手液很難買。3月初紐約出現(xiàn)病例時,我還住在宿舍,宿舍樓供應洗手液,所以我只買了兩瓶。搬家后,免洗洗手液必須得自己買,但在超市已經買不到了,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一瓶。我怕用完就買不到了,所以日常只舍得用供應相對還充足的普通洗手液。
我還囤了一些食物,包括速凍食品和煮粥用的米,平時會做一些簡單的菜。紐約規(guī)定不能在餐館就餐,很多美式餐廳已經歇業(yè),不少中餐館的外賣卻還一直在送,但我擔心會有病毒污染,所以不敢經常點。而且我發(fā)現(xiàn),疫情前點外賣一般都是中國人配送,現(xiàn)在基本上都變成了外國人。我猜測是因為華人更能意識到疫情嚴重,不太敢出門工作了。
武漢爆發(fā)疫情的那一陣子,我比現(xiàn)在更擔心和崩潰?,F(xiàn)在即使身在疫區(qū),我也不是很怕。因為家人已經經歷過疫情,我比同學們提前開始做防疫準備,還會叮囑老師和同學做消毒、戴口罩、保持距離。
其實我挺享受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的時光,這段時間有種自己在努力生活的感覺。在國內上學時我一直住校,在家?guī)缀鯖]下過廚,來到紐約后住宿舍的那段時間,精力也都是放在學習上。而現(xiàn)在,我自己打掃屋子,自己學著做飯。看見從鐵鍋邊緣竄上來的火苗,有點害怕,但這是種踏實下來的感覺。
我覺得我在過自己的日子。疫情前,我與家人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頻繁通視頻、打電話。某種程度上說,我和家人之間的聯(lián)系更緊密了。
我的未來如何安排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工作。我目前在美國有心儀的公司,但那家公司暫時處于停擺狀態(tài),不確定夏季能否正常開工。
朋友告訴我,中央公園的花很漂亮?,F(xiàn)在我為數(shù)不多的期待,就是去中央公園看看花,然后盡早回到武漢見家人。
家是我現(xiàn)在最牽掛的。上大學后,我很久沒體驗過一大家子一起過年的感覺了,今年的經歷更是難忘。疫情前的我多少有些“沒心沒肺”,喜歡一個人到處跑。但現(xiàn)在,我想的就是要和他們在一起??梢哉f,現(xiàn)在真正感覺到了家人的重要。
當然,還有武漢的小龍蝦、螃蟹、熱干面這些美食。這些食物在紐約吃,和在武漢完全是不同的味道。我是個沒有吃早點習慣的人,但現(xiàn)在很想回到家,在早上吃一碗武漢的熱干面。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