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
七歲之前我去過最遙遠(yuǎn)的地方,是沿著鐵路往南走二十里,一望無際的大海。那時候,我每天四點起床和母親去碼頭找漁民收購昨夜新打撈的海貨,再沿著鐵路往回走十幾里,有一處農(nóng)貿(mào)市場,在那里叫賣一整天。
在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里,我記得母親總說,沒別人有腦子就要多付出力氣,她總拿我們走的十幾里當(dāng)例子說離海越遠(yuǎn)咱們賺得就越多。
那時候我們住在街道的背面,一間主要用彩鋼板拼接又混雜著各種材料的幾平米小屋,它有一扇朝東的小窗,我很少會從那看見日出。而在不遠(yuǎn)的三十米外就是鐵軌,母親聽說火車上人的屎尿會飄到鐵軌周邊,在那里種菜特別容易。有一天她借來爬犁,靠近鐵軌翻整出一塊土地,又買了白菜種子,她說,吃不完的可以拿去賣錢。為了防止別人偷菜,專門用樹枝和竹子做樁,用一條麻繩圍一圈當(dāng)籬。
沒過多久,種子剛冒出芽,前一天晚上她才對我說,不出一個月我們就能吃上自己種的菜了。第二天就來了一群鐵路施工人員,他們說這對鐵路的運行存在安全隱患。他們便把圍樁踢倒又搬來碎石子傾倒在菜地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過去和其它的一切毫無差別。
自那以后,母親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樣,她一個人把死了將近一周的魚就著三十五度的黃酒下飯,一個人對著煤油燈發(fā)呆。有一天深夜,我問她,媽,你怎么還不睡?她說,身子有點不舒服。我說,身子不舒服就去醫(yī)院看看啊。
她沒有聽我的。過了幾周后,她總說自己肚子疼。夜里除了長久以來潮濕的霉味,空氣里開始彌漫一股腥濕的異味,一連好幾天。
一天清晨,天蒙蒙亮,當(dāng)我跟她背負(fù)著一筐海魚沿著鐵軌往市場走的時候,她每走一步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氣,沒過一里路,聽見“咚”的一聲,轉(zhuǎn)頭看見她倒在地上。我問,媽,你咋啦?她趴在地上,身體微曲,一動不動。我湊過去,她說魚,把魚撿回來。我用兩只手抓住撲騰出來的魚,把背簍扶正,將魚放回去。我說,媽,今兒別賣了,去看病吧。
于是那天我們坐上了一輛巴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清早走到正午,來到醫(yī)院。醫(yī)院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藥水味道,一切都是白色的,仿佛被高溫融化了一樣。蟬聲從窗外傳來的時候,母親交完兩百元去做檢查。我們坐在長廊的座椅上歇息。母親這才想起去問結(jié)果什么時候出來,他們告訴她要等一周。
回去的路上,我倚在母親的肩膀,汽車在夜里顛簸,我問母親怎么樣了?她一言不發(fā)地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灑進(jìn)車廂,朦朧月光里的母親打開了一點窗,風(fēng)從縫隙里鉆進(jìn)來。她看著我說,銳銳,照顧好自己。
年僅七歲的我無法理解那些話的含義,直到一周后我從醫(yī)生的口中得知了一個名詞——腫瘤。同時得知了三個形容詞——陽性、惡性、晚期。一連串的詞語解釋了,為何當(dāng)火車嗚嗚地經(jīng)過時,母親會忍不住地流出淚水。
母親在醫(yī)院打了吊針,住了三天,我還記得那里三元一碗的晨粥,混著咸菜下肚,我異常滿足甚至感到幸福。然而幸福是短暫的,幸福的戛然而止發(fā)生在第四日的清晨,母親起了大早,她推醒我說,銳銳,咱們回家。
我說,為啥?媽你好了?
她說,沒,沒錢了,不治了。
我說,那行吧,那等六點半再走吧,賣粥的還沒來。
她說,吃吃吃就知道吃。說完她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下,陪我等來了早粥,她沒喝,我喝了一整碗,稀里嘩啦地像是人生最后一次喝粥。直到我把碗底用舌頭舔了個完全,才依依不舍地牽著母親往外走。
回家后我們住了兩個月,開始的幾天她還帶我去賣魚,后來她說累就再也沒去,她只能每天到飯點下床,去不遠(yuǎn)的菜場買些菜回來做飯。后來她說累的下不了床了,她把床底下的錢拿出來給我,讓我去買。然而這之間的記憶,已經(jīng)太過遙遠(yuǎn)變得十分模糊,我只記得那些日子里我特別懷念醫(yī)院的粥。每當(dāng)我路過安徽人開的早餐店的時候,總想著進(jìn)去喝一碗,可每次回去母親都要盤問我花了多少錢,買了多少菜,我不敢撒謊。
在那期間,街道辦的人來過,鐵路施工的來過。我每天沿著鐵路撿起石子又丟回去,其中施工的那群人里有個一臉橫肉的男人,黑黝黝的看起來嚇人,每次他看見我在鐵軌上都要讓我滾開,而另外一個矮矮的男人會跑來給我糖吃。后來我知道了那個看起來嚇人的男的叫黃金山,是工頭,那個矮個子男人叫王明,是個普通工人。
雖然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我還是記得那天母親突然坐了起來,面色看起來好了許多,她讓我把衣服脫下來,找來一些布,手腳麻利地在內(nèi)側(cè)把錢縫在衣服上,并囑咐我別把衣服弄丟了。我看她精神的樣子,我說,媽,你好了?那晚我靠著她睡,已經(jīng)是秋天了,夜晚涼颼颼的。前半夜母親身子特別暖和,她抱著我,我挨得特近,后半夜卻把我給涼醒了。
我說,媽,你把我冷著了。她沒醒,我想離她遠(yuǎn)點,她的手緊緊摟著我,我用力推她,她的身子硬得像墻。我逼著自己睡到了天亮,發(fā)現(xiàn)母親還沒醒。
我說,媽,天亮了,起床了。她沒理我。我又說,媽,天亮了。她還是沒理我。我看著她的臉,用手捏她的臉,她卻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我從她的雙手間鉆了出去,穿著鞋跑到不遠(yuǎn)處的街道辦。那里有一個男人,我對他說我媽病傻了,幫幫我。他跟著我回家,我看見他晃了晃我媽,他捏著鼻子說,人死了。
他問我,你爸呢?
我說,不知道。
他問,那你家別的人呢?
我說,就我和我媽。
他又問,你家錢呢?
我不敢開口。他見狀說,沒錢怎么處理?我說在我衣服上。我把我衣服給他,他拆開了母親昨天縫起來的錢。他說,一千塊?沒別的了?我說沒了。他說,火化就得八百,我拿一百給你留一百。說完他遞給我一百,當(dāng)時我心里就想去喝碗粥,因為我太餓了。但那個人不讓我走,他讓我待在家里。后來來了兩個人把母親用床席裹著出去,我跟著他們來到一處陰森森的地方,旁邊是一條大河。他們把我母親放到一張床架子上,我問他們這是哪?他們說是火葬場,在母親被推進(jìn)墻上那個黑洞之前我什么感受都沒有。但她被推進(jìn)那之后,突然的火焰洶涌,我不知道我是被嚇著了,還是想到了什么,我開始嘩嘩地哭。直到母親被推出來后,我還在哭。那里的人看我可憐,幫我揀了骨灰。當(dāng)我被告知我手里抱著的那個盒子就是我媽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死亡。我想到再沒人陪我睡覺了,我只有一個盒子了,泣不成聲。
回到家后,街道辦的男人又來了。他問我,家里還有別人嗎?但我相信他看得出來那幾平米的小屋里藏不下其他人。他說,那你現(xiàn)在是孤兒了,我給你登記一下。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抱著我媽的骨灰盒睡覺,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怕過墳地,反而怕的是夜晚屋外任何的一聲異響。比如野貓的嘶鳴,甚至是鐵軌的碰撞聲。
第二天,家里來了一群人,就是那幫自稱鐵路施工的人。站在門口的是那個矮矮的給我糖的男人,他進(jìn)來坐在床邊,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趙銳。他問我,家里還有沒有別的人?我說,我媽死了。我把骨灰盒給他看。他說,那你以后跟我,當(dāng)我兒子吧,以后我養(yǎng)著你。我沒回答他,我不知道突然變成別人兒子是好還是壞,我也不知道擁有一個父親是什么感覺。屋外的一個人突然開口說,小子,你跟他只有享福,肯定比這好。那個矮矮的男人從口袋里摸出糖給我說,那你先跟我走,去單位吃早飯,把衣服拿上,我名字叫王明。
就這樣,我離開了我從出生就已經(jīng)居住的小屋,跟著王明還有幾個人沿著鐵路往我以前賣魚相反的方向走。我們走了半小時,到了一處大橋,王明領(lǐng)著我從大橋旁邊樓梯下去,進(jìn)了一處院子。院子里有一棟五層樓,圍一圈院墻,院里種著松樹。王明告訴我,這就是他的單位,以后就是我的家。
后來我得知,王明是甘肅人,一九五九年家里死得就剩他一人,他要飯一路走到了山西,后來坐火車來到了沿海。聽人介紹來鐵路上干,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今年已經(jīng)快五十,結(jié)過一次婚,但因為沒有生育能力給離了。一直想要個兒子,是聽街道辦的人說我媽死了,是孤兒,又和我見過幾次,就想著把我當(dāng)兒子。
我記憶里最幸福的應(yīng)該就是和王明在一起的時間,那時我剛七歲半。我們早上七點起床,中午我跟他去鐵路上,看著他們敲打著鐵軌或者擰螺絲,而我在遠(yuǎn)處重復(fù)著撿石子與扔石子的游戲。到晚上我和他都一身大汗,他帶著我去澡堂洗澡,我最喜歡的事是王明拿毛巾搓我的身體。
有時我們會去遠(yuǎn)處的鎮(zhèn)上吃夜宵,比如燒烤、涼皮或者涼面。和我們一起的是一個浙江人,他叫曹連軍,是王明最好的朋友。在我眼里他也是一個好人,不像黃金山一直罵我,兇狠狠地盯著我,還處處排擠我的存在,只要他在,他就不會讓我和王明一起進(jìn)食堂。而曹連軍不一樣,他和王明一樣喜歡我,他時常說,要不是他已經(jīng)有孩子了,不然就收養(yǎng)我了。
如今想起那段時光,依然記得熱氣籠罩的澡堂與人聲嘈雜的夜市,就像昨日一樣。而我最遺憾的也許是我沒喊過王明一聲爸爸,我一直喊他王叔叔。一開始他會對我說,喊爸吧,叫大也可以??晌覉猿趾笆迨?,后來他習(xí)慣了再也沒有提起。那時候他們是做六天,休息半天,每次他休息的時候都會帶著我往街道辦跑,他想把收養(yǎng)我的手續(xù)辦下來,好讓我去上學(xué)。他說我都八歲多了,該去讀書了。可因為他沒結(jié)婚,街道辦說這種手續(xù)很難辦,上面摳得很緊。
后來他直接帶我去學(xué)校求校長。有一次休息他帶我去買香煙,買了一整條。他又帶我去學(xué)校,他讓我站在門口別進(jìn)來,但我聽見他跟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說,通融通融。一陣沉默后他出來拉著我走進(jìn)一間教室,他對我說,在這里聽老師話,晚上就來接你。我點了點頭,他就離開了。
我在龍?zhí)缎W(xué)一讀就是兩年。一開始王明來接我,后來我說我認(rèn)得路,我一放學(xué)就沿著鐵軌往落日相反的方向走,到那座橋從旁邊下來就是大院。雖然我學(xué)習(xí)不怎么樣,但王明從來沒說過我。我好朋友馬小軍不及格回家被打得凳子坐不穩(wěn),他還給我看他青一塊紫一塊的小腿。我說,你太慘了,我就沒被打過。
在我的記憶里,王明只打過我一次。我用施工隊的剪刀把院里的松樹剃了個光頭,王明看到后扒開我的褲子一個勁打我屁股,我疼得亂叫說不敢了。他把我放開,我立馬跑出了院子,大半夜我沿著鐵軌跑,王明他腿不好,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但不影響工作。他追不上我就在后面喊我名字,后來我跑累了,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周遭黑漆漆的讓我害怕,我掉頭跑回去,見著王明,他一把抱住我。自那之后,他再也沒有打過我。
我記得那年冬天,我十歲,單位多了筆公款給工人去旅游,于是大家組織去西湖看看。王明要帶我去,那個一臉橫肉的黃金山說我不在預(yù)算里,王明只好自掏了三百塊錢。
那天是周六,工人開著出工的那輛黃色卡車,能坐十幾個人。于是,一車人早上出發(fā),開到了中午。王明牽著我走在堤岸上,跟我講電視劇里許仙還有白娘子的故事,還說法海不是個好東西。他跟我說了很多,后來我困了,他只好背著我走。那天我特別快樂,但我沒覺得西湖多漂亮。出發(fā)前,曹連軍跟我說那是人間天堂,反而我覺得西湖旁賣的軟糕挺好吃,因為這個我記住了那次旅行。
回去的路上,月亮圓圓的,月光灑進(jìn)來,王明開了點窗,風(fēng)從外面吹進(jìn)來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夏日夜晚。我想到了母親,我開始哭。王明問我為啥哭。我說,我和我媽也坐過小汽車,也看過月亮??拗拗依哿司退?。
一轉(zhuǎn)眼,學(xué)校放假了,王明卻越來越忙。因為春運的緣故,我整天待在院子里和自己玩游戲。有一天曹連軍從院門口喘著氣來找我,他拉著我走,我問他,叔,怎么了?他看著我,直掉眼淚。
后來通過別人的描述,我才得知那天發(fā)生的事情。王明在鐵道一側(cè),而施工隊在另外一邊,王明想過去,當(dāng)時遠(yuǎn)處已經(jīng)過來了一輛火車,別人在前面說讓他待會過來,王明說沒事的。我想象他拖著不利索的腿,憋足了一口氣,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就在過鐵軌的時候,一只腿卡住了,他用手去拉,無濟(jì)于事。別人發(fā)現(xiàn)了異樣準(zhǔn)備過去,然而火車比他們想象的來得要快……王明曾經(jīng)和我說,貼著鐵軌可以聽見五里遠(yuǎn),你能看見的時候也就半分鐘。
曹連軍帶我去找王明,他對我說,不一定找得到,如果找得到的話,你要做好心里準(zhǔn)備。我們沿著鐵路向著落日的方向走過去,經(jīng)過一大片的蘆葦蕩,沿岸的樹木因為冬天來臨的原因,變得光禿禿的毫無生機(jī)。曹連軍突然捂著我的眼睛,我問他,找到啦?我說,沒事的,讓我看看爸爸。我看見那條腿高高懸掛在枝干上,曹連軍跳起來正好夠得著,我把那條腿揣進(jìn)懷里,那條腿的腳上還有他的一只鞋,那是我們唯一的收獲。
王明的骨灰盒很輕,我卻不知道為什么抱不動,是曹連軍抱著它回來的。而我抱著它睡覺,大冬天,冷得出奇,眼淚沒掉下已經(jīng)快結(jié)成了渣。那天,黃金山問我,收養(yǎng)手續(xù)辦好了嗎?我說,沒有。后來我才知道,王明的死上頭要給幾十萬,但王明無親無故就變成了公款。聽說黃金山扣了一部分,后來他給了我一千,讓我滾蛋。
王明火化的第二天,他的宿舍來了一大幫的人,都是施工隊的。他們說我慘啊,媽死了,爹死了,又沒人管了。他們離開后,我發(fā)現(xiàn)王明的毛巾、杯子,就連牙刷都不見了。
離開的前夜,曹連軍帶我去吃燒烤,他說孤兒院也不錯,以后長大了記得回來看看。我說,會的。
第二天,來了一個同樣戴黑框眼鏡、看起來溫和的老年人。他說他是龍?zhí)豆聝涸旱脑洪L,領(lǐng)著我坐公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半天,來到一處墻壁爬滿了爬山虎的地方。我在那里遇見了很多孩子,我一開始感到很開心,有人陪我聊天,還不用上課。后來發(fā)現(xiàn),那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老年人,使起來皮帶卻依然兇狠,只要不聽話他就拿皮帶抽人。我被打過兩次,第二次被打得一周下不了床。當(dāng)我身體好了后,我開始尋思怎么離開,不然我覺得遲早要被打死在這里。有一次我趁著打飯的女人不注意的時候翻墻,但被別的孩子看見了,他們問我在干嘛?叫得很大聲,我恨不得想揍他們。我說,我想看看那邊是什么。然后從墻上又爬了回來。
后來是一次深夜,那時候是夏天,晚上只能開窗通風(fēng),我半夜醒來看見月亮在天上,我想到我曾經(jīng)兩次類似這樣子端詳月亮,這次我沒再犯困,觀察四周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熟睡了。我穿上鞋子,披上那件我媽縫過錢的衣服,那件衣服同樣縫著王明死后黃金山給我的一千塊,僅一個動作我就從窗戶翻出,可以看見圍墻在黑夜里變成了漆黑的巨獸,我興奮地朝圍墻跑去,同時又不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響。我抓住一根爬山虎,然后再抓住另外一根,我踩著一根爬山虎,再踩另外一根,接著一躍而出。
我不知道這是哪里,我朝著月亮的方向走,接著我聽見火車的聲音。于是我隨著聲音走,看見了一條鐵軌,那是半年后我再次見到鐵路,是那么熟悉。于是我沿著月光落下的方向走,走到天亮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后來經(jīng)過一輛黑色運煤的火車開得很慢,那個司機(jī)問我,去哪?我說,我也不知道。他說,帶你一程。我說,好啊。
我沿著鐵路生活了十年,卻是第一次搭乘火車,我對車廂里的一切與沿途的風(fēng)景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夾雜著興奮與劫后重生的欣喜。跟著司機(jī)跑了五天,沿途我第一次進(jìn)火車站,第一次吃泡面,第一次離家?guī)装俟铮抑挥浀梦矣辛撕枚嗟谝淮?。后來,司機(jī)說,到寶雞了,你該下去了。我問寶雞是什么?他說,寶雞就是寶雞。
我以為寶雞是一只大公雞,后來發(fā)現(xiàn)我不過是從一個荒郊野嶺到了另外一個荒郊野嶺。這里的夏天熱得人嘴唇發(fā)干。
下火車后我找到火車站,去街上溜達(dá),我扯開一點點的衣服,拿了一百塊出來,找到一家早餐店說,我要碗粥。那碗粥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更像是不同谷物雜糧匯成的而非單純的稻米,即使干喝也同樣甘甜。那時候,我沒有身份證,沒有身份證就沒有人會要我,所以我白天去找地方吃飯,晚上就著鐵軌旁的一個小棚睡覺。那個小棚在一處斜坡與居民樓之間,有兩塊彩鋼板可以擋雨。我從街上旅館旁邊的垃圾桶里翻了條被子,那時候是夏天,晚上也熱得慌,被子雖然只是個多余物品,卻給了我很大的安全感。
記得我認(rèn)識小龍的時候是一天早上,我把頭悶在被子里睡覺,有人扯開了它。我迷糊之間看見一個頭發(fā)像雞窩的男人,至少十五六歲,他問我,兄弟,挨個人?我說,你誰?他說,反正都是這兒的人,我看你這棚不小,不差這地吧?
當(dāng)時我太困了,也記不清說了些什么,只記得那人趴在旁邊睡了起來。我醒起來的時候,看見他在用樹枝搗鼓自己頭發(fā)。我問他,你叫啥?他說,你叫我小龍吧。你叫啥?我說,銳子。他說,那以后我就住你這了。
那個叫小龍的看著我說,我也不是白睡,以后跟我吃飯就好了。我估摸著我沒剩多少錢了,以后吃飯是大問題,能有個帶我吃飯的也還不錯。
后來我才知道他所謂的帶我吃飯,只不過是帶我去廢品站一起偷鐵,趁管理的人不注意,把別人賣過來的鐵墩子揣兜里,再找收廢品的賣了,賣一個就能攢三四天的飯錢。當(dāng)然這不是唯一的途徑,我們還沿著鐵路揀空瓶子,撿廢報紙廢書。我記得有次在寶雞市外七八里的鐵路上,小龍撿到了一百塊錢,他一開始不相信,把我喊過去,說,這是不是假錢?我說給我看看。他沒給我,我說花了不就知道了?于是我們?nèi)ワ埖昀锖傲送氪竽c面,我還記得收錢的女人把一百找回九十,小龍那煤球似的臉上,硬是擠出八顆大黃牙的笑容。
當(dāng)然我們沒有一直像這么幸運,偷鐵賣鐵是有風(fēng)險的,鐵墩子并不是沒有特點,收鐵的人用手摸一把,瞇著眼觀察那塊鐵,他說他要進(jìn)去和別的鐵對比看看,于是我和小龍在外頭等。接下來我們看見那人拿出一根鐵棍,足有兩根手指粗,一米長,他說,這回把你們逮著了吧。我和小龍撒腿就跑,我那時十一歲,跑得再快也跑不過小龍,跑得再快也跑不過那個成年男人。眼看著我要被捉住了,小龍突然掉頭來拉我,我喊他快跑,他不跑,他抓了一把沙子朝那人臉上撒去,然后他被那個人抓住了。我想去救他,但沒辦法,當(dāng)時我心里特別害怕,不知所措。小龍朝我大喊,快跑,快跑。于是,我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鐵軌旁的樹林里。
那晚我以為他回不來了,但我始終抱有一絲僥幸,我在棚里生了一堆火,夜半的時候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我試探性地問,小龍?沒人回答。直到他走近,火光打在他臉上,我才看見小龍額上的傷口,我興奮地跳起來抱住了他。那晚睡覺,他整個人在發(fā)抖。
第二天我從黃金山給我的那剩下的錢里拿了一百,還剩三百多,我去買了饃餅,去買了藥,我還去玩具店買了小龍每次經(jīng)過都說想偷出來的玩具槍,一百塊很快就只剩下幾塊了。記得后來我給他涂藥,還記得他后來一直隨身攜帶那把槍,他只有一盒bb彈,他習(xí)慣射在看得見的地方,然后撿回來。而我也是從那以后,覺得小龍是個好人,至少對我是個好朋友。
那年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幾件大事。有一次我穿著縫了錢的衣服走過一家廠區(qū),里面門衛(wèi)出來一個男人,是保安。他一口斷定說我剛偷完東西,沒等我解釋他就一把揪住我搜身,正巧摸到了那鼓起來的縫了錢地方。他一把扯下我的衣服,把里面的兩百多全拿走。我說,這是我的錢。他盯著我說,你們要飯的哪來這么多錢?說完他把衣服丟給我,揚長而出。
我回去跟小龍講了這事,他說那保安就是這樣,遇見我們這樣打扮的鐵定上來欺負(fù)人。可我關(guān)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我們沒錢了。于是那天我們沿著鐵路撿瓶子,人一倒霉就會接二連三地倒霉,撿了一下午就撿到了三個空瓶。我們只好去翻居民區(qū)后的垃圾桶,運氣還不錯,翻到了半包用塑料袋包起來被扔了的掛面,我們架起撿來的鐵鍋煮了,用樹枝當(dāng)筷子吃了一頓。小龍說,今天是他生日。我說,還陪壽星吃了頓長壽面,值了。說完我們都笑了起來。
第二天來了一個男人,滿臉胡子,但他穿得挺整潔,不像是鐵路上的人。他手里拿了臺我和小龍在超市的柜臺上看見過的DV機(jī),他說他姓杜,但沒說全名。他說他在拍視頻,他想拍我們,他說不是免費的,可以給我們錢,不過得等他走后再給我們,而我們只要和往常一樣就好。我和小龍盤算,沒覺得多虧,帶著他走走鐵軌,翻翻垃圾堆就能拿錢,于是就答應(yīng)了他。
一開始我們有些不習(xí)慣有臺攝影機(jī)整天對著我們,那人說,別把這機(jī)子當(dāng)東西,就當(dāng)是空氣,要真實,我需要真實。后來我和小龍肚子餓了,也沒把那玩意當(dāng)回事,我們?nèi)シ?,翻到了半盒飯店丟的炒飯,我嘗了感覺沒壞,小龍說他餓壞了,于是我就給了他。飯店的老板找我?guī)退床?,小龍則跟著那個姓杜的不知道去了哪。等我回來小龍在棚里等我,另外那個姓杜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飯店老板給了我兩只蘋果,我分給了小龍一個。
第二天是除夕,那姓杜的一大早上又來了,我以為他又要帶小龍去什么地方。誰知道他說,銳子你跟我來。于是我跟他走,走到鐵軌一處有塊大石頭,我坐在上面。姓杜的問,能跟我說說你為啥來這不?我說,沒為啥,沒媽沒爹了。
他問我,是哪里人?
我說,新疆的。
他說,你看起來可不像新疆人。
我說,你看起來也不像本地人。
他笑了,又問,你今年幾歲?
我說,十六了。
他說,你看起來長得慢了???他問我,你和小龍是怎么認(rèn)識的?
我正要說,身后嗚嗚地傳來火車聲,駛過一輛綠皮車,冒著煙,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暮茼?。我沒開口說話,那姓杜的右手拿著DV機(jī)變換著角度。
那天除夕,大年夜,小龍突然說他不舒服,說他肚子疼。我去飯店找老板要了半只客人沒吃的雞,小龍捂著肚子說不想吃。我思索他怎么了?我想到了那盒炒飯。但我更害怕的是,我們這樣的人,被人打了,只要沒傷筋斷骨都不是大問題,但身體內(nèi)部出了問題幾乎就是等死。前半夜小龍說他冷,我把被子往他身上蓋,又挨著他睡,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天空,忽然想看看月亮,不知道為什么,只是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想到了我媽和我爸,我再看身邊的小龍,我開始害怕,從內(nèi)心直冒出來混著北風(fēng)凄涼的怕。
后半夜,小龍的臉直抽筋,一愣一愣的。我使勁安慰他,別死啊。我知道這樣子安慰人并不好,但我害怕得說不出別的話了。他還硬著頭皮跟我打趣說他死不了,但他說話直哆嗦。我說,你撐到明天,我去求杜哥。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鐵軌上等姓杜的,看見他從鐵軌西邊走過來,我跑過去拉著他說,哥,我求求你了,給我點錢,救救小龍吧。他吃中毒了,人都要死了。那姓杜的也緊張,他跟我去找小龍。那是我第二次來到醫(yī)院,那個眉毛都白了的老人說,沒什么大礙,吃點藥,拉幾次就好了。我長舒一口氣,不僅是為小龍死不了而慶幸,也是為我自己所親近的人再也沒有突然死去而慶幸。許多年后,我分析那之間的區(qū)別,我想到除夕那夜沒看到銀色月光。
小龍吃藥那期間,我出去撿瓶子,去路上找人討錢,因為剛過春節(jié)的原因,一毛五毛的要了不少。我記得是初二那晚,我買了幾個洋芋用火烤,烤的時候小龍裹著被子跟我說,銳子,我大概要回家了。我轉(zhuǎn)頭看他,他說,我沒跟你說過我為啥出來吧?其實只是我后爸打我,我賭氣就跑了出來,我家就在西安,我是乘小汽車來的寶雞。我出來一年多了,我媽肯定想死我了。我低聲“哦”了一聲,我說,那好啊,那你啥時候走?你咋回去?他說,明天吧,明天去找警察,給我媽打個電話。
我突然意識到我和他終究不是一路人,他是有家不歸的,而我卻是無家可歸的。
我記得是初四那天,一個女人來接他,她帶著我們?nèi)ワ埖昀锍燥?,還給我們買了一身新衣服。那女人說我們的頭發(fā)得剪剪,又帶我們?nèi)ダ戆l(fā)。理完發(fā)出來,正好傍晚,那女人說是晚上七點半的火車。小龍讓我送送他,我再次來到火車站,再次看見綠皮火車,但同以往十二年的歲月不同的是,我再見到鐵軌的時候產(chǎn)生出了別樣的情感。我站在月臺上,小龍抱了我一下,那時候他比我高半個頭,我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有時間就回來吧。我問他,我們什么時候再見。他說,想我的時候就會再見。
而這一想就是近二十年,我曾經(jīng)去西安打聽過是否有人認(rèn)識一位叫蔣小龍的人,可所有的聲音都像石沉大海。我曾經(jīng)多次幻想我們再見的場景,我會想起那些和他度過的時光,我一次次滿懷期待地以為人生何處不相逢,最后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見過了最后一眼了,只是我不相信罷了。多年以后,我想他和那些因死亡離我而去的人,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
小龍離開后,我回到棚里住了三天。第四天,來了一群穿著制服的人,說是檢查市容,他們把我?guī)нM(jìn)了收容所,不讓我回鐵路附近游蕩。其中一個人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如實回答。他又問我家住哪。我說,龍?zhí)?。家里?lián)系方式有嗎?我說,媽死了,爹死了。他說,是孤兒啊。
第二天,來了一個中年女人,她對我說她是寶雞孤兒院的院長。她看起來十分仁慈,但我曾經(jīng)進(jìn)過一次孤兒院,我不相信眼前這個人的外表,我躺在地上打滾說我不去。但最后我被兩個人抬著跟著那女人走。
在寶雞孤兒院,我待到十七歲。我發(fā)現(xiàn)那位院長真的如外表一樣和藹可親。有一次,我打翻了院里孩子搭的積木城堡,我以為她要打我了,誰知道她只是撫摸我,讓我和別的孩子一起重新組裝。
她是一位好人,在離開后第二年,她因病去世了,死的時候四十四歲。后來我總想,應(yīng)該是老天不忍心這些好人在人間受這么多苦難了,就早些召他們回去了吧。
回到龍?zhí)兜哪悄晡沂藲q,我乘火車經(jīng)過龍?zhí)惰F路局旁的大橋,我還記得那條河,也許還記得某一塊我曾玩耍過的石子。我來到鐵路局的院子,那棵被我剃了光頭的松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而單位的人卻已不是當(dāng)初的那一批。我沒見到曹連軍,我甚至有些想念黃金山,但我都沒見到。
我沿著鐵軌往落日方向走,我想去看看我和我媽的那個小屋,但到了曾經(jīng)翻整過菜地的地方,我只看見新修建的賓館。后來聽說在我離開后的第二年里,就已經(jīng)被當(dāng)成違章建筑給推平了。
我有些難過,但不是想哭出來的那種。十八歲的我看著落日,鐵軌上映印著我的身影,被無限拉長。我沿著來時的路走,朝太陽升起的方向,那天的圓月已經(jīng)可以看見。而我身后,是終將落下的夕陽,和蜿蜒通向大海的鐵路。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xué)第三附中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