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良連
有一首名為《父親》的歌很火,今天聽這首歌,我竟然長號不自禁,也許是因為我從里面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吧。
我堅定地認為父親兇狠固執(zhí),還是遠離他的好,所以打小,聰明的我做什么事都是躲得遠遠的,否則,巴掌和棍子又要降臨了。
父親長得不好看,個子也不高。小時候大家一起吃飯時,父親會夾一塊肉放到我碗里看著我吃下,邊看邊學(xué)著我張嘴,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我覺得很好笑。我真想不通,母親那么溫柔美麗善良,為什么會選擇跟父親這樣的人過一輩子。而且為著我自己的相貌不好看,我不止一次抱怨母親擇偶的不慎。
父親性急,每次騎車時要是旁邊有人礙著他,他便會加速沖上前去,然后回頭瞪著人家。父親脾氣不好,動不動就對我們喊打喊罵。有一次,父親與客人喝茶,我與小弟忽然爭執(zhí)起來,我端起桌上的一杯水就往弟弟臉上潑去,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呢,一個巴掌已劈到我臉上。我被打蒙了,恍惚間瞥到那位客人在我面前使勁護著我,父親大聲吼著,他的頭發(fā)仿佛都豎了起來。
父親偏心,手心手背分得太清。我們姊妹四人,大姐、二姐、我,還有小弟,父親最疼愛大姐。在我眼里,大姐長得好看,樣子乖巧,又因為是長女,自然獨得寵愛,所以每次我出去玩耍都會拉上大姐,這樣回家后就不會挨打。弟弟是獨子,是父母拼著命也要生的寶貝,待遇自然與眾不同。相比之下,我和二姐就沒那么好運了。二姐是家中次女,超生,從小就被寄養(yǎng)在外婆家。而我呢,又是女孩兒,長得還不好看,自然也是累贅。聽母親說,我出生后不久就差點被送人。為了少挨打,我總是賣力討好地把洗碗、做飯、喂雞、掃地等家務(wù)活干完才敢出去玩,盡管如此,父親還是很少給我好臉色。尤其是在飯桌上,我實在太想吃肉了,可是父親好像時刻瞪著我,我只好用筷子碰了碰僅有的幾塊肉,隨后把筷子轉(zhuǎn)向咸菜。所以現(xiàn)在每次給家里打電話,我都只找母親,有時候電話是父親接的,我很快就掛了。
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父親一個人挑著如此沉重的擔(dān)子孤獨地前行,除了母親的慰藉,更多的是一籌莫展的日子。好不容易在兩畝田地種出來綠油油的蔬菜瓜果,等來的卻經(jīng)常是賤價與憂心。生活費、孩子的學(xué)費,這些對父親來說都是無底洞。父親嘗試做生意,打石,賣柿子餅,到溫州賣楊梅,賣毛豆……可是做生意哪有總賺不賠的?背上一身債務(wù)之后,為了擺脫困境,父親咬了咬牙,告別母親,只身一人踏上北去的列車。聽母親說,父親做的是“押車”工作,給人長途送貨。
那年冬天,天氣跟家里的鍋灶一樣清冷。眼看除夕將近,滿心期盼的我卻遲遲沒有等到母親給我買的新衣服。大年三十晚上,母親煮了一盆肉丸子湯,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卻看到一旁的姐姐沉默著,母親悄悄流下兩行清淚。我不懂,在那孤獨的日子里,父親怎么竟如此狠心,連過年都不回家。
直到正月十五,母親臉上才有了喜色——父親終于回來了。母親喜的是,父親平安回來了;我喜的是,母親終于笑了。那天,父親格外溫柔,坐在凳子上與我們面對面聊他的經(jīng)歷。他翻起他差點被砍斷的皮鞋前蓋,從鞋墊底下取出五十元錢,興奮地交給母親。而我更好奇的是,父親是如何與車上的小偷斗智斗勇的。從那時起,父親的形象在我心里高大起來。
父親兇,自然也讓別人忌憚,因此小伙伴們都不敢欺負我。那年夏天,班里一個男同學(xué)欺負我,我哭著回家告訴父親,父親立馬火急火燎地追到學(xué)校質(zhì)問,那個男同學(xué)一直躲在廁所里不敢出來。
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也不夠神通廣大,他經(jīng)常一臉沮喪,為我的那點學(xué)費發(fā)愁。那些年上學(xué),我的學(xué)費基本都是先賒欠,每次回家催學(xué)費,我總是十分為難。我害怕看到父親發(fā)怒,更不想看到父親發(fā)愁。周圍的鄰居好友都借遍了,窮人家拿什么還別人的錢呢?還有誰敢借錢給你?父親不得已賣了田,賣了家里的摩托車,賣了唯一能創(chuàng)造收入的碾米機,最后終于無物可賣,父親與母親找人合伙上山砍柴下山賣,早出晚歸,不敢停歇,生怕歇一會兒,這個家就垮了。
我上大學(xué)時,有一回打電話回家才知道父親受傷了。聽母親說,她與父親兩人在深山里鋸一棵大樹,樹太粗太大了,父親不小心鋸到了自己的膝蓋,傷口太深骨頭都露出來了。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記得那樣的境況不止一次,就連手指頭被絞肉機絞得只剩一點肉連著,父親都始終沒有進過醫(yī)院,怕花錢。
也許是一輩子為了錢受了不少苦,父親格外看重錢。我讀研時去泰國支教一年得了一點補貼,父親就一直惦記著,向街坊鄰居到處宣揚,說她女兒出息了,一個月掙好多錢。我談對象時,父親極力反對,原因是對方學(xué)歷太低,重點是太窮!當(dāng)我找到工作時,父親比誰都開心。那天,我到學(xué)校報到,父親親自為我打點行李,雇了一輛摩托車專門陪我整理宿舍。看完周圍環(huán)境,父親還得意地跟旁人說:“這地方我來過,當(dāng)年來這里砍柴來著……”直到母親沖他使眼色他才閉了嘴。我記得那天,父親臉上的笑容比前半生加起來都多,像太陽一樣燦爛。
如今的父親還是那么神通廣大,自己挖了蝦池養(yǎng)起了蝦,幾年下來攢了點錢,贊助弟弟開了店買了車。但父親跟以前有點兒不同了。父親嗜煙,每次我們帶煙回家,他都會露出很饞的羞澀的笑,把煙塞到胳膊下藏起來,像一個孩子。父親早已沒有了當(dāng)年的銳氣,就連花白的頭發(fā)也順從地貼在頭皮上,臉上的神情除了溫柔,還是溫柔。前天,父親抓了一條蛇,專門打電話給大姐夫,我順便也分得了一杯羹。尤其是對我女兒,為了求得一個擁抱,父親可以花上幾十分鐘耐心地哄。我女兒那一聲“外公”更是讓他笑得合不攏嘴。小家伙長了痱子后背發(fā)癢,每次都吵著要外公搓搓,而父親此時總會伸出那粗糙得似樹皮,手指頭凹凸不平的手掌耐心摩挲著,滿臉得意地責(zé)怪我怎么沒照顧好她的外孫女……
這才是一家人相處的最佳狀態(tài)吧?母親總是打電話來讓我買各種補品,她擔(dān)心父親太過勞累,總是神經(jīng)兮兮的。前年父親被他懷里的小孫子掰斷了兩顆門牙,笑起來是那么沒有底氣,那么干癟。
如今我已為人母,在耐心哄著孩子的同時,我似乎逐漸找回當(dāng)年那些溫暖的記憶:床板太冷,父親總會在席子底下鋪上一層厚厚的稻草,自己先把被窩焐熱了,再讓我睡下;多少個迷迷糊糊的深夜,父親抱我起夜再哄我安睡;多少個饑餓的夜晚,父親端著噴香的炒面抑或煎海蠣來到床邊看著我們吃下;后來聽母親說,當(dāng)年我最終沒被送人,是父親咬咬牙堅持不讓送……
(該文榮獲2 0 1 9年“文心杯”全國中學(xué)師生作文大賽教師組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