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資助:《雨月物語》中的“鬼(妖)妻故事”與明代小說的比較研究,項目編號:2019YJSS155。
摘 ?要:《夜宿荒宅》是上田秋成于1768年所著《雨月物語》中的第三篇志怪小說,翻改于明代瞿祐編寫的傳奇小說《剪燈新話》中的《愛卿傳》。本文認為《夜宿荒宅》雖然翻案于中國的《愛卿傳》,但是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發(fā)生了變化,這些變化正是揭示隱藏在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本性”這一上田秋成的小說觀所致,是基于日本文化與作者自身思想的再創(chuàng)造。由此可見,《夜宿荒宅》雖然取材于《愛卿傳》,但是在作品的本質(zhì)上有重要的主題創(chuàng)新。
關鍵詞:夜宿荒宅;愛卿傳;宮木;人性;貞節(jié)
作者簡介:王夢娟(1996.1-),女,漢族,河南人,天津外國語大學日語學院日語語言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8--03
《雨月物語》是上田秋成于1768年所著的夢幻式怪異奇談,全書由九篇小說組成。其中的第三篇小說《夜宿荒宅》翻改于中國明代小說家瞿祐所著《剪燈新話》卷三的《愛卿傳》。小說主要描寫了一位妻子在戰(zhàn)爭中嚴守與丈夫的約定等待在家,卻在等待丈夫的過程中死亡,死后作為靈魂與丈夫再會的故事。先行研究多立足于作品本身,用“等待的女人”和“貞婦”等來統(tǒng)括作品中女主人公宮木的人物形象。清田啟子認為“拒絕誘惑、一心等待丈夫的宮木是秋成的理想女性?!盵1]樸煕永認為“宮木能夠在貧困的生活中堅守對丈夫的貞節(jié)”。[2]
確實、單從作品本身出發(fā),宮木在丈夫離家后忠貞的等待丈夫七年是事實,不能否定其“等待”和“貞節(jié)”的一面?!兑顾藁恼纷鳛橐黄缸髌?,其人物形象的創(chuàng)作必然會受到原作的影響。然而,《夜宿荒宅》與原典的對比研究仍存在不足。筆者認為,與原典的不同之處,正是理解《夜宿荒宅》中宮木的女性形象特征的關鍵所在。
一、宮木的人性色彩
《夜宿荒宅》中故事的開端以夫妻分離開始。丈夫勝四郎為興家業(yè),選擇進京經(jīng)商,造成夫妻的分離。而妻子宮木對丈夫進京之事,心中深感不妥,再三婉言相勸。臨別之際向丈夫凄婉道:“家中剩下我孤零零一個女人家,別無依靠,如同山野迷途,惶恐不安,但愿朝夕莫忘,早日歸來?!盵3]
這是夫妻分離之際妻子向丈夫敘說的場景,其描寫借鑒了《愛卿傳》中愛卿向丈夫道“但年高多病,而君有萬里之行,昔人所渭事主之日多,報親之日少,君宜常以此為念。望太行之孤云,撫西山之頹日,不可不早歸耳”[4]的內(nèi)容。
通過比較兩篇作品發(fā)現(xiàn),在夫妻分別之際,妻子都傳達出希望丈夫早日歸來的期望。但是《愛卿傳》中,愛卿是出于要對婆婆盡孝的角度,提醒丈夫早日歸來。這為作品后面刻畫愛卿侍奉病重的婆婆“事之甚謹,湯藥必親嘗,饘粥必親煮?!钡男D形象做了鋪墊。而《夜宿荒宅》中并沒有婆婆這一人物形象的設定,宮木只是因為自己內(nèi)心的孤苦無依,希望丈夫早日歸來,陪伴在自己身邊。此部分筆者認為是上田秋成的重要創(chuàng)作。上田秋成在翻改《愛卿傳》時,通過減少婆婆這一人物形象的設定,來排除對儒家孝道的宣揚。反之,將重點集中在夫妻雙方之間,著眼于宮木內(nèi)心情感的表達。讓原本對丈夫進京之事就不情愿的宮木,在丈夫離家前借助自己柔弱無助的形象,向丈夫傳遞出希望其早日歸家的內(nèi)心想法,表現(xiàn)出對丈夫的依賴與期待。
另一方面,從丈夫?qū)ζ拮拥膽B(tài)度來看,《夜宿荒宅》中勝四郎面對妻子的期盼,向其許下“等葛葉凋落,秋天我即回來。望你安心等待。”的秋歸之約后,告別妻子,離家而去。反觀《愛卿傳》中并沒有關于丈夫趙子態(tài)度的描寫。因此筆者推測,臨別之際向妻子許下歸來之約可能與作者的意圖有關。與《愛卿傳》相比,《夜宿荒宅》中圍繞此約定增加了三處內(nèi)容。第一處是勝四郎離家后不久,家鄉(xiāng)便爆發(fā)了戰(zhàn)亂。面對連綿的戰(zhàn)亂,“四郎妻宮木也想逃往他鄉(xiāng)藏身,但又想到丈夫臨行之話‘待到今秋便回,于是每日惶恐不安地屈指度日。”第二處是宮木終于等到約定的深秋,丈夫卻杳無音訊。此時宮木自傷自憐,怨恨丈夫的薄情寡義,感慨人心易變。遂作短歌一首“悲傷誰人告夫郎,逢坂雞啊,暮秋約期莫相忘!”第三處是宮木墓前的短歌:“望眼欲穿不見歸,時光虛待至今日”。這三處描寫極力地渲染了宮木等待丈夫時的悲哀,突出表現(xiàn)了宮木的悲怨與執(zhí)著。因此可以認為,上田秋成在翻改《愛卿傳》時,特地增加了臨別之約這部分內(nèi)容,就是為了呈現(xiàn)出宮木圍繞此約定所表現(xiàn)出的內(nèi)心世界。
七年之后勝四郎歸來,完成與妻子亡靈的再會。這部分關于人靈再會的設定同樣借鑒了《愛卿傳》中的內(nèi)容。在《愛卿傳》中,趙子在知曉愛卿之死后,于愛卿墓前痛哭“娘子平日聰明才慧,流輩不及。今雖死矣,豈可混同凡人,使絕音晌。九原有知,愿賜一見。”之后,愛卿再現(xiàn)完成與丈夫的再會。但是《夜宿荒宅》中勝四郎歸來,見到居住在荒宅的宮木驚訝不已。此時是在勝四郎并不知曉宮木已死的情況之下,完成了夫妻間的再會。從推動夫婦雙方再會的動力來看,《愛卿傳》中愛卿的亡靈之所以會再現(xiàn)是由于丈夫的懇切哀怨。主動促成再會的一方是丈夫。而《夜宿荒宅》中是宮木在變成亡靈之后,主動等待在家并與丈夫完成再會。主動促成再會的一方是妻子。上田秋成在創(chuàng)作時,把促成再會的一方從男性改變?yōu)榕?,從而突出女主人公宮木堅守與丈夫的約定,死后化作靈魂也要與丈夫再見的執(zhí)著。
綜上所述,上田秋成在創(chuàng)作《夜宿荒宅》中宮木形象時,所關注的是宮木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所表現(xiàn)出的初衷不改、堅守約定的精神。致力于展現(xiàn)出宮木內(nèi)心的孤獨、怨恨與執(zhí)著之情,展現(xiàn)出宮木身上人性的一面。那么上田秋成為什么會如此重視人性的宣揚呢?
江戶中期,國學逐漸興起。所謂國學,是在研究日本古典文學基礎之上,力求從宋明理學和佛道道德中解放出來,開始嘗試從日本的傳統(tǒng)文學中探求日本民族的固有精神,抒發(fā)人的真實情感。集大成者賀茂真淵大膽向當時統(tǒng)治者所倡導的佛儒思想宣戰(zhàn),主張尊重自然和人類的本性。此時的上田秋成師從賀茂真淵的弟子加藤萬枝,致力于尊重自然和人類的本性,“提倡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如實地描寫人類的本性,把本性當做不受善惡規(guī)范束縛的自然本性,把好色、忠誠、嫉妒、怨恨等充斥于生活中的欲望和感情當做人類的本性?!盵5]
正是由于上田秋成這種主張宣揚人的本性的思想,與《愛卿傳》的作者瞿祐所崇尚的“勸善懲惡、動存鑒戒”的創(chuàng)作觀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所以上田秋成在塑造宮木形象時有意排除《愛卿傳》中大力宣揚儒家孝道的部分,而將自己主張的人性思想在宮木身上進行嘗試,致力于表現(xiàn)出其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
二、宮木的貞婦形象
勝四郎離家之后,戰(zhàn)亂頻發(fā),而妻子宮木獨自一人,等待丈夫歸來。此處描寫宮木在家等待丈夫的狀態(tài)時,特別強調(diào)了宮木的貞操。宮木面對輕薄之徒勾引“固守三貞節(jié)操,不與理睬,以后索性閉門不出。”此部分強調(diào)妻子貞操的描寫在《愛卿傳》中有跡可循?!稅矍鋫鳌分幸浴摆w子之居,為劉萬戶者所據(jù),見愛卿之姿色,欲逼納之。愛卿以甘言紿之,沐浴入閤,以羅巾自縊而死?!眮沓尸F(xiàn)出愛卿的貞操表現(xiàn)。
通過比較,《夜宿荒宅》中描寫妻子等待丈夫在家的狀態(tài)時,特別強調(diào)妻子嚴守貞操的一面,可能是吸收了《愛卿傳》中宣揚女性貞操的寫法。較之《愛卿傳》中,愛卿面對惡霸劉萬戶的逼迫,以死殉節(jié)的忠貞表現(xiàn),《夜宿荒宅》中描寫宮木為了守護貞節(jié),拒絕與外人接觸。但是宮木到底有沒有為守貞而死,仍舊存在疑問。因為《夜宿荒宅》中關于宮木之死,并沒有明確指出其死因,更無法得知其是否為守節(jié)而死。但是從“我寧可玉碎,不求瓦全,堅忍相持,不知忍受了多少辛酸苦辣。斗轉(zhuǎn)星移,好容易盼得秋天到來,但君仍不見歸返。送走殘冬,又迎來新春,依然杳無音訊?!边@段宮木化作靈魂后與勝四郎再會時的自述看來,宮木應該沒有為了貞節(jié)自殺。因為如果是為保護貞節(jié)自殺了的話,她應該不會等到冬天,也不會迎來春天。因此排除宮木為守貞自殺的可能性。那么同樣是描寫妻子等待丈夫期間的貞操表現(xiàn),宮木與愛卿為什么會存在差異呢?
首先從人物設定來看,宮木初次登場設定為“勝四郎的妻子宮木,生的姿容端麗,且生性聰慧”。與此相對,《愛卿傳》中關于愛卿的描寫,前有“羅愛愛,嘉興名娼也,色貌才藝,獨步一時。而又性識通敏,工于侍詞,以是人皆敬而慕之,稱為愛卿?!焙笥小巴び汹w氏子者,第六,亦簪纓族,父亡母存,家貲巨萬,慕其才色,納禮聘焉。愛卿入門,婦道甚修,家法甚飭,擇言而發(fā),非禮不行。”
對比兩篇作品的人物設定可知,《夜宿荒宅》中宮木是作為勝四郎的妻子登場,而《愛卿傳》中首先描寫了愛卿初登場時的妓女形象,之后又描寫了其與趙子結婚之后婦道甚修的賢妻形象。上田秋成在創(chuàng)作《夜宿荒宅》中宮木的人物形象時,舍棄了《愛卿傳》中妓女的設定,直接讓其以平民妻子身份登場,無疑更加符合日本社會的現(xiàn)實。但是如此一來,也排除了《愛卿傳》中瞿祐想要通過愛卿前后的身份轉(zhuǎn)變,來凸顯出儒家思想的教化作用的目的。隨著儒家思想的教化作用的削弱,作品中女性的貞節(jié)觀念必然也會隨之減弱。
其次,《愛卿傳》中借惡霸劉萬才的形象設定,來凸顯愛卿面臨逼迫時的忠貞節(jié)烈,宣揚儒家倫理道德中“一女不事二夫”的貞節(jié)觀。而《夜宿荒宅》中刪減了《愛卿傳》中惡霸形象的設定,因此在為了守護貞節(jié)而自殺的激烈程度上,宮木可以說是比不上愛卿。換言之,在作為烈婦形象的塑造中,愛卿更加成功,而宮木身上所謂的烈女形象被削弱了。由此可見上田秋成在塑造宮木形象時雖然吸收了《愛卿傳》中女性必須守貞的貞節(jié)觀念,但是通過人物設定的不同,讓宮木的守貞行為僅僅表現(xiàn)在對丈夫“守貞”的層面,而并沒有像愛卿那樣上升到“殉節(jié)”的高度。
上田秋成在創(chuàng)作宮木形象時,之所以通過改變?nèi)宋镌O定來削弱原作中的貞節(jié)觀念,是因為日本社會一直奉行的是家的父家長制,即家的制度與父權家長制的有機結合。這種家的父家長制區(qū)別于中國重視男性祖先血緣關系延續(xù)和繁榮的父權家長制度。在家的父家長制的制度之下“日本人對于家族經(jīng)濟共同體的功能的重視,大大減輕了血緣傳承的重要性。家業(yè)繼承人的選擇可以不必受血統(tǒng)和系譜關系的限制”。[6]此外日本江戶時代還盛行養(yǎng)子制度,也為繼承提供了多種可能。正是因為日本社會對于后代血緣系統(tǒng)的純正性的要求不像中國“血緣至上”那樣強烈苛刻,故而對女性貞節(jié)觀念的要求也有所放松。
因此為了適應日本父權家長制家族制度的發(fā)展,上田秋成在塑造宮木這一人物形象時,雖然吸收了《愛卿傳》中女性必須嚴守三貞的貞節(jié)觀念,但并沒有要求女性做到為守節(jié)而殉死的病態(tài)程度。如此以來,宮木只能被稱為“貞婦”,而不能像愛卿那樣被稱為“烈婦”。
結語:
本文以《夜宿荒宅》中的宮木人物形象為研究對象,通過與原作《愛卿傳》的對比,明確其對《愛卿傳》的借鑒和創(chuàng)新之處,突出表現(xiàn)了宮木的人物特征。
《夜宿荒宅》中宮木形象的創(chuàng)作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愛卿傳》的影響。但是由于時代背景與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的不同,上田秋成在創(chuàng)作時,意圖通過改變《愛卿傳》中的人物設定,削弱儒家思想對于女性的束縛。其在刻畫宮木貞婦形象的同時,將重點放在宮木內(nèi)心世界的表達上,著重展現(xiàn)出宮木的人性色彩,使宮木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飽滿。
注釋:
[1]清田啓子(1973)「『雨月物語』の構成―三人のヒロインを通し―」.
[2]樸煕永(2004)「淺茅が宿」の怪奇の構造と主題 文學研究論集22.
[3]本文中《夜宿荒宅》原文引用自(日)上田秋成著《雨月物語》 ?閻小妹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0年版 p33-39.
[4]本文中《愛卿傳》原文引用自瞿祐《剪燈新話》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年版 p69-71.
[5]張曉希 《中日古典文學比較研究》 南開大學出版社 2009年版 p261.
[6]李卓《家族制度與日本的近代化》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7年版 p69.
參考文獻:
[1]李卓《家族制度與日本的近代化》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7年版.
[2]瞿祐《剪燈新話》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年版.
[3](日)上田秋成:《雨月物語》 閻小妹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0年版.
[4]張曉希 《中日古典文學比較研究》 南開大學出版社 2009年版.
[5]中村幸彥·高田衛(wèi)·中村博保(1995)『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78 英草紙·西山物語·雨月物語·春雨物語』·小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