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劉擋柱被確診肺癌晚期的第10天，四萍從京城回來了。

那天是寒露節(jié)氣，但天氣并不寒冷，是個小艷陽天，有幾朵白云飄在天邊，像幾堆潔白而柔軟的棉花，鑲嵌在藍(lán)汪汪的被面上。四萍在村頭下車時(shí)是午后兩點(diǎn)鐘。村頭小賣部門前，坐著一群曬太陽閑聊的人，四萍剛進(jìn)入他們的視線，立馬被各種目光纏上了。

穿一件香色薄呢長裙的四萍，似乎與13年前走出村莊時(shí)沒有太大的區(qū)分。她有些拘謹(jǐn)?shù)剡f給人們一個微笑后，拉著那個大皮箱穿過人們復(fù)雜的目光，順著那條熟悉的街道向西走去，最后停在劉擋柱家的大門前。四萍站在門前做了個深呼吸，緩緩地推開了那扇虛掩的大門。

四萍回來的消息，像一股旋風(fēng)讓村莊變得騷動了起來，人們又興趣盎然地嚼了一回13年前的故事，但重點(diǎn)是在四萍此番回來的目的上。劉擋柱更是對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的四萍驚詫不已，仿佛一下子墜入夢游太虛的幻境里。

與劉擋柱僅一墻之隔的胖紅，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在屋里不停地走來走去。四萍跟劉擋柱離婚時(shí)，胖紅的嘴皮子差點(diǎn)沒磨破，她不想讓四萍背負(fù)那個壞了良心的罪名?？伤钠季拖褚粋€榆木疙瘩，在她甚至聲淚俱下的懇求下，都沒吭一聲。他們?nèi)ッ裾x婚的那天，胖紅像死了親娘一樣，哭得天昏地暗，她也罵四萍壞了良心，但她還是想請四萍吃一頓飯，無論如何她倆曾貼心貼肝地好過，可是四萍卻不辭而別了。她把那一桌子冒著熱氣的飯菜倒進(jìn)豬食槽子里，從此再不提四萍這個人。

癱瘓?jiān)诳簧系钠牌耪f：“你吃錯藥了，走得我的頭都大了?！迸旨t才狠狠地嘆了一口氣，走了出去。

胖紅進(jìn)門的時(shí)候，四萍正在廚房里忙著，她讓胖紅先坐，說她一會兒就好。劉擋柱背靠著一個枕頭倚在炕頭墻上，他換了一套嶄新的紅色加絨保暖內(nèi)衣，竟然是四萍給買的。劉擋柱看見胖紅，撇著嘴不置可否地?fù)u了搖頭。一會兒的工夫，四萍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面上臥著兩個潔白的荷包蛋，清湯里點(diǎn)綴著幾點(diǎn)油花和翠綠的蔥花，一股好聞的香油味兒隨著裊裊的熱氣飄散著。

胖紅和四萍四目相對，四萍很快躲閃開了。胖紅看向那碗面，不無玩笑地說：“就是不一樣哈，一碗普通的面也做得這么富有食欲，連我都想吃了?！彼钠夹χf：“那我給你也做一碗？”倆人的目光又碰到了一起，這次四萍沒有躲閃，倆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一個星期后，四萍回了京城，只有胖紅知道她拿走了劉擋柱的診斷書和一些檢驗(yàn)單子?；貋頃r(shí)四萍拿回一張中藥方子，她告訴劉擋柱是京城最具權(quán)威的專家給出的方子。四萍私下里告訴胖紅，幾家京城大醫(yī)院的專家都說沒治了。之后四萍一次次去縣城東和堂中藥館抓回大包小包的中藥，每天熬藥給劉擋柱喝。兩個月后劉擋柱果真神奇般的好了起來，蒼白的瘦臉新鮮了許多。

過年的時(shí)候，劉擋柱和四萍的兩個孩子回來了，女兒已是京城一家外企的白領(lǐng)，兒子今年剛考上大學(xué)。兒子看著四萍做的一桌子豐盛的年夜飯，直呼老媽萬歲，言說今年終于和他爸的杠杠硬的油條拜拜了。

四萍跟劉擋柱離婚時(shí)，家里的東西四萍一紙一條都不要，唯一的條件就要兩個孩子。劉擋柱說：“都走吧，老子一個也不稀罕?！笨伤钠甲屗陔x婚協(xié)議上簽字時(shí)他又反悔了，跳著高兒地?fù)p四萍：“狗屁金牌月嫂，不就是一個侍候女人月子的老媽子嗎，孩子跟你就有出息？”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拉著鋸，鋸得四萍皮肉都冒著血筋兒，最后劉擋柱還是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有人問起這件事，劉擋柱鼻孔里噴出一股氣流：“哼，老子永遠(yuǎn)是爹！”

農(nóng)歷二月，陽春的風(fēng)刮得人骨頭里冷，劉擋柱突然腿疼得厲害。四萍把劉擋柱送到市醫(yī)院，診斷為骨轉(zhuǎn)移。大夫說：“回去吧，他能吃啥就給他吃點(diǎn)啥?！焙芸靹踔团P床不起了，屎尿都要四萍端。劉擋柱在疼痛難忍時(shí)就罵四萍，他罵四萍在外面找野漢子，罵四萍虛情假意，沒安好心，回來想奪他的家產(chǎn)。四萍說：“你再這樣，我就走了?！眲踔捅ё∷钠嫉母觳膊蝗鍪?，“嗚嗚”地哭，罵自己混蛋?？商鄣帽锊蛔〉臅r(shí)候，他還罵四萍。四萍還說要走的話，但四萍始終沒走。

清明節(jié)的前兩天，疼痛一下子遠(yuǎn)離了劉擋柱，他蒼白的臉上泛著潮紅，眼睛閃著光亮。那天，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和四萍以前的事。從他倆自由戀愛開始一件一件地說著。他臉上的表情又眷戀又陶醉。四萍不時(shí)借故走開，背著他偷偷地抹一把眼淚。說著說著，劉擋柱讓四萍坐到他的身邊，他撩起四萍的袖口，眼睛盯住四萍小臂上的一條兩寸長的疤痕，聲音顫抖了：“我欠你一聲‘對不起，現(xiàn)在我就還給你?！闭f完他撐著骨瘦如柴的虛弱身子爬了起來，跪在了四萍的面前，說：“對不起！如果有來生，我還和你做兩口子……”他一個頭叩在枕頭上，肩頭劇烈地抖動著。四萍“嗚嗚”地哭出了聲音，這是她回來后第一次在劉擋柱面前肆無忌憚地哭。

那天夜里，劉擋柱走了。四萍一個人給劉擋柱穿戴整齊，然后站在西墻頭下喊醒了胖紅一家人。

（摘自《小小說月刊》）（責(zé)編 清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