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我們還是先來讀幾首詞吧:
一、《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二、《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三、《浣溪沙·一樓宮妝簇彩舟》
一樓宮妝簇彩舟,碧羅團扇自障羞。水仙人在鏡中游。
腰自細來多態(tài)度,臉因紅處轉(zhuǎn)風流。年年相遇綠江頭。
歐陽炯曾在其為《花間集》所作的序里說,詞就應該作得“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這段話也經(jīng)常會被后世的婉約派詞人拿出來,作為評價一首詞高低的標尺。上面的這幾首詞,如果用這把標尺來衡量,則無疑都是詞中的典范。這些詞的作者,就是我們本文所要講的北宋著名婉約詞派的代表人物、號稱“宋詞小令第一人”的晏幾道。
晚清著名詞人馮煦在他的《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嘗說:“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淮海,是指秦觀(字少游,其有個別號,叫淮海居士);小山,指的就是晏幾道(小山是他的號)。那他為什么要說晏幾道是“真古之傷心人也”呢?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撫州臨川(今江西南昌)人,宋仁宗寶元元年(公元1038年)出生在汴梁(今河南開封)。晏幾道的父親晏殊(字同叔)是北宋著名文學家、政治家晏殊。也就是曾寫出過“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那位。之前,我已給大家介紹過大晏的事跡了,這里就不再贅述了。殊一共有七個兒子(一說有八個兒子),幾道是他最小的一個兒子,生他時,殊都已經(jīng)47歲了。和他那被人稱作“神童”的父親(5歲能詩、14歲以神童的身份參加科舉考試,一舉考中了進士。大約是歷史上年齡最小的,正經(jīng)通過考試考取進士的人)一樣,小晏也是打小就有“神童”之稱。7歲時寫的文章,就已能叫很多老夫子感到汗顏了。歷史上,有很多父子文學家,比如三班(班彪、班固、班昭)、二蔡(蔡邕、蔡琰)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二李(李、李煜)、三蘇(蘇洵、蘇軾、蘇轍)等等,不過要說父子兩人在文學造詣上,真正能做到勢均力敵的,好像除曹操與曹植外,就是晏殊和晏幾道了,他們父子在在文學史上,向有“大小晏”之稱。
但小晏和他父親一生風光不同,天性孤傲的他,后來經(jīng)歷了家道的中落,不過有意思的是,都說這人全都是“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貧難改舊家風”,可小晏貧了幾十年,卻是一直未能改得了他的舊家風,是以其大半生過得都非常不好。綜觀小晏的一生,可以說是像極了大觀園中的賈寶玉。
他出生時,父親已當了很大的官———參知政事,4歲時,父親又被仁宗皇帝任命為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都相當于宰相了),朝中的重臣更有一多半都是父親的門生。說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絕對一點都不過分。且他作為家中的幼子,又自幼書就讀得特別好,“潛心六藝,旁及百家,尤喜樂府,文才出眾”,深得乃父的喜愛,長得還特別漂亮,也不是一般的聰明,父親對他亦是十分的溺愛。
不過,他小時候,以其伶俐,在給他老爸爭得了不少面子的同時,也常讓老爸感到有些頭痛。據(jù)說有一次,晏殊在家里大宴賓客,能被晏相邀請的客人,自然不是高官,就是文壇大家。酒過三巡,晏殊想讓自己的小兒子在客人面前露上一小手,于是,就叫人立即到老夫人那兒,將當時只有5歲的小幾道帶來堂上,讓他唱幾首詞給大家聽。這種場面,小幾道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來了之后,就拍著小手,唱了起來:旋暖熏爐溫斗帳。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賓客們一聽,不由得面面相覷,這相爺家的小公子,怎么一張嘴唱出來的,就是柳永寫的艷詞?“住口!你這唱的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晏殊亦大窘。小幾道正唱得高興,突然被父親喝斷,委屈得眼淚直在眼窩里打轉(zhuǎn)兒,“我就是覺得它好聽嘛,為什么不能唱?”看到兒子楚楚可憐的樣子,晏殊也不忍再兇他了,不由得長嘆了一聲:“唉!孺子不可教也?!?/p>
晏殊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生活在如此環(huán)境中的小晏,之后,果然是變得越來越不受世俗的拘束,給他的感覺是非常的清高、孤傲,唯詩詞、雅樂、美女不能辜負。其實,這也怪不得他,且他也有這個資本———出身豪門,錦衣玉食、珠圍翠繞,見天兒地被人寵著、夸著,又兼文思敏捷,才高八斗,想不如此也難。他不僅對一般讀書人所追求“學而優(yōu)則仕”不屑一顧,就連很多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也知之甚少。
然而,有道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小晏這“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的幸福生活一下子戛然而止了———他那官居宰相的父親大晏去世了。父親去世后,這位17歲的少年,很快就感受到了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情薄涼。當初,相府門前的車水馬龍,轉(zhuǎn)眼之間就變得門可羅雀了起來。但小晏那恃才傲物的個性,卻是一點都沒有變。其實,他只要稍稍肯低下一點頭來,托托父親故舊、門生的關系,未必不能有一個光明的前途,可他卻根本就不屑于那樣做。是以“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于下位”(黃庭堅語),意思就是:由于他太恃才傲物了,諸公雖然都聲稱喜歡他,卻又都小心地觀望著,不愿與他有過多的交往。而他呢,卻是抱著你們不來煩我更好的心態(tài)度,一頭扎進自己的世界中,更加不把那些在官場上混的人放在眼里。
據(jù)說有天蘇軾忽然心血來潮,想找小晏聊聊天,于是,就托自己的門生,也是小晏的好友黃庭堅去跟小晏說了這事,不料小晏聽了,竟冷冷地說道:“當今朝廷高官,多半是我晏府當年的舊客門生,連他們我都沒空搭理,更何況是他!”要知道,蘇軾當時可是京城多少高官都想結(jié)交的大才子,沒想到卻在小晏這兒碰了這樣一個釘子。蘇軾聽了黃庭堅的回信,也只能是莞爾一笑。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