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取兵,湖南臨湘人,作品見《人民日報》《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學》《湘江文藝》《山東文學》《時代文學》《小說界》《文學港》《青春》《芳草》等報刊。出版著作7部,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棵質(zhì)樸的草就是一盞燈,照亮著鄉(xiāng)人前行的路。
——題記
暮春,陽光正好?;剜l(xiāng),院子里的竹籬笆上攀緣著一篷綠綠的扛板歸,細長彎曲的莖葉努力向上伸展,好像要把整個藍天擁入懷中??粗矍暗拇渚G,活色生香,我忍不住內(nèi)心的絲絲波動,伸手摘下一片細嫩的葉尖,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口齒間頃刻溢滿了陽光的味道。青青的生草香,嚼在嘴里,我恍若一只嚙草的山羊,在細細地品嘗著春天的色澤。一枚質(zhì)樸的草葉,通過味蕾喚醒著我們內(nèi)心深處美好!
在南方的鄉(xiāng)野,百草葳蕤,花枝招展,狗尾草、看麥娘、商陸、青蒿、紅蓼……知名和不知名的鋪天蓋地,欣欣向榮,扛板歸也是其中之一,身影隨時可見。有時它更多的是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阡陌的邊上,農(nóng)家院落的雜草叢中,細小,纖弱,而且必須攀附別的植物向上。每次看到它,心生一絲憐憫,總會想到《紅樓夢》中的那個弱女子——林黛玉,一幅弱不禁風的樣子,風一吹就會倒。事實上,它的內(nèi)心強大,生命力特別頑強,不苛求,不講究,只要有一點泥土,一絲水分,一線陽光,它就會灑脫的攀附生長,滿山遍野。甚至一點都不低調(diào),不羞怯,悄無聲息地纏繞在其他植物上,利用莖葉上的倒刺——像鉤子的刺“勾”著向上走。有它的地方,這塊地也就成了它的地盤,完全不是弱不禁風的女子的做派。
扛板歸,在南方的土地上實在平凡,冬蟄伏,春發(fā)芽,夏瘋長,秋天叱咤風云,妖艷而恣意。這是它的一生,正如眾多的鄉(xiāng)野草木,一歲一榮枯。
扛板歸,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猛烈,少年時我并不喜歡這個名字。在湘北的鄉(xiāng)間,鄉(xiāng)人都親昵地稱它為貓耳朵刺,更有些詩情畫意。貓,在民間讓人憐愛,溫文爾雅,恬靜可愛,遠沒有狗的喧囂與霸道,不但是女娃們的寵物,也是不少老年人的伙伴。確實,扛板歸的葉子像極了貓的耳朵,不圓不尖,也不是規(guī)矩的長方形或正方形,而是有點橢圓形,又形似三角形,向上還有一個小尖尖,形容它是一只貓的耳朵,沒有更為貼切的比喻了。只是顏色是翠綠翠綠,比灰色的貓耳朵好看多了,但這不影響少年對它的喜愛??赴鍤w柔弱的莖稈上還有密密的小刺,類似荷梗上的小刺,又有點像魚的牙齒。但這刺比鄉(xiāng)野間的刺泡里、金櫻子、荊棘上的刺柔和得多,不傷手,輕輕地撫摸,好像夏天的晚上奶奶在背上抓癢癢的感覺,溫暖、舒適。是刺,自然有它的骨氣。小時候曾猛地扯了一下它,頓感手心火辣辣地疼。再弱小的刺,也是刺,孱弱的身體里隱藏著一種堅硬,如錚錚鐵骨,寒意逼人!
扛板歸是一種很有趣的植物,骨骼清奇,不拘一格啊。如果你靜下心來,蹲下身子,仔細地打量它,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神奇,甚至懷疑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草。葉似三角,而托葉卻是圓形,形狀周正得像經(jīng)過丈量,刻意剪裁。果實又是球形。如果把莖看作線條,一株扛板歸又是一線穿插著三角形和圓形的插花。數(shù)學幾何圖形中的點、線、面,全都存在。莖是線,葉與鞘是三角形和球形的面點形面的結合。一株小小的植物,竟然是渾然天成的幾何圖形。這就是大自形的奧秘所在??赴鍤w的神奇還在于它的果實,青的、紫的、紅的、藍的一整串,似乎沒有哪種果實有如此多的色澤。再仔細觀察,帶顏色的這層其實是花序的苞片,花果在花被里頭,里面又有2-4朵小花。新鮮的苞片是青黃色,然后變成紫紅色,最后成青紫色?;ü鼮樯衿妫瑥陌咨降t紫色,花都不打開,里面就有果實,漸漸長大,分不清花還是果,最后變成深藍色。而里面的種子很細小,又是暗褐色。一粒種子,竟然有如此多的色澤,足見植物的神奇妙趣和大自然的造化。還有扛板歸的葉子,在過往的日日時時里,變綠,變飽滿,變堅強,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蟬鳴蟲擾,走進靜美的深秋,有點類似楓葉和烏桕,變成漂亮的紅色,將秋季的日子點綴得火紅燦爛,風情素韻,彌足可懷。
其實吸引少年的,不是它的形色,不是它的風情??赴鍤w,在少年的眼里,不是一株野草,而是一種食物。在我們的少年時光中,饑餓無時不在,鄉(xiāng)野里的植物都讓我們品嘗過,甚至是苦楝子,曾試著偷嘗了一口,結果眉頭半天舒不開,苦呀。只是至今想不通,為什么如此苦澀的苦楝子,卻成了麻雀的美味。事實上,對于那些可食的植物,不管是莖葉,還是根,不是品嘗,而是囫圇,肚子中的咕咕叫聲,如一雙手勢不可擋里伸出喉嚨,奮力伸向田野。飯泡里、腳李子、酸桿、茅草莖……一切可以食用的植物,都逃脫不了我們的眼光??赴鍤w的嫩葉芽,因為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自然成為少年時光不可多得休閑美食。盡管它的莖上有一排逆生的倒刺,絲毫不影響我們的“貪婪”。那弱小的刺,又如何抵擋得住少年尖銳的牙齒。
是草就要開花。開花是植物傳承的本能。作為一種植物,開花結果是最正經(jīng)的事兒??赴鍤w的花特別小,小得人都不想提起它。亭亭玉立的小花,看上去就像含苞待放的蓮,總狀花序呈短穗狀,有一個卵圓形的苞片,像極了一把傘,保護著小花順利開放。還有它的果子,酸酸甜甜的,是孩子平時的零嘴,有經(jīng)霜的清爽和涼意。不結果的時候,幾乎難以注意到它,但是一到秋天它就容光煥發(fā)了,明明是野草的命,偏偏果實卻是精致典雅,紫色、青色或金色,最后變成艷麗的藍色,如寶石一般,藍得詭異??赴鍤w的果實真靚麗,閃爍著高貴的光澤,包在藍色花被內(nèi),像一簇簇精巧的小珠子。對于鄉(xiāng)下女孩有著巨大的誘惑,一大捧一大捧地將果子采下,偷偷地從媽媽的針線盒里找出縫衣針和細細的棉線,小心翼翼地將果子串起來,做成一串串藍盈盈、紫漾漾的小手鐲、小項鏈或者小耳環(huán),戴在手上,掛在頸間,吊在耳朵,模仿電影里小姐,嬌滴滴的神態(tài)。更多的時候小伙伴們互相評比誰的手鐲、耳環(huán)漂亮呢!當然這只是女娃的童年印記。農(nóng)村長大的女孩子,那一段兒時親近泥土的自然時光,總有最柔軟的所在。
在鄉(xiāng)間,一處小院,一片洼地,一丘山巒,一口水塘,無不隱藏著童年記憶里的詩意和美好。想起少年時光,無憂無慮,真是好日子呀!甚至對于饑餓,回想起來,也有一種懷念。采采果實,咀嚼莖葉,這世間自然天物永遠和孩子們在一起,何等快樂!春吃嫩葉秋吃果,這樣的野草,在鄉(xiāng)村孩子的世界里,豈能沒有故事呢?
扛板歸的名字源自于它的中藥稟性。不要以為它的瘦弱一無益處,它的弱中卻藏有堅強的內(nèi)心。長相不俗自有其過人之處。村莊的老中醫(yī)隨口背出一段口訣:“識得半邊蓮,夜半伴蛇眠。屋有七葉一枝花,毒蛇繞著不進家。識得八角蓮,可與蛇共眠。身藏扛板歸,嚇得蛇倒退。”扛板歸,古人很敬佩的一種藥。它是一味治蛇傷的上等藥材。在夏秋間采收割取地上部分,鮮用或晾干就可入藥。它的名字背后,有一段美好的故事,據(jù)傳有農(nóng)人毒蛇咬后,中毒而亡,服用此藥后,起死回生,扛著棺材板開心而歸。古人便叫它扛板歸。這樣美好的傳說隱藏著農(nóng)人對它的喜愛。其實,每一顆草木都藏著一個童話,一個故事,一個小秘密。
而我總覺得把這種草叫扛板歸實在不夠妥帖。好好的一味中藥,落下這樣不俗的稱呼,遠沒有七葉一枝花、半邊蓮的名字儒雅。當然它還有很多的別稱,如刺犁頭、老虎刺、犁尖草、山蕎麥、退血草、犁壁藤、蛇倒退、河白草等等,每一個別名,其實就是一個地域對它的昵稱,飽含著一種摯愛。它的學名很貼切直觀:貫葉蓼,恍若讀到了前人詩詞中白蘋紅蓼的深秋意境啊。
扛板歸不僅可治療毒蛇咬傷,還有清熱解毒,利尿消腫之功效。在民間,扛板歸還是治療帶狀皰疹的神藥,也就是化解纏腰火龍的功效。帶狀皰疹,民間俗稱“生蛇”或“南蛇瘡”,多生在脖子上或腰肚上,發(fā)作時一群密集的小水泡如腰帶,或纏腰或纏脅或繞頸,灼熱疼痛,異常難受,一旦蛇尾相接,必死無疑。我的童年小伙伴——超文,小名扁腦殼,十歲那年居然得了生蛇瘡,痛苦不堪,當時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了多次治療,效果不佳,家人遍尋良方,未能如愿。眼看蛇瘡即將合圍,性命難保之時,村子里居然來了一個游方和尚,來到他家門口化齋飯,此刻的超文躺在堂屋的竹床上痛苦呻吟,和尚告知他家人一個藥方,其中就有扛板歸。叮囑用搗成泥糊,敷在皰疹上,并煮水當茶喝。一個石臼,一只砂壺,溫熱的漿湯中閃爍著看不見的刀光劍影,疼和痛在無聲的廝殺里漸漸退去,病體得救了,中藥帶著芳香的氣息,散去。不消幾天,帶狀皰疹就悄無蹤影。如今的超文,已是中年,進了城,成了家,有一個女兒,前幾年嫁女,又做了外公,幸福安康。一棵鄉(xiāng)間平凡的草木,居然挽救了一條活生生的性命,讓我對這種草的神奇佩服得五體投地。后來村人經(jīng)常把扛板歸煮水喝,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有時加點糖或蜂蜜,味道更佳。
聽說扛板歸還有一個奇特的功能,就是可以毒魚,熏壁虱。小時候沒嘗試過。想一想,一口山塘,得要多少扛板歸撒到水里,才能讓魚兒飄起來呢?其實,捉魚只是一種樂趣,對于少年的我們更喜歡用一根細小的竹枝,一根細小的麻線,一根縫衣針,彎成鉤,穿上一條扭動的紅蚯蚓,在池塘里吸引那些細細的刀子魚、鯽魚,一段少年時光就這樣流走了,不再回頭。
鄉(xiāng)野里每一種草都是護衛(wèi)我們的良藥,纖弱的身姿也好,壯碩的根莖也好,草木內(nèi)心隱含著強大的意志,那是大自然賦予人間的溫情,祛散著我們生命旅途中的風寒痹痛,在多災多難的世俗與凡塵中彰顯旺盛的生命力。明朝的李時珍荷竹簍,走青山,窮盡一生,行萬里路,著就了《本草綱目》一書,將大地上的一千多種草木的內(nèi)在稟性挖掘出來,呵護塵世間的生靈,更如救苦救難的神仙,用如此純粹的心性普度眾生。綿綿的時光里,神農(nóng)氏、孫思邈、李時珍……他們的身影早已遠去,但他們不朽的靈魂依舊清晰高大,縱然隔了久遠的歲月,卻始終清澈、溫暖、鮮活。
一株質(zhì)樸的草就是一盞燈,再細碎,也如天上的星子,照亮著鄉(xiāng)人前行的路。沒有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的人,是理解不了一棵草對于農(nóng)人的生命哲學。
花開花落間,人已到中年。成年的心已漸知草木,于是喜歡扛板歸這個名字,源自一個“歸”字,悄然觸動了我內(nèi)心最脆弱的地方。九月九,重陽日,正是游子歸鄉(xiāng)的季節(jié)。躁動的心紛紛返回故里。秋季萬物凋零,與它不期相遇,扛板歸已是暮色蒼茫,在塵世的光陰中,如此的寒簡寂寞,淺淺的根,笨拙的葉,靜靜的花,正在悄悄地溜走。正如我們的青春。終將消失有歲月的深處,無處可覓。
草木,正好治療思鄉(xiāng)的毒。
責任編輯 ? 楊 ?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