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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鏈

2020-07-24 16:29:20阿袁
北京文學 2020年7期

應該是周二,盛麗接到老尚的電話。

“周五下午有空么?想小范圍聚聚?!?/p>

老尚做事周密,約牌局飯局一般會提前好幾天。

也一般會先打盛麗的電話。盛麗如果有空,這“聚一聚”基本就成了,盛麗如果沒空呢,就要另約個時間,或者干脆就泡湯了。

盛麗經常是沒空的,有時是真沒空,有時是婉拒。她不喜歡太密集的聚會。這一點和馬智芬正好相反。馬智芬是他們這個小范圍里的另一個女性,有著盛麗完全不同的個性。盛麗話少,馬智芬話多。盛麗清淡,馬智芬熱烈——應該說冷熱不均,她熱烈起來的時候,如火如荼,天真爛漫,煞是可愛,可如果她的熱烈沒有得到別人相當的回應,就會變得比盛麗還冷淡,并且立刻表現出一種諷刺的本能,刺猬一樣。對于聚會,特別熱衷,平時不聚則已,一聚她就上癮,就要聚了再聚,聚個沒完?!爸苣┤ァ疁洺匝蛉庠趺礃??”“明天去‘吉祥素吃南瓜花炒雞蛋怎么樣?現在正是南瓜花開的時候?!笨偸窃诰葡焐⒌臅r候,她意猶未盡地建議?!昂醚胶醚健保倳腥顺鰜眄憫?。如果只停留在“好呀好呀”階段,盛麗就不作聲,由著他們一唱一和。如果有進一步落實的可能,盛麗就會說上一句“是不是太密了?”聲音不大,但還是會讓那個說“好呀好呀”的男人聽見,于是落實一事就不了了之。

“聚會又不是主教前面的梅花,還講究個疏落有致?!瘪R智芬惱火盛麗的掃興,也惱火那個說了“好呀好呀”又不了了之的男人。

可惱火歸惱火,她也拿盛麗沒辦法。這幫男人,不論是小范圍里的,還是大范圍里的,總是習慣看盛麗的眼色行事。

對此老尚私底下倒是解釋過——算是解釋吧——“不是我們厚此薄彼,而是盛麗吧,你是她的朋友,也知道她的,是會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也不給我那種話的女人。不過一朵宮花的先后,林黛玉也會挑理。如果那個年代有電話,寶玉要弄個啥宴倘若一不小心先打了寶釵電話,那不也是個事兒?她肯定會顰了那雙似蹙非蹙眉說,‘我就知道,不問了別人也不會問我。然后賭氣不參加寶玉的宴。盛麗就是林黛玉一樣細致的女人,不像你大體?!?/p>

老尚的話讓馬智芬有點吃不準,好像是在褒她,畢竟“大體”是好話。然而“細致”也是好話,至少不是批評。明明可以用“小心眼”或“小性子”之類那種意義清晰的詞,老尚卻不用,這自然是故意。一個搞語言學研究的教授,不可能不知道準確地使用詞語。不過濫用褒義詞也是老尚一貫的風格。老尚說過,詞語這東西,也是生物,有體溫的。有些詞體溫高,一說出口就讓人如沐春風。有些詞體溫低,一說出口就讓人寒風凜冽。關于這個,老尚還專門寫過一篇學術隨筆,發(fā)表在他們學報上,叫《詞語的體溫》——也可能叫《詞語的體溫研究》,馬智芬沒讀過。但那篇文章在他們這兩個范圍里轉引率都極高,尤其老季。老季是不信老尚這一套的,他說詞語又不是我家阿福,還有體溫。阿福是老季家養(yǎng)的狗。身體不好,經常感冒發(fā)燒,所以季師母專門為它準備了一個體溫計,只要一看到阿福兩眼水汪汪的——阿福的眼睛本來就水汪汪的,但一發(fā)燒,更水汪汪了,簡直有梨花帶雨之態(tài)——馬上就拿出體溫計給它量體溫。說,阿福比我待遇高呀,我感冒發(fā)燒時他最多說一句,體溫計在哪個哪個抽屜。從不親自幫我量體溫。還不允許我提意見,一提,人家就說,‘儂好意思吃阿福的醋啦,阿福沒長手儂也沒長? ——季師母是上海人,在家里說話時不時會帶出一兩句上海腔。老季每每一惟妙惟肖學季師母說話,都能把在座的幾個女性逗得哈哈大笑。

尤其吳端吟——吳端吟是小范圍的另一個女性,老尚叫她小吳,老季叫她小吟,其實年紀和老尚老季他們差不太多,也近五十了——每回都笑得花枝亂顫。

這是老季的本事,老季會逗樂,一邊逗樂一邊抬杠,特別是和老尚抬,經常抬得不亦說(悅)乎。

“老尚,今天帶了體溫計沒有?量量我這個詞體溫多少?”

這個梗老季不知說了多少回,也說不厭;而女人們每回都很捧場地大笑。她們對老季還是很偏愛的。

老尚不笑。不是因為生氣。老尚從不生氣?;蛘哒f大家看不出來老尚生沒生氣。這一點也和老季不同,老季什么都會形于色,高興了就在酒席上擊甕叩缶彈箏搏髀歌嗚嗚爾,不高興了就拉了臉坐那兒一言不發(fā)。他本來是長臉,一拉,就成馬臉了。所以姜老師有時不叫他老季,而叫他老馬,出處就在這里。而老尚什么都不形于色。就算喝到半酩酊了——這也是老尚的習慣,老尚從不會喝到酩酊大醉??偸前拙埔槐?,紅酒二杯,冬酒三杯——他們大范圍聚時經常喝冬酒的,一種加了冰糖和枸杞的米酒,是陳衍生從老家?guī)淼摹j愌苌壤仙欣霞灸贻p一輩,他能加入這個圈子,按老季的說法,主要是冬酒的功勞。要知道,他們這個圈,在中文系,名氣是很大的,很多人都想加入而加入不了呢——冬酒度數不高,十度左右,又有點甜,女人們愛喝。即使盛麗也會喝兩杯。盛麗平時是不怎么肯喝酒的, 總要老季再三勸,才肯挪開她捂在酒杯上的“柔荑”——“柔荑”也是老季之語。老季搞古典文學,喜歡用古典的語言來形容盛麗?!笆⒗蠋?,把你的‘柔荑挪挪開好不好?”等盛麗的“柔荑”一挪開,老季就滿滿地倒上一杯。也是白倒,盛麗每回也就抿上那么幾抿。人家敬她時她抿一下,她回敬人家時抿一下,敬來敬去,敬到酒席結束,她的杯子里還剩大半杯呢。照例老季會幫她喝了?!安荒鼙╅逄煳镅剑@可是五糧液?!薄安荒鼙╅逄煳镅剑@可是百年汾杏?!币贿叺睦仙芯凸室馑崃锪锏卣f,“反正盛老師杯子里的都是天物。”老季也不否認,反而坐實般地說,“對對對,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逼鋵嵤Ⅺ惒]有貽他,他是自己貽自己的。這種時候馬智芬就說盛麗“太作了”。盛麗的酒量,馬智芬是知道的,一兩杯白酒,決不是什么問題。但盛麗非要端著不喝,每回都要讓老季再三說“盛老師,把你的‘柔荑挪挪開好不好?”最后又要老季喝她的“天物”,馬智芬實在看不下去。不過,如果是陳衍生帶的冬酒,盛麗的“柔荑”就不會捂在杯子上了,由了老季滿滿倒上一杯,又倒上一杯,也就兩杯,再多,又不肯了。喝了酒的盛麗,會比平時放得開一些。席間如果男老師的話題有點偏艷,她不會起身上衛(wèi)生間了,或者假裝出去接電話——有一次盛麗借故離席,老尚呵呵呵地說,我們盛老師的耳朵可是一雙“貞潔的耳朵”。馬智芬發(fā)現,老尚這個人,有點晦澀的,他其實對盛麗很好,當然,他對其他女性也好,但如果細膩一點的話,還是能看出他對盛麗更好。比如點菜時他會點蒜香秋葵,點鹽煎白魚,都是盛麗偏愛的。即使當時吳端吟在一邊建議豆豉蒸魚,他笑笑,一副“我知道了”的樣子,結果上來的還是鹽煎白魚。但盛麗不在時,他有時又會說些取悅吳端吟的話,比如“貞潔的耳朵”之類。

不過,喝了酒的盛麗耳朵就不那么貞潔了,可以聽一些略微不貞潔的話——比如老季的“嬿婉及良時”,陳衍生的“午嬉”——陳衍生研究明清小說,喜歡用《紅樓夢》里的“午嬉”來打趣——又午嬉了?他一本正經地問老季,或馬智芬。他也就喜歡打趣這兩個人,對其他人他是不怎么敢造次的——嬉什么嬉?我也就宰予晝寢一下而已——也就不貞潔到這程度,再往前,他們自己也說不出口。就算能說出口,也沒有機會,吳端吟會及時轉折?!凹窘淌?,不詩酒風流一下?”這也是他們的常規(guī)節(jié)目,每到這個時候,就要開始吟詩了。一群滿腹詩書的教授在一起,不吟一吟詩怎么行?會憋死的?!澳阆蕊L流你先風流”。老季推讓。吳端吟也不客氣,站起來清清嗓子就“先風流”了。她是半個北方人,普通話比在座的其他教授都純正,一首舒婷的《致橡樹》,吟得那個字正腔圓聲情并茂。老季壓軸。老季喜歡吟蘇東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獵》,但喝了酒的老季不能一字不差地吟,經常把“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吟成“酒酣耳熱尚開張,鬢如霜,又何妨”,大家支了耳朵,就等他“耳熱”和“鬢如霜”,吳端吟馬智芬笑得東倒西歪,盛麗笑得用她三根“柔荑”去拍打額頭。她一高興,就會拍打自己的額頭?!澳阋詾槟泐~頭是欄桿哪?!崩霞景资Ⅺ愐谎壅f。大家笑得更兇了。老尚懷疑老季是故意的。這家伙總有辦法逗樂一桌女人的。

盛麗其實很少婉拒老尚,因為老尚主動張羅聚會的時候不多。他一般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哪位上職稱了,哪位要出國訪學了,哪位訪學回來了,反正有禮有據有節(jié)。不像老季,老季張羅聚會,完全是王子猷雪夜訪戴逵的隨性,都上午十一點了,他突然打來電話,問“要不要去燕鳴湖吃雌螃蟹?”盛麗家的蓮藕排骨湯都燉上了——是先生燉的,先生是一家大出版社的副社長,平時在外面時間居多,也只有周末有時間給盛麗燉個湯,盛麗很珍惜的。所以哪里還會去赴老季的螃蟹約。可天氣那么好,陽光在窗外的楝樹上流光溢彩,九月又是燕鳴湖雌螃蟹養(yǎng)得最肥美的時候,不去又心癢。“你就不能早點說?”盛麗抱怨。她也就在老季面前會這么說話,其實不單盛麗,女人們對老季說話都帶有幾分撒嬌意味的。這也是老尚佩服老季的又一個地方,女人——不論老少妍媸和身份——都容易和老季建立起親密無間的關系。連老尚的夫人,搞古希臘哲學的蘇教授,平時清高得很,最討厭家里來客人,卻樂意老季來。只要聽到老季進門的聲音,就趕緊從書房出來打招呼——一般人來,她都是躲在書房假裝不在家的?!霸趺丛??我剛剛在如廁時翻《齊民要術》,正好翻到齊人如何腌蟹那部分,才想起現在是吃雌蟹的好時候?!笔裁慈四??!竟然在如廁時看食譜。光看也就罷了,還由此及彼想到吃。盛麗忍俊不禁,臉上的笑意一時間就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蕩漾。先生不明就里,還以為盛麗的笑是他蓮藕排骨湯的功勞,心下不免自得起來,一邊自得一邊又生出些許喟嘆,想以前盛麗是多難取悅的一個人,而如今一缽子藕湯就能讓她笑成這樣。

老季這個人,雖然也會說什么“你不去的話,那多沒意思?”但他決不會因為盛麗不去就取消他的計劃?!皼]辦法,興致來了”,好像他的興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樣不可阻擋的事情。

甚至連“那多沒意思”也是說說而已。后來馬智芬對盛麗詳細描述了他們幾個坐在湖邊吃蟹的事情,老季的表現從頭到尾明明都“有意思”得很。

馬智芬特別喜歡把盛麗不在場的聚會描繪得歡樂無比。

那次老季和吳端吟又鬧得不亦樂乎,關于《晉書》里畢卓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還是“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螯”,兩人意見不一。老季說畢卓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吳端吟說是“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螯?!崩霞菊f,你一個搞現當代文學的,和我爭論這個?吳端吟說,我雖然不是搞古代文學的,但古代詩歌也不能違背生活常識嘛,就像李白能寫“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不能寫“舉頭思故鄉(xiāng),低頭望明月”,因為低頭沒法望明月的。低頭怎么不能望明月?坐湖邊望就是了,沒有湖,在面前放一臉盆水望也行。這是抬杠了,抬杠是老季的拿手好戲。大家樂得不行。吳端吟又面若桃花了。她血壓高,一激動就面若桃花的。不管怎么說,左手吃螃蟹不方便,要不你試吃一個給我們看看?吳端吟說。大家起哄,讓老季當場試一下右手持酒杯左手吃蟹螯。老季說,你們這幫搞現當代的,還教授呢,沒文化。吃蟹要方便做什么?要方便就不要吃蟹,去吃地瓜好伐——老季也激動了,一激動,把季師母的腔調都帶出來了——而且,《尚書》里面明明有寫,古代男人最初端酒杯這個動作,是發(fā)生在祭祀上的。祭祀上!敬天敬地敬鬼神,怎么可能用左手端酒杯?

如果是左手端酒杯呢?

老夫認罰。

如果是右手端酒杯呢?

老婦也認罰。

吳端吟平時聽不得別人說老字,但此刻為了和老季對扛,竟豁出去了,自己說自己“老婦”了。

馬智芬不喜歡聲情并茂吟《再別康橋》的吳端吟,卻喜歡這時候的吳端吟,果然有中文系一枝花的風采——是當年的一枝花,現在中文系的一枝花是盛麗了。

不過,自從去年比較文學點新調來個叫姜小延的女老師,盛麗一枝花的地位似乎有爭議了。

論關系,馬智芬和盛麗更近,至少時空關系更近,兩人年齡相當,同一年進的中文系,又樓上樓下住著,所以中文系的人,都把她們看作閨蜜。她們自己呢,差不多也把對方當成閨蜜。但有時候,馬智芬覺得自己和吳端吟似乎更同質一些,至少當吳端吟脫口而出“老婦認罰”時,那種努力捧場子的熱烈勁兒,和馬智芬挺異曲同工的。

為了表示對吳端吟的支持,馬智芬立馬用手機百度正確答案。雖然老季是搞古代文學的,但他這個人有粗枝大葉的毛病,或者按他自己的說法——有守大節(jié)不拘小節(jié)的美德,所以對于這種左手右手的學問,也未必搞清楚了。

當然,主要是馬智芬知道,吳端吟是喜歡“認罰”的。

結果真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

老季那個高興,又擊甕叩缶彈箏搏髀了。

“怎么喝?“

按慣例,吳端吟或者喝一瓶啤酒,或者喝兩杯白酒。

“隨你?!?/p>

“那就來白的?”

“白的就白的?!?/p>

和以往一樣,喝了兩杯白酒的吳端吟在回來的路上就有些趔趄,時不時地會往老尚身上靠一靠。

吳端吟當年愛慕過老尚,但老尚“發(fā)乎情止于禮”了——這是中文系的掌故了。

老尚那天沒說明請客的由頭,當他在電話里說“想小范圍的聚一聚”時,盛麗問了“為什么?”的?!安粸槭裁础!崩仙休p描淡寫地說。怎么可能?“不為什么”是老季的風格,不是老尚的。盛麗猜他應該是回請。之前吳端吟為他在“云境”張羅過一次,祝賀他新上了博導。那次吳端吟可是所費不貲,在“云境”那樣汰奢地方,又點了鮑魚粥,又點了法國檸檬生蠔,有點兒用力過猛了。當時盛麗和馬智芬還相顧而笑。她們私底下也議論過老尚和吳端吟的事情。他們的關系表面看起來是吳端吟在那兒一廂情愿,其實呢,老尚也是暗暗推波助瀾了的。這是馬智芬的看法。盛麗不怎么同意。不同意是因為老尚低聲對她說的一句話,“比起樹,我還是更喜歡女人如花似玉呀?!蹦蔷湓捠窃趨嵌艘髀暻椴⒚匾髡b《致橡樹》“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時說的,盛麗是冰雪聰明的女人,自然領會老尚在說什么。當時她就替吳端吟不值,心下又冷笑老尚的老驥伏櫪志存千里。因為這個,有一次聚會她故意把先生叫了過來給老尚老季敬酒,當時先生的宴正好在隔壁包廂。這本來不是盛麗的作風。盛麗可不是錢鐘書筆下那種十個指頭都要拶上鉆戒的女人——在別人眼里,她先生差不多算是鉆戒了吧?不過四十出頭,就已經是副廳級了,說不定還有機會往上走。形象也好,平時又注意身體保養(yǎng)——他用的護膚品,比盛麗的還昂貴呢。一瓶希思黎乳液,就要小兩千。有時看他對鏡自照,盛麗覺得那畫面簡直有一種“照花前后鏡,花面相輝映”的好笑。但這種時候他倒是拿得出手,容光煥發(fā),象服是宜,舉手投足間,把幾個平日也算風流倜儻的中文系男教授襯得一點兒也不倜儻了。男人在一起,總是要暗暗角力經緯的吧?這是男人的倫理和秩序。人類的文明不論前進到哪里,終歸是在叢林里兜轉。他敬酒的時候真是謙虛——“有點兒太謙虛了!”老季回過神之后說,他明顯不喜歡盛麗的先生。可老尚笑笑,“人家那是雍容的謙虛?!?/p>

這是老尚最擅長的,用好詞來表達不怎么好的意思。

盛麗沒有替先生出頭。盛麗一向是用“少少許勝多多許”的女人。況且,有什么好出頭的呢?不過是男人之間的拈酸吃醋而已。

那之后的一段時間,聚會真如主教前面的梅花,疏落有致起來。老尚老季一次也沒有張羅。有一次盛麗她們在樓梯口碰到老季,馬智芬說,“季老師,西山的竹筍都老了?!边@是發(fā)輪子了。西山產竹筍,每年三月時間,老季會張羅大家去爬山和吃竹筍燒肉?!耙氩皇莺筒凰祝焯斐怨S燒肉?!边@是老季的口號,每問點菜時都會搖頭晃腦說上一回的。可這回三月都快過去了,他們一次也沒去吃筍燒肉呢。“忙。”老季馬了臉說。這是真的,每年三月,碩導們都要準備研究生開題和答辯的事情。他們學校實行的是師生互選制,喜歡老季的學生多,所以他帶的研究生也比別人多。別人每屆二三個,他每屆四五個,自然比別人忙上許多。不過忙應該只是一方面,主要還是老季心情不好。為什么心情不好呢?盛麗覺得可能和自己讓先生過來敬酒有點兒關系——這想法如果馬智芬知道,一定認為盛麗想多了。美人總這樣,有毛病,以為自己是亞馬孫熱帶雨林的那只蝴蝶,隨意扇動幾下翅膀,都能改變身邊的空氣動力系統。在馬智芬看來,老季心情不好,完全是因為老尚上了博導但老季卻沒有上,和盛麗先生有個鳥毛關系。

雖然老季老尚私交挺好,可即使這樣,老季也不服氣老尚上博導。

“《詞語的體溫》那樣的學問,老夫做不了?!?/p>

這話聽著別扭,但老季是馬了臉當老尚面說的,所以就有“君子坦蕩蕩”之風,而老尚亦雅量,打著哈哈就過去了。

倆人幾十年的友誼,顛撲不破,一點兒這種小風浪,不算什么。

其他人卻有點不好做,喜事喪事擱一起了。喜氣洋洋不對,如喪考妣也不對。好在有微信,可以把他們屏風般一分為二。于是老尚在微信里收到了好幾束紅玫瑰和綻放的煙花,老季在微信里收到了好幾壺老酒和好幾個緊緊的擁抱。這是現代科學技術的美妙,簡直有“隔座送鉤春酒暖”之古典曖昧,既恭喜賀喜了老尚,又安慰同情了老季,含情脈脈,兩不相妨。只有吳端吟,不管那么多,旗幟鮮明地在云境為老尚搞了一次祝賀宴。老季那次沒來,他“抱恙”了。

因此老尚才“不為什么”張羅一次聚會的吧?這是老尚的周致和體恤——既要回請吳端吟,又要答謝一下其他幾個女士的紅玫瑰和煙花——即便只是微信里的紅玫瑰和煙花,那也是人情。老尚從不欠別人東西。還要顧慮到老季的心情,怕老季又“抱恙”不來。沒有老季的宴,不好玩。

這些盛麗都懂的。

所以她也就習慣性地沉吟了幾秒,就對電話那頭的老尚說,“行——呀”。

她沒問還有誰,既然老尚說了是“小范圍聚一聚”,肯定就他們幾個唄。

那天是家宴。老尚說,正好外甥女從法國出差回來,送了他兩盒黑松露巧克力,還有一聽鱘魚魚子醬。外甥女說這些東西如何如何好,他是不怎么信的。在法國公司做事的外甥女崇尚法國文化,只要是法國的東西,全都是如何如何好的。他看過她推薦的法國電影《天使愛美麗》,說“好看得讓人恍惚”,也吃過她送的馬卡龍,說“好吃得讓人恍惚”,可他實在沒覺出有什么好看好吃的,更沒有什么好“恍惚”的。所以,對于松露巧克力和鱘魚魚子醬,他也沒有多期待,不過請大家嘗嘗而已。

主食也是現成的,他早上去山姆買了兩大盒刺身壽司。三文魚腩壽司。金槍魚壽司。酒是“法國之光”干紅——也是外甥女說如何如何好的——還有日本青梅酒。因為吃壽司嘛。

雖然老尚舉重若輕,但馬智芬還是用好幾個高調的“哇”表達了驚喜。又是松露魚子醬,又是刺身壽司,規(guī)格還是很高的,特別對于老尚而言。老尚請客,一般走中庸路線,不太奢華,也不太寒酸。和老季不同。老季沒個準,高級起來,可以去央央春天吃和牛吃雪蛤;低級起來,可以去路邊大排檔吃烤茄子吃烤韭菜,總是過猶不及。

看來上博導這事,對老尚確實意義重大。所以連一向穩(wěn)重自持的老尚,也有些不自持了。盛麗和馬智芬相顧一笑。

夫人不在家,難怪老尚搞家宴。

“蘇教授去哪兒了?”

“去婺源看油菜花了?!?/p>

“油菜花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如小區(qū)的紫葉李花和雞麻花好看呢,拿上個小馬扎,坐在樓下看就是了,認真看。”

這個老季。盛麗差點兒笑出聲來,蘇教授坐在小馬扎上認真看紫葉李和雞麻花的畫面,實在太逗了。

蘇教授近視,如果要看清雞麻花那么細碎的花,非要認真看吧?

看來老季來是來了,心情還是不太好。

“我也是這么說的。小區(qū)這么多花,李花桃花櫻花,哪種花不比油菜花好看?還要舍近求遠去婺源。但人家說,看李花是看李花,看油菜花是看油菜花?!?/p>

“可去年她去日本看櫻花,我說小區(qū)就有櫻花,為什么還要坐飛機去日本看?她說看小區(qū)的櫻花是看小區(qū)的櫻花,看日本的櫻花是看日本的櫻花?!?/p>

“搞哲學的女人,就是能狡辯。辯不過她?!?/p>

老尚搖搖頭。

很無奈似的。

可老尚心里還是樂意夫人出門去看油菜花或者其他花的吧?不然,家宴女同事多少總有些不方便。

尤其家宴吳端吟——吳端吟愛慕老尚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蘇教授應該有所耳聞的。雖然蘇教授搞哲學,比別的女人灑脫,但到底不太好。

“吳端吟今天怎么姍姍來遲?”

馬智芬在衛(wèi)生間問盛麗。

她們已經喝了好幾杯白開水了,也上了好幾次衛(wèi)生間了。但老尚遲遲不說開席的事。自五點馬智芬就開始頻頻看手機上的時間。她上午上了三節(jié)課,中午在食堂只隨便吃了份鴨血粉絲。那種低蛋白的東西果腹快,餓得也快。所以馬智芬早就想用松露巧克力佐水了。包裝精致的松露巧克力就放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老尚沒打開。

老尚一直叫她們“吃吃吃”的,是芝麻海苔餅干。

“再吃下去,我這就沒有地兒放松露和魚子醬了?!瘪R智芬撫了肚皮說。

“一肚皮芝麻海苔餅干。”

兩人大笑,想到王朝云說蘇東坡的“一肚皮不合時宜?!?/p>

盛麗也納悶,本來老尚請客,吳端吟應該最積極的。又是家宴,他夫人又不在家,她難道不想早點過來,幫老尚做點準備什么的,然后以半個女主人的姿態(tài),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迎接馬智芬和盛麗?

老尚的家,以前她們也來過,總是有些凌亂的。蘇教授喜歡看花,也喜歡看書——連馬桶后面的蓋子上都放了本伊壁鳩魯的《論生活》呢!卻不喜歡搞衛(wèi)生。“反正搞了也和沒搞差不多”——老季說,他這是在調侃蘇教授近視了。

但這一次老尚家一塵不染,也不凌亂,甚至有些香噴噴的。

“尚老師,你家灑香水了?怎么這么香?”馬智芬使勁嗅了下鼻子,問。

“哪有。是窗外的花香?!?/p>

不可能。窗外是楝樹,和盛麗家一樣。楝樹花香是清淡的苦味,沒有這樣馥郁。

但盛麗沒有說話,老尚的臉紅紅的,不知是被馬智芬的話窘的,還是因為窗外的明媚春光映照的。

他穿一件藍綠細條紋襯衣,青山綠水一般鮮艷,頭發(fā)也烏鴉鴉的——新染了?還是上博導有返青的功能?老尚的鬢角不是灰白相間的么?

趁老尚起身到廚房燒水的工夫,馬智芬問。

“不,是黑灰白相間。”老季一邊理著牌,一邊一本正經地糾正。

他們在玩“摜蛋”。其實四個人當中,也就老季對這種撲克游戲有盎然的興趣。他們之前玩的是八十分的升級,自從老季某次去南京大學開會回來后,就改成玩“摜蛋”了?!皳サ笆沁M化了的紙牌游戲,更好玩?!崩霞菊f。撲克又不是長頸鹿,還會進化,盛麗覺得男人真是有意思。她無所謂,八十分也罷,摜蛋也罷,都不過是“不為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無聊之事而已。大家在一起,總要找點事做,不能老吟詩。老尚壓根是反對打撲克的,認為它低級趣味,但反對歸反對,偶爾還是會為老季組織牌局。這是老尚的好,會迎合別人,雖然他的迎合有點兒因人而異。

“到哪兒了?”

老尚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這是他第三次打電話催了。

估計馬智芬不停地看手機還是讓老尚有壓力了。

“在‘柒小姐前面?那再往里走幾步,左拐,就是十四棟了。對,對,一單元,二○二?!?/p>

“柒小姐”是他們小區(qū)理發(fā)店,在十四棟斜對面??蓞嵌艘鞑皇堑竭^老尚家的么?怎么問起路來了?

盛麗看看馬智芬,馬智芬也看看盛麗,難道來的不是吳端吟,而是別的什么人?

誰呢?

還沒等馬智芬問呢,單元門鈴就響了起來。

老季要去應鈴的,他離門口最近,可剛站起來,老尚已經風一樣從廚房出來了,那個快!

老尚走路一向從容,怎么突然畫風大變?

進來的是姜小延!

不單馬智芬和盛麗,就連老季也大大詫異了。

雖說都是一個系的同事,可中文系好幾十號人呢,有些只是見面點點頭的關系。

老尚什么時候和她熟絡了呢?熟絡到可以請到家里來。

他們三個面面相覷著。

老尚卻沒顧上他們幾個的詫異,只是忙著彎腰幫姜小延拿拖鞋了。

是從另外的抽屜里拿出來的,一雙粉紅軟緞拖鞋,不是蘇教授的風格。

粉紅軟緞拖鞋襯了姜小延的淡紫色碎花連衣裙,整個人看上去,粉妝玉砌般。

到底年輕——比盛麗要年輕十歲呢,她過來試講時盛麗是瞄過一眼她的簡歷的,應該是三十二三吧。

“難找吧?”

“還好?!?/p>

“蓬篳生輝呀!”

這是客套話,但姜小延進來后,老尚家確實亮堂了許多。

盛麗有些不自在起來,她身上穿的,是優(yōu)衣褲的黑襯衣,和一件半舊的灰色筒裙——是有意這么穿的,到老尚家,沒有必要太隆重,鼓勵什么似的。尤其在老尚對她說過“比起樹,我還是喜歡女人如花似玉呀”之后,她每次參加聚會,就開始走“反如花似玉”的路線。這是盛麗托物言志的方式。

既使這樣,老季也說她“粗姿陋服,不掩國色”呢。

盛麗自然知道這是溢美,但和馬智芬吳端吟她們在一起,真不必太用力的。

哪想到,姜小延會來。

早知道,就穿那件新買的孔雀藍裙子了。

那樣的話,不至于像現在這么灰撲撲的。

盛麗有一種被暗算了的懊惱。

“開席開席?!崩仙姓f。

馬智芬一直盯著的松露巧克力終于打開了,“法國之光”也打開了,三文魚金槍魚壽司也打開了,蟹腿藜麥沙拉也打開了,還有什么牛油果雞肉卷青瓜沙拉,琳瑯滿目地擺了一大桌。

老季不肯放下手里的牌,“打完這局打完這局,我這把摸到了同花順呢?!?/p>

“不打了?!瘪R智芬把手里的牌一扔,去廚房洗手了。

老季戀戀不舍,“你們這不是耍賴嗎?”

他們是帶點兒彩的,輸家要請下一回,在丁公路上的蓮花血鴨店。是馬智芬建議的。馬智芬說,那家的血鴨和熏腸做得特別地道。

“我請就是了,”老尚說,“原班人馬,一個也不能多,一個也不能少。”

什么意思?姜小延要加入這個圈了?

他們這個圈,可是被系主任陳季子稱為“才子佳人圈”呢,不輕易加人的。

“人一多,就蕪雜了?!崩仙忻看味颊佌佌f。

“那是那是。”老季說。

一邊說“那是那是”,一邊又會突然帶某個人來。

陳衍生就是他帶進來的——“沒辦法,他老家的冬酒太好喝了?!?/p>

“陳季子要幫我們改名子了,以后不叫‘才子佳人圈,叫‘才子佳人冬酒圈?!崩仙写蛑f。

“或者叫‘午嬉圈?!眳嵌艘髡f,夫唱婦隨般。

他們這是諷刺和批評老季呢。批評老季把陳衍生帶進來,降低了這個圈子的格調。

可現在,老尚自己把姜小延帶來了。

而且要吐故納新——估計姜小延從此要取代吳端吟了吧?

“吃吃吃?!崩仙袩崆榈卣泻?。

這一回,老尚讓的,不再是芝麻海苔餅干了,而是松露和刺身。

馬智芬真“吃吃吃”了,也不管老尚真正在招呼誰。

盛麗發(fā)現自已真是小看老尚了。

人家豈止是志存千里,簡直是志存萬里呢。

而那個“萬里”,也知道自己是“萬里”呢,所以一點兒也沒有年輕老師對年長老師的必要謙恭和殷勤——像系里其他年輕老師那樣,主動幫坐在對面的年長老師遞個食物,或幫身邊的年長老師倒倒酒搛個菜什么的——她左邊是老尚,右邊是老季,她都沒有,只如蓮般坐著——還不是風中左右搖曳的蓮,而是周敦頤“亭亭凈植”的蓮,倒是老尚在侍候她——可以說侍候吧?她杯子里的水剛淺了一分——她說她不喝酒,只喝水,不論老尚說他的酒如何如何高級,也沒用,她還是堅持只喝水——人家是蓮嘛,自然只需清水——他立刻就伸手拿玻璃水壺了,她似乎是個挑食的人,一桌花花綠綠的食物,她基本不動,也就吃了幾口藜麥沙拉,吃了一個三文魚壽司,老尚馬上又搛了一個放到她盤子里——是怕馬智芬吃完了嗎?馬智芬似乎也很愛吃三文魚壽司,正埋頭再接再厲地吃著。

“姜老師,你吃呀?!?/p>

老尚的聲音春風蕩漾。

“哦。”

“不合口味么?”

“合的?!?/p>

姜小延笑笑。

“怎么笑得這么矜持呢?姜老師,要露出你的瓠犀?!?/p>

幾杯“法國之光”下去,老季也加入了老尚的行列。

盛麗的“瓠犀”就這么江山易主了。

我為什么要坐在這里呢?盛麗莫名心煩意亂起來。

在家修改論文不好嗎?那個叫李姚的學生論文初稿已經交上來好幾天了,她一直懶得去改,太煩了!那么多毛病,從結構,到語言,到格式,問題密密麻麻,每回一打開李姚的PDF文檔,她頭就大了。

或者看看閑書。奧康納的《羽毛》昨晚一讀到養(yǎng)孔雀的古怪女人出場,就擱下了。也是奇怪,現在讀書,總是這樣。讀到無聊處,喜歡擱下;讀到有意思處,也喜歡擱下。不像從前,有意思沒意思的,都要一氣看完。

或者什么也不做,就站在陽臺看對面哲學系孟教授家的黑貓,那黑貓丑了吧唧的,但神情散漫,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孤傲,和孟教授一樣。

怎么也比坐在這兒聽“你吃你吃”“瓠犀瓠犀”強吧。

盛麗盯著老尚耳垂上的粉紅皺褶,想。

阿袁,女,南昌大學中文系教授,江西作協副主席。教書多年,讀書多年,寫作亦多年。作品先后獲百花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中華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主要作品有《鄭袖的梨園》《魚腸劍》《子在川上》《師母》《打金枝》《蘇黎紅小姐》等。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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