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唐·杜甫

一

我是爸和媽共同智慧的結(jié)晶。我一生的聰明伶俐，是爸和媽嘔心瀝血培養(yǎng)出來的。我是人類的杰作。這一點，請你不要懷疑。

春暖花開，通常晚霞將西天燒得流血，下班回到“江山巨畫”小區(qū)時，爸“君子渡”的心情最好。我家住三十二樓，是“江山巨畫”的頂層。爸說登上這里，可以長出一口氣，一覽眾生小。我聽到了他出電梯掏鑰匙開門吹口哨一系列的聲音。他吹的是“好一朵茉莉花”。這時候媽知道不能打斷他，讓他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想吹多長時間就吹多長時間，吹到知趣后為止。媽若問他有什么喜事？他會說他通過競選，當上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總干事。媽才不去討那個沒趣。能有什么喜事？日子里使人憂的事越來越多，讓人喜的事越來越少?！熬佣伞痹谖⑿派险f：幸福就是毛毛雨，只濕皮毛不潤心?！熬佣伞笔前值木W(wǎng)名。真實名字就不能告訴大家了。爸說這有講究的，叫作為尊者諱。這點事兒，我應該懂。

爸在師院美術(shù)學院教美術(shù)。爸字寫得好。爸說那叫書法。他參加過幾次大展，有大紅的入展證，豎放在玻璃書柜里的，讓人進門就看得見。爸的畫畫得不錯。爸說那叫油畫。他得過幾次小獎，獎杯據(jù)說是水晶的，但經(jīng)不得媽細看，有點像有機玻璃。爸的詩也寫得有人稱贊。爸說那叫格律詩。入網(wǎng)用程序檢測，符合平仄。至于散文和評論，爸也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過許多篇。這些都是為了參評副教授準備的。只是接連評了兩次，爸都沒有通過。評委傳出風聲，說爸是個通才。評委如此說，爸就有點抑郁，無所適從，不知道他的才華到底在哪里？媽與爸同在一個學校工作，媽在學校圖書館當圖書管理員，業(yè)余時間女承父業(yè)搞點收藏，媽是城里人，媽的爸是個老干部，媽的家庭地位就比爸高，因為爸是鄉(xiāng)下人，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媽雖說實際水平比爸低，但心氣比爸還高，渴望著爸早點評上副教授，她臉上有光。媽眼看著與爸年紀相當?shù)娜硕荚u上了，看爸的眼神就不如從前溫暖，怪怪的，好像在古玩市場買到了贗品。于是爸在家里就有點玩世不恭，因為我是媽的寵愛，于是找機會變著花樣玩我，拿我找樂子，宣泄他的情緒。

媽打開音樂，在衛(wèi)生間的澡盆里，放滿溫水，給我抹香精洗好了澡，用電吹風吹遍我的全身，梳妝打扮，抱著我照了鏡子，那樣子就鮮艷嫵媚。媽對爸說：“‘君子渡，你準備好了嗎？”爸說：“‘楓林醉，我準備好了?！薄皸髁肿怼笔菋尩木W(wǎng)名。她的真實名字，出于上述原因，也不能告訴你。他們在家里彼此叫網(wǎng)名，增加情趣。市電視臺搞了個“我家有個萌萌達”娛樂節(jié)目，媽給我報了名，讓我參加。這個節(jié)目是個智力測驗節(jié)目，考識數(shù)、認字和背古典詩詞。前三名可以得獎。不是獎金，是一張到蓬來仙境七日游的門票。蓬來仙境在什么地方？你知道的?！昂雎労Ｉ嫌邢缮?，山在虛無縹緲間?！本褪悄堑胤?。這就有點雅。不是錢的事。出鏡哩！

于是“楓林醉”將我抱出來，放在客廳的地板上，讓“君子渡”開始訓練我，閑著也是閑著，讓老公在我面前發(fā)揮聰明才智，是她歡喜的事。人不能老悶著。老悶著會悶出毛病來的。識數(shù)和認字，我早就過了，現(xiàn)在訓練我背古典詩詞?！熬佣伞闭f：“丫頭，過來！”姐就知道不是叫她，白了爸一眼?！皸髁肿怼睂阏f：“沒你的事。去，到你的房間寫作業(yè)?！苯阈W快要畢業(yè)了，她現(xiàn)在的任務是考個好成績上重點初中，給當媽的掙臉。不然叫她情何以堪？

遺愛湖的風從窗子吹進來，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在“今天是個好日子”的歌聲中，跳得正歡。在愉快的歌舞聲中，“楓林醉”就讓“君子渡”訓練我背古典詩詞。我蹲在他坐的沙發(fā)前，露出粉紅的舌頭賣萌?！熬佣伞睆谋澈蟮臅苌希槌鲆槐緯鴣?，那本書是杜甫的詩集。他不按套路出牌，拿書在手，翻著用手指一卡，卡在哪里算哪里。這叫隨心所欲。他卡到了杜老先生《詠懷古跡五首·其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珮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他念了一遍，讓我背。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我會。隨音樂的節(jié)奏叫就是。但背這，我就徹底傻眼了。什么意思？這詩多難？是我背的嗎？

于是“君子渡”哈哈大笑，點著我鼻子說：“你不是聰明過人？原來也有不會的！”我無話可說?！熬佣伞闭f：“你不是覺得你是個人物，老想出人頭地嗎？原來不過如此呀！”我無言以對。做飯的“楓林醉”走過來，手上滴著水，盯著“君子渡”的臉，冷笑了，問：“有意思嗎？”“君子渡”說：“沒意思?！薄皸髁肿怼眴枺骸肮室獾陌?？”“君子渡”說：“不盡然?！薄皸髁肿怼睉嵟?，指著“君子渡”鼻子，暴了粗口：“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君子渡”指著我說：“我不是。它才是?！庇谑且粋€杏眼圓睜過來，一個譏眼含諷迎上去，爆發(fā)了家庭戰(zhàn)爭，把我晾在一邊，輪到我無所適從了，只有艾艾自怨。你要知道家庭的歡樂就是我的歡樂，家族戰(zhàn)爭就是我的悲哀。

如今的長江邊古城養(yǎng)狗的人們，已經(jīng)根據(jù)感情的需要，習慣性地將公狗喚作兒子，將母狗喚作丫頭，司空見慣，毫不臉紅。說明我是人養(yǎng)的。如果說人是狗娘養(yǎng)的，千萬使不得。還是罵人的話。有點欺負人。人會同你急眼。發(fā)生肢體沖突，必定要叫110，讓警察來解決問題。人若想與人過不去，有的是辦法。

動真的，媽自然不是爸的對手。媽自然占了下風，于是報了警。三個警察帶著警具，敲門進來，拿出紙筆作筆錄。帶隊的警察問：“請問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爸說：“夫妻關(guān)系?！睅ш牭木煺f：“請出示身份證、結(jié)婚證和戶口本。”這些不得不提供，法律需要。媽靜下來，想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們是開玩笑的?！睅ш牭木靻枺骸伴_什么玩笑？”爸說：“她說我是狗娘養(yǎng)的。我懶得與她計較。”媽說：“他計較了?！本靻柊郑骸澳闶窃趺从嬢^的？”爸說：“我只是想扯她，同我一起到法定機構(gòu)作DNA鑒定?！睅ш牭木煺f：“同志，罵人是不對的?！眿屨f：“這是私人空間。我在公開場合，從不這樣罵他?！本焓迨褰K于明白了，出門時的態(tài)度好得出奇，舉手敬禮，說：“請你們記住！我們的城市正在搞文明創(chuàng)建。這樣的玩笑最好不要開?！本焓迨褰袐屧诠P錄上簽字，按手印后，輕輕地帶上門走了。

一會兒督察辦的電話，就打到媽的手機上。媽接了。一個女同志用純正的普通話問：“您好！剛才是您報的警嗎？”媽說：“是的?！睂Ψ絾枺骸敖泳皶r嗎？”媽說：“及時。”對方問：“接警的態(tài)度好嗎？”媽說：“好！”對方問：“問題解決了嗎？”媽說：“解決了?！睂Ψ絾枺骸澳銤M意嗎？”媽說：“滿意?！蹦憧催@鬧的？爸冷眼看著媽笑。媽放下電話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氣上加氣，望著我，慪得要死。關(guān)我什么事？我一臉的無辜。本來就是的。

千萬別把我當人。我是一條狗。準確地說，我是一條母狗。我在人世間度過六年，是生育過二胎的狗娘。

二

讓我悄悄地告訴你，在家里姐最愛我。爸和媽也愛我。但是你要明白在人間，愛是有區(qū)別的。爸和媽是不開心時，才愛我、玩我，找高興。姐是見我孤獨時，抱著我，逗我開心。這有本質(zhì)的不同。

我是六年前，姐六歲上一年級時，讓媽花七十五元錢，從街頭那個老頭子的網(wǎng)籠里買下來的。那個臟老頭子靠賣寵物過日子，每天用網(wǎng)籠裝著我的同類，從鄉(xiāng)下挑到大街上來賣。人若問我們從哪里來？他會告訴人，鄉(xiāng)下有專門繁殖我們的場子，老板繁殖了，就讓他挑到街上來賣。這中間有差價。我們父母從哪里來呢？這事不能明說，我們的父母都是被人遺棄后，在城里流浪的。它們都是世界名犬。開始都是有錢人，花大價錢，從國外作為寵物引進來的。狗老板將它們收留起來，關(guān)在院子里集中喂養(yǎng)，然后讓它們繁殖。有雜種，也有純種。雜種比較便宜。純種有點貴。于是我們的城市除了人，還有我們這道同世界接軌的風景線。我們城市真大，比原來的擴大了十倍。許多鄉(xiāng)下人的后代都住到城里來打拼，生兒育女。我們的城市有錢人雖說不多，但也不少。有閑的人比有錢的人更多。其中有人把我們作為寵物養(yǎng)的，是他們的驕傲和自豪。因為我們是職業(yè)寵物。那么土貓呢？土貓就不是。我們城市的土貓，還達不到職業(yè)寵物所具有的素質(zhì)。因為土貓關(guān)不住，野慣了，除非生了兒女，為了奶水大聲叫嚷，需要人提供食物，喚人的同情心。兒女一旦長大，它們就帶領小的們，穿梭在城市之間，游刃有余，捉青蛙和老鼠為食。它們自立更生，不會仰人鼻息，看人的臉色行事。那么土狗呢？土狗也不是。土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同時毛色和模樣也不好看，登不上大雅之堂。唯有我們才是有錢或有閑人的懷中之物。放學后，街頭陽光很好。媽接姐，姐見了網(wǎng)籠中的我，就走不動路，哭喊著，要媽買我。媽本來不想買，見我可愛，經(jīng)不住姐的哭要，就掏出一百元錢來，要老頭打了個七五折，買下我。媽是砍價的老手。媽讓老頭用紙盒子裝著我，讓姐抱著回家，接納我作為家庭的一員。于是我們一家四口。

我們一家對于我的培養(yǎng)，有分工，也有合作，并不絕對。爸的任務以形而上為主，主要培養(yǎng)我作為狗的自信。我成為家庭一員時，剛滿月，世事不懂，除了吃狗糧之外，還需要補奶。剛出世的我，還不明白我是什么東西。爸拿起沙發(fā)上的奶瓶喂我。那是媽剛給我泡的奶，吩咐爸要等溫度合適時，才能喂。爸含著奶嘴吸一口，發(fā)現(xiàn)溫度合適，就朝我嘴里塞，我就吸得嘩嘩響。爸就笑，覺得我有培養(yǎng)前途。爸將我喂飽后，就牽著我的腳，讓我在沙發(fā)上坐好，像學生那樣坐端正，聽他教導。我很乖很聽話，一點不反抗，按他的要求做。爸說：“丫頭呀！我告訴你！你不要自暴自棄，不要認為你只是一條普通的狗。你是望族之后。你的家族有著輝煌的歷史，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冰河時期。冰河時期，你懂嗎？那時候地球上人類還在茹毛飲血，只是將前肢進化為手，直立行走。那時候你們生活在北歐廣袤的土地上的祖先，忠于人類，跟隨人類狩獵，是獵人們獵取水禽時的得力助手。叫水獵犬。德語中是水濺浪花的意思。所以你同我的出身都是值得驕傲的，稱得上勤勞勇敢，不容人小視?！蔽揖图樱趟畯淖炖锪鞒鰜?。爸不用紙巾，用手指頭將奶抹凈了。這是爸與媽的區(qū)別。我若溢奶，媽絕對不可能用手指，會用紙巾的。一是需要文明。二是防止交叉感染。爸接著對我講：“你們后來成為職業(yè)寵物，是因為貴婦們看上了你們平易近人、忠誠主人的品質(zhì)。還有思維敏捷，聰明好學，謙虛的優(yōu)雅，有力的步伐，自信的精神。于是她們用人類的虛榮心包裝你們，集高貴之雅致，不叫原來的名字了，改叫貴賓犬、貴婦犬。這樣叫，她們臉上才有光彩。比方我現(xiàn)在不應該叫‘君子渡，應該叫教授，但是沒評上。你懂嗎？你比我幸運得多?！闭f這樣的話時，媽必定不在家里。媽在家里，爸不會這樣說。媽在家時，媽叫爸給我喂奶，爸就念：“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媽問爸：“你嚼什么經(jīng)？”爸說：“我背《長恨歌》?！?/p>

媽的主要任務是培養(yǎng)我的日常行為規(guī)范，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城市文明犬。她教我從小不能隨地大小便。大便和小便必定養(yǎng)成自己上廁所的良好習慣。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你，我是個好孩子。我在家里從不隨地大小便，大小便來了，必定上衛(wèi)生間。而且上了之后，我會按閥門沖洗的。媽專門為我安的是腳踩式。我便后踩上去，自來水就會唱著幸福的歌兒，沖得一干二凈。媽給我一天要洗一個澡，這與城里人的生活習慣是一樣的。澡當然是媽給我洗。媽不要姐給我洗，那是怕姐耽誤寫作業(yè)的時間。媽也不要爸給我洗。她擔心爸洗不干凈。媽每天給我洗了澡之后，就用吹風機將我的全身吹得潔白蓬松，然后抱著我照鏡子，讓我閃著粉紅的舌頭賣萌，抱著我，用手機自拍，發(fā)到朋友圈里。然后我和她的美好的形象就流傳在網(wǎng)上。于是粉絲們就夸我漂亮美麗大方，是一條有著良好教養(yǎng)的狗，堪稱文明的典范，羨慕有加。天天如是，不厭其煩。每天晚飯后是媽帶我遛彎的時間。媽穿著歐式的衣裙，背著坤包。這些東西都是從網(wǎng)上淘來的，并沒有花多少錢，只是牌子好。她牽著我在綠樹成陰花團錦簇的“江山巨畫”小區(qū)，卵石鋪成的小路上走。她燙著卷發(fā)，晚風吹動她的裙裾，潔白無瑕的我，跟在她的身后。這就是爸油畫中歐洲的古典風情，看得小區(qū)的保安入迷。我可以保證，我從來不在小區(qū)大小便。小區(qū)的保安們非常喜歡我。看到我就招手，讓我搖尾巴給他們看。這就是風景。我給媽掙足了面子。

在家中，姐非常羨慕我。爸和媽不在家時，姐就抽時間陪我玩。姐羨慕我成天不上學，也不做作業(yè)，又有好東西吃。姐拿出她的零食讓我吃，我吃不慣。她就說我是個傻丫頭。姐就吃媽給我買的食品。她吃我的食品比吃她的零食還起勁，津津有味的。我決不護食，讓她盡情地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怎么有味怎么吃。她吃我的餅干，也喝我的羊奶。姐實在說不出狗糧與人食有什么區(qū)別。但這樣的時間不可能長，只要一聽見門鎖響動，姐知道有人回來了，就沖我做個鬼臉，像做賊一樣，溜進自己的房間，輕輕地關(guān)上房門做她的作業(yè)。于是我就在沙發(fā)上裝睡，打細微的鼾。我不能出賣姐。將心比心，姐比我活得艱難，膽戰(zhàn)心驚的。

這就是我作為專業(yè)寵物，入住爸媽家前三年的幸福生活。我在這樣無憂無慮的時光里，度過了我世事初諳的童年。我驕傲。我是一條稱職的寵物狗。

三

我是三年后出脫成一條人見人愛的大姑娘的。這一點也不用懷疑。時間是最好的見證。作為母性，我除了四條腿走路之外，這時候的特征，完全符合人類成熟女性的一切標準。毛色更加光亮，眼光更加迷離，乳房和腰肢更加渾圓，叫聲急切且甜美。我不可避免地像陸地胎生動物一樣，開始來月信。點點鮮紅，桃花燦爛。

那日子爸和媽對我很好，很有耐心。爸是做學問的人，遇到疑問最愛查網(wǎng)。爸在房里上網(wǎng)一查，出來興沖沖對媽說：“‘楓林醉，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家丫頭懷春了?！眿尣恍家活櫟卣f：“這要你告訴我嗎？這是用腳趾都能想到的?！卑志豌摹０终f：“你就準備做狗外婆吧！”媽說：“我做狗外婆，你就是狗外公。做狗外婆有什么不好？起碼比做人外婆要少操好些心?！苯銖姆块g里出來，站在門口，敲著門板說：“我抗議！這是侮辱人！”媽說：“你少摻和。考好了才有資格說話。這是人與狗之間的事。”姐說：“媽，到底是人與人之間，還是人與狗之間？”爸對姐說：“我都搞不清楚。你搞得清楚嗎？”媽莞爾一笑，說：“這用得上搞清楚嗎？”媽的心情不錯。媽心情好的時候，曉得及時打住。

媽抱著發(fā)情的我，自拍了，發(fā)朋友圈。為了愛情，幫我找如意郎君。媽當年為了婚事傷透腦筋。經(jīng)別人介紹的，她高不成低不就。不得不親自出馬，在網(wǎng)上化名征婚，經(jīng)過網(wǎng)戀找到爸的。網(wǎng)戀，爸知道集古人的詩句打動媽的芳心。比方說：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比方說：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媽就好這一口，能不約見嗎？約見后盡管不盡如人意，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讓爸單腿朝她面前一跪，獻上九十九朵玫瑰，總算水到渠成。結(jié)婚后有了我姐。姐是他們愛情的結(jié)晶。

媽在網(wǎng)上留言：“今有愛犬一枚，學名貴賓，亦名貴婦。欲尋血統(tǒng)純正，門當戶對如意郎君，共浴愛河。非純勿擾。”這個純字就用得準確。留下的手機號卻是爸的。那幾天正在寫論文的爸，手機比平常響得頻繁。爸不勝其煩，對媽說：“‘楓林醉，你手下留情好不好？這點事你親力親為不好嗎？”媽就笑，說：“讓你做點正經(jīng)事，你惱什么？女婿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不是會查網(wǎng)嗎？讓你先把把關(guān)?！卑终f：“你沒看見我在寫論文嗎？”媽說：“你就寫《論貴婦犬血統(tǒng)的源頭及其撿偶標準機會與技巧的把握》，誰敢說這不是論文？說不定歪打正著。下次那個副教授說不定會給你的。”爸說：“同志，我需要提醒你！你在辱沒斯文！”媽的笑并不斷，說：“你那寫的叫什么名堂？《論“風馬?！惫帕x及其流變》。你以為我不懂？馬牛之風本來不同。地球人都知道，這還要你說？”爸說：“請注意。這很嚴肅。我要罵人了！”媽說：“親，千萬不要沖動。沖動是魔鬼。風就是愛情呀！愛情是崇高的。我不都是為了愛情，終其一生在作犧牲的嗎？”爸只有隱忍。在家中，爸說不過媽。媽若用心思說話，強詞奪理，爸就理屈詞窮，可憐巴巴。

在家中媽指示爸的事，爸可以緩做，但不能不做。爸將網(wǎng)友圈里發(fā)來的信息分類整理，發(fā)給媽手機微信上，供媽參考。他們決不當面討論，日后若是追究，有文字和截圖為證，說明辦了。這是家庭冷戰(zhàn)的絕招。對于不傷大雅的事，爸并不認真計較。讓那感覺良好的婆娘自己折騰去吧。

朋友圈有截圖的照片，媽發(fā)現(xiàn)了一個網(wǎng)名叫“閑得發(fā)愁”的人，家里養(yǎng)著一條像我一樣的狗，居然是公的。媽打開視頻聊過去，發(fā)現(xiàn)那個“閑得發(fā)愁”的人，原來是萬莉萊，媽高中的閨蜜。媽就驚叫：“哎呀！原來是你這個‘大姐大！”人說城市很小，原來很大。閨蜜用網(wǎng)名加她的朋友圈，她居然不知道，也許是時間長了，將本名搞忘記了。這就欣喜若狂。因為萬莉萊與媽同年，比媽大一個月生的。聊下來，媽發(fā)現(xiàn)她家的確與我家門當戶對，不僅是狗，人也是這樣。萬莉萊大專畢業(yè)后嫁了個公務員。那個公務員在政府機關(guān)當科長，搞了個帶括號的副縣級。萬莉萊在市檔案館當資料員，生了一個兒子，年紀與我姐相當。這就叫何必天涯覓芳草，近在咫尺有春風。媽發(fā)一個笑臉過去，說：“約嗎？”萬莉萊發(fā)一個過來，說：“約?！睍r間約在情人節(jié)。約的不是西方的情人節(jié)，而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西方的情人節(jié)還早著哩。中國的情人節(jié)是七夕，芝麻開花，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如今的城里人喜歡過節(jié)，將洋節(jié)搬來過盡了，才想起中國原來也有情人節(jié)。將七夕叫作情人節(jié)，雖說有點牽強，說起來有點心酸，但用心良苦。你得佩服她們的浪漫情懷。

情人節(jié)那天，媽先到萬阿姨住的小區(qū)訪人家。眼見為實。這是鄂東女家為女兒找婆家的傳統(tǒng)風俗。人家就不用訪了，主要是訪狗。娘若看上了女婿，婚事就繼續(xù)進行。娘若是看不上女婿，那就算了。這叫癡男不癡女。萬阿姨的家住在“阿房宮”?！鞍⒎繉m”是我們城市開發(fā)最好的小區(qū)，濱江臨湖。大得出奇。分ABCDEFG 七區(qū)，據(jù)說入住的大多是“貴族”，當然也有少數(shù)平民。按照事先約定，媽坐電梯來到G區(qū)三十二幢二單元2028。那就叫高屋建瓴。萬阿姨熱烈歡迎媽的到來。進門兩人就進行親切的擁抱，雙方說：“想死我了?！边@是那個有名的相聲演員，掛在嘴上賺觀眾掌聲的口頭禪?？崎L不在家，萬阿姨的兒子上學去了。兩個女人精氣神上來就有戲。

萬阿姨家的狗兒子叫伊萬洛夫。那個帶括號的副縣級姓伊，萬阿姨姓萬。那狗東西就用兩人的姓取名字。復姓，有點像俄羅斯的。伊萬洛夫一團雪白，人模狗樣，端坐在沙發(fā)上，見了媽并不叫，也不搖尾巴，具有紳士風度。媽就喜歡上了。媽不喜歡一見面，就奴顏媚骨的男人。男人嘛，得有點傲骨。那狗東西會裝。萬阿姨問媽：“你覺得這個女婿怎么樣？”媽說：“你養(yǎng)的有什么話說？有范。酷。硬派小生。像那個科長?！比f阿姨就用粉拳搗媽，說：“你要死呀！你那個教授軟嗎？”萬阿姨叫爸教授，媽心里閃過一絲不悅，馬上說：“你有所不知。他是死蜂子活劍，白天不行，晚上厲害得很。”兩個女人笑得花枝亂顫。伊萬洛夫這才搖尾巴。兩個女人笑夠了，時間不早了。萬阿姨問媽：“你認為需要繼續(xù)進行嗎？”媽說：“那當然。”萬阿姨說：“是不是兩家一起吃餐飯，把事情定下來？”媽說：“必須的?！眱蓚€女人一拍即合。

我和伊萬洛夫的訂婚儀式，定在情人節(jié)那天下午，在“天子宴”酒店進行。這沒必要大驚小怪。就是不為我和伊萬洛夫，這樣的家庭利用雙休天，或是節(jié)日懶得做飯，在酒店里吃一餐，調(diào)節(jié)家庭氣氛，習以為常。席是萬阿姨訂的。訂的包間在二樓“情人島”。除了酒店大門的牌子上用紅紙寫著：“熱烈祝賀張小丫與伊萬洛夫訂婚儀式，在本酒店舉行”之外，還在門樓的屏幕上放流動字幕。酒店的人根本不問張小丫和伊萬洛夫是人還是狗？就這樣辦了。哈哈，美不死伊萬洛夫，你這個狗東西！

媽開車帶上我，讓爸帶上姐。萬阿姨開車帶上伊萬洛夫，讓副縣級帶上兒。兩家的人驅(qū)車而至。席間兩個女人開紅酒喝，不喝平常的紅酒，喝法國干紅。兩個男人和子女就喝玉米汁。事先兩家約好了，散場后由男人開車。兩個女人互相碰杯，借酒說話，海闊天空，煙霧繚繞。那個副縣級抽煙，對不抽煙的爸說話，神侃海聊。他是主說，分析國際國內(nèi)形勢，主要是中美貿(mào)易之戰(zhàn)和精準扶貧方面的見解，以示見多識廣。爸隨聲附和。兩個女人開始互夸。你夸我，我夸你。越來越年輕呀！還是當年的模樣啦！主要是夸細節(jié)。比方說皮膚呀！比方說身材呀！比方說氣質(zhì)呀！恐怕去韓國整容也達不到。接著你夸兒我夸女，就是不夸男人。將人夸完，接著夸狗，如此這般，天花亂墜，開懷大笑。姐矜持著并不說話。伊家的兒也不說話，只是拿眼不時看姐，看得姐的臉一紅一紅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伊家的兒小小的年紀，看得出愛美之心早就有了。我和伊萬洛夫靜靜地坐著聽。并不上席，也不吃東西。事先兩個女人給我們?nèi)柫斯芳Z。這就符合大人們的要求。它紳士，我淑女。我就有點恨那個狗東西，見了我竟然不激動，一點暗示也沒有。這個偽君子。

兩個女人喝完了酒，面若桃花。華燈初上，映紅了江城。到了該掃碼結(jié)賬的時候。這是男人的事。爸對副縣級笑，說：“領導。該你作犧牲了?！备笨h級說：“不好意思，按照西方的規(guī)矩，這賬歸女方出?！卑志陀悬c惱。媽對爸說：“不就是一點小錢嗎？按領導的意思辦，與西方接軌?！比f阿姨對副縣級說：“你有點欺負人吧？我丟不起這個人?！备笨h級就笑，對萬阿姨說：“不是情人節(jié)嗎？開個國際玩笑，你認什么真？”副縣級走到前臺拿出手機掃碼。

副縣級掃完碼，走到爸面前說：“找個地方吧！”爸問：“什么意思？”副縣級笑著說：“這也不懂？見證幸福時刻。這需要含蓄嗎？”爸問：“找個什么地方？”副縣級說：“帶到公園去，找個樹林呀！”這回輪到媽的臉掛不住，冷笑了，問：“領導，茍且呀？告訴你，我家丫頭可是良家女兒。”媽同副縣級較上了勁。副縣級笑著問：“難道要金屋藏嬌不成？”媽說：“你算說對了。我家的丫頭非金屋不嫁?！备笨h級問：“人有金屋，狗有嗎？”媽說：“有?！笨崎L問：“在什么地方？”媽說：“你信不信？如今那干凈的地方還真有。你不會不知道？”副縣級說：“那也是要錢的！”媽說：“不就是錢嗎？告訴你，我家不差那點錢?！比f阿姨過來打圓場，對媽說：“小妹，你說得對！女兒的婚姻大事娘作主。我們聽你的。你定好后打電話通知一聲就行。不過要早。至于為什么？你比我聰明，都是過來人，應該知道的。就這么定了。哈哈，今年的情人節(jié)呀，過得有點意思，情調(diào)不錯?！?/p>

男人們要開車，沒有喝酒。酒是女人喝的。萬阿姨牽著伊萬洛夫，搖搖晃晃，要副縣級過來扶她上車。副縣級過來扶她，說：“叫你不要喝多，你不聽話?！比f阿姨醉眼迷離說：“領導呀！不是高興嗎？情人節(jié)哩！閨蜜相逢，商量兒女婚事，難得一醉！”那個狗東西隨萬阿姨一家的車開走了。一陣輕煙，幾粒微塵。

爸就過來要扶媽上車。媽不要爸扶。爸扶著方向盤開車。媽就出賣萬阿姨，對爸說：“那婆娘沒醉，是裝的。發(fā)嗲?！卑终f：“裝得真像。男人不就是一個副縣級的科長嗎？”媽說：“她懂事后就會裝?！卑终f：“真是的。有那個必要嗎？”二人的看法，難得達成一致。背后說人的壞話，我就有點難為情。姐透過車窗看風景，裝著沒聽見。

四

我同你們說，人與人不同，狗與狗不同，是通過比較出來的。人類學家說得好，比較是文明進步的象征。

媽為了我和伊萬洛夫的婚禮，頗費了一番比較的心思。能像那個副縣級說的，找個樹林嗎？這句話很危險，傳出去會變成口頭禪。酒席或者舞會散了，若說找個樹林吧，那不叫人笑得肚子抽筋。主要是那個狗東西把我太不當人了。這樣的事，男方可以隨便，女方能隨便嗎？若是草率了，日后媽在萬阿姨面前如何做人？媽的心思我懂。既然兩家在天子宴正而八經(jīng)訂的婚，那么結(jié)婚也得配套。明媒之后也得正娶。門當戶對的家庭，這一口氣不能不爭。經(jīng)過網(wǎng)上比較，媽將我和伊萬洛夫的婚事，選撿在巴河流域寨上遺址公園進行。那橢圓的山丘下，有個“田園風光”景區(qū)，專門辟有供寵物結(jié)婚的場地。那是開發(fā)旅游業(yè)的有志之士，不同凡響，匠心獨具的杰作。城里有錢或有閑人家養(yǎng)的寵物，在那里一旦結(jié)婚，便身價十倍。電視臺錄制專題節(jié)目，在雙休日定期播出，擴大宣傳力度，以娛心身。

寨上遺址是巴水河畔，新石器時期的古文化遺址，坐落在牛車河的下游。牛車河是注入巴水河的支流之一，由于注入巴河之前有山鎖著，出水口河道變窄，古時候就形成大面積湖泊和沼澤地，有利漁獵，是古人賴以生存、生兒育女、得天獨厚的天堂，被人稱巴河流域的“小河遺址”?！靶『舆z址”在伊犁河谷呀！那個樓蘭姑娘以木乃伊的形式，保持亙古不變的微笑，就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的。這就令人神往。同樣在牛車河的二級臺地上，發(fā)掘出許多半地穴式的遺跡，有灰坑和紅燒土塊，旁邊發(fā)現(xiàn)不少陶鼎足和陶豆把，以及石器和陶網(wǎng)墜，說明這里的歷史比“小河遺址”更早，更是一塊叫人夢牽魂繞的土地。在這里結(jié)婚該多么美好，集古今浪漫之大成，風物長宜放眼量。

媽按捺不住喜悅心情，將電話打過去，將地點通報了，眉飛色舞，描繪一番。兩個女人在視屏里，就一唱一和，一個親家叫過來，一個親家叫過去，親密無間，歡喜若狂。太陽從東邊出來了，陽光灑滿人間，于是生活有了情趣。

那天下午出發(fā)之前，兩個女人集在一起，就打手機，向領導請假，都說有病。一個說：“領導哩，不好意思。我頭痛病犯了，剛喝了藥，得請半天假?！鳖I導說：“行了。就不能換個說法？總是老毛病！”一個說：“領導呀！我發(fā)燒，需要休息半天?！鳖I導說：“好了。你這個發(fā)燒友，又發(fā)什么燒？”兩個聰明女人，總是用老辦法騙領導，領導心知肚明，哭笑不得，又奈何不了她們。半天算什么？她們早就想提前病休，光拿錢不做事，那該多好。關(guān)上手機，兩個女人就擊掌歡呼，笑聲連天。于是兩個濃妝淡抹，環(huán)佩叮當?shù)呐耍烷_車，一個帶上伊萬洛夫，一個帶上我。不帶兒女，也不帶男人。他們沒時間、沒興趣，帶了也不方便瘋。怎么不同一輛車呢？同一輛車節(jié)約油費呀？這你就不懂了。這是節(jié)約油費的事嗎？如今哪家兒女的婚事，不是十輛八輛車一齊出動？為什么？面子呀！風光呀！拉風呀！

開了GPS定位，一路狂奔，下了高速，就是到寨上風景區(qū)的水泥路。路兩邊都是按5A景區(qū)設計的。團團綠樹之間，就是從高原引進來的格桑花。這花本來生命力頑強，遷徙到土肥水美的長江邊上，就燦爛無比。紅的、紫的，還有黃的，五彩繽紛，微風中蜂蝶飛舞。秋天的田野稻子成熟了，連天接地的河畈一片金黃，遠處的寨上遺址，樹竹蔥蘢，峰巒青黛。這就使我陶醉，這景象接通了我生命的潛意識。多么像歐洲廣闊的稀樹草原。那是我的祖先生活的地方。我的祖先在那片廣闊的稀樹草原上，與人類的祖先一同出獵，標槍投出去，在空中滑出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就有水鳥墜落在遠方。我的祖先聞聲奔去，含著獵物歸來。那時候我的祖先是有名的獵犬。而如今我成了專業(yè)寵物。人類說這是文明的進化。

車停在風景區(qū)管理處的院子里。媽牽著我，萬阿姨牽著伊萬洛夫，在氣質(zhì)高貴的女導游的帶領下，在河畈中間的水泥路朝大畈深處走。路兩邊溝渠縱橫，阡陌相連。媽給我和伊萬洛夫選撿的婚房，在河畈稻田中間。那是仿歐洲風格的獨幢木屋。門楣上寫著三個字，叫作“愛之巢”。那是當?shù)貢业淖髌贰?jù)說每字酬金兩千元。門面造一座小橋相通，引一條小河，從橋下流著清水，微風吹來，碧波蕩漾。過了小橋就是我和伊萬洛夫的婚房。前面辟一個小花園，水池里開滿荷花，含苞的有，怒放的也有，與岸上的鳳尾竹相配。配石桌和石凳子，古色古香，供人休閑、飲茶、喝酒、說笑話、放恣、發(fā)瘋。

“愛之巢”是景區(qū)老板專為名貴寵物寵幸設計的，按鐘點收費，相當于城里的鐘點房。價格相當貴，一小時收費688元。你不要以為沒人來，生意還很火，要提前預訂。如今城里有錢或有閑人，為了名貴寵物，舍得花錢的。你不要擔心衛(wèi)生不好。此巢是按照城里五星級賓館要求設計的。每用一次后就消毒，將所有的用品全部更換，防止交叉感染。“愛之巢”是媽付費的。萬阿姨要打錢給媽，媽堅決不要。媽笑著說：“這回與西方接軌。既然養(yǎng)得起就付得起?！比f阿姨說：“你這個人什么毛病沒有，就是愛認真?！眿屨f：“算了。不說那些話。你覺得這個地方怎么樣？”萬阿姨說：“還有什么話說？你我當年結(jié)婚都沒有這個條件哩?！眿屨f：“對得起你的兒嗎？”萬阿姨說：“委屈你的丫頭了?！眿屨f：“你這個要死的，又占我的便宜？”萬阿姨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那就送入洞房吧！”

兩個女人將我和伊萬洛夫的繩子從項圈上解脫了，打開門，放我們進去了。關(guān)上門，然后坐下來，靜等幸福成果。這時候景區(qū)婚慶管理人員通過關(guān)門的指令，放起了音樂。那音樂是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贰Ｄ莻€化蝶的曲子，不知騙了多少人？連外國人也感動哩。

關(guān)上門，伊萬洛夫就露出貪婪的本相。動靜不小。媽對萬阿姨說：“迫不及待哩！你家的兒是個偽君子?！比f阿姨說：“是男的就這個樣。”媽說：“再不裝了？”萬阿姨舉粉拳搗媽，說：“你這個要死的。這時候還裝什么？”媽罵：“這個狗東西！”兩個女人就哈哈大笑，笑得拿濕紙巾擦眼淚。將“愛之巢”拍了照片，各發(fā)各的朋友圈。于是點贊的，像雪花一樣飛來。我和伊萬洛夫的幸福過程就不說了。食色性也。媽和萬阿姨心里清楚，大致與人類相當。只是放蕩，只是笑個不停。

兩個女人就在屋子外，分析能懷上幾條。萬阿姨說：“可能懷上四條，成雙成對?！眿屨f：“初胎沒有那么多，可能是兩條。每樣兩條?！彼齻兌际侵R分子，懂得自然界的規(guī)律，造物主絕不會讓世間公母比例失調(diào)。不然那就不成世界。萬阿姨說：“哈哈，那我就升級了，成了狗奶奶?！眿屨f：“哈哈！那我就成了狗外婆。”媽笑得喘不過氣來，說：“那我倆就不分彼此，都是狗婆娘?！比f阿姨說：“這樣罵好。親切，過癮得很?！眿屨f：“除了我誰敢這樣罵你？”萬阿姨說：“是的呀！狗婆娘?！眱蓚€女人在屋外犯賤，生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日子里誰對不住她們，有什么可委屈的？

兩個女人說夠了、笑夠了，將賤犯夠了，聽屋子里安靜下來了。于是用繩子結(jié)上項圈兒，將我們牽著到管理處結(jié)賬，然后各上各的車，打道回府。從此后我再也沒有見到伊萬洛夫那個狗東西。我并不懷念它。我知道那個狗東西把我們之間的愛，當作了一夜情，并不負責任。這是受了壞人的影響。

我感謝媽媽。媽給我掙足了面子。我比人強，媽說人知羞不知足，牲畜知足不知羞。我知足也知羞。我是一個好女兒。我沒給媽媽丟臉。接下來的日子，我就珠胎明結(jié)，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來。歲月靜好，我心無旁騖。我知道除了一條職業(yè)寵物之外，我還是一位母親，生兒育女是我的天職，母愛需要專心致志，分心不得。我知道母親不是那么好當?shù)摹?h3>五

臨產(chǎn)期到來那幾天，生命的密碼在血液中涌動，我像我們歐洲稀樹草原上的母親一樣，開始變得煩躁不安，在客廳里奔動，尋找生育的地方。

客廳雖然豪華，那是人住的。人類不知道我們生兒育女，并不需要豪華，只需要一個隱蔽、安全、溫暖的窩，所以我拼命尋找舊物撕破，拖到立式空調(diào)的角落里，團成窩兒。媽就把我拉出來，拍著我的腦袋，笑著問我：“是不是賤病犯了？”我不想同她說話。她以為我與她一樣。

因為是初胎，媽非常擔心我們母子的安全，要把我送到寵物婦育保健醫(yī)院，進行剖腹產(chǎn)。這樣的醫(yī)院有嗎？還真的有，設在開發(fā)區(qū)的一幢高聳的樓房里，樓頂上豎著巨大的紅色廣告牌，擔心人看不見。生意據(jù)說還不錯。如今城里的有錢或有閑人家，拿寵物與人比金貴，不是怕寵物出問題，主要是神經(jīng)脆弱了，經(jīng)不起驚嚇，花錢保平安，省心。

爸就不樂意。爸說：“你以為它像你一樣？”媽生姐還沒有到預產(chǎn)期，就大驚小怪，到婦育保健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鞍前馬后，累得爸差點吐血。輪到剖腹產(chǎn)時，她又要順產(chǎn)。她固執(zhí)地認為為了美麗，她不想有生之年，在肚子上留下傷痕。有什么辦法？只得由她。結(jié)果媽生姐時下狠口，咬傷了爸的一條手臂，傷痕累累。這段經(jīng)歷成為她日后視死如歸，驕傲與自豪的談資。媽對爸說：“我住半個月算什么？萬莉萊說她生她的兒，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也想順產(chǎn)，到時候那婆娘怕死，還是剖腹產(chǎn)?！卑终f：“人與狗不同，狗比人明智。物競天擇。如果它不能順產(chǎn)，說明它不配做狗?！眿屨f：“你是夸我，還是變著花樣罵我？”爸說：“因為你不相信狗?！?/p>

媽就打電話征求萬阿姨的意見。萬阿姨覺得爸的話有一定的科學道理，人可以不相信，要充分相信狗的生育能力。我也同意萬阿姨的意見，如果生兒育女也上醫(yī)院做剖腹產(chǎn)，那我不混同如人，那還是狗嗎？我只希望有一個安靜的產(chǎn)房，誰也不要打攪我，讓我平心靜氣生下我的兒女。媽讀懂了我的眼神，忽然覺得她的想法有些夸張，雖然符合人性，并不見得符合狗性。

于是媽和爸忙碌起來，為我布置產(chǎn)房。爸和媽將我的產(chǎn)房，布置在學校老區(qū)，他們原來住的舊房子里。學校搬到新區(qū)去了，舊區(qū)廢棄了，有待開發(fā)。據(jù)說地產(chǎn)被開發(fā)商看中，要做居然之家，在墻壁上栽滿樹草，好賣高價，正在靜態(tài)規(guī)劃之中。于是喧囂成為過去，留下的光陰，一片靜好。那是后街一排高大法國梧桐樹下的一排老車庫。樹影斑駁，小鳥們在樹上做著窩兒，上下翻飛，唱著歌兒，捉蟲啄果，哺育兒女。爸大學畢業(yè)剛分到學校時，學校住房緊張，領導就將爸安排在這里住。每家分兩間車庫，爸抽時間圍一方小院，開一洞院門，自成一體。爸接著在屋后，用巨大的鐵瓦，又蓋了兩方小屋。一間大的，做廚房;一間小的，做衛(wèi)生間。小天地很溫馨。爸是在這里與媽談戀愛，并且水到渠成結(jié)婚的。那時候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如影相隨。出入成雙，風和日麗。你恩我愛，小日子過得讓人羨慕。那時候他們沒有怨言，因為擴展了地盤，覺得占了便宜，私下津津樂道，幸福指數(shù)很高，與現(xiàn)在得隴望蜀的精神狀態(tài)完全不同。

媽和爸將我的產(chǎn)房，安排在樹木蔭深舊屋的婚房里，我很滿足。墻壁上留著爸那時候作的畫，高遠的天空和青綠的田野，白色的鳥兒飛翔其間。這非常符合我的天性。其實我并不喜歡高樓大廈。那是人向往的。作為寵物，我有什么辦法？只有隨人。我喜歡草木的味道和泥土的芳香。這是我的天性。

在我臨產(chǎn)前的那段日子里，爸和媽以我為主，流露人的天性，表現(xiàn)良好。如果我使小性子，他們都順著我。反客為主，他們成了我的寵物。下了班，爸和媽圍著我忙前忙后，一個料理我的起居，一個料理我的吃喝，哄我高興。有時候還忘記了接姐，讓姐放學后自己回來。姐對我很好，絲毫沒有怨言。倒是爸忙得有怨言了。爸對媽說：“‘楓林醉，你說這是何苦呢？”媽說：“‘君子渡呀！你說你那枯燥的論文有什么新意？這個世界有你的一篇不多，無你的一篇不少。那個破職稱，不是你想得就能得的。我看不慣你那張從早到晚苦大仇深的臉。忙有忙的好處。為了你的身心健康，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讓你體驗生生不息的樂趣，提高幸福指數(shù)呀！”爸就悲哀。

這樣說我就幸福。我生活在幸福之中。幾天后，我順利地產(chǎn)下了一兒一女，一點沒讓媽和萬阿姨擔心。兩個小東西潔白可愛，是伊萬洛夫的翻版。萬阿姨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抽空來看我，并不帶伊萬洛夫那個狗東西來。我估計那個狗東西，早把我忘記了，沒有提出跟路要來。它不來也有不來的好處，若是來了，那就給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萬阿姨一進門，就說舊屋通風條件不好，有味兒，不利于健康。媽心里不快，不接她的話。萬阿姨又說媽給我們喂的奶粉牌子不行，她家伊萬洛夫喝的都是進口的。進口奶粉貴是貴一點，但營養(yǎng)價值高，又不上火。媽說：“我家丫頭喝慣了國產(chǎn)的奶粉，國產(chǎn)奶粉便宜，我們買得起?！比f阿姨臉紅了，說：“親家母，你是見了我的怪。”媽說：“不怪你，是我家丫頭生得賤?！比f阿姨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

萬阿姨回去后，給媽打了一千元錢過來，要媽收下。媽不收。萬阿姨就發(fā)招過來，在電話里批評媽私心太重，有失大家風范。媽冷靜接招，說：“愿聞其詳?！眱蓚€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在電話里對掐。

萬阿姨說：“請問，那一雙兒女，是不是我們兩家愛情的結(jié)晶？”媽說：“是的?！比f阿姨問：“當初是不是你提出在天子宴舉行訂婚儀式以示慎重的？”媽說：“不錯?！比f阿姨問：“當初是不是你說不能茍且，提出金屋藏嬌，到‘愛之巢大張旗鼓結(jié)的婚？這些都上了朋友圈的，人所共知?！眿屨f：“當然?！比f阿姨問：“我家不是都隨了你？”媽說：“這有不對的地方嗎？”萬阿姨說：“既然現(xiàn)在，何必當初？如今你想將愛情童話視為己有嗎？”媽說：“不是的。”萬阿姨說：“你不收錢，難道不考慮我們的感受嗎？傳出去好說不好聽，都是人頭狗臉，在場面上混的人哩。我家男人還在爭取進步，正在公示期間。我不想授人以柄，讓人貶損他！”媽說：“哪能哩？”萬阿姨說：“那就請你將錢收下。狗的事小，人的事大。我們要捍衛(wèi)做人的基本權(quán)利、義務、價值，以及尊嚴。不知道我說清楚沒有？”這女人煞有介事哩。

萬阿姨得過市里舉辦的辯論賽一等獎，思維敏捷，特別會用排比句，一排質(zhì)問過來，媽就不是對手。媽除了慪氣之外，還得同意收錢。爸將手機接過去，對萬阿姨說：“奶奶您好！錢是不是太少了？”萬阿姨哈哈大笑，說：“外公您好！那就打兩千吧？如果覺得還少，不是問題，可以再加?！卑终f：“我要一個億，你們有嗎？”爸將手機朝沙發(fā)上一丟。媽馬上撿了起來。萬阿姨對媽說：“你那個男人什么都好，就是性格不好，脾氣太大?！眿屨f：“你家那個領導脾氣好，晚上能不能過來給我洗腳？”萬阿姨笑著說：“你想得太美了?！?/p>

在一個月的喂奶期間，我就看出爸對我的兒不耐煩。主要是我的兒太調(diào)皮了，總是趁我不注意時，爬到外面看新鮮，在外面的樹草叢中，張開小腿兒撒尿汁，圈它的地盤，害得他好找。那個世事不懂的小東西，在城市有我們的地盤嗎？它以為這是歐洲的稀樹草原哩。我的女很乖，一天到晚老實地待在窩里。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爸扯我的兒洗澡時，就有些用勁。我就對他憤怒地叫，叫得他不好意思。同人類一樣，作為母親，哺乳期護兒是我的天性。爸只有搖頭苦笑，隱忍著。

兒女滿月的那天早晨，媽將我抱到“江山巨畫”小區(qū)，我就知道與兒女分別的時候到了。媽就打電話給萬阿姨，叫她抱一條去。萬阿姨說：“不搞個滿月儀式嗎？發(fā)個朋友圈，讓狗粉們點贊祝賀，分享一下幸福時光嗎？”媽說：“我老公說沒那個必要了。要兒要女隨你選?！比f阿姨說：“我實話對你說，一條伊萬洛夫弄得我們心神不寧。生下來的，你們隨便給誰都行，我們沒意見?！币慌枥渌疂蚕聛?，媽就愣住了。爸接過電話說：“這恐怕行不通。我們不能將兩家愛情結(jié)晶視為己有，傳出去好說不好聽。你們?nèi)羰遣灰揖桶l(fā)朋友圈，將你們的態(tài)度公布于眾?！比f阿姨說：“那就隨便給一條吧？我實在太忙了。你用紙盒子裝著帶到“阿房宮”小區(qū)，放在門衛(wèi)處，我下班來拿?！卑终f：“這更行不通。你必須親自來領。并且當面打領條。人的事小，狗的事大。”爸以其人之道還其治人之身，萬阿姨這才領教了爸的厲害。

萬阿姨只得開車來了，冷著臉，進門不再與人說話，從狗窩里隨手抱起一條上車，開車就走。這兩家因為我鬧得實在沒有意思了。奶狗在生人的懷中，嚶嚶地叫，那叫聲像哭。媽和爸的眼睛就紅了。爸說：“不能再生了?！眿屨f：“你能不說話嗎？”爸說：“嚴加防范，不能再生！”媽擦著眼淚默認了。之后的三年，他們沒讓我再生育。三年過后，我懷二胎純屬意外。那飽含血淚的心路歷程，容后再敘。

兩人檢查下來，那個女人抱走的是我的女兒。

從此我的女兒，流落在城市人間，命若琴弦。

六

實事求是地說，對于我的女兒撫養(yǎng)，萬阿姨事先并沒有預案。開始以為朋友之間逢場作戲，湊著趣兒，鬧著好玩的。哪知道隨著事情的發(fā)展，雙方意氣用事，較起勁來越鬧越真，事到臨頭，一條性命到了手上，叫她左右為難。天下本無事，是非都是人鬧出來的。

萬阿姨想將女兒，送給他的上司檔案局局長。一條純種的奶狗貴賓犬，像粉團一樣，通紅的舌頭，雪白的牙，人見人愛。作為禮物送給檔案局長的夫人，應該算雅禮。那個正縣級的夫人，是個骨感美人，標致漂亮，手里正差一條寵物牽著哩。那才叫“標配”。但是檔案局長婉言謝絕了。檔案局長很謙虛，說：“貴賓犬太金貴了，我家德不配養(yǎng)?！边@就有點諷刺的意味。傻子也聽得出，是針對她的。一個帶括號副縣級的婆娘，成天不好好工作，用得上如此虛榮嗎？萬阿姨拍馬屁拍到馬腿上，挨了一腳，心里那滋味就不是人受的。

萬阿姨就想把女兒送給妹妹家。那可是她的親妹妹。送如此珍貴的名種犬，好的不是外人。但是妹夫不同意。妹夫說：“我家人都養(yǎng)不活，哪來的條件養(yǎng)名犬？”妹夫和妹妹都是下崗工人，每月的錢顧生活都顯得拮據(jù)，女兒還要讀書。妹夫說：“要我家養(yǎng)可以，先給錢。不多，只要十萬?！比f阿姨說：“不養(yǎng)就不養(yǎng)，說那些氣話干什么？”妹妹不買姐的賬，說：“姐，我家向你家借過錢嗎？虧你想得出來，要我家養(yǎng)狗！”萬阿姨就理屈詞窮。名犬不是那么好養(yǎng)的。

萬阿姨就想到她家的老姑媽。老姑媽家條件不錯。老姑爺是退休干部，前年去世了。兒子是學法學的，博士后畢業(yè)結(jié)婚帶著妻小在德國工作，留下老姑媽一人在城里住著。姑媽家在城里有房子，配了車庫。房子高，在十二樓，車庫在樓下。為了行動方便，老姑媽住車庫。十二樓的房子出租。這一點不影響聲譽。老姑媽年紀并不大，六十五歲，身體健康，正愁沒人說話兒。有個伴陪在身邊，多好。萬阿姨在微信里同法學博士說明，是寄養(yǎng)，不是領養(yǎng)。這就聰明。萬阿姨答應每月給五百元的寄養(yǎng)費。雖然有點心痛，但是別無良法。法學博士與萬阿姨約定兩條：一，撫養(yǎng)方有撫養(yǎng)的權(quán)利，寄養(yǎng)方有監(jiān)護和看望的權(quán)利。二，由寄養(yǎng)方負責指導和解決撫養(yǎng)方，寵物在撫養(yǎng)過程中，遇到的動態(tài)問題，寄養(yǎng)方不得借故推托。這就理智，不是感情用事。兩家錢都不是問題，主要是責任承擔的問題。萬阿姨欣然接受。

那個法學博士如此約定肯定是對的。因為他不在媽身邊，老媽年紀大了，而且不識字，出了問題責任誰負？姑媽與姑爺是父母之言訂的婚。那時候姑爺還是農(nóng)村干部，極孝順，對父母的話言聽計從。后來姑爺一路升上來，調(diào)到了市里，并沒有始亂終棄，把姑媽帶到城里白頭到老，成為家族的驕傲和官場的美談。萬阿姨看中姑媽撫養(yǎng)我女兒算是有眼力。

那個老姑媽一生保持著勤勞的本色，雖然到了城里，不缺錢，不愁吃喝，但是閑不住，總愛撿垃圾。我們的城市雖然號召文明創(chuàng)建，但是總有一些人將塑料水瓶，喝完后隨手一扔，丟在大街兩旁。并不是有意的。那是習慣使然。老姑媽總愛撿那些東西，因為送到回收站就可以賣錢。老姑媽還愛翻垃圾桶，因為那里總有些紙殼子和可以回收利用的東西，都可以賣錢。她不缺那點錢用。這也是習慣。所以你到我們城市見到那些撿破爛的，千萬不要認為他們都是窮人。我們的老姑媽就不是。她是城市義務美容師。

我的女兒隨老姑媽過日子，那真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車庫雖小，生活設施一應俱全。老姑媽一生愛干凈，將日子過得井井有條。每天老姑媽將我的女兒洗得干凈，吹得蓬松，讓它跟著她，到大街上撿瓶子。那是一道美麗的風景。老姑媽用手撿，我的女兒用嘴叼，叼來集在一起。街上的人們就驚奇，想不到一個撿破爛的老婦人，竟有如此高貴美麗的寵物哩。老姑媽的兒子在電話里，說過多少遍，不讓母親撿破爛，但是沒有用。法學博士的兒就想了個辦法，發(fā)微信同萬阿姨商量，請人做了個布袋子，上面寫著，“你丟，我撿。文明行動在路上?！弊尷夏赣H背在肩上，配了雙長膠皮手套戴在手上，這樣撿就很體面，成了行為藝術(shù)，感動了不少觀眾。

我的女兒跟著老姑媽撿了三年破爛，度過了它幸福的童年，到了懷春的年紀。萬阿姨就買來避孕藥，讓老姑媽給它喂。萬阿姨并不說那是避孕藥，騙老姑媽說那是保健品。如果萬阿姨說那是避孕藥，老姑媽肯定不同意。保健品老姑媽她家多的是，都是她的兒法學博士從德國寄回來的。不都是保健品嗎？善良的老姑媽就與我的女兒交換著吃。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我的女兒吃她的深海魚油。她吃女兒的避孕藥。你說她吃避孕藥有什么作用？我的女兒吃她的深海魚油，那就青春煥發(fā)，光彩照人。那一日我的女兒在街心花園旁邊，碰到了一條流浪的公狗。那是個雜種，強壯有力，吐著舌頭，目光炯炯。我的女兒就迷住了，望著老姑媽不肯走。我的女兒是個乖女兒，老姑媽不發(fā)話，她就不敢動。老姑媽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對我女兒說：“去吧，去吧。幾個十七八？幾個二十春？我歇會兒等你。”于是叫人悲哀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女兒不可避免地懷上了。要是我的女兒不吃深海魚油，吃了避孕藥，就可能懷不上。那期間來探視的萬阿姨渾然不覺，以為我的女兒是吃胖的。

這還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的是那幾天變了天，老姑媽那幾天感冒了，吃感冒藥。她以為我的女兒也會感冒，也給它喂感冒藥。幾天的感冒藥喂下來，我的女兒就精神不振。萬阿姨忙里偷閑來看我的女兒，發(fā)現(xiàn)我的女兒肚子大得出奇，就知道大事不好。終于問清楚了前因后果。萬阿姨哭笑不得。于是就將我的女兒抱到寵物醫(yī)院搶救。寵物醫(yī)生用B超拍片子，仔細看了，說：“胎死腹中?！庇谑蔷瓦M行剖腹手術(shù)，剖出兩條五寸長的死東西。我可憐的女兒，由于失血過多，沒有血源，死在手術(shù)臺上。寵物醫(yī)生說：“我盡心盡力了，只有深表同情?！比f阿姨動了真情，眼淚雙流，說：“不怪你，是我害了它?！?/p>

老姑媽更是傷心，哭：“姊妹呀！你怎么舍得丟下我？”她將我的女兒當成姊妹了。萬阿姨將我的女兒送到火葬場火化了，沒要老姑媽同去。萬阿姨回來后，老姑媽找到萬阿姨，要她再找一條給她養(yǎng)。萬阿姨態(tài)度很好，對她說：“我的老姑媽呀！還養(yǎng)什么呢？”

萬阿姨將我女兒火化的照片發(fā)給法學博士，說明情況。法學博士什么也沒說，只回兩個表情。一個是哭，一個是笑。網(wǎng)絡語言，哭笑不得。這就是我女兒的悲慘命運。

七

我兒的命運，不比我的女兒好多少。媽事先講好了，將我的兒送給館長夫人。館長夫人臨時變卦。館長夫人對我媽說：“實在對不起，我家男人說狗是好狗，但沒有時間打理。我男人說他工作壓力太大，心臟不好，經(jīng)不起折騰。你的好心我們領了?！蔽覌寷]有再說。這樣的事，實在沒有理由責怪別人。

我媽就將我的兒拍了照片，用微信發(fā)到朋友圈，征集愿意領養(yǎng)的。朋友圈點贊的不少，就是沒有接手的。爸問媽：“怎么辦？”媽說：“怎么辦？沒人要算了。老娘自己養(yǎng)。”爸說：“不是有一條嗎？”媽說：“我倆分工。我養(yǎng)狗娘。你養(yǎng)狗兒。”姐高興了，說：“好?！卑志统畹貌恍?。

爸愁歸愁，媽的話還得聽。好在我家有的是地方。我媽將我養(yǎng)在小區(qū)的樓上。我爸將我的兒養(yǎng)在車庫的平房里?；ゲ淮驍_，分工負責。節(jié)假日，媽牽著我，爸牽著我的兒，姐跟在我們后面，一家五口逛公園，引來許多羨慕的目光。逛完風景，媽牽著我回小區(qū)乘電梯到樓上，爸牽著我的兒回車庫。相安無事。日子過得叫人放心。

開始我的兒與爸的關(guān)系很融洽。車庫是爸的畫室。爸下班后要在畫室作畫，直到深夜。爸是個有追求的人。我的兒很懂事，爸作畫時，它就靜臥在旁邊看，爸畫到忘情時，要什么筆，它就用嘴含到爸的手上。爸很喜歡我的兒，認為它有藝術(shù)天賦，很有培養(yǎng)前途。爸想把我的兒培養(yǎng)成畫家，嘗試讓我的兒用嘴含著畫筆畫畫兒。我的兒用嘴含著畫筆，在畫布上畫幾條線，居然像模像樣。那是抽象的藝術(shù)。爸拍著我兒的腦袋，說：“小子哩，認真學。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償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我的兒就興奮地叫。爸想輔導我的兒畫幾幅，然后辦個畫展，同電視臺“我家有個萌萌達”欄目的負責人說好，到時候來個現(xiàn)場直播，讓城市的人們開開眼界。

爸自己下苦功畫了三年，畫累了時，也輔導我的兒下了三年苦功。爸認為他沒有長進，我的兒大有長進。就在這時候我的兒出了問題。因為我的兒到了性成熟的年齡。它開始不關(guān)心藝術(shù)，關(guān)心它的生理需要了，經(jīng)常東張西望，捕風捉影，煩躁不安。那方車庫里的一戶人家，也養(yǎng)了一條像它一樣的公狗，也到了性成熟的年紀。我的兒只要聽了那家伙的叫聲，就要沖出去同它決斗。爸扯也扯不住。這是風中的氣味所致。兩條成熟的公狗在與氣味較勁。那一次我的兒沖出去，咬傷了那家伙。狗主人找上門，爸除了賠理之外，還得賠錢，給那家伙打針吃藥。爸就恨鐵不成鋼。這叫什么事？他還畫不畫畫兒？

爸就想將我的兒丟棄。媽和姐不同意。爸的倔勁上來了，離家出走，到賓館開房住下了，大有離婚之勢。餓得我的兒狂叫不止。媽只得送食去給它吃。媽發(fā)微信希望爸回來。爸在微信中說：“要我或者要狗，請你選擇?！眿尣换卮?，讓姐回答。姐說：“狗也要，爸也要?！卑终f：“那不可能。二者必居其一?！眿尵妥尳阍谖⑿胖锌??？抟矝]用。爸鐵了心。

一個星期的勁較下來，媽終于妥協(xié)了，要爸回來，答應將我的兒丟棄。丟棄在什么地方呢？為了省麻煩，當然越遠越好。

爸和媽丟棄我的兒是春天的早晨。法定的雙休日。那天我們城市街道兩邊的鮮花盛開了。桃紅李白，艷陽高照。我知道他們要丟棄我的兒，痛心不已，吃不下東西。我的兒卻渾然不知。媽將我的兒喂飽后，將它的眼睛蒙上了。我的兒歡天喜地，以為爸媽與它做游戲。然后爸將我的兒牽上車，媽開車走了。我的兒以為爸和媽帶它去旅游，居然很聽話，很乖。出了城，爸將車開上高速公路，往北開了一百多公里，然后下高速，開到了群山環(huán)抱的大別山里。爸和媽在一處樹林停車后，將我的兒丟下來，開車就跑，我的兒怎么追也追不上。爸和媽回到家中松了一口氣，一致認為丟在一百公里開外，我的兒必定回不來。他們以為養(yǎng)我就行了。養(yǎng)我只要防范于未然，不會再有麻煩。

叫爸媽沒想到的是，一年之后我的兒居然找回來了。那是個雨天，爸聽見外面的叫聲，打開門，見到我的兒，瘦得不成樣子，瞎了一只眼。我的兒離家的日子，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一年多時間，一百多公里之外，狗不棄主，它終于找回來了。爸和媽認出它來，眼淚怎么也止不住。爸就非常內(nèi)疚，含著眼淚寫了一首長詩，題目叫作《試圖與小白和解》。爸將詩發(fā)到微信上，感動得粉絲們流下了眼淚。

我的兒回家后。浪子回頭，很聽爸的話。爸叫怎么做，它就怎么做。我的兒胖了，毛色亮了，恢復了元氣。但是它的老毛病又犯了，與那個狗東西又開始較勁，爭風吃醋。這一次它沖出去咬傷爸牽它的手。害得爸上醫(yī)院打了一組疫苗，還提心吊膽的，怕自己瘋了。爸清醒地認識到，狗有狗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爸和媽只好把它送寵物醫(yī)院做絕育手術(shù)，然后開車把它送回爸的老家養(yǎng)。爸的老家在古云夢澤。爸的老媽和老爸健在，二老對我的兒很好。由于去了勢，日子里我的兒很聽人的話，一點毛病沒有。每逢傳統(tǒng)節(jié)日，爸媽帶姐和我，必定開車回老家看望二老，車開在老家門口停住。我的兒雖然瞎了一只眼，去了勢，見了親人還認識，歡天喜地的，又是跟著腿邊叫，又是搖尾巴，親熱得不行。只是毛色灰暗，精神不好，小了一圈，再也找不到昔日的雄風。那樣子叫狗嗎？像一只病貓兒。唉，我的兒好可憐！

我們親熱夠了，回城的時候，我的兒想上車，卻不敢上，知道爸和媽不要它了。我那可憐的兒，曉得自覺。

我兒女的命運都不幸。我以為我是幸福的。對于我，爸和媽嚴加防范，不讓我再生育，避免悲劇重演。但是作為寵物，命運的悲劇最終還是落到我的頭上。一把辛酸淚，都笑世人癡。

八

我不強詞奪理，也不怨天尤人。我懷上二胎純屬意外，怨不得我。

三年來我一直保持母親的本色，像人類年輕的母親一樣，定期來潮，媽堅持給我喂避孕藥。那是紅色的藥片，媽騙我說是保健品。我知道那是什么，作為寵物，這不能說破。我每次當成任務自覺地吃。媽夸我乖，夸得我心里悲哀。媽在給我喂避孕藥的同時，對我嚴加防范，牽我出去逛風景時，拉著拴我的鏈子，不肯放手，對垂涎我美色的公狗們，嗤之以鼻。什么東西，退到一邊去！

我意外懷孕是個春天的黃昏。媽牽我到遺愛湖公園遛彎兒。朝霞映在天上，公園里水光天色，格外迷人。海棠景區(qū)的海棠花，一樹樹盛開了，如火如荼。你覺得那是人間天堂。紅男綠女在那里戀愛，卿卿我我，如膠似漆。那是蘇東坡先生筆下“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充滿曖昧的花。我的眼睛就被眼前花色迷亂了，受體內(nèi)雌性激素的影響，心旌開始搖蕩。這時候媽忽然內(nèi)急，要上衛(wèi)生間，將我拴在一棵楓樹上，對我說：“聽話。老實待著。我一會兒就出來了?！边@時候就有一只雪白的公狗，湊了上來。這家伙聞風，在樹林里尾隨了我很長時間。我看見了，媽沒有看見。那家伙湊上來，不由分說，就架上了我，格外賣力。我有什么辦法？只有臉紅心跳，半推半就。

媽出來時，木已成舟。媽羞紅了臉，罵了一聲：“你這個狗東西，好大的膽！”那個狗東西毫不害羞。媽只好避過臉去，拿出手機拍風景，耐心等待。媽是個有教養(yǎng)的人，不會做出格的事。風中花枝搖動，萬黃千藍。事畢，那個狗東西躊躇滿志地走了。媽將我解下后牽回了家。媽并沒有責怪我，也沒有向爸和旁人渲染。媽心想，我吃了避孕藥，不會有什么麻煩。只是心里好笑，便宜了那個狗東西，讓它偷機得逞了一回。

過了幾天，我就有了妊娠反應，吃東西有點吐。媽就大吃一驚，覺得不對勁，拿瓶子，看那避孕藥，發(fā)現(xiàn)居然過了期，罵一聲：“那個要死的東西！”爸問媽：‘楓林醉，這是怎么回事？”媽說：‘君子渡哇！我一時大意，犯了個嚴重錯誤?！卑謫枺骸澳氵@么精明的人，也犯錯誤？”媽說：“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哇！”于是媽就將錯誤從頭到尾說了出來。爸說：“你是做什么的人？”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卑终f：“關(guān)鍵時候，你怎么不采取措施？能作壁上觀嗎？”媽說：“你說得好笑！上都上去了，我能強行拆散嗎？”爸說：“你這個婆娘，自作自受，我看你怎么辦？”媽就黯然失色。

媽還心存僥幸，開車將我抱到寵物醫(yī)院照B超。寵物醫(yī)生準確地說：“懷孕了?！眿屨f：“不會吧？”醫(yī)生說：“你要相信科學?！眿寙枺骸澳茏龅魡?？”寵物醫(yī)生說：“狗不是人。人流技術(shù)已經(jīng)很成熟了。狗流技術(shù)尚在探索階段，不能確保生命安全?！眿屩缓瞄_車將我送回，不動聲色，給我吃好吃的，喝好喝的。

那天夜里，我一夜無眠。我聽到爸和媽關(guān)著房門商量了很長時間。開始小聲爭論，后來趨于平靜。后來他們到了姐的房間，關(guān)上門又是小聲說話。說了一會兒，我聽到了姐的哭聲。姐上初中了，已經(jīng)被作業(yè)壓昏了頭，成天呆如木雞，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出來安慰我。

第二天是雙休日，清早起來，媽就給我洗澡，開始打扮我。將我的毛發(fā)吹得蓬松，噴上香水兒。抱著我照鏡子，夸我漂亮，說我乖。姐上學時，用手拍了拍我的頭，說：“再見了，我的好妹妹！”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紅了。爸和媽收拾好了之后，裝上一些好吃的東西，對我說：“今天天氣好，我們帶你去旅游?！蔽倚乓詾檎妫尤慌d高采烈。

爸開著車子，媽抱著我沿遺愛湖兜了一圈。讓我轉(zhuǎn)昏了頭，分不出東南西北。然后車子離湖向山上開，開到森林公園大門外停住了。下車，爸提著好吃的東西在前面走，媽牽著我在后面跟，沿著盤山小路，一直朝樹林深處走。那是個森林公園，樹木參天，密密麻麻，見不著天上的陽光。那些樹都是香樟，香氣彌漫，聞著讓人頭暈。走到羊腸小道山坡背后的僻靜處，爸和媽停住了。爸問媽：“怎么樣？”媽點頭說：“可以?！眿尵蛯⑽蚁翟谏狡律系囊豢眯渖?。爸在我的身邊，放下那些好吃的東西。媽對我說：“丫頭，我和你爸到山上去采樅菇。你就在這里玩，聽鳥兒叫?！闭f完爸和媽就迅速消失在綠如大海的森林里。

我就在那里聽森林里的鳥兒叫。森林里空氣真好。林子腳各色花兒競相開放了。黃的、藍的，還有白的，都在爭陽光和雨露。蜜蜂們嗡嗡嚶嚶唱著歌兒，在花叢中采蜜。森林里各種鳥兒，自由自在地飛翔，叫著春天。布谷飛在天上叫。畫眉和喜鵲跳在樹上叫。風兒靜靜吹在林子里，泉水潺潺流在山谷中，使我恍然若夢。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升了起來。星星不見了，又是白天。我以為爸和媽會來接我回家，望穿眼睛，呼叫著，他們也不來。地上放的東西吃完了。我餓了，要吃東西。我渴了，要喝水。但是我系著了，脫不了身。我又餓又渴，在森林里叫了兩夜三天。

我精疲力盡，嗓子叫啞了，就是不見爸和媽的影子。爸爸媽媽呀！我是你們的女兒啊！你們不能同女兒開這樣的玩笑。女兒很乖。女兒一向聽你們的話。女兒日子里沒有做錯什么事。女兒快堅持不住了，要死了！腹中的胎兒要死了！我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那是瀕臨死亡的幻覺。歌舞升平，紅男綠女，海市蜃樓，錦衣玉食。爸爸媽媽呀！你們在哪里？你的女兒不想死！我在森林里絕望地哀號。

山風從早到晚吹不盡，樟濤陣陣如泣如訴。

我瀕臨絕望，盼望有人來。

九

豐爺爺是順著我的哀號尋上山來的。

原來山腰森林間有屋也有人。一個姓豐的爺爺，領著三個退休的爺爺，在參天香樟下的那排平房里，開老年棋牌室，領著老人們開展娛樂活動，提高幸福指數(shù)，防止老年癡呆。他們每天除了自娛自樂之外，還收點臺子費，提供熱茶熱水，所以很受歡迎，來娛樂的老人不少。取了個名字叫“老有所樂”。

這些小院圍著的平房原來是動物園。是開園不久，公園管理處引進一個老板開的。動物園不大，進行分類管理。里面有猴子，不多，只四只，據(jù)說是一家人。也有老虎、獅子和駝鳥，還有一只駱駝，都是單身漢，孤苦伶仃。這些高大的動物，因為是圈養(yǎng)的，一律很瘦，皮包骨頭，毛色也差，與野生的不可同日而語。開園時很紅火，江城人閑了，領著孩子來看稀奇。時間不長形勢不是很好，主要是關(guān)于吃的問題。猴子脹得不行，老虎及其他肉食動物餓得撐不住。為什么呢？大人們領著孩子們來游，小孩子就要求大人們買食物喂猴子，獻愛心逗猴子開心。伸著小手將花生、火腿腸諸如此類的，投進猴棚，讓它們搶食。結(jié)果小猴子貪吃，脹死了一只，大猴子一律消化不良，無精打采，面黃肌瘦。而肉食動物們，由于游客漸少，門票收入有限，買不起肉吃，餓得吼叫，得不償失。于是老板將動物園撤走了，只是房子沒拆，空著。豐爺爺就同公園管理處打報告，申請將空著的房子，改作老年棋牌活動室。公園管理處的領導英明，批準了，讓他們有個老有所樂的地方。

豐爺爺老是聽到山那邊有狗叫，叫得瘆人，就順著小路來找。發(fā)現(xiàn)系在樹上的我，餓得要死，看我好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下山買來火腿腸和礦泉水，解開鐵鏈，放開我，讓我吃，喂我喝。我大口吃，大口喝，幸福得打哆嗦。我吃飽喝飽后，雖然解開鐵鏈，還站在原地不走。豐爺爺知道我在等主人，就感動了，說：“怪不得說兒不嫌母丑，狗不怨家窮！這樣忠誠的好狗，我就想不通，為什么要丟棄呢？”豐爺爺就下山去了，讓我在原地等主人。我在原地又等了一天，不見爸媽的影子。第二天豐爺爺又提著吃的東西上山來，看我在不在？發(fā)現(xiàn)我拖著鐵鏈子，還站在原來的地方，更加感動。又給吃，又喂我喝。我吃飽后，還是不肯走。豐爺爺蹲下身子，將我脖子上的鐵鏈解下來，一把丟掉了，拍著我的頭，說：“你是不是腦袋進了水？還等什么？主人不要你了，跟我走吧！”我就跟著豐爺爺，下到山腰的棋牌活動室。這期間我還上山看過兩次，沒看到爸媽。這才死了心，知道爸媽不會來的，認豐爺爺，作為我的新主人。

接觸之后，豐爺爺發(fā)現(xiàn)我很乖，很聽話，是一條訓練有素，有教養(yǎng)的寵物狗。豐爺爺發(fā)現(xiàn)我從不隨地大小便，見了生人也不叫。豐爺爺給我洗澡，我很聽話。豐爺爺用肥皂擦我的全身，揉過之后，用毛巾將水擦干，然后叫我站在風里吹，我渾身雪白的毛，就蓬松漂亮，來棋牌室打牌的爺爺奶奶們，人見人愛。問：“哪來的寶貝？”豐爺爺喜滋滋地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山上撿來的！”我最聽豐爺爺?shù)脑?，地上冷，他叫我到椅子上睡，我就跳到椅上睡。他叫我站起來，我就像人樣地站起來。他叫我做個拜年的游戲，我就用兩只前腳作掌，拜給爺爺奶奶們看。爺爺奶奶們就哈哈笑，夸我是一枚開心果。

豐爺爺并沒有將我領回家。他回家同奶奶商量，奶奶不同意。奶奶說樓房不宜養(yǎng)寵物，你喜歡就在那里養(yǎng)。豐爺爺將我安在一間空屋里，讓我享受單間的待遇。白天人多，我陪爺爺奶奶們熱鬧。夜晚眾人散了，空曠的動物園，只剩我一個。豐爺爺給我用木板架了一個床，我跳上去就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我不愁吃住。

老年棋牌活動室的確是個幸福的大家庭。來娛樂的爺爺奶奶們都愛我。他們來打牌時，就從家?guī)Ш贸缘臇|西給我吃。用干凈的袋子提來，有剩的魚，也有剩的肉。我總是吃不完。豐爺爺怕我撐著了，提醒我不要吃多。我懂事，知道節(jié)制，吃飽了不會再吃。

看著懂事的我，爺爺奶奶們就想，這么名貴，這么漂亮，這么聽話的寵物，愛還來不及，為什么要丟棄呢？他們實在想不通。日子里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來，他們這才明白，原來是懷孕了。是的，我懷孕了。我懷孕給爸媽造成了痛苦。我不懷孕，爸媽不會丟棄我。

爺爺和奶奶們看我懷孕了，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對豐爺爺說：“老豐，你要做爸爸哩?！必S爺爺揮著手說：“瞎說，我早做了爺爺。亂了輩分，要不得?！睜敔斈棠虃冋f：“那你就升級，做爺爺?！必S爺爺說：“我升級，你們統(tǒng)統(tǒng)升級！它是我的孫女兒。它可不一般，有才有貌，一代名媛哩！懷的都是名門之后?！睜敔斈棠虃兤鸷澹骸袄县S，到時候辦酒慶祝一下！我們敬你一杯！勞苦功高?！必S爺爺說：“我敬你們一杯！有福同享！”爺爺奶奶們說：“你的黃梅戲唱得好。到時候給我們唱一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必S爺爺說：“又亂了輩分。到時候我給你唱一曲‘女駙馬?！北娙艘积R說：“那就排練一下?！必S爺爺說：“好！”于是就不打牌，唱戲。都是業(yè)余高手。胡琴掛在壁上，拿下來就是，有人拉。有梆鼓在側(cè)，有人會敲。梆鼓敲起來，清脆入耳。胡琴的弦調(diào)好了，低八度，拉過門，好讓豐爺爺男唱女腔。

豐爺爺朝屋子中間一站，亮開嗓子唱：“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罩嬋娟。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甭牭梦矣砍隽搜蹨I。豐爺爺知道我的心思，唱到我心坎去了。

爺爺奶奶一齊喝彩，夸豐爺爺唱得棒，唱得好。

龍王山上，清風蕩漾，幸福無邊。

十

夏天到來了，樟樹上的蟬一個勁在風中叫。我是在單間里順產(chǎn)的，生下五只可愛的小寶寶。一律純白，像它們的父親。我生的時候，一點沒要豐爺爺操心。我知道將小寶們一個個收拾干凈，護在我的腹下吸奶。這是我們歐洲稀樹草原家族生命遺傳中的本性。這時候我格外護窩，只允許豐爺爺一個人進來探望，別人不能染指。我怕他們傷害我的寶寶。豐爺爺進來檢查，撥開我的肚子，發(fā)現(xiàn)竟是三兒兩女。豐爺爺出來向爺爺奶奶們報喜。爺爺奶奶們歡喜若狂，夸我很棒。

由于生了五個，爺爺奶奶們擔心我的奶水不夠，就開始用心加強我的營養(yǎng)。他們就再不提剩魚剩肉來了，再提人吃剩的，有點過意不去。爺爺奶奶們爭著獻愛心，有的買魚，做清蒸魚，用盤子裝來給我吃。有的買肉，做紅燒肉，用碗盛來給我吃。豐爺爺隔天買只雞煲湯，用保溫瓶提給我喝。這是比臉的事情，誰也不愿意在這時候顯得小氣。料理我比料理坐月子的產(chǎn)婦還細心。于是我在月子里，吃不完喝不完。豐爺爺鼓勵我多吃多喝，這樣我就有足夠的奶水奶孩子，讓寶寶們健康成長。

我的奶水充足，在幸福的日子里，我的寶寶一天一個樣，見風長，像粉團一樣可愛。我的肚子竟比懷孕時還大，走路也困難，那是油水太厚，吃得太好造成的。寶寶在窩里歡樂地叫。人問豐爺爺：“五個哩，滿月之后怎么辦？”豐爺爺說：“養(yǎng)著玩。”人就笑，給豐爺爺補聰明，說：“滿月之后，送寵物市場去，這樣的寵物，一只能賣不少錢?！必S爺爺說：“你這人真是的，當著我孫女的面，說什么錢？”人問：“你能養(yǎng)五只？”豐爺爺說：“你著什么急？有人要就給，沒人要的話，到時候再說。”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悲劇是寶寶離滿月還差七天時釀下的。那天我的心臟格外的難受，走路喘不過氣來。我來到豐爺爺?shù)哪_邊，向他求救。豐爺爺渾然不覺，叫我到屋里去奶孩子。我大口嘔吐了，將吃下的東西，全都吐出來了，吐出了眼淚。我朝屋里走，走到門口時，眼睛一黑，倒在地上，豐爺爺上來抱我，一會兒我在豐爺爺?shù)膽阎校呐K停止了跳動。

我死得太突然了，豐爺爺不知是什么原因，以為有人下了毒。于是報了警。110接警之后，帶著法醫(yī)來了。現(xiàn)場對我的嘔吐物取樣化驗，食物正常，排除人為投毒。法醫(yī)通過分析，得出結(jié)論，寫出死亡報告：該寵物因營養(yǎng)過剩，造成大面積心肌梗塞死亡的。警察讓豐爺爺在死亡報告單上簽字之后，離開了。爺爺奶奶們紛紛責怪，責怪來責怪去，誰也沒有錯，都是好心辦了壞事。

豐爺爺就流著眼淚，料理我的后事。豐爺爺想為我釘個木匣子，沒有工具，也找不到木板。于是豐爺爺脫下身上穿的風衣，裹著我。姓胡的爺爺，下山借來一把鐵鍬。豐爺爺將我抱到公園向陽的山坡上，胡爺爺挖了一個坑，兩人含著眼淚埋了我，為我造了一具小墳。豐爺爺鏟來草皮，將我的小墳，布得看不出痕跡。因為公園里有規(guī)定，不準葬墳。植了草皮，就同山坡渾然一體，人就看不出。

豐爺爺葬了我，下山之后，我的兒女餓了，找不到娘，要吃奶，叫成一片。豐爺爺坐在椅子上，哭了一場。爺爺奶奶們陪著豐爺爺，流了不少的眼淚。

豐爺爺心痛不已，只好將我的五個兒女，用一個紙盒子裝著，送到寵物市場。寵物市場的老板瞄了一眼，不收，說：“還沒滿月哩。還要吃奶，沒人要的?！必S爺爺說：“分文不要，白送行嗎？”老板說：“白送也不行，耽誤工夫。”豐爺爺只好拿出五百元錢來，遞給老板，說：“還有七天就滿月了，這是奶粉錢。都是性命哩！麻煩你喂到滿月?！睂櫸锢习暹@才松口，收下了我的兒女。豐爺爺離開寵物市場時 ，聽見我的寶寶們一齊叫喚，眼睛又紅了，不敢回頭望。

從此我的兒女流落江湖，結(jié)果怎么樣？不得而知。豐爺爺想起來就心痛，不想打聽，也不想知道。爺爺奶奶們噤口了，不愿再提。

十一

日子平靜下來了。老有所樂棋牌娛樂室活動繼續(xù)。

夏天的一天上午，陽光明媚，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很有修養(yǎng)，氣質(zhì)不凡，牽著一條瞎了一只眼睛，像病貓樣的貴賓狗，來到娛樂室。女人進門四處尋找，沒有發(fā)現(xiàn)要找的。男人不死心，問坐在椅子上的豐爺爺：“聽說你這里收養(yǎng)了一條貴賓母狗？”豐爺爺白了男人一眼，馬上明白了，沒好氣地朝空中揮著手，說：“沒有那回事！不要在這里扯卵蛋！趕快走！走遠些！”兩個人牽著那條瞎了一只眼的狗，不敢再問，落荒而逃。

我知道那是爸媽，帶著我的大兒子，來看望我的。

爸爸媽媽呀！女兒在這里哩！就在山坡上，一抔黃土里。我墳上的草生根了，與地上的青草連成一片，誰也看不出痕跡來。我的墳上野花開放了，蜜蜂飛來采蜜，每天唱著歡樂的歌。爸爸呀！電視臺那個《我家有個萌萌達》節(jié)目還在辦嗎？女兒不會讓你們再失望，女兒會背那首唐詩了！讓女兒背給你們聽：“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爸爸呀！我知道你那隨手一卡，讓我背的詩，是杜甫先生歌頌一代明妃王昭君的。她是歷代中國人心中出塞和親的偉大母親！她的愛心，她的犧牲精神，為人類和平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你不能因我褻瀆她。我只是一條普通的寵物，來人間生兒育女活過一回而已。

女兒想你們了。女兒愛你們！

何存中，男，湖北浠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文學院第四、五、六、七屆簽約作家，文創(chuàng)一級。從一九七九創(chuàng)作至今，在國家級、省級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七部，中短篇小說一百五十余篇，計六百余萬字。長篇小說《太陽最紅》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姐兒門前一棵槐》被改編三十八集電視連續(xù)劇，在中央電視臺八套和全國各衛(wèi)視熱播。曾獲第三屆和第五屆湖北文學獎、湖北省“五個一工程獎”和“屈原文藝獎”。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