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曉陽 徐學(xué)
鐘曉陽:作家,1962年生于廣州,成長于香港,就讀于香港瑪利諾書院,后畢業(yè)于美國密西根大學(xué)電影系,代表作有《停車暫借問》《春在綠蕪中》《哀傷紀(jì) 》等。
徐學(xué):生于廣州,長在閩西南,1977年入廈門大學(xué),獲文學(xué)碩士后留校,專攻臺灣文學(xué)。30年間問學(xué)臺港,深交名家,曾任臺灣文學(xué)研究所所長,著述20余種、獲文學(xué)獎若干。
香港是出才女的地方。張愛玲兩度居港,算得上半個香港才女。此外, 西西、亦舒、林燕妮、李碧華……全是不讓須眉的才女。多年來,我一直留意她們,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閱讀她們的作品。但我最早品論的其實(shí)是鐘曉陽,說來已是30年前的事了。
上世紀(jì)80年代,我在臺灣副刊上看到鐘曉陽的長篇散文《惜笛人語》和《販夫風(fēng)景》,最初以為她是臺灣新秀,細(xì)查資料,才知她出自香港,又發(fā)現(xiàn)她有東北血脈。我欣喜于她如此年輕,十七八歲就成名,而且是以散文獲得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散文第一名和香港文學(xué)散文獎第一名。我自認(rèn)為發(fā)現(xiàn)了一顆文學(xué)新星,急急忙忙把她介紹給內(nèi)地讀者,那時(shí)內(nèi)地正值瓊瑤熱,后來又是三毛熱,我的推介反響并不大。然而,20年后,無論是文壇影壇,還是歌壇,大伙兒都知道鐘曉陽了。
提起鐘曉陽的作品,我低回不已的首先是那惟妙惟肖的市井圖卷。她的散文《販夫風(fēng)景》從孩童眼光寫香港小販叫賣場景:先登場的是豆腐花,“豆腐花的吆喝聲一路熾熾烈烈要斷不斷地從坡下喊到坡上,然后又一跌一宕地滾回去。那是個瘦瘦小小的中年人……大概喊慣了,也就聲如洪鐘,一條線直沖七重天的高亢”。接下來,來了流動雪糕車,它有“清脆玲瓏的童話音樂,老是那幾句,反而老是聽不完……車子一邊行一邊撒碎碎的音符,像一個流浪小孩的歌唱,唱自己的生涯,傾訴他多么歡喜地來,又多么歡喜地走”。再下來,是“快樂制作棉花糖”和“熱熱火火炒栗子”,她寫出小販做生意時(shí)的敬業(yè)熱情,寫出小販樂天知命的性格,也寫出自己分享的開心。她捧著豆腐花,“暖烘烘盛滿一碗往回端,往往以為盛著一窩云,陽光下笑得好開心的樣子……云竟在我手里呢,一朵開心的云”。
叫賣本是商販招攬顧客的手段,如今隨著都市化的進(jìn)程日漸消逝,留在我們這一代人童年記憶里,是一種不可或缺的配音。1992年我到香港,已很少聽到叫賣聲,有一次問起友人,他告訴我一則趣聞:在香港,賣粉葛的這樣喊“賣——葛”,老外聽到這粵語發(fā)音就以為是“MyGod”,心想上帝怎么可以沿街大聲兜售?我聽后笑了許久。這真是一個有趣而美麗的錯誤。不能怪老外,對于他們來說,多少中國文化的樂趣都有隔膜。近年來,叫賣已經(jīng)華麗轉(zhuǎn)身,成了藝術(shù),有行家說這是民間音樂,有專家把它列入非遺名錄,聽說北京還成立了“京味叫賣藝術(shù)團(tuán)”。我聽了很高興,心中暗想,這促使叫賣榮登大雅之堂的眾多推力中,或許也有鐘曉陽之力吧。
鐘曉陽的作品吸引我,更多的還是其中的古典韻味。那年,我把她的《惜笛人語》一讀再讀,不能放手,直至把它寫入我的《隔海說文》一書里方才安心?!断У讶苏Z》寫鐘曉陽的學(xué)笛經(jīng)歷,重心卻在教笛葉老師的為人與演奏上。葉老師“大鼻子大嘴盤……而他整個地是那樣耐看,衣服的色調(diào)溫暖和諧。他講話極文雅,不速不緩,吐音清晰,著力很輕,附于形則是摸上去厚厚軟軟的絨質(zhì),本身即是暖的”?!埃ㄋ槿说母芤呀?jīng)很深厚,完全禁得起平淡的日子,連偶露的倦容亦是淡淡的,不與眾物爭持”。
鐘曉陽以為笛子要“在山頭或草原上吹,才能領(lǐng)略它的春光明媚,春意剔透”。但面對熠熠燈火沉沉市聲,笛韻亦仿佛天籟落在紅塵,“若是乘風(fēng)飛至遠(yuǎn)方有人聽到了,夢魂一驚,忽起遼遠(yuǎn)之思”。她最喜吹那首《牧童短笛》,葉老師以二胡伴奏,樂聲悠揚(yáng),仿佛“牛背上一挫一蕩,那樣的悠閑,日出而出,日入而入,雞鳴桑樹顛,落霞趕炊煙,好像歲月也在那兒踱來踱去,老也不走”。
鐘曉陽作品《停車暫借問 》《春在綠蕪中》《哀傷紀(jì) 》。
2019年10月19日,鐘曉陽(中)與讀者一起分享創(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
她又寫簫、揚(yáng)琴和二胡。簫是萬般情緒訴與自己聽,必須有個深沉壯闊的背景;它有空靈之感,像斷崖回音,吹夢成今古。琤琤的揚(yáng)琴,鏗鏘中輕盈可喜。它不激烈干戈,也不大喜大悲;是很講理的,“跟你從頭道也行,跟你典故一一數(shù)也行?!薄岸鷦t是說不盡的故事,拉來拉去拉不完。想象中拉二胡的該是個長方形臉,瘦、窮——至少不能太富裕,穿一襲淺灰夾袍,在露冷的小天井里,老榕樹下,滿地青白的月光像輾碎的玉,夜闌人靜了,想起往事,真是唉唉唉三聲唏噓,一段滄?!欢吹玫耍饋矸炊荼M他人肝腸,自己縱有感觸也無感動。”
唉,猶記得當(dāng)年我讀了這些文字,一氣寫下3000字的評論,寫出中國詩詞中的笛聲,寫出板蕩歲月里的二胡,淡淡道出大時(shí)代中小人物的哀而不傷,借國樂凄婉傾訴的往事。我與讀者一起品味其中的中和之美,美就美在它不輕狂張揚(yáng),也不失落頹唐,輕盈中有高昂,婉轉(zhuǎn)低回里透出渾厚鏗鏘。
鐘曉陽更為人稱道的是她的小說。1981年,香港的《大拇指》文學(xué)月刊、臺灣的《自由日報(bào)》和《三三集刊》同時(shí)刊載了她的小說《妾住長城外》,接著又刊載了她的《停車暫借問》和《卻遺忱函淚》。鐘曉陽把這三部小說定名為《趙寧靜傳奇》(后來出版社改為《停車暫借問》),因?yàn)槿啃≌f寫的都是東北少女趙寧靜與遠(yuǎn)房表哥林爽然的愛情故事。
三部小說還在連載的時(shí)候,就有行家不斷喝彩。寫過數(shù)十本長篇小說的司馬中原說,“它的文字感應(yīng)力和描繪力都是一流的”“三十年來,第一次讀到這么好的寫愛情悲劇,小說某些地方超過了《圍城》”。小說家朱西寧和他的文學(xué)家庭成員更是又驚又喜,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詞語都送給這位晚輩朋友。朱西寧說她是“天縱”“天驕”,女兒朱天文說她“才華如星耀空,如月炫宵,如日麗天”。
鐘曉陽卻能在人們視為畏途的夾縫中開辟出通幽的曲徑,寫出傳統(tǒng)里的現(xiàn)代,現(xiàn)代中的傳統(tǒng),
不僅能夠?qū)⑸兂晒适?,也能夠?qū)⑸x予故事。
這些小說是鐘曉陽花了好幾個月遠(yuǎn)征白山黑水得來的。1980年,她跟母親回內(nèi)地探親,也收集寫作資料。她從廣州、無錫、杭州、上海、北京再到沈陽老家,也去撫順等地探親,一路看一路問,纏著母親講當(dāng)年的舊聞奇遇,只講大略還不行,非刨根問底把細(xì)枝末節(jié)盤問出來,母親問不出就去纏母親家的老輩,老輩都笑著說她:“打破砂鍋問到底還不夠,還要問砂鍋在哪兒!”
所以,回家不久她就一氣呵成交出了《停車暫借問》。一個香港都市里長大的女孩,能寫出上世紀(jì)40年代到60年代中國平民的愛情,寫出從東北到上海再到香港的市井風(fēng)情,哀婉纏綿中有著明朗活潑。鐘曉陽喜愛張愛玲,文字上不免有張腔張調(diào),風(fēng)格卻一掃悲涼刻薄,沒有亭子間的陰沉沉,有的是北方大原野般的豁達(dá)開闊。20年后,《停車暫借問》改編成電影《煙雨紅顏》在內(nèi)地上演,魅力依舊不減。
電影《煙雨紅顏》海報(bào)。
“愛與死”是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鐘曉陽也曾經(jīng)幻想和描繪過幾種詩意的死后世界:水手死后進(jìn)入綠色的草原,那里有醇酒、美人、歌舞以及奏個不停的小提琴;漁夫選擇“翠藍(lán)色光亮的海底,小魚吹著七彩泡沫,蝦男蟹女追逐嬉戲,穿著用柔軟的魚網(wǎng)織成的衣裳。水底的沙像牛奶一樣白而香,海藻有著春天青草的顏色,各種貝類發(fā)出一陣陣光澤,每一只是一個音樂盒,開合之間有微微的旋律”。但她愿意葬在大樹下,這棵大樹“枝葉向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盡頭,每一片葉子是天上的一顆星,永恒地護(hù)蔭你流浪人間的魂靈……植根于你立足的土地,喜歡生長,永遠(yuǎn)向上”。這大樹,樹根吸取了由尸骨所化成的養(yǎng)料,“越長越高。那棵樹看得多遠(yuǎn),你就看得多遠(yuǎn)。你所看到的世界,沒有言語可以形容?!?/p>
這棵大樹就是文化中國,特別是古典詩詞和《紅樓夢》,她為自己作品選定的題目許多來自古詩,如《喚真真》《明月何皎皎》等?!侗R家少婦》出自唐代詩人沈佺期的作品,《停車暫借問》源于唐代詩人崔顥的《長干行》。鐘曉陽寫作時(shí)把《紅樓夢》放在桌旁,覺得這樣有安全感。
鐘曉陽生于躁動不安的60年代,成長于亂后初興的70年代,成名于曙光初現(xiàn)的80年代。她屬虎,人們卻愛叫她小羊,因?yàn)樗暮蜕婆c溫情,更因?yàn)樗龑诺渲袊募兦楹妥類?。鐘曉陽寫過一首歌詞《最愛》,由李宗盛譜曲傳唱一時(shí),其中有這樣一段:“就讓一生只為這段情,一世只懷一種愁……”我聽到這詞,總覺得她說的不是男女之愛,而是古典之情。
這么多年,我眼見許多香港文人回顧過往面對未來,常常不知是應(yīng)該喜悅還是哀傷,他們在中西文化夾縫中有種不可名狀又難以排遣的游離與焦灼。可是香港女子鐘曉陽卻能在人們視為畏途的夾縫中開辟出通幽的曲徑,寫出傳統(tǒng)里的現(xiàn)代,現(xiàn)代中的傳統(tǒng),不僅能夠?qū)⑸兂晒适拢材軌驅(qū)⑸x予故事。我想,正是源遠(yuǎn)流長的中國古典,賦予了她點(diǎn)物成金的金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