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化臣
中國,詩的國度,橋的故鄉(xiāng)。遇山開路,逢水架橋,一直是中國人的大智慧,拉近了距離,增進(jìn)了理解。橋,是為了溝通和相逢,才有了靈魂和溫度,也讓寂寞和離愁有了歸宿。表情達(dá)意,這正是詩詞的魅力。小橋流水人家,送別斷橋殘雪,古道西風(fēng)瘦馬。千年的風(fēng)霜化作云煙,彼岸的濤聲隨風(fēng)而逝。沒有了詩,窗外明月大概也會減了幾分風(fēng)景。沒有了橋,芍藥是否還會年年生?
沒有橋,河還在。
我的老家在沂武之間,沂武說的是兩條河:沂河和武河。沂河河面寬廣水深流急,當(dāng)?shù)厝朔Q之大沂河,而武河河窄水淺,涓涓細(xì)流,于是叫它小武河。實際上,武河是沂河的支流。現(xiàn)在的橋很多,大小不同,每一座橋都有一段歷史。有的是交通樞紐,經(jīng)濟要道,有的小巧玲瓏,裝飾了風(fēng)景。小時候,家附近的橋很少。大姑嫁的遠(yuǎn),聽奶奶說婚車走了很長時間,傍晚時分,送嫁的鄉(xiāng)親才回來,惹得奶奶背地里流了不少眼淚。其實兩家只是隔了一條河——沂河。無橋的水面阻隔了多少往來??!
河無橋可渡,卻割不斷親情。一大早,去大姑家,沂河那邊,是在渡口乘船通過的。
我跟著父親長途跋涉地來到沂河邊,視野霎時一片開闊,一陣風(fēng)吹來,清清爽爽。
“沒有橋啊,怎么過去?”
“有船??茨恰?/p>
一段沙灘小路盡頭,停泊著一條船,那時見過的最大的船,大概可以坐七八個人的樣子。皮膚黝黑的老者戴著一頂斗笠,吆呼我們趕緊上去,一支長篙插入河底,船慢慢離開河岸。河水清凌凌的,銀白色的小魚兒追著船蕩起的浪花忽上忽下。撐船的人不說話,神情專注,船上的人也都靜悄悄地,只有水流嘩嘩的聲音?,F(xiàn)在想來可能是忌諱失言吧。船到河中央,經(jīng)過一片青草灘,突然驚起幾只水鳥,撲棱棱地,飛向遠(yuǎn)方,著實嚇了我一跳,又有點興奮。意猶未盡呢,很快,船到了對岸。直到又上來一群人要過河,我才戀戀不舍地下了船。
在大姑家吃過午飯,便纏著表哥表姐一起去渡口看河邊的“大神樹”。大神樹其實是一顆銀杏樹,也叫公孫樹、白果樹。據(jù)史料記載,那棵樹栽植于西漢永光年間,距今兩千多年了。樹冠巍峨,枝葉婆娑,綠意盎然,樹徑粗得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傳說“瞎子摟十八摟”呢!后來才知道是調(diào)皮的小孩故意挪動了他的拐杖,轉(zhuǎn)了幾圈才找到。印象最深的還是銀杏仙子的故事,仙子下凡人間醫(yī)治黎民百病,被無賴迫害化作神樹依然護佑后代子孫們。表哥表姐們會玩的游戲真不少,整個夏日的午后,樹下充滿著歡聲笑語。多少次夢回童年,少小無猜的點點滴滴,還有大神樹的故事,總是記憶特別清晰。
又回到渡口。和表哥表姐們揮揮手,立馬轉(zhuǎn)過身,不敢讓他們看到我紅紅的眼睛。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撐船老者就像風(fēng)雨中的一棵樹,搖來搖去。你看,粗礪的手背上凸起的一條條青筋,那是樹的根。
后來,渡口上架起橋,船就不見了。撐船的人在橋頭搭了一間小屋,賣點生活用品零食一類,義務(wù)清掃道路和橋面。他在橋頭注視著行人,上上下下,目送他們一程又一程。再后來,撐船的人更老了,背和那橋拱一樣彎。
每天都是新的,日出東方,站在橋上,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撫遍欄干,人生皆過客,橋的這邊是青絲,那邊是白發(fā)。無論時光如何流轉(zhuǎn),心里總有一幅畫:碧波蕩漾的河面,一條船,一支長篙,一位皮膚黝黑的擺渡人,在守望……
詩,的確是可以表情達(dá)意的。席慕蓉的《渡口》是送別,讓思念從此生根,山也溫柔水也溫柔,淚卻已成河。來不及收拾行囊,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只有把祝福別在襟上,轉(zhuǎn)身已是天涯。風(fēng)起塵揚,迷失了眼睛,卻不要忘記回家的路,因為歲月長河里沒有渡口,亦無處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