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沙漠中沉睡著一座壯美的伽藍,這就是位于河西走廊西段的敦煌莫高窟?!独羁俗屝弈呖叻瘕惐酚涊d,前秦建元二年(366年),沙門樂僔行至鳴沙山,“忽見金光,狀有千佛”,于是在此山崖壁上開鑿了第一個巖窟,建洞修禪。這之后,莫高窟歷經(jīng)十六國、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歷代的營造,石窟數(shù)量已超過七百個,其中492個石窟里布滿了色彩鮮艷的壁畫,并立有佛像。
自1907年英國人斯坦因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文書后,法國人伯希、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俄羅斯人奧爾登堡先后來到此地,至此,敦煌文書流失散佚。1922年,莫高窟曾一度關押了數(shù)百名白俄士兵,他們在洞窟中生火做飯,于窟內(nèi)墻壁刻寫涂畫。晚一年到來的哈佛大學蘭登·華爾納利用膠布粘取了大批有價值的壁畫,有時甚至只揭取壁畫中的一小塊圖像,莫高窟可謂飽經(jīng)歷史的風霜。
“敦煌定若遠,一信動經(jīng)年”,常書鴻、段文杰、史偉湘等第一代敦煌的守望者在半個多世紀前做下一輩子的抉擇,是他們的守望讓莫高窟起死回生。在盛世和末世的轉(zhuǎn)換中,這片大漠深處的美術館沒有熄滅它驚人的精神磁場。幾代敦煌守望者傳遞著的虔誠與執(zhí)著,是保護莫高窟永不消逝的力量。
“保護敦煌,研究敦煌,弘揚敦煌,繼續(xù)敦煌”是常書鴻先生的遺愿。在這里,無數(shù)的生命在歷史長河中完成打磨,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中書寫命運,敦煌的時間從未停止。
敦煌的時間
敦煌在那里很久了,甚至連他也記不清自己是何時于此處停留的。但記憶中有一個午后,茫茫的黃沙和集市里胡姬舞動的飄帶相互交錯,給原本單調(diào)燥熱的空間平添了幾分夢幻色彩。敦煌打心眼里喜歡這種朦朧而有異域風情的氛圍。
自那以后發(fā)生了許多事。戰(zhàn)亂呀,饑荒呀,盜竊啦,嫖娼啦,總之人來人往。敦煌看得厭煩了,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打打哈欠,日子一天天這樣過去。
于他來說,離開的念頭不是沒有,可他覺得這里有什么東西在呼求著他,祈求著他。這種奇妙力量形成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引力,牢牢吸引著敦煌的惰性。
敦煌盤算過自己的地位,多少人來過這里他都了然于胸,他了解這個古老國家的運轉(zhuǎn)方式,可他沒太把這一切當回事兒。他已經(jīng)習慣了瞇著眼睛橫臥在那里,感受百姓勞作的汗水滴進沙土,聆聽商隊的駱駝晃著自己的駝鈴,憐憫士兵們無可奈何的爭斗,驚訝不知從何而來的火苗肆虐寺廟里的經(jīng)籍。
偶爾被一個噴嚏激醒,或者感覺自己身上哪里癢癢的,敦煌只是伸出手在能夠著的全部地方撓了一通,然后閉上眼睛繼續(xù)養(yǎng)神。
鳴沙山的時間
鳴沙山以自己是敦煌的孩子為榮(敦煌有很多孩子,但并不管教他們),這種榮譽感總是讓他以一種類似長子長孫的擔當守護著家業(yè)。人們在鳴沙山的東麓敲敲鑿鑿,搞出來一長串大大小小的缺口。就算這樣,鳴沙山自認為不比對面三危山的顏值低了多少。這一長串缺口,人們把它統(tǒng)稱“莫高窟”,更俗一點的叫法是“千佛洞”。鳴沙山?jīng)]能搞懂人們在他的身上創(chuàng)造了什么,他發(fā)覺這么多年以來,似乎總有人來看看他,太平日子里人們熙熙攘攘,無數(shù)尖銳弄疼了他,戰(zhàn)亂紛擾時零散幾個會來拜訪,卻搞得煙熏火燎。鳴沙山總體來說是開心的,這正是人們認可他地位的體現(xiàn),于是,在迎著風的地方,沙子吹得更歡了。
鳴沙山的對面住的是三危山。與鳴沙山不同,三危山要沉默許多。鳴沙山似乎看不慣這一點,總是與三危山暗自較勁,趁他不注意便吹些沙子送過去。三危山依舊無語,隔在兩者之間的宕泉倒是頗有微詞。
思惟的時間
對敦煌莫高窟的向往在任思惟自己看來簡直是莫名其妙。他不信佛,不研究國畫,但思惟實在無法不被洞窟里藻井上的細密花紋所震撼,無法不被墻壁上早已斑駁的巨型圖案所感動。他簡直無法想象那些無名的大師們,是如何在中國偏遠的西北邊陲上創(chuàng)造出如此一幅絕美伽藍。比起通壁巨制的經(jīng)變畫,思惟更喜愛那些故事情節(jié)完整、趣味十足的佛教本生畫,還記得第二次來莫高窟參觀,他特意問講解員:能不能請她帶著去看看第257窟西壁的九色鹿。
思惟總是拿此暗笑,懷疑常說唯物信仰的自己,是否就是潛在的佛教徒?
九色鹿的時間
九色鹿承認她一年里確實看到了兩次任思惟。她之所以記得這么明確是因為在能看到她的游客里,只有思惟一個人隔著昏暗逼仄的空間嘗試仔細端詳她(257窟作為中心塔柱式的石窟,出于保護目的已經(jīng)不能近距離接近九色鹿王本生圖了)。思惟怎會料到,當他低下頭,在心里悄悄向壁畫中的九色鹿王許愿時,九色鹿同樣在凝視著思惟。九色鹿向來溫順,她覺得此人有趣至極。自她到莫高窟以來,這一段長到乏味的時間里,向塔柱上的佛像和菩薩像許愿禱告之人比比皆是,如今有人隔著十米遠的甬道和防護欄在跟自己祈福,倒是一件新鮮事。
“如果你哪一天不小心掉進水里,我想會有人來救你的?!本派乖谛睦锬l(fā)愿著。
趙慧的時間
仔細算起來,任思惟這些人已經(jīng)是趙慧今天帶的第三批游客了。同樣內(nèi)容的講解詞,趙慧能在黃金周里壓縮再壓縮、重復再重復,成百上千次的講解讓她將講解的內(nèi)容爛熟于心。趙慧心里明白,這份工作絕不會賺大錢,她沮喪泄氣時一度認為自己是一個復讀機。在趙慧對公眾進行講解的過程中,總會有游客問一些奇怪的問題,譬如現(xiàn)在看到的壁畫是真是假(是假的為什么要拉上防護欄)、這幅壁畫上看起來嶄新的刻字是什么年代(反正肯定是壁畫畫好之后刻的)。趙慧每每忍住心中吐槽的那個聲音,耐心而客觀地給游客做出解釋。她評選出自己的高光時刻,就是不論中外老少,人們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她講、目光追隨著她引導的瞬間。在一剎那,趙慧發(fā)覺,除觀眾以外,洞窟中壁畫和雕塑上幾百雙眼睛都齊刷刷地望向她。
眾神相遇之間,趙慧看到了自己的渺小,看到了人類文明的生生不息。
大泉河的時間
從古至今,大泉河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一貫滿意。不管人們叫他“圣河”也好,還是喚他“小溪”也罷,水源從祁連山西段一路向下,冬天結(jié)冰,大泉河就冬眠,夏天融化,他就一路歡歌笑語沖向自己能到達的最遠端。他不在乎人們到底叫他“大泉河”還是“宕泉河”,與黨河爭論誰才是敦煌的母親河更不是他關心的重點。不論誰說什么,大泉河水都只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靜靜流淌著,讓他唯一不爽的是鳴沙山為了莫名的優(yōu)越感而故意產(chǎn)生的大量風沙,這讓流過兩山之間的大泉河嚴重消化不良。大泉河已經(jīng)忍耐太久了,他路過每一位紅柳和胡楊時都向他們申訴,可都沒有起什么作用。他決定親自去找鳴沙山談一談,是該嚴肅面對這個問題了。
盧卡申科的時間
1月7日是東正教徒們的圣誕節(jié),但1922年的圣誕對盧卡申科來說不同以往。作為忠誠的白俄士兵,盧卡申科早已習慣了在戰(zhàn)火中哼唱圣誕頌歌,在槍林彈雨中向主禱告:看在主的份上,他只是想活著回去抱抱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圣誕前夕,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成立,盧卡申科所在的白軍為逃出紅軍的夾逼,逃到了中國境內(nèi),被中國政府關押在一個個黑漆漆的山崖洞內(nèi)。
“真是見鬼,這地方可不比蘇聯(lián)暖和多少!”盧卡申科和同伴們被關在了逼仄的洞窟內(nèi),不算上佛龕,給人站立躺臥的地方確實不像戰(zhàn)場那么寬敞。
“火柴!誰還有?我真的要凍死在這個鬼地方了!”盧卡申科用力踹向窟室的墻壁以作發(fā)泄,還可能是做著某種取暖運動。人群騷亂中“嘶”的一聲,火柴微弱的光不知從誰手上跳了出來,洞窟里充斥著的壁畫和佛像瞬間顯現(xiàn)在盧卡申科的眼前。
“這都是些什么東西!”盧卡申科并不害怕,無知者無所畏懼的興奮感油然而生。在他看來,會害怕的士兵當然不是好士兵,會破壞的才是。
阿龍的時間
“只要一心念誦南無阿彌陀佛,多行好事,佛陀必能保佑我們心想事成、無災無禍。”阿龍腦海中浮現(xiàn)起母親往生前對她講的話。
女人社的同伴們還對著佛龕念誦經(jīng)文,幾簇燭焰微微顫抖著照亮了眼前的佛像。阿龍眼前浮現(xiàn)起了過世的丈夫和兒子,親人的音容笑貌近在眼前,可人遠在西天。阿龍有時自私地希望他們不要去什么西方極樂世界,好好留在自己身邊就是,何必舍近求遠呢!定了定神,阿龍再次跟上眾人誦經(jīng)的節(jié)奏,聲音逐漸放得大了些。畢竟,她從來沒有懷疑母親的話,更從未懷疑過佛陀的存在。
程佛兒的時間
跳舞,不停地跳舞。只要音樂在響,就盡管跳下去,咬緊牙關、踩著舞點跳下去。程佛兒作為敦煌城自小打拼出去的“南漂”,之所以能當上宮廷舞姬,大抵是這個念頭充斥了她的全身。她只會跳舞,也只想跳舞,安史之亂后,程佛兒不得以輾轉(zhuǎn)回到家鄉(xiāng),之所以在集市上賣藝為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程佛兒記得自己剛逃難回家鄉(xiāng)時,發(fā)現(xiàn)這里和印象中模糊的記憶全然不同,偌大的敦煌城,找到父母更是不易,她首先要考慮的是今天的晚餐。在肚皮空癟的狀態(tài)下跳舞,這種感覺她并不陌生,要想在教坊里出人頭地,饑餓困倦是必須經(jīng)過的考驗。程佛兒習慣了強迫自己,努力將注意力從身體的感知轉(zhuǎn)移向?qū)ξ璧缸藨B(tài)的苛求上。表面上,她在給別人跳舞,但在心里,程佛兒一直都是自己忠實的觀眾。
索正青的時間
索正青是程佛兒舞姿的觀賞者之一。與其他看熱鬧的觀眾不同,索正青是帶著憂慮趕過集市的路口,被程佛兒的舞姿吸引而駐足不前的。要問他在憂慮些什么,索正青苦苦冥思、執(zhí)筆躊躇:天國世界里伎樂菩薩的形象到底是怎樣的?他一生專注于工筆與顏料,人間的風月且先不說,極樂世界里的菩薩他又如何描繪得惟妙惟肖!為了如期繪制好洞窟里的巨型壁畫,同時更要符合自己和信徒們心中對來世的祈望,索正青已愁眉不展將近七日。只要這一個人物的形象他無法構(gòu)擬,那么菩薩的服飾、菩薩供養(yǎng)的方式、受供養(yǎng)的三世佛的形象……索正青都無法下筆,他無法在前代大師的身后妄下筆墨——他決不會在歷代壁畫的杰作中間摻進一顆老鼠屎。
此刻,程佛兒在集市上盡力舒展身姿的小小身影,似乎是神靈感召而來,這來自天子腳下的風姿,怎能躲過這位畫家的眼睛?
太原王氏的時間
王氏覺得自己幸運極了。夫君功成名就,自己兒女雙全,她相信這是自己一心念佛的功德。因此,王氏絕不吝嗇出資修建自家洞窟以虔心供養(yǎng)。天寶年間,開窟者的形象有資格留在窟壁,與佛像共處一室。
今日便是畫工來家里取景的日子,她要把自己和女兒們打扮得優(yōu)雅端莊,這樣才能突出對佛祖的恭謹虔誠。而在王氏眼里,這份虔誠正是家族榮華富貴的根基。她吩咐丫鬟和童仆把家中最上等的首飾衣物拿出來?;ㄢ殹⒒ㄗ?、朱衫白裙給女兒十一娘,這姑娘體態(tài)纖秾適度,好生打扮,留得儀容供后人觀仰,以后可得尋一個配得上她的好人家!鳳冠、步搖、衫裙帔帛則給女兒十三娘,這姑娘小肚子雖然大了點,可并不減其可愛。至于自己,陪嫁時母親傳給王氏的朵子、小梳、寶鈿從首飾盒底下取出,身著新裁剪的碧衫紅裙、肩上再披絳地帔子和白羅畫帔是當下入時的搭配,千萬不要忘記穿上前幾天新從京城入的笏頭履,至于手持的香巾和香爐,則更是萬里挑一的精品。
王氏的貼身丫鬟在院子里摘了幾朵鮮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都督夫人的頭髻上,便和其他仆人們都按序排在了女主人們的后面。須知,王氏可是特發(fā)善心,才讓他們這些無名小輩能有機會畫在墻上呢!
鋪地花磚的時間
地磚的自我認知建立在陰涼的黃土上。與精美而脆弱的壁畫不同,花磚避免了一切不穩(wěn)定因素,譬如從礦物中提取的顏料、與白土按比例混合的金粉,粗獷而簡單的花紋讓她們看起來堅忍極了。花磚絕不厭棄人類對莫高窟歷代的營造,資歷最老的花磚緊貼鳴沙山崖壁黃土,這之后一代接一代,直到任思惟和趙慧腳下的這一層。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三危山的時間
三危山只給樂僔一人展現(xiàn)了他的奇跡。這個堅毅的旅人,全身都倚壓在一根錫杖上。此人仍未放棄自己的感知,凡胎肉體在灼熱和焦躁中的掙扎三危山無法想象,他只看到了樂僔努力安慰口唇的舌尖。
周圍的一切都逼迫著前行之人低下頭去。
看慣了商人和強盜在白夜中前行,不論生死正邪,三危山無動于衷。但他不解:孤身一人的樂僔,為何來到這里?為何不知難而退?三危山的時間比人類長太多,他從不思考自己活著的意義與目的。在一座山眼里,存在即是活著,無需其他。但他看著樂僔腳下試圖挪動的陰影,突然悟出了一個道理:人類生命的寶貴來自他們的脆弱。
剎那間,三危山之上,有金石珠寶晶瑩輝耀,月面星儀之間三身化現(xiàn)。
樂僔看到了。
(西北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陜西省省創(chuàng)項目“數(shù)珍敦煌——佛教故事的重新闡釋與歷史文化保護”(項目編號:S20191069731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李昕遙(1999-),女,陜西西安人,本科,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