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暢
《海關英華語言錄》(Custom Officers English-Chinese VadeMecum, compiled with a view to members of the Chinese Maritime Custom Service),1915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旨在幫助中國海關工作的外國人員學習漢語。該書尺寸為32開本,共95頁,在民國海關洋員中產(chǎn)生一定影響。
該書作者署名D. Okamoto,日本人。史料對其記載不多。詹慶華、馮慶松(2008)簡單提及了《海關英華語言錄》一書,將D. Okamoto翻譯成岡本大八。但并未詳細介紹作者及該書。在臺灣中央研究院近史所人名權(quán)威檢索系統(tǒng)中,可查到D. Okamoto,中文譯名為岡本大八,并附有其簡單生平簡歷:于1909年4月初次來華,在海關擔任巡役。1938年2月至1940年在上海的江海關任職,先后擔任江海關署副稅務司、副稅務司、總監(jiān)察長。而關于他的生卒年、詳細的生平簡歷無從考證。1909-1938年在華的活動也無法得知。那么這位岡本大八(D.Okamoto)是否就是《海關英華語言錄》的作者呢?目前無法查到更多關于D.Okamoto的資料。但依據(jù)該書的序言中作者的署名及其頭銜可知,在編寫該書時(即1915年2月),D. Okamoto為龍井村分關(即琿春關延吉分關)二等鈐子手(2nd class Tidewaiter)。我們據(jù)此推測,該書作者D.Okamoto中有可能就是中研院檢索系統(tǒng)所查到的岡本大八。原因有二:其一,1909年來華進入海關,從巡役做起,需要經(jīng)過試用鈐子手、四等鈐子手、三等鈐子手,才能晉升為二等鈐子手。那么在1915年成為二等鈐子手,從時間來看,似乎很有可能。其二,1904年日俄戰(zhàn)爭后,中國東三省的海關里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日本籍工作人員。七七事變后,日本逐漸獲得上海江海關的控制權(quán)。因此對照岡本的經(jīng)歷,1915年在遼寧琿春關工作,1938—1940年在上海江海關任職,似乎很能說得通。除了這本《海關英華語言錄》之外,并未見岡本大八的其他著作,是否存有,待考。
該書之所以寫作是因為海關洋員漢語學習的重要性使然。1911年,安格聯(lián)(Francis Arthur Aglen)接替赫德(Robert Hart)成為海關總稅務司。1911年1月3日,安格聯(lián)發(fā)表第1756號通令,就漢語學習方法、課程、考試安排和學習參考書提出了具體要求。在該通令中,安格聯(lián)明確了海關洋員的漢語水平考試內(nèi)容:口語(300分),公文(300分)、發(fā)音(50分)、標點(50分)、海關術語知識(50分)、提問(50分)、音節(jié)(50分)、漢字書寫(50分)。1911年3月29日,安格聯(lián)在第1783號通令中,重申漢語學習的重要性,通過獎學金刺激等鼓勵海關洋員學習漢語,把漢語學習與考試作為升遷的主要依據(jù),規(guī)定每年5月第二周舉行外班洋員的漢語考試。此外,安格聯(lián)于1914年在奉天專門開設稅務學堂培養(yǎng)海關學習漢語。岡本是否有可能參加了該學堂的漢語學習,目前沒有史料佐證。但從安格聯(lián)上任后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可知,自1911年始,海關漢語學習更加系統(tǒng)化、專業(yè)化以及專門化。這也是這一階段漢語教材編寫的依據(jù)和指導原則。《海關英華語言錄》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應運而生。
同時,該書成書也體現(xiàn)出了對清末民初海關外班洋員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當時主管外班洋員的上海關超等總巡道森(C. P. Dowson)于1912年公開反對安格聯(lián)制定的關于外班洋員的一些規(guī)章制度,多次寫信表達了對海關外班洋員在華生活待遇、生存狀態(tài)的擔憂,希望海關能夠?qū)@一群體予以重視。因此,也催生了針對海關外班洋員的漢語學習教材的出現(xiàn)。我們在《海關英華語言錄》的序言里也可以看出,道森對該書的出版也提供了一定的幫助和推動。
從對外漢語教材角度出發(fā),《海關英華語言錄》是一本專門為海關事務人員而編寫的實用漢語手冊,具有以下特點:
一是針對性強:教學對象明確、教學內(nèi)容呈現(xiàn)出專業(yè)漢語話題、場景等特點。從教學對象來看,作者在序言里指出,該書特別針對海關稅課司稽查科外班洋員而編寫。根據(jù)總稅務司安格聯(lián)于1912年發(fā)出的通令,自1912年6月1日起,海關人員分為稅課司(即原來的征稅項)、海政局(即原來的船鈔項)以及工程局三部分。這三部分以稅課司人員最重要,人數(shù)也最多,約占全部海關人員80%以上。從當時通行的漢語教材來看,并沒有針對這一龐大群體漢語學習的專門教材。因此,該書的出現(xiàn)顯得尤為重要,是海關洋員的工作手冊?;榭茖K矩浳矧灩兰胺蓝抛咚健R虼?,針對稽查科的工作性質(zhì),該書內(nèi)容共有十課,分別為:進口船、裝卸貨物、驗船、出口船、監(jiān)視、封船口、驗貨廠、詰問違章、搜查以及常用詞匯。從編寫體例來看,每課以英文翻譯、中文課文、威妥瑪式拼音三縱覽呈現(xiàn)。在該書的編撰過程中,岡本得到了大連關署稅務司黑澤禮吉(M. Tachibana)以及主管外班洋員的上海關超等總巡道森的幫助。這也使得該書的專業(yè)性不言自明。從對外漢語教材角度來看,這是一部針對性很強、專業(yè)性很強的專門用途漢語教材。編者以稽查科外班洋員日常工作中可能出現(xiàn)的對話為編撰原則,引入真實場景語料,生動地再現(xiàn)了其工作真實場景。以第五課“監(jiān)視”為例:
A(監(jiān)視員):您是船客么,有行李沒有。
B(船客):有,可都是罐頭東西,還得上稅么。
A:那現(xiàn)在還不敢準說上不上,我想因為這罐頭太多了,你也得上稅罷。
二是實用性強:不考慮漢語學習的整體安排,講究“速成”“便利”與“捷徑”。作為一本專門用途漢語教材,學習重點是會話和行業(yè)用語。作者并未考慮漢語學習的整體安排,并未按語音、字、詞、句循序漸進的順序進行,而是從實用角度出發(fā),以話題為編寫考量,重視句型教學和語流教學。前九課是稽查科工作人員需要面對的九種工作場景,第十課為這些工作人員所需要的常用詞匯,岡本按“義類”分為十類:地名類(包括國家名稱、中國開埠城市及其所屬海關)、文具類、家具類、藥材類、果蔬類、禽獸類、飲食類、金石類、軍械類、雜項(主要是數(shù)詞、量詞及度量衡等)。這些詞匯正是進出關時海關稅課司局稽查科外班洋員所必須掌握的詞匯。海關對于內(nèi)外班的漢語水平要求不同。內(nèi)班人員文化層次較高,外班人員對身體素質(zhì)和品行有一定要求,教育程度要求較低,只要求能流暢地讀和寫。因此,該書從實用、速成、便利和捷徑出發(fā),不求外班洋員對語音、漢字、詞匯的全方面掌握,而是編寫能讓他們快速查到、能立刻用上的詞匯和句子。該書以學習者為中心,根據(jù)具體的交際場景、交際對象和交際目的設計話題,注意將話題與功能相結(jié)合,使學習者能很容易進入角色,迅速地進入到有效的學習中去,使學習者更好、更快地達到學習目標,體現(xiàn)了對外漢語教材編寫的實用性原則。以第四課“檢驗船”為例:
A:這只船,幾點鐘要開呀?
B:等貨物全都卸完了,立刻就要開的。
A:那么已經(jīng)上關報明出口了么?
B:您得切記著,是沒帶出口準單的船,都不準出口的。
A:現(xiàn)在掛了旗號了。
三是屬于20世紀初的“京味兒”:該書的語言體現(xiàn)了清末北京話口語的特點。除了有大量兒化詞之外,還有許多北京話口語詞匯,如:時間名詞“昨兒個”“今兒”等,代詞“您”“您納”“多偺”“些個”“那么”“那么著”“這么著”等,動詞“得”“拐”等,形容詞“不得勁兒”,介詞“趁”“從”“打”“起”等,語氣詞“罷”“呢”“呀”“咯/了”等,助詞“來著”“著呢/哪”等。這些北京話詞語的選擇,不僅體現(xiàn)了自19世紀末起,北京官話一直是海關洋員漢語教學重點,也反映了清末民初北京話口語的基本面貌,為我們研究清末民初北京官話提供了真實可靠的資料,具有漢語史價值。特別是其中記錄的一些北京話口語的詞匯,當今的北京話詞典并未記載,更具有價值。
四是以交際功能為首要目的,“結(jié)構(gòu)—功能—文化”相結(jié)合?!逗jP英華語言錄》以交際情景功能為主,兼顧語言要素,按實際需要的交際場景構(gòu)成詞句和課文,旨在培養(yǎng)外班洋員使用漢語進行交際的能力, 幫助他們在特定的情景和特定的話題中完成一項交際功能?!冬F(xiàn)代語言交際大綱》指出,在目的語文化語境實現(xiàn)有效的交際,包括四個部分:功能、情景、話題和表達。我們從這四個標準來評估《海關英華語言錄》,可以看出該書很好地設置對話情景,將話題與交際功能結(jié)合起來,指導學習者進行有效、規(guī)范的表達。學習者學習完這些話題就可以直接將其運用到實際工作中去。這一點給當今對外漢語專門用途漢語教材編寫很有啟發(fā)意義。以第三課“驗船”中的一段對話為例,岡本設置了特別真實的對話情景:外班洋員檢查船主的船。在這個對話中,話題和交際功能特別好地結(jié)合在一起:
A:那船底下的簍子里,裝的是甚么呀,給我打開看一看。
B:這不是洋藥么,這是中國嚴禁進口的東西,您萬不可以帶著上岸。
五是該書所列海關工作人員必備進出口貨物詞匯表突顯19世紀末20世紀初特有的詞匯表述方式。例如:“風雨表”(即晴雨表)、“雙筒千里眼”(即望遠鏡)、“寒暑表”(即溫度表)、“激筒”(即泵)、“自來血”(即補藥)、“假奶油”(即人造奶油)、“火酒”(即酒精濃度)、“麻茄醬”(即番茄醬)等。
自19世紀中葉起,海關從清政府的行政序列中分離出來,實行高度自主的垂直領導體制,其活動涉及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外交、文化、教育等各方面,海關總稅務司署掌握全國海關行政權(quán)。作為總稅務司的赫德和安格聯(lián)大力推行漢語學習的根本目的在于控制中國海關,維護西方列強在華利益,將海關洋員漢語學習自晚清從個體的、無針對性、分散式的學習模式發(fā)展成為民初系統(tǒng)的、有針對性、有組織的學習模式,在這一變化中,教材起到了關鍵性作用?!逗jP英華語言錄》純粹出于海關實際工作的需要,是一本針對海關稅課司稽查科外班洋員的專門用途漢語教材。該書來自實踐、經(jīng)過實踐檢驗并運用于實踐,對海關稅課司專業(yè)詞匯漢英譯名的統(tǒng)一起到了很大作用,對海關洋員熟悉漢語海關術語起到了輔助作用,而且從該書可以鉤沉和梳理19世紀末20世紀初漢語語言面貌、中西語言學的發(fā)展軌跡。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學界對現(xiàn)當代西方漢學界的逐步關注、借鑒與合作,推進了各項專題研究的進展。其中近代來華西人的漢語學習與漢學成就,已成為國內(nèi)語言學與歷史文獻學者共同矚目的研究領域。然而總體上來說,目前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究其原因,一是語言的異質(zhì)程度大,二是語言接觸的規(guī)模和范圍廣。而海關洋員則由于關稅工作的特殊性、海關檔案的保密性,更是導致其漢語學習史與漢學貢獻,長期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事實上,海關洋員面對中外商貿(mào)的崗位職責,促使其學習漢語、使用漢語,也因其對中國社會的親身體察,他們的研究更深刻、更準確,而不像傳教士、外交官無法改變的宗教使命與外交立場。因此,從該書的內(nèi)容及重要價值為個案來看,也在提醒學界需要重視加快推進對中國近代海關洋員漢語教學與漢學論著的整理研究。
特別是該書對我國當前的漢語國際教育與推廣提供一定的啟示與借鑒意義。岡本大八的這本以特定群體的專門教材,在漢語學習的方法上、教材編寫方面更系統(tǒng)、更專業(yè),為今天的漢語研究和對外漢語教學提供借鑒。我們可借鑒岡本大八探索漢語學習規(guī)律的經(jīng)驗。該書以學習者為中心,以交際功能為綱,以“結(jié)構(gòu)—功能—文化”相結(jié)合為編撰原則,以北京官話口語為教學重點,按話題編排課文,按“義類”方式編排詞匯,在今天看來仍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和指導性。當前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增強,孔子學院在世界各地不斷設立,學習漢語的外國人也越來越多,而該書的漢語學習方法在今天仍然可以為外國人如何學好漢語提供幫助,并為漢語國際教育與推廣的專門用途漢語教材的編寫提供一定的參考。
語言作為文化載體和交流工具,構(gòu)建起不同文明間對話的橋梁。據(jù)初步統(tǒng)計,洋員的國籍有英國、法國、德國、美國、俄國、瑞典、西班牙、比利時、奧地利、匈牙利、挪威、西班牙、葡萄牙、荷蘭、意大利、澳大利亞、加拿大、日本等20多個國家。因此,海關洋員學習漢語的過程與文化傳播的過程緊密相連。盡管當時海關提倡漢語學習動機并不純粹為了傳播中國文化,但從客觀效果來看,海關洋員成了中國文化的吸收者和傳播者,海關洋員通過編寫教材、詞典和文化讀本,對中國文化進行了深入學習。這些語言教材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西文化交流和對話。以一個世紀前的這本海關職業(yè)漢語學習教材為例,對這一群體漢語教學的研究,為當今“一帶一路”跨文化傳播和交流具有借鑒作用。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