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
我從沒有到過西山??墒沁@幾年來疏散在滇池的東岸,書桌就安放在西窗下,偶一抬頭,西山就在眼前。尤其是黃昏時節(jié),讀懶寫倦,每喜倚窗遠眺。逼人的夕陽剛過,一剎間湖面浮起了白茫茫的一片。暮色炊煙送走了西山的倦容,淡淡地描出一道起伏的虛線,鑲嵌在多邊的云靄里,飄渺隱約,似在天外。要不是月光又把它喚回,我怎敢相信誰說它沒有給夕陽帶走?
西山是不會就這樣容易帶走的吧!你看它峭壁下這堆沙礫,堆得多高,快到半身。它這斑駁多痕,被神斧砍過的大石面,至少也可以使我們不再懷疑它是個無定的游腳。它是夠堅定的了。承擔著這樣久的磨折,忍耐著這樣深的創(chuàng)傷,從沒有說過半個不字,多舌的絕不是它。恕我沒有近過它,不知有沒有自作聰明的人,在它額上題過什么字句。即使有,我想它也不致置懷。石刻能抵住多少風雨?一剎間,水面的波紋,天空的云霞,人間的離合,誰認真了,何況這沉著的西山。
我閉目不看西山。西山在我是個謎,你看:這邊是不求人知的忍受,不叫喊的沉痛,不同情的磨折,不逃避不畏縮的接受終古的銷蝕;那邊是無厭的期待,無侶的青春,無言的消逝,無邊際里永恒的分離。謎,在人間至少該是個謎。雖則我已閉了眼,眼前還是西山。
我在滇池東岸,每天對著西山,這樣的親切,又這樣的疏遠。隔水好像蕩漾著迷人的漁歌,晚風是怪冷的,我默默地關上了窗。
摘自《西南聯(lián)大文學作品選》(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