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馬右各
1、《女海盜金寡婦》
《惡棍列傳》(《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本文中所有談及的小說都來自于《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不再單獨注明)出版于1935年,收錄的都是博爾赫斯早期的小說(他自己稱是散文敘事作品),寫于1933至1934年間?!杜1I金寡婦》是其中一篇,它的寫作靈感(如果有的話)來源于菲利普·戈斯的《海盜史》(倫敦,劍橋,1911)。
在小說中,博爾赫斯講了一個女海盜的故事。她是個中國女人。她的男人姓金,他死了,他的女人就順理成章地變?yōu)榻鸸褘D。海盜生涯是冒險和死亡的事業(yè)。無可置疑的結(jié)局是海盜最后都死得很慘。在寫金寡婦的故事之前,博爾赫斯有意先例舉了兩個有名的加勒比海女海盜馬麗·里德和安妮·邦尼,她們最后都被送上了可幫助人升上天堂的絞刑架,芳魂散盡。
金寡婦的命運要比她們幸運得多。在一次海盜內(nèi)部爭斗中,她的男人被謀害死了,她卻意外獲得海盜首領(lǐng)的地位。由此,她便開始了在“黃海到安南界河一帶”長達十幾年的冒險生涯。她指揮海盜船隊在沿海地區(qū)打家劫舍、劫掠商船,攪得升平世界不得安寧,可謂風光無限。帝國震怒了。嘉慶皇帝下詔征討,但郭朗率領(lǐng)的水師遭到慘敗,他本人自殺謝罪。金寡婦的海盜事業(yè)已登峰造極,罪惡也水漲船高。像似她自己也產(chǎn)生了某種微妙的罪感。等大明帝國聚集起更強大的軍事力量進行再次征討時,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變成了猜謎。最后,迫在眼前的血腥大戰(zhàn),竟在“龍與狐貍”的奇妙寓言中,瓦解了。金寡婦順遂天意被朝廷招安。也就是從這時起,“她不再叫金寡婦了,起了另一個名字,叫‘慧光”。這幾乎是典型的中國式的命運結(jié)局。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它幾近完美、凄艷。在小說結(jié)尾,博爾赫斯煞有介事的引用了這樣兩段話:
“從那天起(一位歷史學家寫道),船舶重新得到太平。五湖四海成了安全的通途。
“農(nóng)民們賣掉刀劍,換來耕牛種地。他們在山頂祭祀祈禱,白天在屏風后面唱歌作樂。”
不能不說這是歷史學家富有深意的遙遠烏托邦想象。
至于博爾赫斯為什么要寫一個中國女海盜,除去早期寫作的練筆意味外,不應(yīng)排除某種獵奇心理。或者他認為這是一件好玩兒有趣的事情。沒有人能夠準確猜度作家的寫作動機。不過,他在《惡棍列傳》這本書1954年版序言中還是透露出了某些信息:“當年我少不更事,不敢寫短篇小說,只以篡改和歪曲(有時并不出于美學考慮)別人的故事為消遣?!钡摹按鄹暮屯崆币馔猥@得了成功,《惡棍列傳》這個薄薄的集子給他帶來了作家獲得推許的榮譽。這就是寫作的鬼魅之處。
不過這個小說也有諸多可疑之點。如果博爾赫斯提供的文本信息準確——金寡婦活動在黃海到安南界河一帶,那這個女人真是十分可怕。她活動的范圍基本囊括了整個中國海。另外關(guān)于海盜生活,也有疑點。“黃海眾多的海盜船隊的股東們成立了康采恩”“俘虜提供的報告證實,海盜們的伙食主要是餅干,船上飼養(yǎng)的碩鼠和米飯,戰(zhàn)斗的日子常在酒里加些火藥”。這里的“康采恩”“餅干”“碩鼠”“酒里加些火藥”,讓人生疑。另“船員帶老婆出海,首領(lǐng)帶妻妾,一般有五六個,打了勝仗后往往全部更換。”這幾乎是博爾赫斯的合理想象了。作為詩人和小說家,他的想象力遠勝于歷史學家。
質(zhì)疑一篇小說的真實性是沒有意義的。特別是在這種無關(guān)痛癢的地方。但必要地指出和修正,卻是一個合格閱讀者的品格。在這一點上,博爾赫斯比任何人都要狡猾。在《惡棍列傳》的初版序言中,他寫道:“閱讀總是后于寫作的活動:比寫作更耐心、更寬容、更理智?!?/p>
2、《〈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
《〈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是《虛構(gòu)集》中的一篇,它更像一個簡短的人物傳記。
這是一篇難以理解的小說。講述一個并不重要的作家,以小說主人公的身份(也可以是傳主)出現(xiàn)在敘事現(xiàn)場,這種身份重疊或是重構(gòu),具有了某種神秘的喻指意味。這是一個狡黠的智者以戲弄或嘲諷的方式在完成對智慧(時間和歷史)的別樣顛覆。如果注意力不集中,閱讀很難順利進行下去。但精于圈套設(shè)計的博爾赫斯以一種自圓其說的嫻熟技巧完成了這個故事。那些稍有耐心的讀者,也便忍受了他。
這個小說有著博爾赫斯散文隨筆式的炫耀——他淵博的學識、奇詭的聯(lián)想、無處不在的智慧濫用等,這幾乎是惡習。可它也是博爾赫斯的戳記。從閱讀開始到合上書頁,我都在懷疑它作為一篇小說的合法性。這讓我想:一切寫作都有可能成為小說,而寫作也讓小說具有了無限可能性。這也像似在說,嚴格意義上區(qū)分小說(給小說設(shè)定邊界)是徒勞無益的。起碼在博爾赫斯的寫作中,這種觀念是成立的。
但這并不能打消我的疑惑。引用其中最具迷惑色彩的一段:
“把梅納爾的《吉訶德》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加以對照是大有啟發(fā)的,舉例說,后者寫道(《堂吉訶德》,第一部第九章):
‘……歷史所孕育的真理是時間的對手,事物的儲存,過去的見證,現(xiàn)在的榜樣和儆戒,未來的教訓。
‘外行作家塞萬提斯在17世紀寫的這段綜述只是對歷史的修辭的贊揚,與之相反,梅納爾寫的是:
‘……歷史所孕育的真理是時間的對手,事物的儲存,過去的見證,現(xiàn)在的榜樣和儆戒,未來的教訓?!?/p>
這是什么?是玩笑嗎?起碼讀到這一段時,我迷惑了很久。也愚蠢地反復(fù)對照,生怕自己看錯了。等我確信,梅納爾的文字只不過像個可疑重現(xiàn)的影子重復(fù)了塞萬提斯——的那一刻,就原諒了自己的愚蠢。博爾赫斯設(shè)置了一面鏡子,與之對等的歷史時空便從鏡面中顯現(xiàn)了,一種歷史存在的事實所試圖闡述的——恰恰是它自身要努力否定的事物。也就是文本內(nèi)給定的一個事實“他殫精竭慮、焚膏繼晷地用一種外語復(fù)制一部早已有之的書”。而“《吉訶德》這本書的‘最后稿”,如果皮埃爾·梅納爾“復(fù)制”完成了,它唯一獲得確認的機會也“只有第二個皮埃爾·梅納爾把第一個的工作徹底顛倒過來才能發(fā)掘出那些特洛伊的遺跡?!辈柡账股朴谒;ㄕ械募總z又出現(xiàn)了。而問題是第二個皮埃爾·梅納爾是否能夠有效重疊在他的元身之上。就像一個大膽假設(shè):第二個塞萬提斯是否能有效置身于已存在的堂吉訶德的創(chuàng)造者那個塞萬提斯身上。
這幾乎是荒謬的。
這樣一篇小說,在當下愈發(fā)崇尚故事性的時代無疑是乏味的。它完全拒絕消費式的閱讀。但它又構(gòu)成了博爾赫斯文學遺產(chǎn)的一部分。
博爾赫斯的小說有著簡潔準確的敘述風格,但卻從未放棄過鐘情于神秘主義的傾向。也可換一種說法,他的簡潔準確是建立在對這個世界抱有某種神秘主義理解的興趣上。他一面試圖戳破它,卻又在不斷重現(xiàn)的時光里對其加以描摹、渲染。在我對他小說風格日趨加深的認識中(理想層面上),忽然想到一個高壽的中國山水畫大師黃賓虹——他晚期風格中的山水,雖積墨至極,但在筆墨留存的僅有的可窺視的有限縫隙中(那是一條神秘的呼吸通道),畫面表述的卻是山水自然所蘊含的——人的自然——在趨同認識中的極簡意境。如果把這些換做是語言——又將如何?沒有人會回答。即便是有人來回答,也不能獲得滿意通過。在博爾赫斯與黃賓虹之間是否存在一種時空置換關(guān)系?這是無法說破的玄機。但卻存在著一種極端荒謬卻又合理的想象域界。
類似《〈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這樣的小說,在博爾赫斯的作品中為數(shù)不多,它像個可疑的例證——帶著一種巨大的陰影,顛覆著人認知世界的精神天空。
3、《刀疤》
《刀疤》這個小說的敘事套路就是那種典型的傳統(tǒng)講故事方式。大概模式是這樣:一個人聽說過另一個有故事的人,只是無緣見面。偶爾,在他一次外出時(因天氣或其他原因),被阻留在某地,便與那人巧遇,便聽到他的故事。這個故事也就僥幸被記了下來。
這樣的套路在《一千零一夜》《十日談》《五卷書》《源氏物語》《鏡花緣》等等書中,比比皆是。甚至在《神曲》《浮士德》《紅樓夢》這樣偉大的作品中,也有它幽靈般的影子。只不過是講述的語言、方式、場景、人物有所不同而已。這時,人就會產(chǎn)生錯覺,像故事里全是一個人的影子。
閱讀類似的書多了,還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世界是個故事工廠?;蚴钦麄€世界就在一條故事流水線上運行。
這幾乎能絞殺人們聽故事的熱情和耐心。但博爾赫斯不害怕也從未顧慮這些(他生活的那個年代人們像似還保留著聽故事的美德)。他有信心。相信自己有能力把故事講得迷人、充滿懸念,又迸濺新意。他的自信屢試不爽。這也在旁證一個問題:作家要充分相信自我。
再回到《刀疤》這個小說上來。它不僅故事形式陳舊,內(nèi)容也同樣陳舊不堪。它講了一個人類自進入文明社會就不斷面臨又無法擺脫困擾的問題:膽小鬼、告密者和叛徒。《刀疤》這個小說的主人公(起初是未知姓名的農(nóng)場主紅臉英國人,后來是愛爾蘭人文森特·穆恩)就是個集這“三種美德”于一身的人。對人類族群中這種有缺陷的人,博爾赫斯是寬容的。其實在每個人的幽暗內(nèi)心都活著這樣一小撮幽靈。他在小說中以類似閑筆的口氣寫道:“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和所有的人都有共同之處,因此,把花園里(指伊甸園)的一次違抗說成是敗壞了全人類不是不公平的,說一個猶太人(指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就足以拯救人類也不是不公平的。”在這兩個有點拗口的長句子里,博爾赫斯狡黠地表達出他對人類心靈足夠的失望和期待。
年輕時的文森特·穆恩曾是個激進的馬克思主義者,當他內(nèi)心滿是幻想的革命激情與愛爾蘭的獨立事業(yè)相遇時,這個年輕人的生命像脫離柴堆的火焰——澎湃著照亮和溫暖世界的光和炙熱。但當現(xiàn)實的殘酷和革命的血腥像噩夢一般籠罩他,生命內(nèi)質(zhì)的膽怯、卑劣、邪惡品質(zhì)便暴露無遺,現(xiàn)實無情地剿滅了他生命中的光亮之燭。邪靈復(fù)活了。他蛻變成膽小鬼、告密者和叛徒。他得到了“猶大的賞錢”,但也在額頭留下恥辱的標記,“一條半月形的永不消退的血的印記”;昔日的戰(zhàn)友則成為街頭一景,小說中這樣寫道:“幾個喝醉的士兵在廣場上把一個模型似的人當靶子射擊?!笔裁礃拥娜瞬攀恰澳P退频娜恕蹦??
閱讀至此,我感覺到子彈已不是從那個時代的槍膛中射出。不僅如此,博爾赫斯還篡改了子彈的運行軌跡。像飛鳥一般的子彈繞過時間和歷史,在不止息地飛來。而誰又是未來可能的中彈者呢?
人類真正的美德是愛和善愿。那些古老乏味的故事沿襲的就是這樣一個像末梢神經(jīng)遍布肉身的傳統(tǒng)。它照亮了人仰望星空的內(nèi)心,但它也會寂滅?!兜栋獭肥且涣Q蜎]在博爾赫斯廣袤文學世界里的精神塵埃。在我的想象里:它落地很輕。寫作此篇時博爾赫斯正處于人生的盛年。他的眼目也還是明亮的——但偶爾,他也會用嘲笑或兇頑的一瞥,像X光機似的掃描一下從他眼前老鼠一般悄然溜過的世界。
沒人能看清這一瞥中深藏的短暫或永恒意味。
故事永流傳,幾乎是這個世界的精神歌謠。它的可追溯譜系就在文明史的源頭。《刀疤》中的那個故事講述者,在經(jīng)歷過迷幻般的肉身自我拋離——又于精神重返中感知了罪。時間就是這樣,它似乎在帶走一切,但它總會留下。這樣的一個“罪”的認領(lǐng)過程是救贖嗎?他能獲得救贖嗎?但他最終發(fā)出的卻是希望得到救贖的聲音:“難道你沒看到我臉上帶著卑鄙的印記嗎?……我就是文森特·穆恩。現(xiàn)在你蔑視我吧?!?/p>
“現(xiàn)在你蔑視我吧?!蔽矣X得這樣的聲音是能夠跨越時間也是可復(fù)制的。
4、《永生》
《永生》是博爾赫斯頗為自得的作品之一。其實博爾赫斯是個從不吝嗇自夸的作家,私下里也沒少發(fā)泄作品不被理解的苦悶憂郁。像《玫瑰角漢子》《南方》《小徑分岔的花園》《馬可福音》《沙之書》等都進入過他的自我贊許體系。他曾不無驕矜地說:“《南方》也許是我最得意的故事。”誰都知道——自我贊許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虛榮心問題。沒有一個矮瘦的人會毫無羞恥地說:我是世上最強大的相撲手。
《永生》是博爾赫斯為數(shù)不多的超過或接近萬字的小說(《阿萊夫》的體量與之接近。在這篇讓博爾赫斯享有盛譽的小說中,隱藏著作家苦堪混亂的情愛故事。出現(xiàn)在故事中的“阿萊夫”——那粒魔球,具有多重象征意味)。他的小說多是精短制作。在我的閱讀印象里它更近似一篇討論玄學的論文,但穿插在顛亂的語言和夢囈般的場景中的人和他所經(jīng)歷的可疑事件——又把我?guī)Щ氐绞窃陂喿x一篇小說的虛幻情境內(nèi)。一個澄澈的事實是:他在講故事。也是在以故事的形式講述。博爾赫斯善于制造這種讓讀者和他共同陷于時間和命運被雙重混淆的模糊意境中。另一個閱讀認知是,構(gòu)成他小說文本的句子縫隙里都是陷阱。在博爾赫斯看來,一條永生之河就是人的思想(欲望)之河。翻滾的河水里擁擠著虛無的靈魂和悖謬的星辰。人癡迷探索永生的熱情,是一種近似精神譫妄的強力意志。它起源和完成于人自身的內(nèi)部宇宙,又被某種外力推動著前行。
小說中的那個女人,博爾赫斯是用速寫的筆法來勾勒她的。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順從、謙恭、沉默的虛無形象:“胡利安娜百依百順地伺候著兄弟兩人?!逼溆嗟臅r候,她更像是在時間流逝中默默付出肉體和生命的“物”。僅僅是“物”。使用“物”這個字是危險的。其實,她的存在更深刻地表現(xiàn)在兄弟二人因她而產(chǎn)生的種種行徑和痛苦中。我很懷疑這是一個有關(guān)愛的故事。那種敘述的冷漠和殘忍,無數(shù)次否定掉愛作為詞語在我內(nèi)心出現(xiàn)的可能。但它無疑是一個關(guān)于愛的冷酷故事。
博爾赫斯在這個小說中寫出了愛在人內(nèi)心艱難滋生、成型、扭曲、滅亡的幽獨挽歌??伤暮戏ㄐ杂衷谀睦??
《第三者》這個小說如果只看開頭,很難認可它是一篇現(xiàn)代作品。它的模樣更符合傳統(tǒng)的講故事套路,甚至可稱為這方面的規(guī)矩文本。在小說還被稱為故事并以口頭形式流傳的年代,它就這副德行。稍作回憶和追尋,就能在《玫瑰角漢子》找到敘事源頭,不過是稍稍換了敘述視角。小說采用的形式,同樣可在《五卷書》《一千零一夜》《十日談》《聊齋志異》等書中看到它尾大不掉的影子。只有博爾赫斯,也只是他——不怕危險地坐上傳統(tǒng)的扁舟,無畏地向著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敘事錨地航行。他要建造一片屬于小說的“自治的領(lǐng)地”。果然如其所說,他獲得了“福至心靈”的一刻,把一個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陳舊不堪的故事,講出了具有撕裂靈魂的蘊涵和力量。
6、《烏爾里卡》
按博爾赫斯的說法《烏爾里卡》是他寥寥無幾的涉及愛情的小說。這給出一個假象:對于愛情,博爾赫斯是一個膽怯害羞的人。依此聯(lián)想他的一生,這個假象似是勉強可以成立。畢竟,他的婚姻生活并不像他的寫作那般順遂。沒人知道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他的小說主人公可不是這樣。他們都是隨時準備獵獲愛情的高手。哥倫比亞人哈維爾·奧塔羅拉—— 一所大學的教授,也就是小說中的“我”,是個中年人,生活的庸碌和知識的疲憊無疑是雙重折磨,任何一次外出講學和交流的機會,都成為他減輕壓力和制造艷遇的夢想旅行?!吧聿母咛糨p盈,冰肌玉骨,眼睛淺灰色”的挪威人烏爾里卡,更年輕些,她身上有著女權(quán)主義者和現(xiàn)代自由女性的多重美德。她迷戀“徳·昆西在倫敦茫茫人海尋找他的安娜”的美妙感覺,由此而生發(fā)她將“在牛津街重循他的腳步”的感慨。
世界是生活的浴池。更是狩獵場。充滿饑渴的裸身男女總能得到捕獲獵物的機會。
博爾赫斯的小說文本是成全之地。
看似沒有故事的相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相互試探——是必然的機巧。他們之間簡短地談話,都巧妙而寬泛地涉及到歷史、寓言、詩歌,但歸指只有一個:讓渴望艷遇的內(nèi)心在不斷提供機會的生活中輕松獲得滿足。自由女性不會也不想成為性的累贅,而性本惡的男人更樂得如此。他們在英國約克市剛剛相遇,一個來自美洲,一個來自北歐——可接下來就要一個去往倫敦,另一個去往愛丁堡。一切得抓緊時間。在看似消磨時間的閑談中,借助語言無處不在的暗喻橋梁,他們的內(nèi)心被接通了?!拔摇备械揭环N“福至心靈”的神秘愉悅。他知道接下來可能所作的一切將不會受到禁止。這是美妙的。
在到達下一個客棧前,“我”親吻了烏爾里卡。因為對方已經(jīng)應(yīng)許,“到了雷神門客棧我就隨你擺布?!?/p>
在約克市的郊外,積雪的山巒和荒蕪的叢林——甚至是被隱約聽到的狼嗥,都在制造一種秘密的氣氛。但這都被在不遠處的另一座“北方客棧”(也就是雷神門客棧)所期許的事物(或許該叫做愛情)遮蔽。雖然挪威女子還不能準確掌握“我”的名字發(fā)音,但這并不妨礙她對即將到來的浪漫時間充滿想象。她微笑著對自己可期許的暫時伴侶說:“我叫你西古爾德吧?!薄拔摇弊匀皇熘渲行C,便順勢稱女人為“布倫希爾特”。他們輕松獲得另外一個身份——成為一個古老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
他們之間本不存在的障礙消失了。
這時,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客棧已在面前。”這就是寫作。博爾赫斯才是真正的福音制造者。這個失明的阿根廷人,他內(nèi)心的愛情燈盞從未熄滅過,只不過照亮他心頭的燈不是烏爾里卡。那是誰呢?是諾拉·朗厄?是埃斯特拉·坎托?還是瑪利亞·兒玉?或許是兒玉吧。在精神上,她對博爾赫斯的尊崇恰好與他對永恒女性的崇拜對等。這個作為博爾赫斯遺孀的女人,最終也是她把博爾赫斯的作品——像博爾赫斯一生都夢想前往中國一樣——介紹給這片大陸上的熱情讀者。
但他們都在寫作之外。
此刻,年輕的烏爾里卡像個男人心中的幻影一樣,她“站在樓梯高處朝我嚷道:‘你不是聽到狼嗥嗎?英國已經(jīng)沒有狼了??禳c上來。”
等“我”走進充滿威廉·莫里斯裝飾風格的房間,烏爾里卡已脫光衣服在床上等待了,她在呼喚“我“的真名:哈維爾。這時,不忘炫技的博爾赫斯寫道:“我覺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鏡子都不復(fù)存在。我們兩人中間沒有鋼劍相隔。時間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樣流逝。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烏爾里卡肉體的形象?!睅讉€單句堆壘之后,是一個極富抒情意味的長句子。這是博爾赫斯的風格。
最后一句簡直就是寫作陷阱。
一個人是如何占有一個人的肉體和她“肉體的形象”的呢?余華認為這是《烏爾里卡》這個小說中極為精彩的一筆,指出“他這樣做是為了讓讀者離開現(xiàn)實,這是他一貫的敘述方式,他總是樂意表現(xiàn)出對非現(xiàn)實處理的更多關(guān)心。”那也就是說,博爾赫斯是一個在寫作中善于制造雙重現(xiàn)實的作家。這也使他的寫作從未放棄過把想象的迷宮堅持到最后一刻的努力。
寫作真的就是一種從現(xiàn)實的鏡子內(nèi)反射非現(xiàn)實生活的僭越行為嗎?
7、《沙之書》
博爾赫斯是個被很多山頭擁戴過的“大王級”作家。隨便數(shù)一下就有先鋒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幻想派、后現(xiàn)代主義、神秘主義、極端主義等山頭扯起過博爾赫斯的大旗。這些五花八門的頭銜,不知博爾赫斯是否甘心領(lǐng)受。我手捧著《沙之書》這篇小說,看著這些山頭,心懷忐忑地給它找宿主。挑來選去最終落實在神秘主義這座山頭上?!渡持畷纷允贾两K縈繞著神秘主義氣息,不過它的玄學色彩也是十分濃厚。像似記得有人曾把博爾赫斯歸認為玄學派作家,一時想不起是哪位大神這樣說過。一不留神,博爾赫斯又多出一個頭銜。
現(xiàn)在,我的任務(wù)是碾平這些山頭,回到這個小說上,談一點自己的閱讀感受。我要想對某個作品說話時,一般來說,拿過作品粗讀一遍(捕捉小說敏點),精讀一遍(主要是做筆記),基本就夠了。最多讀三遍,絕不會去讀第四遍、第五遍。按這個邏輯,《沙之書》這個小說早已超標。因為手中這本《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自從擁有了它,通讀的遍數(shù)起碼有十幾遍了。至于那些被理論家如數(shù)家珍一般夸獎的名篇,如《小徑分岔的花園》《南方》《阿萊夫》等,閱讀的遍數(shù)——用博爾赫斯寫在《沙之書》中的一個術(shù)語“九次冪”來形容也不為過。雖然我不知道“九次冪”是個什么概念,但我覺得這個概念借用過來既形象又貼切。
為寫這篇筆記,我又把《沙之書》讀過三遍(一個短篇遠不用讀這么多遍。但就鬼使神差地讀了三遍)。第二遍讀完,我感覺這個小說可以倒著向后讀。第三遍我就真倒著向后讀了。這一遍讀完,我覺得如果把這個小說的敘事做一點微調(diào),就可變成一篇倒敘開頭的小說。這樣,就不會被原來小說開頭一段有點故弄玄虛的話語唬住?!熬€是由一系列的點組成的;無數(shù)的線組成了面;無數(shù)的面形成體積;龐大的體積則包括無數(shù)體積……”引到這里,再讀一遍,還是感覺挺唬人的。接著剛才的思路來,我還真試著把最后兩個小段與起首一段在想象中調(diào)換了一下位置,再稍作潤色、修飾,小說的敘事方向果然就發(fā)生了改變。
這就是閱讀的有趣之處。也是資深讀者的秘密趣味。它幾乎已和寫作構(gòu)成某種意義上的神秘同謀關(guān)系。這也是一個讀者向作家表達敬意的方式。
在閱讀第二遍時我順手做了一點筆記,照錄如下:
筆記一:“我發(fā)現(xiàn)每隔兩千頁有一幀小插畫。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紀實簿把它們臨摹下來,簿子不久就用完了。”這兩千頁之間存在的是物質(zhì)距離還是時空距離?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記事簿”該有多厚?它“不久就用完了”?這是博爾赫斯宇宙循環(huán)論觀點的又一次神秘化嗎?之前,博爾赫斯和那個神秘的圣書持有者都無法準確找到書的頁碼,甚至是翻到連續(xù)的某頁都充滿困難,更無法找到第一頁和最后一頁。這會兒,博爾赫斯卻能準確計算出“每隔兩千頁有一幀小插畫”,這是騙局,還是故弄玄虛?一本無限之書投映進現(xiàn)實世界的想象影子,簡直匪夷所思。
筆記二:“那是一本八開大小、布面精裝的書。顯然已有多人翻過。我拿起來看看,異乎尋常的重量使我吃驚?!边@一段呼應(yīng)了其后“每隔兩千頁一幀小插畫”的描述,它所有的“異乎尋常的重量”也可說是為此后敘述埋下的伏筆。
筆記三:博爾赫斯悄悄把那本被稱為“沙之書”的圣書放進圖書館一個不為人知的擱架上——這一舉動,顯然是喻指了一個事實,他把自己也悄悄同一本書置放進永恒的無始無終的時間迷宮內(nèi)。這是博爾赫斯式的智慧和他行使智慧的一貫做法。
筆記四:隱喻的對等。那個在民間搜集奇書的人,與我的國立圖書館任職之間存在的身份隱喻關(guān)系;“沙之書”若是虛構(gòu)的隱喻,圖書館則是現(xiàn)實的隱喻。幾個盧比和一本《圣經(jīng)》換來的圣書,與一個人的退休金和花體字的威克利夫版的《圣經(jīng)》換取圣書之間的隱喻。
筆記五:那本“圣書”為何“是個可怕的怪物”?“我覺得它是一切煩惱的根源,是一件詆毀和敗壞現(xiàn)實的下流東西?!睘楹??幾個月前還是給我?guī)砻孛芟矏偟氖?,在夏季末,怎么就變成“詆毀和敗壞現(xiàn)實的下流東西”了呢?它隱喻了什么?
我感覺自己嚴重沾染了博氏的神秘主義傾向。甚至還多出一點壞毛病,增加了神秘之外的懷疑色彩。其實小說中的這一段話很說明問題:“如果空間是無限的,我們都處在空間的任何一點。如果時間是無限的,我們就處在時間的任何一點。”在我看來,它就是解開這個小說(以及博爾赫斯有神秘主義傾向的小說)的秘鑰。其實回顧一下《小徑分岔的花園》,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被稱為“偵探小說”的故事中,博爾赫斯的神秘主義就已扎根生長了。它的源頭來自博爾赫斯的詩歌和早期小說,并不斷向著后期小說延伸發(fā)展,成為自成一格的體系。這樣說難免牽強。但這樣一條線確實存在,它沿著《環(huán)形廢墟》《小徑分岔的花園》《秘密的奇跡》等作品再到《阿萊夫》《沙之書》《莎士比亞的記憶》,一路下來,逐漸根系龐大,聚樹成林。
這樣看來,理論家把博爾赫斯稱為神秘主義作家,似乎是名副其實了。
8、《莎士比亞的記憶》
《莎士比亞的記憶》講述了一個靈魂附體的故事。這是我閱讀過后的通俗理解和判斷。不過故事發(fā)生地是在歐洲,更為具體地說,是在德國。而這個所謂“靈魂”還不是完整的,它的部分——也就是屬于人的記憶那部分,通過一句類似咒語般地念誦——瞬間完成從他者到另一個人身體上的轉(zhuǎn)移(這很像金庸小說中的“移魂大法”)。這份被轉(zhuǎn)移的物質(zhì)——記憶,要在形式上擁有之后,慢慢才是精神(思想)上的擁躉。它幾乎不設(shè)前提,只要接受者相信奇跡正在發(fā)生。但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就當它是一件普通而平凡的事情。
小說中的主人公海爾曼·索格爾——我,幸運地經(jīng)歷了這一奇跡。我原本是個莎士比亞學者,在一所大學里安靜悠閑地做著有關(guān)莎士比亞的研究,編撰過一本《莎士比亞年譜》。在一次莎士比亞討論會上,我遇到了一個人,丹尼爾·索普。就是這個“身上幾乎散發(fā)著憂郁的氣質(zhì)”的丹尼爾·索普,把他自己從一名垂死的士兵身上意外獲得的禮物“莎士比亞的記憶”,無條件地饋贈給了我。當然傳授這一珍貴的禮物還需遵循程序,不過過程很簡單,當索普向我提問時,我只要答道:“我收下莎士比亞的記憶。”所有疑問便迎刃而解。因為丹尼爾·索普就是這樣從那個士兵身上獲得這一稀有禮物的。不過,誠實的索普曾警告過我:“我要給你的禮物可不是個清閑的美差。”
起初,我還“想把索普的禮物看作是虛幻的”,不必當真。但虛榮心悄悄膨脹之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就是莎士比亞”的虛無榮耀感,還是像毒液一樣浸入內(nèi)心慢慢控制住了生命。這幾乎是人性無可救藥的弱點。人的生命像一棵樹,它在努力把欲望的枝條探向天空的同時,也把貪婪的根須扎向了大地。
時間在像影子一樣飛逝。我越來越覺得擁有一件昂貴的禮物——莎士比亞的記憶,確實“不是個清閑的美差”。它甚至已變成累贅或噩夢般的載荷。它(莎士比亞的記憶)在我生命內(nèi)部蠶食著、覆蓋著我的記憶,嚴重襲擾我的正常生活。也可以說,我已失去了自我的正常性。另外,還有更深的精神苦惱,我雖然擁有“莎士比亞的記憶”,卻永遠不能成為莎士比亞?,F(xiàn)實情境是,“莎士比亞的記憶只可能給我反映他所處的環(huán)境”,并帶來由此引發(fā)的一連串需要動用“莎士比亞的記憶”來處理的糟糕事情?!吧勘葋喌挠洃洝备駛€噱頭,它對我的生活不提供任何幫助,也不帶來利益。它像一個背氣過時的幽靈,游蕩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
我覺得自己落入丹尼爾·索普設(shè)置的陷阱中??梢磺腥Q于我的意愿??磥?,人要在貪欲面前保持住自我純潔的品質(zhì)是多么艱難。
意外地擁有了莎士比亞的記憶,對我來說已不再是件幸運的事。此刻,我如背負著魔鬼的契約?!霸谶@次冒險開始時,我感到了作為莎士比亞的幸福;到后來,則感到一種壓抑和恐懼。起初,我的兩套記憶井水不犯河水;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莎士比亞這條大河的水威脅到我的渺小的河水,幾乎把我淹沒。我恐懼地發(fā)現(xiàn),我正在忘記父輩的語言?!边@才是噩夢的開始。我的朋友不再理解我;我的思維也出現(xiàn)了混亂;有一天出門,我竟然辨認不出曾無數(shù)次乘坐過的火車和熟悉的車站。我的生活已近崩潰??謶纸K于使我下定決心,我要從那個致命的咒語中解脫出來,重新變回被我熟悉且喜歡的自己——那個名叫海爾曼·索格爾的人,雖然他庸俗、碌碌無為又一事無成。
讀者不用擔心海爾曼·索格爾的返回方式。博爾赫斯從來不放過像制造謊言一般來制造奇跡的嘗試。我返回的方式十分簡單,甚至不用像我的上一任“莎士比亞的記憶”擁有者那樣,苦心孤詣地去尋找目標。我只要按著作家——也就是博爾赫斯的安排,像操作一個游戲一樣按部就班去做就行了。博爾赫斯也只是在寫作中有過片刻的猶豫和沉思,就給我選擇好一樣工具:電話。這似乎正合我意。現(xiàn)在,我只要行動起來,在一根電話導(dǎo)線的另一端,找到一個續(xù)約的人——來接受我的禮物“莎士比亞的記憶”,即可。完成這項任務(wù)并不困難。“我在電話機上隨便撥一些號碼,一些孩子或是女人的聲音在回答我。我想,我應(yīng)該尊重他們。到最后,我終于聽到了一個有教養(yǎng)的聲音,我說:‘你想要莎士比亞的記憶嗎?我知道我想給你的東西是很嚴肅的。請你好好考慮一下吧?!?/p>
在這一段話中,寫作詭異地完成了對現(xiàn)實的遮蔽、摹仿和重現(xiàn)。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缺少獵奇者,也不缺少叛逆的靈魂,更不缺少聰明的傻瓜。我在電話那端聽到了我所期待的聲音:“我來冒這個險,我接受莎士比亞的記憶。”這是人的聲音?魔鬼的聲音?還是神的聲音?博爾赫斯一定賦予了它一個身份。不然的話,寫作無法完成向小說敘事內(nèi)核的抵達與推進。但他還是把這一身份隱藏在電話導(dǎo)線的那端了。它將與那個神秘擁有“莎士比亞的記憶”的新的承載者,在另外的故事里繼續(xù)結(jié)盟。不過,那已和我無關(guān)了。
這樣看來“莎士比亞的記憶”像枚喻體的鏡子被成功地植入了小說敘事之外的世界中。
它會給人的思維宇宙持續(xù)帶來詭異的反光嗎?
我得以解脫之后,已經(jīng)不再有興趣思考這些詭異之事。但那個“記憶”的陰影還零散存在于我的記憶中,它仍然會偶爾勾起我對它五味雜陳的回憶。幸運的是,它已經(jīng)不能再威脅到我的生活了。
閱讀結(jié)束,我像相信自己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那樣相信了博爾赫斯,他在寫作中制造的謊言和陷阱,也已現(xiàn)實地蔓延到我的內(nèi)心世界中。在一瞬間的恍惚中,我走進小說文本成為第N個站在電話導(dǎo)線那端的人。我在接受榮光和幸運。我聽見自己用粘貼復(fù)制的聲音說道:“我接受莎士比亞的記憶。”
其實,在我內(nèi)心深處還真實地響徹著另外一個聲音,它虛無地答道:“我來冒這個險,我接受曹雪芹的記憶?!?/p>
責任編輯:李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