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林 虹影
荒林:我讀完《燕燕的羅馬婚禮》,被一種神圣的激情震撼,作為一位女性主義學者,我感受到了文學的女性主義探索的勇氣和力度。你用精彩的人物形象、迷人的故事、魅惑的懸念,引領讀者的心靈,探索婚姻和愛情的奧秘,讓人深深體驗到身心自由的寶貴,又讓人領略心靈及文化文明與婚禮儀式的神奇關系。這部小說與你過去自傳式的長篇相比,完全是另一種創(chuàng)新,你可以談談超越式寫作的動因和目標嗎?
虹影:我對女性存在的瞬間,近幾年較之前更為深刻地體驗,在某一個時刻,我是這個人,同時也是另一個人,可穿越過去與未來,在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并行,把心靈深處秘不可宣的那部分,用文字的形式呈現出來,通過江水和歷史、現實、未來去找到一個相遇的四維空間,同時使不同的時刻不同的人穿入羅馬這面鏡子,相互交融,相互錯綜,疊加式地對人生的不同階段回憶、感受、重塑,當然有對女性與男性的審視,由故事本身來說明其關系。
此間,我發(fā)給你兩個音樂,《Fade》(Alan Walker)和《Cardinals》(Lele Marchitelli)。這兩年我寫這小說前迷上這兩首曲子,重復聽它們,浸入其音樂的節(jié)奏里。
1997年出生的艾蘭·奧拉夫·沃克(Alan Olav Walker)是個天才,一個蒙面背影少年,如同他的音樂,直接觸及我的靈魂,敲開沉睡區(qū)域。這曲子神秘地給我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我女兒把這曲子引給我,我一聽愛極??碝TV,拍的是愛沙尼亞的首都塔林,說的是一個從小離家的蒙面人,長大后憑著一張照片來尋找曾經記憶中的家,最后在照片的指引下尋找到從前的老房子。當然那兒是一片廢墟殘骸,蒙面人拉下面具,絕望地面對這現實。
我發(fā)給你的第二首曲是意大利電視劇《年輕的教宗》里的插曲,是雷雷·馬奇特利(Daniele Marchitelli)的,他作了好多我喜歡的電影音樂,他的音樂與前面提到的音樂有異曲同工之美,二者放在一起,真是一種性感加復調的結合。表現教皇的歷史片,卻用如此激情現代的音樂,有張力,有想象力,這也給我打開了一道表現命運之門。我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荒林:晚上我反復欣賞了你發(fā)來的兩首曲子,它們讓我回到你小說的旋律中,來到羅馬和重慶這兩座城市,傾聽你的小說人物激情演奏人生。一個閱讀和凝望江水的女孩,一個在沙灘上舞蹈的女孩,她們逃離了日復一日的山城,心向羅馬,來到了羅馬。心靈的宇宙中,時間是羽翼,空間是羽翼飛行的節(jié)奏。在探索心靈的自由深度上,愛和性,是感覺,是靈覺,也是知覺。它們之間神秘互動,與主人公一起散步羅馬的廣場,它們之間互相喚醒,讓主人公瞬間成長,改變認知,推進生命,加深愛的探究。一只神秘的貓,一只流浪的狗,為自我和他者提供鏡像。城市精神生活的對話場景,如同電影鏡頭。而電影《羅馬假日》,則是人物的背景文本和對話文本,記者和公主,也是自我與他者,也許就是精神生產和文本生成的原初基因,不過成長已經使她和她變成蓬勃的新生命了。
現實生活中,女性的物化處境被認為比上個世紀嚴峻,你這部小說卻沒有選擇批判現實的題材,而是走進了愛情與婚姻的哲學主題公園,里面的清華大學校友們,一方面真摯地踐行著愛情,另方面忠誠地辨析生命深處涌動的感、靈和知性,一方面向往履行結婚的儀式,另方面卻謹慎而又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結婚。這是一部獨立特行的小說,卻又繼承五四時期的愛與自由主題。這是一部迷人的交響,主題、人物、空間,不再像《饑餓的女兒》和《好兒女花》,把歷史當線索和批判對象,把時間當脈絡和痛苦反思的證據?!堆嘌嗟牧_馬婚禮》只講述了五天半的故事,卻演出了兩個國家兩座城市兩代人三對愛情婚姻的復雜多幕劇,一方面是對婚姻形式的解構,另方面卻精心建構了愛的精神世界。如你所說,女性存在的瞬間體驗,在這部小說中成為不斷演奏的旋律和聲部,不受國界、城市、時間限制,一念一夢,一舉一動,呈現量子級的精神運動,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變化,超越現實人生。是理想的、夢想的、文本的世界在生長。寧可說是文學的女性主義的勇敢的創(chuàng)意。它們超越了女性現實的困境和苦難。
你是有意以音樂為參照,追求一種空間敘事結構和美學嗎?是否受到女性主義關于女性經驗是非線性歷史的影響?
虹影:羅馬是一座貓城,有意思的是我小時生活的南岸到處是野貓,尤其是深夜,貓的叫春,讓我膽戰(zhàn)心驚。這是什么巧合,向我揭示什么天機?我尚未理清思緒。我是將寫作里的狀態(tài)透露給你,我生活在音樂之中,讓我的小說也如此。音樂的確可以單獨制造出一個空間,像萬有引力之虹,讓你的想象力到達你將去的地方,相遇你想相遇之人,永恒之城的羅馬,我來了。我這樣的人,不規(guī)則的人,用非線性歷史來說,比較準確。我讓燕燕代替我在那座城度過了五天半,這一次我要這樣來寫孤獨的燕燕,同樣孤獨的露露,一樣孤獨的母親們,母親們的母親,那種推不開的黑暗,而她們是那樣的不屑一切地昂起頭來,她們在面對自己時,真實而坦然。這是新女性,再也不是伍爾夫筆下的達洛維夫人,不只是為了上街購買鮮花,返家后抑郁難忍,而是進入這個世界,打爛它。
荒林:燕燕畢業(yè)于清華大學,露露是成功的名模,燕燕的母親愛恨強烈,性格鮮明。她們都是新女性,身上沒有舊式女子的自卑,她們不依賴于男性生活,而是勇于追求新生活?!斑M入這個世界,打爛它”,她們的確是不信邪的,燕燕的母親支持丈夫放棄工作經商,燕燕自己選擇了意大利留學生皮耶羅,結婚之際卻堅決地說no。露露一邊等侯富商王侖求婚,另一邊卻愛上意大利明星馬可。她們打破了關于女性的諸多神話和想象。她們心靈的舞蹈無視現實的束縛,專注自我的精彩。在這一點上,你打破了伍爾夫塑造達洛維夫人的局限,達洛維夫人外在的自我與作為克拉麗莎的內在的自我,終生只能在矛盾中掙扎,達洛維夫人表面上鮮花盛宴,實際卑微渺小。你賦予燕燕露露們勇敢的孤獨、孤獨的勇敢,她們的邏輯不是現實生活,而是超越生活,追求自我。
虹影:剛才提到了《達洛維夫人》一書。這本書發(fā)表于1925年,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剛結束,戰(zhàn)爭帶來的災難和毀滅,人的精神世界的一片失落,西方社會進入了城市化、工業(yè)化時代,物質生活、精神生活都發(fā)生了劇變,傳統(tǒng)的價值觀在動搖,宗教中心地位受到了挑戰(zhàn),人與人的關系變得更為生疏。英國人的那種復雜而矜持的個性,恐怕在那時更為嚴重,那正是T·S·艾略特的詩《荒原》書寫的一切??茨莻€小說,很像我們身處的21世紀。我們除了追逐金錢和無止境的欲望,內心一片蒼白。數字時代、機器人時代,我們及新的一代年輕人成為物質主義享樂主義者,懷疑一切,反叛一切,他們的精神安放何處?我自己曾是一個嚴重的抑郁癥患者,時間治不了我,只有書寫文學的辛苦工作救了我。
荒林:我最近主持了在長沙李白健美術館舉辦的德國表現主義大師基弗藝術大展的兩個論壇。安塞姆·基弗生于1945德國戰(zhàn)敗的那一年,在娘胎中就被隆隆炮聲驚醒,誕生于地獄景象之中,基弗有“成長于第三帝國廢墟之中的畫界詩人”之稱謂,油彩、鋼鐵、鉛、灰燼、感光乳劑、石頭、樹葉甚至太空隕石,均被他用來呈現“帝國廢墟”。他的作品巨幅為多,面貌均極為現代,打破時空、思維和情感的邊界。觀眾往往被震撼。與通常藝術給予的溫暖安全之美迥異,基弗給予的是冷酷和危險,讓人不能不自知之明。這位“德國罪行的考古學家”的藝術,和你談到伍爾夫反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文本,確乎有一種內在聯系,也是對T·S·艾略特的詩歌《荒原》的視覺再現,他們共同體現了西方文學藝術的反思傳統(tǒng)。反思能警醒現實,也能照亮未來。我們及新的一代年輕人,亟需反思思維來喚醒精神成長。我想說的是,《燕燕的羅馬婚禮》,充滿了反思思維,雖然不是對一次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反思,卻是對我們日常生活的反思、對我們情感世界的反思、對我們習以為常的愛情婚姻的反思。這是一種女性主義思維方式,在疊加的時空中,對生活的慣常經驗進行辨析和審視,做出了面向未來更好的選擇。當然這是文本的理想,但更是思維賦予的力量。人們常常缺少改變日常生活的行動的勇氣,難道不需要思維和文本的激活?
說到我們的對話,也是一次小小的行動激活。手機可以利用零碎時間對話,很適合我們女性的生活方式。網絡開創(chuàng)了人類不同于過去任何時候的新時代,對于文學寫作也構成了新的挑戰(zhàn)。我們這次微信對話,也和我們以前面對面對話不同,相對而言,我是感覺更加自由,讓我們身在兩城而無阻遏,也沒有時間的緊迫問題。《燕燕的羅馬婚禮》,人人離不開手機,緊張中燕燕忘記開通國際漫游,導致下了飛機即與未婚夫失聯,這是你小說精彩的懸念,也是潛意識里燕燕還在猶豫要不要結婚的心靈探索。后來燕燕和王侖這兩個夢想家,就像《羅馬假日》里的迷路公主和美聯社記者一樣,漫游了羅馬城,拍下不少自然動情的合影,與各自的未婚對象見面時,又匆匆從手機刪除合影,而心有不舍,埋下更吸引人的懸念。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迥然不同于你過去的小說,手機無疑是重要外因和幻象之鏡。燕燕和露露兩位曾相遇未相識的重慶女孩,內心都有長江流水的性格,為了夢想穿越時空來到了羅馬,手機電話和信息照片,令她們坐在咖啡館,為了愛情發(fā)生競爭又超越了對愛情的認知。這部小說在主題和題材上都集中于夢想與愛情,與批判歷史和現實的反思不同,它是面向未來的反思,通過江水與歷史現實未來相遇的四維空間,創(chuàng)造一種女性主義夢想成真的文本效果。女性不被歷史遺忘所困,從壓抑的經驗開采激情,就像小說的開篇所暗示,燕燕關心的除了香港回歸這樣的大事,還有太陽地球月亮三星同在一條直線上的宇宙奇景,這是拓展反思思維的一個激情和夢想的文本。你在小說中設置了不少場景,讓人物自我面對,自我選擇,比如王侖舉杯與貓說話,露露喃喃自語,燕燕堅決不重復神父的誓言。這部精神探索型小說與戀愛婚姻題材搭配,給人一種五四青春傳統(tǒng)繼承發(fā)揚光大的閱讀感受,開闊的國際視野、自信滿滿的清華校友,又令人看到大國崛起的自由氣象。你過去的小說是從自傳通向時代,這部小說卻是時代在向自我召喚。如此重要的轉型,對一位小說家而言,經歷了怎樣的深思熟慮,或者說怎樣的反思?
虹影:女性的書寫已發(fā)生深刻改變,我們?yōu)樽约簩懽?,或是為人類世界或是為未來寫作,為我們的孩子寫作,已不是一個命題,誰關心我們內心的世界、內心的情感,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非真實的,在我們的夢中出現的一切跟童年有關,也跟DNA有關,我想表達什么,似乎都跟眼前的江水有關。江上出現了大輪船,我們這些江邊的孩子會跟著追好幾里。我們本能地要去遠方,對舊地的拋棄、對新世界的好奇,我們的骨子里與生命歷程非線性的歷史一拍即合,我每年夏天居住在意大利兩個月,接連十二年,對異文化的興趣,讓我回看自己的生活與寫作,跟在中世紀的儀式化的游行隊伍里,聽他們低聲哼唱歌曲,仿佛有新鮮的血液注入。我有些清醒了:寫女性的內在世界,那種孤獨,比如里面的女主人公,她一直以看電影為驅趕孤獨的武器,她每次看電影時,必放一張喜歡的電影里的男子的照片在旁邊的椅子上。那是她,也是我。
荒林:你寫她們,如寫自己,她們本能地要去遠方,對舊地的拋棄,對新世界的好奇,她們和我們的骨子里與生命歷程非線性的歷史一拍即合。也與我們這個城市化時代、全球化時代、網絡時代一拍即合。她們是累積了母輩經驗和夢想的人物,隨時代的潮水奔涌而來。但你并沒有讓她們失去平衡。你塑造了新男性形象王侖。就像他的名字所寓意,這位新男性是父母“一眼就能無限溝通”愛情的結晶,是清華校友,是時代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和運作者之一,他身體健康,思維敏捷,觀察細致,體貼入微,更是時刻反思謹慎、不斷體驗內心真實、追求真實自我的人。王侖迥然不同于魯迅《傷逝》中的涓生,那種物質的窘迫和精神的蒼白,那種無法承擔子君命運的孱弱的新青年。作為財富集團董事長,王侖令人神往之處,是他在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之上,更有夢想的激情、自由的精神,他之被燕燕吸引,乃“自由,她像一陣風卷走了我”。王侖和燕燕,乃是“羅馬婚禮”真正的新郎新娘,是新文學殿堂需要的一對新人。你給予了這對新人平等的起點,清華校友,心中夢想,愛情和自由。來到羅馬,在羅馬的相遇,兩位夢想家的相遇,你的故事,卻不是電閃雷鳴,而是相遇的反思、辨析、歷史和現實的反復省思,直到自我如花蕾呈現。小說的結構上正線是兩條并行線,燕燕與王侖的視點;副線是三線并行,露露、燕燕、燕燕的母親的視點,正副線互相交結,如同俄羅斯套娃,一個串一個。新男性與新女性的花蕾,是最里面的新人。一天,同一天,你在敘事手法上的創(chuàng)新,拓展心理期待,體現出空間代替時間的奇妙,可以談談對這部小說結構設計的匠心嗎?
虹影:我喜歡時間的零碎劃過耳際的達的達之聲,一天,又是一天,還是同一天,在一天里發(fā)生相關聯的事,讓人意想不到,讓人防不勝防,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像音樂的變奏,我對這個小說傾注了較多精力,開始寫時我沒有側述,而是以豐線為主,并行講述故事。但是寫著寫著,覺得不夠,便停了一年,一直思之,看有什么方式更合理講述,有一天看著住所窗外的天空,永遠有一群灰鴿子每隔一段時間便出現,它們飛舞的圖案每次都不一樣,但是對我來說,都在對我說著什么。這讓我聯想到小時六號院子十三戶人家同住,在上個世紀70年代我的三哥從一個同學那兒提了幾只鴿子回家,他放在小閣樓的天窗里,鴿子的叫聲對我來說,是一種我需要去聽懂的話。它們飛行的姿態(tài)萬千變化,組成一幅幅神奇的圖案,圖案中的空白,又是圖案,令我著迷。只要三哥一聲口哨,不管多遠都會回到天窗。這么快它們便聽從他的召喚。我好奇,它們如何看這個貧困地區(qū)人們的無望生活、生死無常,命運暴戾,我希望鴿子就是講述者。顯然我與它們對話,與三哥與它們對話,是不同的。這給了我啟發(fā),馬上回到電腦前,添了副線,運用了俄羅斯套娃的奇妙,將正線與副線銜連在一起,互相對應,互相反襯,使文本多樣變化,結尾可能是開始,開始可能是另一段故事的極為重要的一個場景。
燕燕和露露,這兩個出生于重慶南岸貧窮地區(qū)的女孩,她們的成長,面對時代巨變的選擇,是一個人的雙面體,要愛情或是要成功,野心與快樂,如同熊掌與魚。從那兒渡江到城中心到大都市北京,再到羅馬,貧窮與財富,良心與權力,自負暗藏自卑,榮耀伴隨寂寞,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人的內心糾結折射,擊中了我的神經。其實用悲劇的手法表現一個民族和一段歷史、女性的生活,如同我之前的作品《饑餓的女兒》和《好兒女花》《阿難:我的印度之行》以及《上海王》等,對我來說是難的,但用一種明亮的色彩,甚至喜劇的形式來表現同樣的主題,對我來說更難。知難而上,用從未嘗試過的幽默方式展現現實中的中國和意大利家庭的平凡生活,人們經過的家庭變故,宗教信仰,對愛情與金錢的選擇,這里面的人物沒有百分之百的好人,也沒有百分之百的壞人。所有角色都按照自己的需求和夢想展現自己的真實面貌。
如同燕燕,我是一個愛電影勝過一切的人,我喜歡所有費里尼的電影,最影響我的電影是他的《阿瑪柯德》。這部電影基于對20世紀30年代生活的回憶,以及對愛情、政治和家庭的看法。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就像一面鏡子。我可以看到自己的生活和鄰居們的生活。他住在海邊,我住在長江邊。我出生于1962年,是中國饑餓的時期。我的整個童年,就像20世紀30年代的費里尼那樣,盡管我們的生活很普通,但卻充滿了對愛的渴望,愛的激情所帶來的力量,讓當時那個女孩——我,得以生存下來。幸運地找到外國文學,通過閱讀,通過觀看電影,哪怕東歐電影,也讓我做夢,讓我相信只要有夢,命運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有所不同,因為夢或幻想可以讓人有勇氣和智慧。說來也奇特,從喜歡意大利的文學和電影,到幾十年后真正住在意大利,通過眼睛和心靈體驗這個國家,來對比以往書本和電影了解到的意大利,也更深地了解我自己的國家和自己。
荒林:感謝分享小說孕育構思的過程,讓我們體驗藝術創(chuàng)作的艱辛與奇妙。前面我用了“量子級精神運動”來談這部小說的精神探索。印證了你構思所采用的方式,近乎“量子糾纏”。量子力學上,兩個或多個粒子共同組成的某種糾纏的量子狀態(tài),無論粒子之間相隔多遠,即便被扔在銀河系的兩端,只要一個粒子發(fā)生變化,就能立即影響到另外一個粒子。這種被愛因斯坦稱為“鬼魅般的遠距作用”的糾纏態(tài),竟真實彌漫并影響了你曾經的生活,并在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構思上呈現出來,難怪閱讀小說時,我第一感覺是“魅惑的懸念”。如果說燕燕和王侖就像兩個糾纏的主量子場,燕燕和露露則又像顯和隱的量子場,她們身后的重慶長江南岸貧民窟,則是不斷浮現的背景場,而飛翔在羅馬廣場的鴿子,也與重慶天空的鴿子是糾纏態(tài)。平行的精神宇宙構成了這部小說量子級精神運動。量子平行宇宙是隨時隨地、不知不覺就會產生的。每一件事的發(fā)生都會產生一個平行宇宙。小說的人物完全不受限于時間、空間,意念中過世的親人回來了,童年的遭遇重現了,長江的流水出現了。不錯,穿越地球,從中國的腹部到歐洲的腹部,兩位平民女子,已乘改革開放的長江之水,來到命運的自由之境。這部小說是有一種氣象,量子力學與中國古代美學關注的氣象之間,是有物理證據罷。因為這種氣象,打通了痛苦與歡樂,不幸與幸運,渾然一體,變成生命呼吸,變成時代節(jié)奏,你所關心的時代,全在其中。我也不禁量子糾纏,想到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之一馬爾庫塞,他的美學觀點認為,藝術既是一種美學形式又是一種歷史結構,是充滿詩情畫意的美的世界與滲透價值意義的現實世界的統(tǒng)一。與你過去的書寫不同,盡管這部小說中同樣寫了貧窮、遺棄、暴力,對強奸、性騷擾、性困惑都有集中描寫,但反思的視野不同于控訴,而是賦予人物認知世界和改變處境的動力,最終促使人物逆襲命運。人物得以與歷史和解,也獲得美學的舒展。
虹影:量子級精神運動!那個白袍智者又回來了,那個母親講述的母親的形象重現。江水被手指牽得很長,一個女人居住的房間空間被放大,一個時代,大時代被縮小,成為你面前的一個小點,你放在手掌,看了看,跟從前的一次呼吸相關。不必寫強奸的原因和過程,而是寫傷痕之后災難之后人如何生活。
荒林:痛感的量子糾纏,也許正是這部看似喜劇的小說,能夠有切膚深度所在。痛之思也,乃為反思。物質繁榮了,身體自由了,精神卻需要反思源泉來哺育,否則將輕飄飄極樂死去。那個要逃跑的女孩在哪里?那個沙灘上跳舞的女孩在哪里?這部小說激情的動力也是反思的源泉在涌動,不要重復壓抑蒼白的生活,要生活得更好,要尋求夢想,要確證夢想之翼沒有落下,這樣的激情是神圣的,我們的日常如永葆神圣激情,精神就不會委頓。燕燕、露露和王侖,可說都是作家神圣激情的化身,是我們新女性夢想的翅膀,他們互相指認,形成量子糾纏,形成我們時代新女性新男性的氣象。當然了,反思再拓展一點,電影作為人類夢想工廠,為這部小說人物的夢想添加了夢的復數,是無數平行的量子宇宙,因為電影是大眾夢想的鏡子,這使得人物的夢想并不脫離大眾心理,相反完全是巨幅的夢想氣象。神圣的中國夢,神圣的日常激情,原來反思是可以這樣一直量子糾纏態(tài)。這是為什么閱讀會很有吸引力。誰誰最后到底結婚了嗎,因為難以想象誰誰應該分手,每個人都很有魅力,都是我們神圣激情的一部分。也許這部小說的成功,正是神圣激情的成功。是我們渴望不斷自我新生的激情的魅力,它像是喚醒了五四青春,又勝于成長的力量。
回到意大利的日常生活場景書寫,我想到我們應該進入對話的第三大主題,全球化時代的寫作經驗與語言問題。這部小說的異國風情,無疑是吸引讀者很重要的元素。羅馬悠久的歷史,神奇的傳說,優(yōu)美的風景,人物置身其中,難以不發(fā)生故事,關鍵是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跨國婚姻是我們地球村時代特有的生活故事之一,所以《燕燕的羅馬婚禮》很有吸引力,讀者跟隨燕燕走進意大利人家,建筑、風俗、宗教、食物、起居及人物關系,無不引起好奇。有趣的是,燕燕并不會意大利語,與大多數讀者一樣,如何進行語言交流也是一個謎。當然了,未婚夫是清華大學留學生,學的漢學,這是中國崛起之后的顯學,燕燕自信滿滿,象征了中國的自信。于是交流用漢語、英語、意大利語。三種語言為文本制造了新奇的空間、自信的閱讀滿足。而觀察意大利生活的視角,暗中也包含了反思,這就是為什么燕燕最終并沒有結婚,而是要找到一個更好的自我。當你把多年來的意大利生活經驗寫進小說中,你選擇跨國婚姻故事,文化交融的象征自然蘊含其中。本書的寫作落筆羅馬,有沒有過反復斟酌?畢竟羅馬不像重慶,不是中國的城市,不是你成長的地方。你認為全球化時代的寫作,會面臨哪些挑戰(zhàn)?
虹影:我18歲離家出走,有十年時間在全國各地流浪,讀人間這本書,后來又在歐洲寄居十多年,用生命體會西方文明的淵源、資本主義的繁榮與衰落,我以往的小說探討中西文化之異,創(chuàng)造不同的故事,去回看自己走過的路,坦率地說,我經常迷失,難以保持清醒,更多時候找不到自己。2000年返回中國居住,我感受到這兒改革開放后經濟發(fā)展帶來的巨大變化,經常返回故鄉(xiāng)重慶,尤其是三峽大壩移民大遷移工程,太多的人間悲喜劇,當然重慶作為一個以前國民黨抗日時的陪都,后來又是三線建設的重點城市,突然升為直轄市,經過了太多歷史瞬間,作為一個目擊者和觀察者,我見識貧窮的原由和改變的可能性,貧困不可怕,怕的是精神貧困,那些處于弱勢的群體和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它們到底需要什么?是金錢或是尊重?或是別的?當我在意大利度假時,望著不遠處的雪山和窗外的大海的藍,當我走在羅馬城里,面對貝爾尼尼的雕塑時,一次又一次參加在這兒的婚禮時,我的手開始發(fā)癢,我得寫一個婚禮,跨國婚禮,意大利與中國真是有好多相同(三代同堂,愛家庭,男人也帶孩子、愛吃,愛吃自己國家的食物,甚至走后門,搞關系,女人在家有權力,男人在外都色色的,等等)和不同(藝術為生命最不能缺乏的,人家把歷史和文明保護得好好的,到處是中世紀的寶藏,人家有信仰,天主教國家,等等)。羅馬雖是意大利歷史和藝術的中心,隔得很,但藝術之美,是相通的,意大利人是人,和我們中國人是相同的,習俗不同,宗教不同,政黨不同。做足功課,與當地各式各樣的人生活了十二年,太多的葡萄酒和橄欖裝入肚子里,給了我底氣,也給了我太多的故事,我在一片大海之中,摘取那些最讓我動心的浪花來編織我的小說,羅馬在我的小說中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悲嘆有喜悅,有高潮有低落,他信心百倍,又勇氣無限,像歌劇里的詠嘆調,有時甚至悄悄掉淚,如詩一般讓人不舍,我每次走近他,每次心都怦怦直跳,我知道我愛上了他,不能自拔。這樣好,我能寫他。
荒林:之前感謝你分享小說的孕育構思,此時要感謝你分享自己豐富的東西方生活經驗,作為一個地球村人,你是深深愛上了羅馬,而你一直是深愛逃跑的重慶,你是重慶形象代言人。你本人是跨國婚姻的深刻體驗者。你的愛情是中西合璧,你的女兒是美麗的混血兒。你的確有足夠的經驗書寫我們時代的跨國婚姻?!堆嘌嗟牧_馬婚禮》,它的東西方文化交融結合,可說是一個熱烈盛大的婚禮。燕燕與皮耶羅、露露與馬可,相戀的過程,更是文化吸引的過程。羅馬作為西方文明象征,也是人類文明象征,準確地說,是人類城市文明象征,這是為何我們的小說人物都迷戀羅馬,迷戀羅馬的電影,羅馬的電影總在講述城市文明的迷人故事。是不是相信一種國際大都市書寫正在誕生?那就是漢語講述地球村人的故事?新女性和新男性,可能正在越界?是不是這樣說,你對寫作的挑戰(zhàn),有更精確的回答?你對未來寫作有何設想?
虹影:你提出的這幾個問題,是一種預示吧,女性寫作應進入一個新領域,我們中國作家需要革自己的命,清醒地保有自我批判精神和獨立思考的立場。一個作家有他的幾座珠穆朗瑪峰,朝前行進。
相對未來,我只想說,昨天我不能做自己,那么今天我必須是我自己,隨手在黑暗和痛苦中抓一把幾百年前的聲音,打撈未來幾百年的那些聚集的光影,把它們變成有力量的文字,講一個故事,再講一個故事,給同樣孤獨的你聽,寫作,便是將一個空間,疊加另一個空間,穿越到那量子空間里,可是面對來自原鄉(xiāng)的呼喚,即使會變成一座石頭,也要回頭,那回頭就是我的藝術。
責任編校 鄧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