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進工廠當(dāng)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xué)，1986年獲得碩士學(xué)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三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很久以來》《刻骨銘心》，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年舊事》等。

1

社會學(xué)家易蓉蓉天生麗質(zhì)，口才很好，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演講場合，都不會讓聽眾失望。現(xiàn)如今，能說會道的女人很多，像她這樣有學(xué)問，又漂亮，又謙虛，又能說話得體，又能討巧賣乖，實在鳳毛麟角。她的演講很有聽眾緣，廣告一打出來，立刻有人奔走相告，到時候走廊上，過道上，窗臺上，都是聽眾。

易蓉蓉喜歡說自己像條漫步在岸邊的魚，這是經(jīng)常要舉的一個例子，她喜歡這樣的形容，一條能靠鰓來呼吸的魚，這條魚并不是一直待在水中，它喜歡在岸邊散步。易蓉蓉喜歡把自己形容成一條有超自然能力的魚，經(jīng)常在岸邊行走，她可以用那雙魚一樣的眼睛。凝視水中的太陽，欣賞水中的月亮和星星。水草旺盛，水流中魚群在游，在她腦海里穿梭。

在一次演講中，易蓉蓉又一次提到這個意象，又一次以河邊散步的魚為例，滔滔不絕侃侃而談。終于，演講快結(jié)束，到對話環(huán)節(jié)，有位年輕聽眾舉手請求發(fā)言，問易蓉蓉這種聽上去有些詩意的形容，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可以不可以簡單理解為“腦袋進水了”，而且還不只是進了一點點水，是進了很多的液體，多到了可以養(yǎng)魚，所以有魚群在里面游來游去。這個提問顯然是在挑釁，有些無禮，頓時引起哄堂大笑，手上拿著話筒的主持人很尷尬，一時間，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

“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提問，問得好，問得很好，有時候，我確實覺得自己腦袋進了水。”

易蓉蓉并不覺得提問有多突兀，笑著做了回答。這樣的場面很容易應(yīng)付，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非常認(rèn)真地強調(diào)一句。說有個叫鄭板橋的老家伙曾經(jīng)說過，人生嘛，要“難得糊涂”。什么叫難得糊涂呢，說老實話，就是在適當(dāng)時候，要讓腦袋進點水。誰也免不了腦袋進水，所謂腦袋進水，其實就是難得糊涂一回，關(guān)鍵在于這個“難得”。什么叫難得，難得就是不容易，也不只是我，有時候，我是說有時候，我們的腦袋都可能會進水，我們會突然變得有點傻，變得很傻。傻就傻吧，進水就進水吧，大家好好想想，如果我們的腦袋里都能養(yǎng)魚，這多好。

聽眾一片笑聲，氣氛立刻變得輕松歡快。易蓉蓉是個聰明的演講者，熱情奔放，知道如何掌握尺度，作為一名女性社會學(xué)家，通常只談女性問題。她的聰明就在于先讓聽眾覺得她并不聰明，然后再從容不迫地談些女性敏感話題。她知道自己說的有些話，在聽眾耳朵里，尤其要讓女性聽眾的耳朵，能夠聽上去很出格，很可能是奇談怪論。結(jié)果總是這樣，有些聽眾喜歡，一定會有另一部分聽眾不喜歡，易蓉蓉久經(jīng)沙場，知道怎么對付，知道不能激怒那些不贊成她觀點的聽眾。

演講在熱烈的掌聲中結(jié)束，易蓉蓉有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在此地當(dāng)市領(lǐng)導(dǎo)，說好了要一起吃晚飯。演講主辦方有好幾家，既有當(dāng)?shù)貗D聯(lián)掛名，又有銀行贊助，晚宴由當(dāng)?shù)刈钪姆康禺a(chǎn)商買單。因為有市領(lǐng)導(dǎo)參加，有八項規(guī)定，竟然不敢拿酒出來。易蓉蓉的那位同學(xué)目前還是副職，不過已經(jīng)傳說他馬上就要轉(zhuǎn)正了，因此，雖然是老同學(xué)見面，事先說好，酒一滴都不能碰，菜的規(guī)格也不能超標(biāo)。

只能以茶代酒，大家舉杯，易蓉蓉笑著說：“這年頭，跟領(lǐng)導(dǎo)見面，不能喝酒，真煞風(fēng)景，我曾經(jīng)聽人說，你過去很能喝?！?/p>

老同學(xué)說：“那是過去，現(xiàn)在誰還敢喝?！?/p>

“為什么？”

“過去當(dāng)領(lǐng)導(dǎo)，是不能不喝，現(xiàn)在當(dāng)領(lǐng)導(dǎo)，是不能喝，絕對不能喝，酒是根本不能碰了?！?/p>

老同學(xué)出身農(nóng)村，當(dāng)年讀書的時候十分靦腆，都不太敢正眼看女生?，F(xiàn)如今完全變了個人，身材保養(yǎng)得很好，不胖也不瘦，頭發(fā)梳得光亮，親切和藹，領(lǐng)導(dǎo)派頭十足。因為公務(wù)繁忙，只能很親民地陪易蓉蓉坐一會兒，隨時準(zhǔn)備告辭。有限的時間里，老同學(xué)回憶了一番當(dāng)年，說起易蓉蓉當(dāng)年如何漂亮，說她那時候絕對是屬于校花，當(dāng)時男生包括市領(lǐng)導(dǎo)本尊，如何有賊心沒賊膽，想追都不敢追，害怕別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大家聽了狂笑，易蓉蓉也不臉紅，說你真要敢追，說不定就追上了，不過話說回來，你要是跟了我，恐怕也就當(dāng)不上這個市領(lǐng)導(dǎo)，那可損失太大。大家聽了又狂笑，哄堂大笑，老同學(xué)同樣不臉紅，談笑風(fēng)生，說也不一定，癩蛤蟆真吃到天鵝肉，說不定我就住到月宮里去了。然后很快，說告辭就告辭，向易蓉蓉拱手致歉，連聲說怠慢，連聲說不好意思，照顧不夠周到，晚上還有個重要會議不能不到場。一行人眾星捧月送他出去，易蓉蓉也不得不站起來，一本正經(jīng)涮了他一句，說：

“你今天跑來干什么呢，就為了接見我一下，給老同學(xué)一個面子？”

市領(lǐng)導(dǎo)一走，大家重新坐下來，繼續(xù)吃。氣氛開始更加活躍，紅酒白酒全拿了上來，問易蓉蓉準(zhǔn)備喝什么，易蓉蓉也不推辭，拍了拍手，說什么酒我都能喝，今天什么酒好，我就喝什么。主人聽了高興，說易老師爽快人，女中豪杰，我跟你說，我們今天喝白的，這個茅臺絕對是真，而且還是過了期的，我們都喝過期的茅臺。易蓉蓉聽了笑起來，說過期好，過期的酒要趕快喝掉，不喝浪費了，咱們不能浪費，領(lǐng)導(dǎo)不喝，我們喝。

于是就喝，痛痛快快地喝，易蓉蓉是那種既有酒量，又有酒膽的女人，不僅敢喝，而且還真懂酒，知道什么是好酒，知道今天這個好酒，未必存心招待她的，人家是準(zhǔn)備招待她的老同學(xué)。市領(lǐng)導(dǎo)有八項規(guī)定約束。為了前程不敢喝酒，現(xiàn)在她就代他喝，代他喝個痛快。

2

易蓉蓉漸漸意識到自己喝得有點多，好在好酒不上頭，人覺得暈乎乎的，有些酒意，感覺非常好，要的就是這個感覺。她是個喜歡喝點酒的女人，一開始，只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有酒量，宴會上別人讓她喝，她糊里糊涂也就喝了，喝多了，不僅發(fā)現(xiàn)自己能喝，而且還真喜歡喝，喜歡鬧酒。出門講演，正式開講前，一般還能控制，盡量不喝酒，即使喝，也只是喝一點。講演完了，活兒干完了，就難免失控，喝著喝著，就喝多了。

喝多了，不代表著易蓉蓉已經(jīng)喝醉，只是走路有些踉蹌，有些話多。不想再坐車，離住的酒店也不遠(yuǎn)，散步過去，主辦方派了一男一女兩個工作人員陪同。很快送她到酒店大堂，發(fā)現(xiàn)一名下午聽過講座的年輕女性還在等候，手上拿著一本易蓉蓉的新作，要求簽名。年輕女性染了亞麻色的頭發(fā)，濃妝艷抹，指甲涂成了深藍(lán)色，看上去有點怪怪的。她遠(yuǎn)遠(yuǎn)地沖過來，兩名陪同的工作人員連忙阻攔，不讓接近。易蓉蓉說沒關(guān)系，不就是簽個名嗎，我給她簽，簽了不就沒事了。說著主動伸出手去，接過那本書，準(zhǔn)備在書上寫字，隨口問著。

“是不是就簽個名？”

年輕女性嗓音有些沙啞，低沉地說：“最好能寫一句話?！?/p>

“寫什么？”

“寫什么都行，老師隨便寫?！?/p>

易蓉蓉歪頭想了想，在扉頁上寫了兩個字“隨便”，然后龍飛鳳舞地簽名。簽字的時候，她腦子里閃過了一個念頭，就是這年輕女子的眼睛真是好看，那一頭看上去不是很自然的亞麻色頭發(fā)，顯然是染的，可是那雙美麗的眼睛無疑是天生，眼神中透露出了一種期盼，帶著一點點憂郁，水汪汪的，總之是只要讓人看了一眼，很難再忘記。

年輕女性提出了進一步要求，問能不能請老師喝個咖啡，或者喝個茶，就在這旁邊的咖啡座。陪同的工作人員中那名男性立刻反對，說易老師很累了，需要趕快休息，請她不要再打擾易老師。年輕女性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著易蓉蓉。沒想到易蓉蓉興致很高，不當(dāng)回事地說：

“不就是再喝杯咖啡嗎，好吧，那就喝，喝就是了，正好醒醒酒?！?/p>

易蓉蓉這么一說，工作人員也不好再說什么，不能再干涉。反正客人送到酒店，任務(wù)已完成，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她要喝就喝吧，想喝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再喝酒，喝醉了拉倒。于是工作人員揮手告辭，易蓉蓉便和那位亞麻色頭發(fā)的年輕女性入座，一人要了杯咖啡，一邊喝，一邊聊。這時候，易蓉蓉仍然還不是很清醒，酒意還很濃，大大咧咧地看著對方那雙美麗的眼睛，說我們要談些什么呢，你想跟我說什么。年輕女性就說要把自己的故事，說給易蓉蓉聽，易蓉蓉便說你的故事好玩嗎，有意思嗎。

“當(dāng)然會有意思?！蹦贻p女性看上去心事重重，有一點難以掩飾的悲傷，眼中似乎還含著淚水，抿了口咖啡，很認(rèn)真地接著說：“我的故事可能真的會很有意思，不過我現(xiàn)在還在猶豫，真的，我是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要不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這樣吧，先把我的名字告訴你，我的名字叫‘盛戎，盛大的盛，投筆從戎的戎。這是我媽給我取的，我媽特別喜歡京戲，她就是那種叫什么的，對了，叫票友。我媽喜歡花臉，唱京戲的有個很有名的花臉叫裘盛戎，易老師知道不知道這人，我這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你的名字是你媽給你取的？”

“對呀，是我媽取的?！?/p>

“你不喜歡？”

“不喜歡，我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名字，從來都沒喜歡過?！?/p>

“這名字聽上去很陽剛，不是嗎？”

接下來，易蓉蓉和這個叫盛戎的年輕女性坐在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Х仍缇秃韧?，各人又要了一杯紅方威士忌，也喝完。對方顯得很羞澀，一肚子的話，總是欲言又止，說了半天，仍然還是沒說出什么具體的事。說來說去繞東繞西，易蓉蓉有點被搞糊涂，既不知道她想說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這期間，易蓉蓉上過一次廁所，等到下一次又想去，她想到了告辭，決定回自己房間。盛戎看出她的不耐煩，仍然是欲言又止，仍然是小心翼翼，說我知道這個故事很難說出口，我的故事真要說起來，會很長很長，這樣吧，易老師能不能把電話和微信給我，我在電話或者微信里跟你說，我覺得這樣更好，更方便。

“好吧，我們就用電話或者手機聯(lián)系?！?/p>

易蓉蓉幾乎立刻意識到不應(yīng)該把手機和微信留給對方，顯然是身體里的酒精在起作用，影響了自己的判斷能力。事實上，一邊在給對方留電話和微信，一邊已經(jīng)后悔了。果然，剛進入自己房間，盛戎的電話便追進來，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栆兹厝?，能不能到她的房間面談。盛戎說在房間里談話可能會更好，更方便，有那么一些話，在樓下大堂咖啡座，實在是不容易說出口，不太好意思說。對于盛戎的請求，完全出于本能，易蓉蓉一口拒絕，說對不起，我不會讓一個陌生人進入自己房間，這個希望你能理解，真要有什么話想說，你還是就在電話里說吧。

電話那頭一陣沉寂，過了一會兒，電話斷了。又過一會兒，鈴聲再次響起，還是那個盛戎，她說好吧，我在電話里跟你說，你先讓我找一個沒人的角落，我會好好地跟你說的，我會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都告訴易老師，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你呢，可以把這些故事寫在你的新書里，只要不用我的真名就行，這也是我唯一的要求，易蓉蓉覺得對方是在釣自己胃口，她也太自以為是，也不想想，別人對她的故事，是不是真有興趣。

“這樣吧，還是把最重要的先告訴你，”盛戎吞吞吐吐地說著，“只有把這個說出來，把這個說了，我們才可能繼續(xù)談下去，才可能繼續(xù)往下說，真的，我告訴你實話，還是說了實話才好。對，必須要先說實話，我——是這樣，我其實是個男的。你知道，我是個男的，真的是個男的，對不起，我這么說，是不是嚇著你了，我真的是個男的。這樣吧，讓我先找個地方，一會兒再給你打電話。”

易蓉蓉確實被嚇著了，被嚇得不輕，腦海里像放幻燈片一樣，閃過許多鏡頭。盛戎是男是女，也許并不重要，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這個人的身體，而是這個人的可疑身份。易蓉蓉突然意識到，濃妝打扮的盛戎，非?？赡苁莻€從事色情行業(yè)的人。為什么會欲說還休，為什么會吞吞吐吐，為什么會淚眼婆娑，答案顯而易見。作為一名女性社會學(xué)家，作為一名在社會上有些名氣的女權(quán)主義者，因為經(jīng)常說出一些出格的話，因為經(jīng)常發(fā)表一些有爭議的觀點，易蓉蓉知道人們對她會有種種誤解，而關(guān)于她最廣為流傳的一個八卦，就是說易蓉蓉是同性戀。

色情行業(yè)也算是易蓉蓉研究過的一個課題，當(dāng)然更多時候，只是紙上談兵，在文字中分析，從理論到理論。她知道很多城市中，色情行業(yè)貨真價實，暗流涌動，它們是城市蓬勃發(fā)展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高檔酒店，在五星級賓館，賣淫嫖娼可以說屢禁不止。易蓉蓉眼下所在的這個城市，曾經(jīng)一度被稱為“色情之城”，她好像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下子找到了答案。為什么會有一個嬌艷的美女，在樓下大堂里等候自己，為什么，顯然易蓉蓉可能是一名同性戀的傳聞，在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

因此，盛戎以那種溫柔低沉的聲音，說著“我其實是個男的”時，她感到了崩潰，真是感到很崩潰，感到非常哭笑不得。這時候，易蓉蓉又想到了樓下那個人的一雙眼睛，想到盛戎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那種似哭帶淚含情脈脈的眼神。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一點。易蓉蓉從來不會歧視同性戀，而且也十分愿意支持同性戀者權(quán)利，然而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是同性戀，在那方面沒有一點興趣，是個不折不扣的直女。她喜歡漂亮男人，也喜歡與漂亮女人在一起，但是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喜歡。如果派一個花樣美男來勾引她倒也罷了，現(xiàn)在竟然讓一位美女冒充男人來試探自己，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戲。

轉(zhuǎn)眼間，易蓉蓉就要五十歲，在心理年齡上，她覺得自己起碼還應(yīng)該小個十歲。原因嘛，可能是丈夫要比她小三歲的緣故，因為丈夫年輕，她就要處處比他顯得更年輕。易蓉蓉對著鏡子開始卸妝，看著鏡子里酒意未消的自己，慶幸沒有帶盛戎回房間。如果稀里糊涂，如果沒有一口拒絕，冒冒失失讓那位盛戎上了樓，接下來還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咄咄怪事。有些事情很可能還真就說不清楚了，易蓉蓉想到剛回酒店大堂，陪同的工作人員為什么會氣勢洶洶阻攔，為什么不讓那個叫盛戎的女人接近自己，很顯然作為一名本地人，那個工作人員心知肚明，什么都會知道和明白，知道盛戎是什么人，他一定知道這個女人是在從事色情行業(yè)。

易蓉蓉開始有點擔(dān)心，擔(dān)心那個叫盛戎的女人會冒冒失失上樓來找自己，畢竟她們已在一起喝過咖啡，喝過紅方威士忌，已聊了半天。大堂里監(jiān)控一定記錄下來了，她越想越怕，萬一要是真找上門來，又該怎么辦。易蓉蓉想自己肯定不會開門，絕對不能開門，說什么也不能讓她進房間，進了房間就說不清楚。她的這種擔(dān)心，她的這種恐懼，并不是沒有由頭，在大堂喝咖啡喝威士忌，易蓉蓉的房卡就扔在吧臺上，盛戎顯然看到了她的房號。因此，現(xiàn)在她真的要來，真的是找上門來，也不是不可能。好在現(xiàn)在進電梯都要刷房卡，沒有房卡上不了樓，想到這，易蓉蓉突然感到了一陣安慰。

妝卸到一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易蓉蓉眨了眨眼睛，做了一個帶點頑皮的鬼臉，笑著對鏡子說，可惜是個女的，他奶奶的，如果真是漂亮小伙子，真是個帥哥，真是個小鮮肉，我說不定還就真的讓他上來了。上來又怎么樣，上來就上來吧，在實際生活中，除了自己丈夫，易蓉蓉并沒有和其他男人那個過。她只是想象自己有些浪漫，有些大膽，有些風(fēng)流韻事。就在這時候，擱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又響了，盛戎又把電話打了上來。

3

這一次盛戎竟然是用視頻與易蓉蓉聊天，她坐在一個角落，很小心地問易蓉蓉是不是連上了WiFi。易蓉蓉說她的手機無限流量，用不用WiFi問題不大。剛說完就后悔，覺得不應(yīng)該這么說。她腦子里現(xiàn)在有點亂，很亂，一方面，直覺告訴她應(yīng)該拒絕，必須拒絕，不應(yīng)該和眼前這個不清不楚的女人糾纏。另一方面又十分好奇，很想知道下一步會怎么樣，會發(fā)生什么樣的狀況，會說些什么話，易蓉蓉很想看看這個人接下來究竟會玩些什么幺蛾子。

信號不太好，手機上畫面經(jīng)?？ㄗ?，盛戎正戴著耳機在說話，畫面此時定格在她抹得很紅很厚的嘴唇上。每隔一會兒，她便會很認(rèn)真地問易蓉蓉：

“易老師現(xiàn)在能聽見我說話嗎，喂，能聽見嗎？”

“能?！?/p>

有時候易蓉蓉懶得回答，不說話，對方會不停地追問，問她能不能聽見，非要等到她說了能聽見，才會繼續(xù)往下說。盛戎讓易蓉蓉猜自己在什么地方與她視頻，易蓉蓉說這還要猜嗎，你不是說了，就在樓下大堂里。

“問題是在大堂的那個位置？”

“還是喝咖啡的那地方。”

“當(dāng)然不是，你再猜。”

易蓉蓉覺得這樣的對話太無聊，屏幕開始定格在對方那雙美麗的眼睛上。

“你猜呀？”

這是一雙非常美麗的大眼睛，一雙會放出電波的眼睛，眼角是濕潤的。易蓉蓉想再這樣下去，她應(yīng)該找個借口，說手機沒電了，說自己要洗澡，然后就不再跟這個人玩了，沒必要為她浪費時間。

“易老師肯定猜不著，你真的是猜不著?！?/p>

“我不想猜了?！?/p>

“好吧，讓你看幾個鏡頭，你就知道這是在哪里，你看看，你好好地看一下?！?/p>

手機屏上掃過的畫面并不流暢，可是不難看出是在什么地方。

易蓉蓉有些吃驚：“你是在廁所？”

“對，是女廁所?！?/p>

盛戎顯得有些得意，告訴易蓉蓉，總算讓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找到這么一個地方真不容易，既安靜，又可以充電。她說你不會想到吧，竟然是找到廁所里來了，我自己也沒想到。

“對了，你等等，讓我進去方便一下?！?/p>

盛戎拔下了電源線，她所處的位置，是女廁所中讓人梳洗補妝的地方。她正在往里走，走進了一個格間，銷門，低聲繼續(xù)說話。同時，易蓉蓉也聽見有人正在進來，顯然還不是一個人，是兩個女人，用當(dāng)?shù)氐姆窖栽谡f話，聽不懂在說什么。隔壁木板門傳來了重重撞擊聲，女人尿尿聲音很大，說話聲音也很大，很嘈雜。

易蓉蓉說：“我聽不清你在說什么?！?/p>

盛戎壓低了嗓子：“我沒說話，現(xiàn)在是這兩個女人在說，吵死了，聲音太大，要等她們走了，我再跟你說?！?/p>

易蓉蓉感覺到了荒唐，太荒唐。這時候，她還坐在鏡子前，妝還沒卸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看著架在那的手機，覺得實在太可笑，怎么會無聊到跟一個廁所里的女人視頻。有人在進進出出，盛戎在手機里突然很驚奇地喊了一聲，然后又聽見她壓低了嗓子說著，這門板上寫的都是些什么呀，——“黃曉明，我愛你”——還畫了個“心”，這哪是什么心呀，分明就是個桃子，我拍下來給你看，在廁所里寫這個，真是惡心，一看就還是剛寫的，還是用眉筆寫的，你說這叫什么事。

沖水的聲音一而再地響起，人聲，門板聲，腳步聲，鏡頭亂晃，手機掉線了。很快，盛戎發(fā)了一張截圖過來，就是在廁所里拍的那張，一顆桃子一樣的紅心，緊跟著圖片后面是盛戎寫的一段文字：

“被惡心到了，黃曉明這人你愛得著嗎！”

易蓉蓉忍不住也笑了，社會學(xué)著作中，有過對男廁所涂鴉的專門研究，她曾經(jīng)看過這樣的一本書，根據(jù)博士論文改寫的時尚讀物，寫得十分有趣。在自己的女性主題演講中，說起男人的下流和無恥，她還經(jīng)常提到過這本書。有時候，廁所不止是用來排泄糞便，還是男人性壓抑發(fā)泄的場所。易蓉蓉覺得這張圖片應(yīng)該保留下來，以后敘述后現(xiàn)代女性性心理的時候，可以作為很好的資料派上用場。

視頻又一次連上了，盛戎又一次回到先前的位置，繼續(xù)給手機充電，戴上耳機。她顯然能看到了易蓉蓉正在卸妝，說易老師你其實不用化妝，你天生就是個大美女，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支口紅，也涂自己的嘴唇，涂完了，對著鏡子搔首弄姿，沖著手機屏幕嫣然一笑：

“易老師，我說我是個男的，這話是不是把你給嚇了一跳？”

“怎么說呢，我恐怕也是見多識廣，見怪不怪，你說什么，對我來說，其實都無所謂，無所謂的，你想怎么說都行。”

“易老師信不信呢，相信，還是不相信？”

“我無所謂?！?/p>

“什么叫無所謂？”

“無所謂就是無所謂?！?/p>

易蓉蓉的回答有點出乎預(yù)料，盛戎突然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說話，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神情依然還是憂郁。這時候，又有人進來上廁所，從她身邊經(jīng)過，大家正好不用再說什么。盛戎拿出一支眉筆，對著鏡子補妝，描來描去，等那人出來，洗手，離去，她又輕輕地壓低了嗓子說一句：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還是要告訴你，我真的是個——男的?！?/p>

“好吧，你是個男的?！?/p>

“起碼從性別特征說，我現(xiàn)在也還是個男的?！?/p>

“好吧，你現(xiàn)在還是個男的?！?/p>

“真的是男的?！?/p>

“既然是男的，干嗎還要待在女廁所？”

“你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模樣，能進男廁所嗎？”

盛戎的聲音低到了幾乎聽不見，又有人來了，這次是直接過來洗手，嘩啦啦流水聲，談話自然中止。洗完手人走了，談話又繼續(xù)，易蓉蓉說我覺得你這個人很變態(tài)，你是不是有病。盛戎說我確實是有病，確實是變態(tài)，我就是一個變態(tài)，你現(xiàn)在終于相信我是個男的了吧。易蓉蓉提高了嗓門兒，說我不相信，我憑什么相信，憑什么要相信，而且我已經(jīng)說了，你是男是女也不重要，對我來說，無所謂，你要說是男的，就是男的好了，你要說是女的，也沒什么問題，反正就這么回事。

盛戎被易蓉蓉再次弄得無話可說，又嘆了口氣，她總是在嘆氣，很無奈地嘆氣，說說來說去，說到底，你還是不肯相信，我真的是個男的，要不這樣吧，易老師要是真不相信，我可以給你看的，大不了我就豁出去，讓你驗證一個正身，讓你看一看我的那個，看了你就會相信了。易蓉蓉立刻大叫起來，說別這樣，你別這樣，這樣你就是屬于耍流氓，你不可以這樣，別耍流氓。

看到易蓉蓉急成這樣，盛戎好像重新獲得了說話的主動權(quán)，又占據(jù)了心理優(yōu)勢，苦笑著說：

“別慌呀，易老師就是想看，也不會給你看的。”

盛戎又說：

“這是非常隱秘的事，我怎么可能會輕易給別人看呢？”

易蓉蓉很快從驚慌中恢復(fù)過來，猜想自己一定是遇到了人妖，對于去過泰國觀光的中國人來說，人妖是怎么回事，多少都知道一點。她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女人，記得當(dāng)時在清邁看人妖表演，怎么一弄，那玩意兒就變成了一個女的，又是怎么一弄，又變成了男的。所有一切都是在一瞬間完成了，易蓉蓉是近視眼，那天雖然戴著隱形眼鏡，還真是沒看明白怎么回事。今天遇到這樣的荒唐事，既然讓她遇到了，就干脆從容面對，就當(dāng)是在體驗生活，就當(dāng)是在收集素材。大不了被玩?zhèn)€仙人跳，易蓉蓉打定主意，反正大家只是在手機上聊天，對方隨便怎么瞎說八道，只要她不下樓，只要盛戎不上樓，不到房間里來騷擾，只要是堅決不見面，又能拿她怎么樣。

或許還是酒精的作用，易蓉蓉雖然有過一陣又一陣驚慌，很快鎮(zhèn)定下來;俗話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她相信自己也是見過世面的，三教九流，多少都有些了解。事實上，今天晚上她也很愿意跟人聊聊天，尤其像這樣有驚無險的對談，閑著也是閑著，起碼到目前為止，她也還是毫無困意。對方繞了半天，究竟想說什么，想干什么，仍然還是一頭霧水。老是這么猜謎并不好玩，不能老是這么玩下去，易蓉蓉希望盛戎能夠直截了當(dāng)，別再玩什么是男是女的性別游戲，有什么屁快放，有什么話，痛痛快快說出來。

易蓉蓉的話正中對方下懷，盛戎的眼睛閃亮，說她也不想繞圈子，她也希望能直截了當(dāng)：

“我就是想和易老師討論，討論一下你今天講座中說的那個‘零余人話題，我覺得我就是易老師說的‘零余人，我就是?！?/p>

易蓉蓉今天講座的標(biāo)題是《當(dāng)代中國社會中的女性“零余人”問題》，她的本科學(xué)歷是中文，有了中文系的底子，她后來做社會學(xué)研究，總是擺脫不了中文腔，也就是中文系的說話語調(diào)。易蓉蓉博士論文的輔導(dǎo)老師曾經(jīng)很激烈地批評過她，提醒她要注意擺脫論文中的中文腔，不要動不動就用文學(xué)作品來舉例?！傲阌嗳恕笔菑默F(xiàn)代作家郁達(dá)夫的小說中化出來的，這個文學(xué)形象又是來自更早的俄國，可以追溯到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作品。易蓉蓉今天的講座，偏重的是知識女性話題，探討的是高學(xué)歷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很顯然，盛戎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她根本就不配。

易蓉蓉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男的，我今天談?wù)摰脑掝}，可是女性‘零余者?！?/p>

“我覺得我更像一個女性‘零余者?！?/p>

“那么你又說自己是女人了？”

“易老師不是說了，我是男是女不重要?！?/p>

“我們花了差不多一晚上時間，來討論你是男是女，難道不無聊嗎，有意思嗎？”

盛戎很真誠地說：“沒意思?！?/p>

4

盛戎重重地又嘆了一口氣，開始正經(jīng)八百地敘述自己的故事，說我要說的這個故事，易老師你很可能會不相信。因此，我還是要和你強調(diào)，現(xiàn)在我這模樣看上去，是像個女的，可我確實還是個男的。我也真不愿意自己是個男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必須要把這個話說清楚，不交代清楚，我的故事就沒辦法往下說，沒辦法說。易蓉蓉說好吧，你只管說下去，我不再會打斷你，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對不起。我的手機好像也要充電了，你先讓我接上充電器。

易蓉蓉給自己的手機充電，為了讓通話更流暢，她約盛戎把視頻通話，改成語音通話，并調(diào)到揚聲器播放模式上，這樣既可以聽到聲音，對方又看不到房間里她的圖像。接下來，盛戎開始滔滔不絕，大段大段地說故事，說我就先從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開始說起。于是女性的盛戎，或者說男性的盛戎，在手機那邊喋喋不休，自顧自地說起來，易蓉蓉這邊開始寬衣解帶，匆匆清洗浴缸，然后往浴缸里放洗澡水。本來以為等到浴缸的水放滿了，盛戎的話也差不多就應(yīng)該說完，沒想到說了半天，故事才剛剛開頭。

盛戎的故事一聽就有太多破綻，嗓音沙沙的，漸漸地，易蓉蓉還真有些辨不出男女。有時候像是一個女人在自言自語，有時候又更像是一個男人在說悄悄話。盛戎說起了一個叫孔欣煜的女人，說起自己與她的第一次見面，說自己與這個姓孔的女生真是有緣，兩人第一次相遇，就糊里糊涂地上了床。除了這個叫孔欣煜的女生，盛戎又提到了一個叫陸良朋的男生。陸良朋是盛戎的大學(xué)同學(xué)，事情的頭緒說起來真的是很亂，很荒唐，很荒誕，孔欣煜是陸良朋的女友，陸良朋呢，是個花花公子，人長得挺高大，挺帥氣，學(xué)校排球隊的主力，球打得好，男生和女生都容易喜歡他，在校期間不斷地?fù)Q女朋友。

剛開始頭緒真是亂，易蓉蓉也聽不太明白，漸漸開始清晰。盛戎說自己也還算是曾經(jīng)喜歡過這個陸良朋，起碼不反感。事實上，當(dāng)時在班上，陸良朋的名聲并不太好，原因之一，就是都在傳說他把班上能泡的女生，差不多全泡了。當(dāng)然，是不是真的泡上，也不好說，從這位陸良朋嘴里說出來的話，必須打折扣，很難說有幾句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他喜歡吹牛，大家也都知道，越是喜歡吹牛的男生，女孩子越是喜歡。那時候，不安分的同學(xué)都在外面租房子住，這位陸良朋自然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要離校，盛戎還沒找到正式工作，在一家研究所實習(xí)，人家也不提供住房，要自己找地方住，陸良朋就對盛戎說，看在老同學(xué)面子上，你可以搬到我租的房子里去，那房子我已經(jīng)租下了，租金早就預(yù)付，我呢，反正也是要去外地，我一走，你就可以搬到那房子里去住。

盛戎想這倒也不是壞事，省得自己再去尋找，便跟著他去看房子。看了覺得挺滿意，非常滿意，很不錯的一個小環(huán)境，生活設(shè)備齊全，立刻以轉(zhuǎn)租形式，付了一筆錢給陸良朋，等他一走，便搬進去住。在校期間，盛戎一直是個乖孩子，是個很本分不起眼的學(xué)生，一直都是住宿舍?，F(xiàn)在畢業(yè)了，一個人單獨住，沒有了拘束，開始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陸良朋走了，衣柜卻沒有清空，打開一看，里面全是女人衣服，除了長裙短衫，還有很多性感內(nèi)衣。最不像話的是，床頭柜抽屜，還放著一盒沒用完的避孕套，那種進口的，上面全是洋文，貼了中文標(biāo)簽和價格。

盛戎說自己也不知道陸良朋什么時候會再來，會把這些玩意兒拿走，他人已去了外地，給他打電話，說那都是我前女友的東西，你把它們都扔了吧。盛戎沒有照辦，沒有把那些東西扔了，而是讓它們擱在原處。反正盛戎也沒多少衣服，沒什么自己的東西，在生活方面，并不是很講究，能將就也就將就了。上班實習(xí)的地方很遠(yuǎn)，早出晚歸，有時還要加班，基本上不開伙，能在單位吃，就在單位吃，要不然就在外面隨便吃一點快餐。

與孔欣煜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情人節(jié)那天，這日子太好記，正好又是個雙休日，她火燒火燎，咚咚咚敲門進來，很不友好地問盛戎，你是誰，你怎么會在這。盛戎便回答，為什么你要這樣問我呢，我還想用同樣問題問你。孔欣煜說你別跟我繞圈子，給我好好說話，老實一點，陸良朋那王八蛋到哪去了，你讓他立刻給我滾出來。別以為電話他把我拉黑，人躲著不見面，就拿他沒辦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對了，你憑什么在這，你知道我可以立刻叫你滾蛋?？仔漓蠚鈩輿皼斑@么一說，盛戎立刻明白了，這個人無疑是陸良朋的前女友，她很可能是過來取自己的東西。

盛戎很和氣地跟她說話，完全是一種商量口吻：“能不能火氣不要這么大，你讓我好好說話，其實好好說話的，更應(yīng)該是你，不是嗎？你突然闖了進來，好像很占著理的樣子，我已經(jīng)住在這了，憑什么要我讓你，憑什么是我滾？”

孔欣煜仍然氣勢洶洶：“我當(dāng)然占著理，這房子是我租的，和中介還有房東一起簽的合同，都還在我手里呢，真金白銀，也是我付的錢，再說一遍，這房子我租的，用的是我的錢。就憑這一紙合同，我可以不可以立刻叫你滾蛋，我還要告訴你，陸良朋他沒出過一分錢。”

盛戎說自己當(dāng)時就蒙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真是沒想到，立刻意識到對方肯定是占著理。陸良朋這個人的品質(zhì)，向來都很有問題。如果眼前的這位女士宣布這房子是她租的，是她付的錢，那么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她租的，就是她付的錢。陸良朋騙吃騙喝相當(dāng)有名，他一直覺得這是自己魅力的一部分，當(dāng)時從盛戎手里拿了轉(zhuǎn)租的錢，他沒有一點猶豫，完全就是理所當(dāng)然。

盛戎解釋說：“我已經(jīng)把這個房子的租金，給了陸良朋?！?/p>

“你給了他租金？”

“對呀?！?/p>

“你還把租金付給陸良朋，他竟然也會收下，他竟然也好意思收下，他沒說這房租是誰預(yù)付的？”

“沒有?！?/p>

盛戎說如果陸良朋說了，房租不是他預(yù)付的，那么也沒有理由再收盛戎的租金，他就不應(yīng)該再收這份錢。這話一點分量都沒有，根本幫不上盛戎什么忙。租房合同在孔欣煜手里，人家顯然是占著理，她現(xiàn)在完全可以趕盛戎走。自覺理虧的盛戎，趕緊給陸良朋打電話，可是對方根本不接，發(fā)短訊也不回，繼續(xù)打，繼續(xù)發(fā)短訊，到最后，一打就掐斷，通了掐斷，通了又掐斷，再打，干脆拉黑了。

孔欣煜冷笑，好像知道結(jié)局會這樣：“你有沒有跟陸良朋簽合同？”

“沒有。”

“你付錢給他，有沒有收據(jù)？”

“沒有?！?/p>

“那你有什么？”

盛戎愁眉苦臉地說：“什么都沒有?！?/p>

孔欣煜直搖頭，說既然什么都沒有，就收拾東西走人吧，你把這個地方趕快給我騰出來，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吧。說著，很強悍地又加了一句，你要是想賴著不走，我就打110，對了，我還可以給房東打電話，叫真正的房東來趕你走，讓他給110打電話。盛戎很無奈，很委屈，說情況真要是像你說的那樣，我也是講道理的，不會賴著不走，我會走的。當(dāng)時盛戎說話的樣子一定很可憐，完全是被對方的強大氣勢壓倒了，孔欣煜說我問你，你還有什么地方去嗎，你跟陸良朋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盛戎說我們就是同學(xué)，就一般的同學(xué)，上大學(xué)時我住宿舍，現(xiàn)在大學(xué)畢業(yè)了，宿舍不讓住，只能搬出來，搬到了這里，我又不知道這房子是你租的，是你付的錢，我要是知道，情況也就不會這樣。說著說著，委屈得都想哭，人情真是險惡，一個剛走上社會的大學(xué)生，還沒被社會上的人騙，還沒被老板和客戶欺負(fù)，先被自己同學(xué)給坑了。這時候，盛戎真的是想哭，欲哭無淚。如果要從這個地方搬走，他說我又能去哪呢，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

孔欣煜開始有點同情盛戎，她檢查了一下房間，清點自己的物品，發(fā)現(xiàn)基本上都還保存完好。最讓她感到意外，藏在一件風(fēng)衣夾層口袋里的一張銀行卡還在，還有幾百塊的現(xiàn)金也應(yīng)該在。陸良朋顯然沒發(fā)現(xiàn)，如果讓他知道，肯定會立刻據(jù)為己有，因為他知道銀行卡密碼，絕不會放過這筆錢，無論多少錢，都敢花掉，花個一干二凈。這種事幾乎不用懷疑，他就是那樣一個渣男，就是個不折不扣吃軟飯的家伙。

“你和陸良朋就是一般的同學(xué)關(guān)系？”

“就只是同學(xué)關(guān)系。”

“沒別的關(guān)系？”

“當(dāng)然沒有別的關(guān)系?！?/p>

孔欣煜的心情似乎變得好一些，問盛戎在這住多久了，又問是不是真沒其他地方可去。盛戎便做出可憐樣，告訴她實情，說自己已住了三個多月，真沒別的地方可去。孔欣煜就說，沒地方去。我也不一定非要攆你走，走不走全在我一句話，看來你是真被陸良朋這王八蛋給坑了，唉，你個菜鳥，真是只沒用的肉鴿子，活該給人宰，活該給人殺了做菜，你說不坑你坑誰，騙了你也是活該。

讓對方這么一頓奚落，被對方這么一番教訓(xùn)，盛戎的心情反倒感到了踏實，因為踏實，也就輕松了一些。孔欣煜說得很對，說得太對，自己確實沒有社會經(jīng)驗，活該挨宰，活該受騙?？仔漓蠎B(tài)度也明顯轉(zhuǎn)變，變寬容了，變活躍了，說她也沒想到今天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會遭遇到這么一幕戲，會碰到他這么一個老實巴交、根本不知道怎么保護自己的無用之人。今天是情人節(jié)，孔欣煜說她無非是過來看一看，看一看老情人，看看陸良朋這個王八蛋還在不在，是不是還堅守在這里。她很想看看他最近在干些什么，是不是又有了別的女人，如果沒有，說不定自己心血來潮，頭腦發(fā)熱，就原諒他了，然后說不定還跟他一起過個情人節(jié)：

“過情人節(jié)沒有情人，挺難受的，不是嗎？”

盛戎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今天這個情人節(jié)，真他媽有點意思，沒想到會是這樣，太讓人失望了，我還以為會在這看到陸良朋和他的新女友。”

盛戎仍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也太幼稚了，竟然還會這么想，竟然還忘不了陸良朋這個王八蛋。”

孔欣煜說她肚子有點餓了，本來是還不餓的，現(xiàn)在越想越氣，越氣越餓，是真的有點餓。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吃東西，說我們干脆點兩份外賣吧，你想吃點什么。盛戎說我不餓，說完覺得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有點小氣，舍不得花錢，連忙糾正，說好吧，你說你要吃什么，我來請客，我來點?？仔漓险f這個用不著你請客，我反正是餓了，餓得受不了，就想趕快隨便吃點什么東西，這樣吧，我就點肯德基了，點這個最快，我手機里都有現(xiàn)成的地址，馬上就會送過來。說話之間，她已經(jīng)在手機上完成了操作。

5

浴缸里的水涼了，易蓉蓉不得不再添加上一些熱水。她在浴缸里已泡了很久，一邊泡，一邊很閑適地聽盛戎說自己的故事。酒精仍然還在起作用，聽著聽著。差一點就睡著，或者說已經(jīng)睡著了。只是打了一個盹兒，迷迷糊糊睡了，又突然醒過來。盛戎還在滔滔不絕，到這時候，易蓉蓉基本上已相信，相信盛戎就是，或者說就應(yīng)該是個有易裝癖的變態(tài)男人?，F(xiàn)在這個變態(tài)的男人，正躲在酒店大堂女廁所，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跟易蓉蓉進行語音通話。很顯然，這家伙不止行為變態(tài)，精神上非常壓抑，看得出來，他非常希望能向易蓉蓉訴說自己的故事，非?？释苡羞@樣一個傾訴機會。

根據(jù)盛戎的敘述，不難判斷，在讀書的時候，也就是在上大學(xué)期間，他一定是個比較本分的小男生。除了上學(xué)，知道的事情肯定很少，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斓酱髮W(xué)畢業(yè)，拿到了文憑，到工作單位去實習(xí)，當(dāng)一名見習(xí)生。離開學(xué)校宿舍，告別了充滿拘束的集體生活，住在同學(xué)先前租好的一個房子里。這里原本住著一對小情侶。男的就是盛戎的同學(xué)陸良朋，女的呢，就是那個正在不斷奚落和教訓(xùn)盛戎的孔欣煜。

盛戎說孔欣煜是個長得很有特點的女人，個子不太高，染了一頭金發(fā)，性格十分潑辣，說話仿佛是在發(fā)射連珠炮，一串接著一串。叫來了外賣，很快就把自己那份吃完了，她的胃口很好，非常好，接下來，又把盛戎沒吃的雞腿也吃了?？仔漓细⑷纸忉?，自己是從外地坐火車過來的，沒想到她租的房子已經(jīng)被人占了。盛戎被她說得有些不安，她安慰盛戎說你不著急，我還沒做最后的決定，還沒決定是不是要趕你這個倒霉蛋走呢。

盛戎告訴易蓉蓉，當(dāng)時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在偷偷地盤算，如果孔欣煜要趕他走，他又該往到哪去。沒想到孔欣煜十分大度，也不跟他多說這個，不說要不要他走，說對了，弄了半天，你還沒告訴我叫什么名字，我姓孔，叫孔欣煜，孔子的孔，欣欣向榮的欣，煜呢，就是李煜的煜，李后主的那個煜。對方把自己名字介紹那么詳細(xì)，盛戎也很認(rèn)真地介紹自己名字由來，說他媽喜歡京劇，喜歡花臉，喜歡裘盛戎。

孔欣煜立刻興致勃勃問了一句，說你會不會唱京劇呢，既然你媽那么喜歡京劇。盛戎回答說他不會唱，不但不會唱，而且也一點不喜歡京劇?？仔漓险f我也不喜歡京劇，這玩意兒太老掉牙了，陸良朋就喜歡，不只是喜歡，還能唱上幾段，他自己覺得唱得不錯，其實唱得難聽死了。盛戎聽她又說到陸良朋，說陸良朋會唱京劇，心里就在想，自己與陸良朋同學(xué)四年，還真不知道他會唱京劇，只知道他排球打得好，只知道他很有女生緣。

孔欣煜問盛戎，他與陸良朋在校期間的關(guān)系到底怎么樣，盛戎想了想，說真的只能算一般吧，孔欣煜又問，一般又是什么意思，你們男生是不是都不怎么喜歡他，都會覺得他人品不好，都會覺得他為人有點渣，他這個人就是渣，絕對就是個渣男。盛戎便實話實說，說我們接觸也不太多，他也沒時間跟我們多交往，大家就是普通的同學(xué)，我覺得他就那樣，還行吧，反正你們女生好像都還喜歡他。說到這里，孔欣煜忿忿不平地來了一句，說我知道這家伙騙女生很有一套，他的那點破能耐，都用在了騙女孩子上。

盛戎能夠感覺到，孔欣煜嘴上雖然在罵陸良朋，心里還是有點惦記他，說來說去，話題就會落到陸良朋身上。盛戎覺得應(yīng)該換個話題，便問孔欣煜念的是哪所學(xué)校，文科還是理科?？仔漓险f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反正不是211，更不是985，這又怎么了，請你不要用那種鄙視的眼光看著我好不好，我是一點都不覺得你們那個學(xué)校有什么好，211怎么啦，985又怎么啦。盛戎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要用到“鄙視”兩個字，這兩個字用得有點莫名其妙，他只是隨口一問，其實并不關(guān)心她是哪個學(xué)校。

盛戎告訴易蓉蓉，當(dāng)時他只是不想過多地說到陸良朋。不管怎么說，陸良朋都不應(yīng)該把這個可能會有爭議的房子，再轉(zhuǎn)手租給自己，然后收了他的租金逃之夭夭。他不應(yīng)該這么做，不應(yīng)該。盛戎已經(jīng)對孔欣煜說了老實話，在校期間，他與陸良朋的關(guān)系很一般，他們真的沒有過什么太多來往，真的只是普通同學(xué)關(guān)系，最普通的那種。他恨不得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孔欣煜，陸良朋很傲慢，很自以為是，很可能根本就不太看得上性格內(nèi)向的盛戎。盛戎也是真的不太了解陸良朋，但是孔欣煜好像就是不愿意相信，就是不肯相信，說著說著，又向盛戎追問起陸良朋的下落，好像他是故意要隱瞞一樣。

易蓉蓉從浴缸里爬了出來，因為心不在焉，差一點滑個大跟頭。她用浴巾擦著身體，擦干了，又往身上涂潤膚液，一邊很細(xì)心地涂抹，一邊往四處看。窗簾沒拉，所在的樓層很高，完全不用擔(dān)心別人會看到自己。手機還在充電，盛戎還在那里繼續(xù)說著，還在繼續(xù)叨叨。酒店浴室是新式裝潢，用一道可以移動的幕墻隔開，洗完澡，再將幕墻移開，浴室和臥室就連成了一體，正好電源連接線也足夠長，竟然能把正在充電的手機直接移到床頭柜上。

盛戎告訴易蓉蓉，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完全出乎大家意料，誰也沒料到最后會是那樣的結(jié)局，誰也沒想到。故事的進展有些緩慢，由于在一開始，盛戎已經(jīng)說過，他和她上了床，那么在這之前的一切描述，無非都是些過渡。過渡當(dāng)然是必要的，過于拖沓，老是不談到實質(zhì)性情節(jié)，這就是在故意賣關(guān)子了。況且，盡管一再說自己是男人，可是盛戎說故事的語調(diào)，仍然還是帶著女氣，還是有點女生的味道，或者說還是感覺很娘，特別是與孔欣煜說到陸良朋的時候，就仿佛兩個女生在議論一個男生。

說著說著，盛戎會冷不丁地在電話那頭問一句，說易老師你在聽嗎，你還在不在聽。這時候，易蓉蓉便清清嗓子，輕輕咳一聲，表示她還在聽，表示她還沒睡著。于是盛戎便接著往下講述，繼續(xù)叨叨，話一直是不太投機，孔欣煜并沒有最后表態(tài)，沒有說清楚這房子到底還讓不讓他繼續(xù)住下去。她顯然不甘心就這么離去，一會兒說自己要走，說馬上走，可就是遲遲沒有離去的意思。她的很多東西還在這，柜子里還掛著她的衣服，角落里還有一雙她的紅皮鞋，早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

話不太投機，大家找話說又太累，孔欣煜突然主動提出要和盛戎玩一會兒電子游戲。當(dāng)初陸良朋與孔欣煜同居，每天都是魔獸Dota，結(jié)果成績?nèi)€飄紅，幾乎沒辦法畢業(yè)?？仔漓喜幌矚g打魔獸，常常逼著陸良朋陪她一起打英雄聯(lián)盟。英雄聯(lián)盟又叫LoL，很熱門的競技網(wǎng)游之一，玩的時候，不但有情侶英雄，也有情侶英雄的酷炫皮膚，最適合在情人節(jié)兩人一起玩?？仔漓险f她大老遠(yuǎn)地坐火車趕過來，可能就是想和陸良朋再玩一次英雄聯(lián)盟。她喜歡在游戲中處于那樣一種局面，兩個人一起玩下路，眼看著就已落入下風(fēng)，就要完蛋了，這時候會有一種不一樣的浪漫，勝負(fù)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一起開心地玩耍，生死與共，你保護著她，她依賴著你。

現(xiàn)在，陸良朋已不在這里，當(dāng)初是孔欣煜主動出走，她是被他活生生地氣走的，她大哭著離開了，發(fā)誓不會再回來。然而她又食言了，又回來了，他已經(jīng)不在這里?？仔漓现荒馨岩磺晃M肚子的不高興，都發(fā)泄在無辜的盛戎身上，她說你怎么會這么笨，怎么會這么愚蠢，玩游戲的水平竟然會這么差，男生像你這樣，難怪找不到女生。她譏笑盛戎沒有女朋友，活該被陸良朋這樣的同學(xué)欺騙。

盛戎被她罵得無話可說，看她又好像不是真的很生氣，反駁了一句：“你說得對，我是被陸良朋欺騙了，可是按照你說的話，按照你描述的那樣，你不也是被他騙了。”

孔欣煜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被他騙了感情，被他騙財騙色，我比你更愚蠢，更慘?！?/p>

易蓉蓉打了一個哈欠，覺得老是聽盛戎說這些太沒意思，繞來繞去，東一榔頭西一棒，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什么。時間似乎也不早了，她開始有些困意，不想再繼續(xù)聽他說下去，準(zhǔn)備強行打斷他，說你現(xiàn)在還在女廁所嗎，你那手機的電恐怕也應(yīng)該充滿了吧。盛戎回答說早就充滿了，他其實已經(jīng)離開女廁所，這時候，正坐在大廳一個沙發(fā)上，環(huán)境還算可以，面前還放著一瓶百歲山礦泉水。

易蓉蓉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柺⑷?，說了半天，你和那個姓孔的小女生，最后到底怎么樣了，你不是一開始就說你們當(dāng)天便上了床嗎，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這一招單刀直入，一下子把盛戎給問住了，對方沉默了，不說話。

易蓉蓉笑了，說：“你跟我說實話吧，你就直接告訴我得了，你們兩個一起打游戲，打完游戲呢，游戲打完了干什么？”

“孔欣煜又叫了外賣?！?/p>

“又叫了外賣？”

“又叫了兩份肯德基?！?/p>

“然后呢？”

“然后我們把肯德基吃了?！?/p>

“吃完以后呢？”

“又打了一會兒游戲——”

易蓉蓉覺得自己都快崩潰了：“然后呢，然后你們又叫了兩份外賣，又叫了兩份肯德基？”

“不，沒有再叫肯德基，沒有再叫外賣，我們上床了?！?/p>

“天哪，你們上床了，”易蓉蓉笑了，略帶諷刺地說著，“繞了這么一大圈，你們兩個總算是終于上床了，終于?！?/p>

盛戎的聲音變得很低沉，好像很不好意思繼續(xù)往下說，有些話不想說，有些話說不出口。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往下繼續(xù)，說孔欣煜讓我假裝就是陸良朋，她讓我扮演陸良朋，她說今天是情人節(jié)，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是一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是一個必須有些說法的好日子，她要和她的渣男前男友陸良朋再做最后一次。這一次告別相當(dāng)于永別，這一次永別意味著永遠(yuǎn)不會再見。反正說開始就開始了，從一開始，她就一直在罵罵咧咧，粗話連篇，一口一個陸良朋你不得好死，一口一個陸良朋你死有余辜。易蓉蓉覺得盛戎跟自己敘述的這個場面，很滑稽，很精彩，也很浪漫。很有鏡頭感，完全可以把它拍到電影里去。

易蓉蓉說：“這是你的第一次嗎？”

盛戎遲疑了一下，有些扭捏地說：“也不是?！?/p>

“我怎么感覺你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很被動?！?/p>

“我是有些被動吧?！?/p>

“這個女孩把你當(dāng)作了她的前男友，你又是怎么想的，你當(dāng)時的狀態(tài)，又怎么樣？”

“我就想象自己可能就是陸良朋，我當(dāng)時就盡量這么去想，有一段時候，我只是說有一段時候，真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就已經(jīng)是這個人了，我突然覺得我就是陸良朋，陸良朋就是我，我覺得自己就是孔欣煜的前男友?！?/p>

“有意思，你這個覺得我就已經(jīng)是人家‘前男友的想法，非常有意思，非常有想象力，干得漂亮，干得痛快?！?/p>

“干得漂亮？干得痛快？”

“對呀?！?/p>

“可我沒覺得有多漂亮，也沒覺得有多痛快?！?/p>

“為什么？”

“我覺得怪怪的?！?/p>

“為什么？”

“我的眼前都是孔欣煜的金發(fā)，散發(fā)著一種很獨特很奇怪的味道，那味道說起來也算是挺好聞的，只是有點奇怪。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她是染了那么一頭金發(fā)，長發(fā)飄逸，像金色的瀑布一樣披掛下來。我看不見她的臉，也不想看她的臉。她像一頭獅子，像一頭憤怒的雄獅，舞動著它的金發(fā)，張牙舞爪，很瘋狂，我看不清孔欣煜的臉，看不到她的表情，看不清，看不到。她叫著，喊著，我當(dāng)時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念頭——真的是個非常奇怪的念頭?！?/p>

“什么念頭？”

“我就在想，她那個地方，會不會也染成了金黃色，我當(dāng)時真是這么想的，我真的很想知道。”

“結(jié)果呢？”

“什么結(jié)果？”

6

第二天下午，易蓉蓉在當(dāng)?shù)匾凰髮W(xué)還有場演講，標(biāo)題是《女性主義的后現(xiàn)代》。這個題目看上去很有學(xué)術(shù)性，其實跟前一天演講的《當(dāng)代中國社會中的女性“零余人”》，也沒太大區(qū)別，無非看上去更加學(xué)院化。鑒于易蓉蓉的青年長江學(xué)者身份，她已被要去演講的這所大學(xué)聘請為駐校兼職教授，會得到一份很不錯的報酬，以后每年要在這上滿一個月的課程。因此正式演講前，還要舉行一個隆重儀式，大學(xué)黨委書記，一位很成功的知識女性，親自給易蓉蓉頒發(fā)聘書。

女書記長得不漂亮，甚至略有點那個，雖然是在念稿子，但她的講話熱情洋溢，聲音響亮，講著講著便脫稿，就女性話題大發(fā)議論，很有幾分女強人的霸氣和豪爽。講完，易蓉蓉上臺接受聘書，然后接著公開演講。她早就準(zhǔn)備好了開場白，一番很真誠的感謝以后，易蓉蓉又一次提到了“在岸邊散步的魚”，強調(diào)作為一名社會學(xué)家，必須要像一條有著超自然能力的魚那樣，要有一雙魚的眼睛，不管水質(zhì)清澈還是渾濁，這條魚都是從來不眨眼睛，除了潛伏在水中，它還必須能夠上岸，能夠在岸上漫步，能夠從岸上看見水下的蕓蕓眾生。因為是在大學(xué)，她知道今天的演講，要更具有學(xué)術(shù)性，要讓聽眾感到演講者很有學(xué)問。

學(xué)術(shù)和學(xué)問向來容易蒙人，這年頭哪有什么真學(xué)問，既然是在大學(xué)公開演講，學(xué)生都是組織好的。如果不事先安排好，僅僅靠一張演講預(yù)告，貼幾張海報，學(xué)生根本就不會來聽講座。易蓉蓉知道演講要想精彩，要想讓聽眾聽進去，就一定要講故事，要好玩，才能抓得住人，同時，又必須說一些大家可能不太容易聽懂的大道理，要把那些本來很淺顯的話題，故意弄得復(fù)雜一些，要把明白，弄得不太明白。

譬如“女權(quán)主義”和“女性主義”的區(qū)別，在分析兩者的區(qū)別之前，易蓉蓉先對?？逻M行了批判，?？率呛蟋F(xiàn)代的祖師爺，要談后現(xiàn)代，就必須先拿祖師爺開刀。然而這種“開刀”，有時候就是變著法子致敬。?？略?jīng)說過，所有的權(quán)力，都會制造反抗，以反面話語的形式產(chǎn)生出新的知識，制造出新的真理，并組成新的權(quán)力。因此，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抱負(fù)，就是要發(fā)明一套女性自己的話語。

“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的這個世界，用的都是男人的話語，男人就是這個世界的話語，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p>

在演講中，易蓉蓉一再強調(diào)她所要表達(dá)的觀點，這就是我們所要求的一切、我們正追求的東西，一言以蔽之，簡單地說，就是一定要有我們女人自己的聲音，我們要學(xué)會用我們女性的聲音發(fā)聲，而不是學(xué)著像男人那樣說話。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它也應(yīng)該是女人的，男人以男人的名義講話，女人呢，也必須以女人的名義講話，這不僅僅是個平等不平等的問題，而是必須要有女性的獨特性，女性就是女性，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權(quán)利問題，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太多的女性主義文字，一直是在用男人的語言對女人耳語，用男人的語言跟女人說悄悄話。

演講的前半段，易蓉蓉侃侃而談，揮灑自如，表現(xiàn)非常出色。聽眾顯然被她的口才折服了，許多大學(xué)生，尤其是女大學(xué)生，聽得目瞪口呆。易蓉蓉正在享受自己的表演，她的講話一次又一次被掌聲打斷。這樣的效果是可以預(yù)料的，而且易蓉蓉很自信，相信自己會越說越好，越說越能抓住聽眾。漸漸地，話題過渡到了女人的化妝打扮上。

“我們都知道中國有一句古話，就是‘女為悅己者容，我想這句古語很值得討論，從男權(quán)的角度出發(fā)，這是為了要討好自己男人。女人為什么要化妝呢，為什么要涂脂抹粉呢，還有，為什么要去抽脂，隆胸，拉皮，為什么，很簡單，都是為了討好男人，因為這個世界是男人的，討好他們總是會有一些不得已的成分在里面。對了，必須要強調(diào)一下，我說的這個什么抽脂，什么隆胸，還有什么拉皮，暫時和同學(xué)們還沒有關(guān)系，你們還年輕，你們風(fēng)華正茂，你們暫時還不會想到這些，還用不到考慮這些，對你們來說，這些事還很遙遠(yuǎn)。”

聽眾大笑，女學(xué)生笑倒一片，易蓉蓉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繼續(xù)往下說：

“因此，作為女性，能不能為‘悅己者容，要不要為悅己者化妝打扮，答案是肯定的，也可能是否定的，為什么，因為肯定，它幾乎不容懷疑，我們女性事實上不都是這樣嗎，愛美是我們女人的天性，不要說我們女人，現(xiàn)在許多男人不也是這樣，不也是這樣愛臭美嗎，有個什么詞是形容他們這些人的——”

底下一片騷亂，七嘴八舌：

“帥哥。”

“小鮮肉?！?/p>

易蓉蓉抓住機會與聽眾互動：“對，還有什么形容，誰能說一下？”

一個戴眼鏡的女生站了起來，說：“小白臉?！?/p>

“小白臉，對，很好，還有沒有？”

一個短頭發(fā)女生坐在哪喊了一句，易蓉蓉沒聽清楚，希望她能再說一遍。短頭發(fā)女生依然是坐著不動，加大了聲音喊著：

“吃——欺——飯的！”

“好，吃軟飯的，這個也可以算，還有沒有了，誰還能再補充？”

下面的人繼續(xù)補充，七嘴八舌，有的說“賤男”，有的說“渣男”，還有的說“花樣美男”，還有的說“天界妖童”。易蓉蓉說賤男和渣男可能不能算，“花樣美男”十分形象，可以算，她想說的只是男人現(xiàn)在也開始臭美了，男人也開始化妝打扮，也開始“為悅己者容”，這應(yīng)該是人類發(fā)展的一個進步標(biāo)志。讓她感到最有趣的是“天界妖童”，因為這是易蓉蓉第一次聽說到這個詞，她很想知道這個詞的出處。

“能告訴我這四個字是怎么來的嗎？”

沒人愿意回答這個問題，出現(xiàn)了冷場，易蓉蓉只好自問自答：

“我猜想很可能是電子游戲里的人物，這四個字挺有意思。反正我并不覺得是貶義詞，也不覺得是在罵人。這樣吧，讓我們還是把話題回到‘女為知己者容上面，我覺得這句話其實是非常地后現(xiàn)代，是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最好的廣告，為什么呢，因為它表現(xiàn)出了女性很強的自我選擇意識。如果說一個女人去做隆胸手術(shù)，用女權(quán)主義的觀點來解讀，這就是男人在命令他的奴隸，也就是命令他的女人，為了滿足主人的欲望，為了娛悅主人，去做這個手術(shù)，因此這個女人完全是男性權(quán)力的受害者。但是如果我們換個角度，不是從獵物的這個角度去看待，而是從獵人的視野去想，那個女人打算去做隆胸手術(shù)，去拉皮，去抽脂，不是男人壓迫她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她自己的自我管制和自我統(tǒng)治，是自我遵從規(guī)范的結(jié)果，她很可能不是因為被動，為了取悅，而是為了要更加主動，因為她更想扮演獵人的角色?！?/p>

沒想到易蓉蓉的思緒，最后會被盛戎給打斷，她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盛戎，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也許演講剛開始就進來了，早就已經(jīng)在這，一直在下面注視著自己。經(jīng)過昨晚的對話，易蓉蓉已認(rèn)定盛戎是一個男人，是個有著易裝癖的男人，然而現(xiàn)在再次面對，大家再次面對面，看到盛戎的那個模樣，易蓉蓉還是覺得這人更像一個女人，更應(yīng)該是個女人。盛戎完全就是女人的樣子，混在女生一起，埋沒在女人堆里，你看不出與別的女性有任何區(qū)別，她怎么可能是個男人呢。

易蓉蓉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被騙了，很可能，盛戎本來就是個女人，她說的那些故事，根本不存在，什么孔欣煜，什么陸良朋，還有租房子，叫外賣，買肯德基，打游戲機，玩魔獸，瘋狂地做愛，都是胡說八道，都是沒有影子的胡扯。這顯然是個變態(tài)女人的胡思亂想，應(yīng)該說是不同尋常的變態(tài)，天知道盛戎那混亂不堪的腦海里，都在想些什么。她究竟想干什么呢，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跑來聽易蓉蓉的演講。這個世界上會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盛戎毫無疑問就是其中一個，現(xiàn)在，這個女人已經(jīng)盯上了易蓉蓉，接下來會怎么樣，會發(fā)生什么事，還真不好說。易蓉蓉開始有點后悔，后悔昨天晚上沒有當(dāng)機立斷，不應(yīng)該花那么多時間與她糾纏，不應(yīng)該落入她設(shè)計的圈套。

此時此刻，盛戎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含情脈脈，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易蓉蓉。事實上，一旦意識到這雙眼睛的存在，明知道此刻它在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這個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直在注視著自己，易蓉蓉還是無法不去正視。她想到了避開，想到不去理睬，想到應(yīng)該忽略它的存在，可是又情不自禁地會看過去，主動與它對視。雙方眼神立刻便對上了。盛戎一直在等候易蓉蓉的目光，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她的目光很清純，充滿了一種天真的期待。

易蓉蓉思路全亂了，該說的沒說，不該說的卻已經(jīng)開了頭。思想的野馬開始奔跑，雖然有PPT，有提綱，她完全可以照本宣科，可是情緒已被破壞，思路已被打斷，語氣也變得結(jié)巴。最后她不得不看看手表，說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還是進入對話環(huán)節(jié)吧。剛說完，又有些后悔，她擔(dān)心盛戎會舉手，會搶話筒提問。底下已有很多人把手舉了起來，話筒被遞到一個個子不太高的女孩子手上。女孩子站了起來，先試了試話筒的聲音，然后開始提問：

“易老師好，我是一名來自人文學(xué)院的研究生，想向你提兩個問題，首先，我們大家都知道，你說到了女性主義和女權(quán)主義的區(qū)別，說了很多，可是我們?nèi)绻_英文字典，會發(fā)現(xiàn)在西方，它們都是一個詞，都是feminism，為什么同一個詞語，你非要做出不同的解釋。當(dāng)然，在中國，女權(quán)研究是有著特殊意義的，它可以是一項政治運動，可以挑戰(zhàn)諸如生育的權(quán)利，墮胎的權(quán)利，被教育的權(quán)利，以及代表的權(quán)利，也就是representation poli-tics，還有性騷擾、性別歧視與性暴力等等議題……”

提問很長，說了半天，還是停留在第一個問題上，具體想問什么，也沒說出來，聽眾已經(jīng)不耐煩了，開始發(fā)出噓聲。這位女研究生的英語大約還不錯，不時地會冒出幾個英文單詞。因為她就坐在盛戎身邊，當(dāng)時往那個方向遞送話筒時，易蓉蓉想到提問的很可能就是盛戎。提問的這位因為說得太多，話太長，到最后，自己也忘了想問什么，又接著準(zhǔn)備問第二個問題，易蓉蓉不得不打斷她：

“對不起，我很認(rèn)真地聽了，可是我并不明白，確實是有些不太明白，需要我回答什么樣的問題呢。我覺得有些問題，你的那些問題，好像都已經(jīng)在幫我回答了，用不著我再說了?！?/p>

聽眾為易蓉蓉表現(xiàn)出來的機智喝彩，大家對提問者的賣弄早已不滿，喝彩聲就是對這種不滿的發(fā)泄。其實易蓉蓉內(nèi)心很樂意女研究生這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一直說下去，對方一個勁兒地說，自己便可以不說，便可以趁機休息。關(guān)于女性主義的話題，易蓉蓉最害怕跟女生糾纏，有些話是說不清楚的，俗話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可是女人最容易為難女人，最容易爭斗，知識女性更容易爭斗，可能最初是想弄個明白，結(jié)果卻是越弄越不明白。

接下來的提問開始變得簡單，越來越簡單，大家爭先恐后，踴躍舉手發(fā)言。對性騷擾，對MeToo運動，還有女性下崗，流產(chǎn)和遺棄女嬰等問題，易蓉蓉都簡短地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她已經(jīng)從不安的情緒中恢復(fù)過來，思想重新開始活躍，盛戎的存在對她已沒有絲毫影響?，F(xiàn)在，易蓉蓉的表現(xiàn)很專業(yè)，她開始從容解答問題，四兩撥千斤，無論說什么，都是娓娓道來，什么樣的提問，都能夠回答得非常到位，既顯得有很深奧的學(xué)養(yǎng)，又是非常人性化平民化，讓各方面的人都能愉快地接受。

演講終于結(jié)束，終于在熱烈的掌聲中畫上圓滿句號，有人上來獻花，有人捧著她的著作請求簽名，還有人要求一起拍照留念。所有這一切，易蓉蓉都很熟悉，應(yīng)付自如。通過眼睛的余光，易蓉蓉意識到盛戎正在向自己走過來，她好像還有些猶豫，有些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來到了易蓉蓉的身邊，十分親切地叫了一聲：

“易老師好，我今天又來了，又來聽老師的演講。昨天已經(jīng)跟易老師要過簽名了，我今天能不能跟老師一起拍張照？”

盛戎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易蓉蓉正在準(zhǔn)備和別人一起合影。演講結(jié)束后，用手機求合影變得很流行，她顯然沒理由拒絕盛戎，也沒必要拒絕，不就是一起拍張照嗎，又能怎么樣。想和易蓉蓉一起拍照的人，還有好幾位，易蓉蓉只能像個模特一樣，被動地站在那，一動不動，身邊的人不斷地在換，走掉一個，又上來一個。她的臉上必須始終保持著微笑，微笑著看為她拍照的人。

這時候，面對正在排隊等候一起拍照的盛戎，易蓉蓉心里忽然想到了孔欣煜，想到盛戎故事中的那個女孩。這時候，孔欣煜的形象開始活靈活現(xiàn)，出現(xiàn)在易蓉蓉腦海里。她突然意識到，孔欣煜可能不僅是個人名，這個人也許確實就是存在的。很可能，這個孔欣煜根本不是什么別人，很可能就是易蓉蓉身邊的這位美女盛戎。盛戎和孔欣煜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易蓉蓉只是不能確定，哪一個才是這個人的真名，到底是盛戎，還是孔欣煜。

真相已接近大白，自稱是男性的那位盛戎，非常可能只是化名，完全就是虛擬的，偽造的，不存在的。因此，在與盛戎一起合影時，易蓉蓉心里帶著幾分得意，覺得自己把一個不太容易想明白的事，總算給弄明白了，一堆雜亂無章的線團，終于讓她給理出頭緒。盛戎開始與她合影，易蓉蓉注意到，那個最先站起來提問的人文學(xué)院女研究生，此時也站在自己對面，正盯著她和盛戎看。易蓉蓉心里在盤算，拍完照以后，是不是可以考慮問一下身邊的這位美女盛戎，問問她自己的推理對不對，準(zhǔn)確不準(zhǔn)確，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叫盛戎，還是叫孔欣煜。

就在這時候，身邊的美女盛戎喊了一聲，她喊的這一聲，讓易蓉蓉大吃一驚，讓易蓉蓉大出意外。盛戎并沒有跟易蓉蓉說話，她不是在跟易蓉蓉說話，而是在跟對面的那位女生招呼，也就是那位最先提問的人文學(xué)院女研究生。易蓉蓉聽見身邊的盛戎在喊那位女研究生，在招呼她：

“孔欣煜，你也過來吧，一起與易老師拍張照。”

7

孔欣煜的突然出現(xiàn)，讓易蓉蓉不知所措，沒想到真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人，沒想到這個人就是盛戎說的孔欣煜，就是昨天晚上敘述的故事中那個女生。易蓉蓉有一種讓人捉弄了的感覺，孔欣煜確實像盛戎說的那樣，除了不是一頭金發(fā)，其他基本上都能對得上號，個子不高，漂亮，爽快果斷，說話語速很快。盛戎招呼她過來一起拍照，她搖搖手，意思是說算了吧，我不想拍，我干嗎要和這人一起合影，我才不在乎呢。

站在易蓉蓉面前的這位孔欣煜，態(tài)度并不是很友好，當(dāng)然也不能算太不友好。她顯然沒有盛戎那樣的熱情，不冷淡也不熱情。根據(jù)日程安排，易蓉蓉要過幾個月，要到下個學(xué)期，才會來駐校，因此，已經(jīng)訂好回家的飛機票，晚上十點鐘的航班。在這之前，還有些時間，學(xué)校安排學(xué)生陪她先四處參觀，看看圖書館，看看未來要入住的教師公寓，在學(xué)校食堂吃個簡餐，送她去機場?？仔漓媳闶切７桨才排阃膶W(xué)生之一，聽演講的同學(xué)都散了，大禮堂已沒什么人，她把學(xué)校交代給自己的任務(wù)，再一次說給易蓉蓉聽。

“易老師，我們學(xué)校還是挺大的，圖書館就在這，我們先看一眼，然后就可以坐車去教師公寓。”

“好啊，我聽從你們的安排?！?/p>

“你看，這里是圖書館，它緊挨著大禮堂?！?/p>

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很冒昧地問了一句：“你就是孔欣煜？”

“對呀，我就是孔欣煜。”

“孔欣煜就是你？”

孔欣煜感到奇怪，看著易蓉蓉，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反復(fù)詢問，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用那種好奇的眼光看自己。易蓉蓉笑了，盛戎傳遞過來有些焦急的眼色，顯然是希望她不要這樣問孔欣煜，不要這樣跟孔欣煜說話，不要這樣看著孔欣煜。很快參觀完圖書館，本來也只是象征性地看一眼，易蓉蓉注意到并沒有多少人在看書學(xué)習(xí)，很多座位都是空的，或者說大多數(shù)座位都是空的。

作為一名大學(xué)老師，易蓉蓉早已習(xí)慣了圖書館中這樣的場景。盛戎一直也在陪同，然而她的行為很奇怪，事實上，她更像是在陪著孔欣煜，她更關(guān)心的是孔欣煜的一舉一動。易蓉蓉看見她們兩個在說悄悄話，說什么，當(dāng)然是不想讓易蓉蓉聽見，然而又明顯能夠感覺得到，她們說的話，一定是與易蓉蓉有關(guān)。校方安排了一輛小車，易蓉蓉要坐這輛車去教師公寓，最后送機場，也還是這輛車。

現(xiàn)在與易蓉蓉在一起的，除了盛戎和孔欣煜，還有其他同學(xué)，一輛小車坐不下。盛戎主動表示，自己可以騎自行車去，孔欣煜做出安排，誰坐小車一起走，誰騎車。結(jié)果學(xué)生會負(fù)責(zé)接待的一名男生，一看就像名學(xué)生干部，被安排坐到前排副駕駛的位置上，易蓉蓉和孔欣煜則坐在后面。小車很快，穿過林蔭道，穿過一棟棟大樓，經(jīng)過體育場，駛?cè)雽W(xué)生住宿區(qū)，到達(dá)教師公寓。也沒什么可看，跟易蓉蓉所在的大學(xué)外教公寓相比，幾乎沒有什么差別，都是非常標(biāo)準(zhǔn)化，房間不是很大，有獨立衛(wèi)生間，有可以做飯的小廚房，仿佛同一個模子澆鑄出來。

從教師公寓出來，騎車的那幾位也趕到了，盛戎因為是一頭亞麻色的頭發(fā)，站在那幾個人中間，看上去特別顯眼。易蓉蓉笑著對他們揮手示意，盛戎的眼神十分清澈，水汪汪地看過來，問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里面怎么樣，易老師對這地方還滿意嗎？孔欣煜便說，我們沒問，我們沒好意思問。這時候，那名學(xué)生會的干部發(fā)言了，很嚴(yán)肅地說，我們學(xué)校請的外國專家，也就住在這個地方。他的話很有干部派頭，說完了，別人都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話。易蓉蓉只好笑著點點頭?？仔漓峡粗f你這話什么意思，好像外國專家就更厲害，就應(yīng)該比中國專家高一頭，真是莫名其妙。

學(xué)生會干部被她戧了一下，解釋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說跟學(xué)生宿舍相比，這里也還算不錯了，又說我們學(xué)校博士生宿舍，說起來是兩人一間，其實基本上都是—個人一間。易蓉蓉一時沒明白過來，說現(xiàn)在很多學(xué)校的博士生，者隄一人一間，我們學(xué)校幾個人住一套，每人一間，大家共用一個客廳。很快易蓉蓉就明白了，原來在座同學(xué)中，只有這名學(xué)生會干部，是剛直升讀博士的研究生。他說這些話，無非表示自己與大家不一樣。

接下來，去學(xué)生食堂吃飯，學(xué)生會干部負(fù)責(zé)為易蓉蓉買單。他一本正經(jīng)地把孔欣煜叫過來，說其他人我管不了，你這一份我可以幫你買，到時候一起做賬一起報銷。孔欣煜聽了，十分不屑，說用不著，我們自己買好了。結(jié)果易蓉蓉要了一份海鮮石鍋米飯，學(xué)校食堂居然還能有這個，這地方靠近海邊，點海鮮肯定不會錯。吃飯的時候，盛戎和孔欣煜很親密地坐在一起，吃完飯，學(xué)生會干部又把孔欣煜叫過來商量，說自己晚上還有事，不去機場送易老師了，送易老師的事，交給你。說完，很認(rèn)真地看著易蓉蓉，說易老師抱歉了，晚上還有工作，就不親自送你去機場，我是真的有事。

易蓉蓉說：“用不著你們送，有司機師傅送就行了，用不著的。”

學(xué)生會干部說：“不，要送的，你是尊貴的客人，一定要有人送，必須要有人送?！?/p>

孔欣煜站在一旁不說話，冷笑，然后大家一起離開食堂，易蓉蓉看見孔欣煜在招呼盛戎，說你陪我一起送易老師。盛戎聽了十分樂意，連聲說好。在學(xué)生食堂門口，大家匆匆揮手作別，沒想到學(xué)生會干部會一本正經(jīng)地主動伸過手來，要與易蓉蓉握手，其他的人都笑，都在笑他的舉動，弄得易蓉蓉有點尷尬。然后，她被安排坐在前座，孔欣煜與盛戎坐在后排。車子剛開出去，孔欣煜便忍不住，說真是受不了，不就是一個學(xué)生會的小官僚，一個博士生，干嗎要這么嚼瑟，干嗎要這么做作，就害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誰，何苦呢，有這個必要嗎。

易蓉蓉回頭問孔欣煜，說我只知道你是人文學(xué)院的研究生，你是博士生，還是碩士生?？仔漓险f當(dāng)然是碩士生，說我們這個專業(yè)，在我們學(xué)校，還沒有博士點。易蓉蓉覺得挺好奇，說沒想到你是學(xué)古典文學(xué)，一個學(xué)古典文學(xué)的，對女性主義還挺有研究?？仔漓系幕卮鹇唤?jīng)心，說我也沒想到自己會讀古典文學(xué)，我都不想讀這個專業(yè)了，沒意思。易蓉蓉笑了，說其實現(xiàn)在讀什么專業(yè)都沒意思，你既然已經(jīng)讀了，先把一個文憑混到手再說?？仔漓险f我爸也是這么說，你跟他說的一樣，想想也對，都到了這一步了，當(dāng)然要讀下去，好在唐詩宋詞，我還算是喜歡，管他呢，讀就讀吧。

坐在后排的孔欣煜和盛戎，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樣子非常親密。就在回頭的一瞬間，易蓉蓉看見她們十指緊握，緊緊地扣在一起，孔欣煜的狀態(tài)很放松，她小鳥依人地靠在盛戎肩膀上。易蓉蓉突然又想到了昨晚盛戎說過的那些故事，想起了盛戎?jǐn)⑹鲞^的那些場景?，F(xiàn)在，坐在易蓉蓉身后，沒有疑問地應(yīng)該是兩名女生，說話小心翼翼的盛戎和說話犀利潑辣的孔欣煜，然而因為昨天晚上的長談，盛戎究竟是個什么樣的角色，究竟是男是女，又開始困惑易蓉蓉了。

去機場要兩個多小時，考慮到自己身邊還有一位開車的女司機，易蓉蓉知道有些話不方便問，她最多只能跟她們聊聊天，隨便說些什么，譬如孔欣煜是學(xué)古典文學(xué)，那么盛戎呢，她讀的又是什么專業(yè)。

盛戎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說：“我不是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我是早就畢業(yè)了?！?/p>

易蓉蓉回過頭，看著盛戎：“你干什么工作呢？”

易蓉蓉盯著盛戎看，想看看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喉結(jié)。盛戎避而不答，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易蓉蓉需要一個答案，答案好像已經(jīng)有了，根據(jù)已有的經(jīng)驗判斷，她覺得這兩個女生更像是一對女同，也就是說她們很可能是一對女同性戀。作為一名女性社會學(xué)家，一位國內(nèi)有名的學(xué)者，易蓉蓉對同性戀一點都不陌生，她文章中曾多次寫過這方面內(nèi)容。香閨結(jié)友倍情癡，盟重金蘭信不疑，如果真像易蓉蓉預(yù)料的那樣，那么盛戎很可能只是女同關(guān)系中，扮演偏男性的那一方，這也是為什么她會一直說自己是男人的緣故。

孔欣煜在后排對盛戎說著什么，好像在責(zé)怪對方，盛戎呢，好像在向她認(rèn)錯。這一切，讓易蓉蓉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于是也故意很隨意的樣子，再次扭轉(zhuǎn)過身體，問盛戎昨天晚上跟她聊的那些事，說了那么多，是不是都是真的。

孔欣煜想不明白地問盛戎：“你們說什么了？”

盛戎掩飾說：“沒什么，沒說什么?！?/p>

孔欣煜不相信，繼續(xù)追問：“沒說什么？”

“真沒說什么?！?/p>

這時候，易蓉蓉心里不免有些小小得意，她不再說話，保持著沉默，保持著懸念。透過車內(nèi)后視鏡，她的目光與盛戎對接上了，盛戎使了個狡黠的眼色，嘴角上露出了會心微笑。易蓉蓉也忍不住笑了，孔欣煜看見易蓉蓉在笑，認(rèn)定這兩個人肯定說過什么，不過她似乎也不在乎，別人會怎么看，她根本不在乎?？仔漓献⒁獾揭兹厝卣粫r地偷眼看她和盛戎，索性就掏出化妝盒給自己補妝，補完了，又很認(rèn)真地給盛戎補口紅，那架式就是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們就這樣了，你又能怎么樣。

愛美可以傳染，坐前排的易蓉蓉受到她們影響，將手機調(diào)成自拍狀態(tài)，把它當(dāng)作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然后也掏出小鏡子和粉撲，給自己重新補妝。小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速行駛，大家都不說話，安靜了一會兒，盛戎打破了僵局，問易蓉蓉到了目的地，有沒有人來接她。易蓉蓉回答說當(dāng)然沒有人接，時間已很晚，地鐵恐怕也沒了，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打車回去。她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說自己喜歡坐地鐵，打車可以報銷，她的科研經(jīng)費根本用不完，然而她平時還是更愿意坐地鐵。

終于到機場，易蓉蓉與盛戎和孔欣煜道別，向司機師傅表示感謝，然后拎著行李，走進候機大廳，掏身份證辦理登機手續(xù)，感覺到自己手機震了一下，打開一看，盛戎剛發(fā)過來一條微信，上面寫著：

“易老師一路平安！”

8

飛機最后還是晚點，易蓉蓉只能把這次延誤歸結(jié)為自己運氣不好，過去一年里，飛行了二十多次，幾乎沒有一次準(zhǔn)點起飛。最糟糕的還遭遇了一次航班取消，她被困在昆明機場，等候第二天一早的飛機，第二天還要給本科生上課，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不管什么樣理由，趕不上上課，都算是嚴(yán)重教學(xué)事故。

好在延誤的時間也不算太長，過了快兩個小時，開始登機，飛機在機場滑行，走走停停，又拖沓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這期間，閑著無聊，易蓉蓉一直都在看手機。盛戎又開始給她不斷地發(fā)微信，問飛機是不是準(zhǔn)點。她很沮喪地回了一條：

“沒有意外，果然還是延誤了。”

然后盛戎就一條接一條地發(fā)過來，問延誤多少時間，因為什么原因延誤了，希望易老師能夠靜心等候，不要著急。易蓉蓉嫌她太噦嗦，回了一條：

“不好意思，我手機快沒電了?！?/p>

盛戎立刻又發(fā)微信過來，還是一條接著一條，說易老師你不用回復(fù)，你趕快找個地方充電，候機的地方肯定可以充電，肯定有，老師沒帶充電寶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手機上打字飛快，盛戎繼續(xù)一條條發(fā)微信，說好像就要下雨了，不過老師在候機大廳不會受影響。事實上，易蓉蓉的手機還是有電，也帶著充電寶，只是不想跟盛戎糾纏，現(xiàn)在她只想一個人安靜那么一會兒，讓大腦靜一靜，休息一下。

飛機終于起飛，在空中飛行，降落，在跑道上滑行，易蓉蓉將手機飛行模式取消，立刻又有很多條微信進來，其中有一條是她老公寫的：

“不等你了，先睡，明天還要上班?！?/p>

其他都是盛戎的，起碼有二三十條，基本上都是問候，很顯然，一直在關(guān)注著易蓉蓉，在關(guān)注她的動態(tài)。到家已是深更半夜，易蓉蓉感到非常疲憊，在行李箱里找鑰匙，摸索了好半天，才在-個角落里摸到鑰匙，躡手躡腳開門進去，拿出換洗衣服，匆匆洗個澡，上床睡覺。老公早睡了，聽見她回來，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又繼續(xù)沉入夢鄉(xiāng)。

這時候，易蓉蓉突然沒了困意，因為要給手機充電，她又將手機拿過來，就在床頭接上電源，順便再看一會兒手機，看一會兒朋友圈。到了這個時間節(jié)點，手機上顯得很安靜，應(yīng)該不會再有什么人發(fā)消息，沒想到手機抓在手上，不一會兒，朋友圈就又上來了一條新的微信，這是盛戎剛發(fā)布的，一組易蓉蓉演講時的圖片，還配好了說明文字。可惜那些照片拍得并不好，不清楚，人也拍得不好看。

幾乎是同時，盛戎發(fā)給易蓉蓉的微信，一閃一閃也到了：

“易老師，平安到家了嗎？”

想到盛戎在這時候，還在惦記自己，易蓉蓉有些感激，便回了一條微信，并且在后面添加了兩個“抱拳”的小圖標(biāo)：

“已經(jīng)到了，謝謝。”

“易老師早點休息?！?/p>

“我已經(jīng)上床了?！?/p>

“上床就好，易老師晚安，睡個好覺?！?/p>

“馬上就睡?！?/p>

“晚安！”

“晚安?！?/p>

在這一組對話中，易蓉蓉又加了幾次“抱拳”的小圖標(biāo)，通常在表示謝意的時候，她只會加上這個。盛戎聊天時玩小圖標(biāo)的花樣就太多了，琳瑯滿目，一會兒是“鮮花”，一會兒是“擁抱”，還有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有些小圖標(biāo)究竟是代表什么，易蓉蓉也弄不清楚，只能大致猜個意思。

因為沒有睡意，在身旁老公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易蓉蓉又把盛戎與自己的微信，重新細(xì)細(xì)地審讀了一遍。盛戎究竟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是男是女，是他還是她。確實有點神秘莫測。與真人在一起，怎么看，盛戎都應(yīng)該是個女的，可是敘述自己身份時，又不止一次強調(diào)自己是男的。易蓉蓉幾次留意，想看看盛戎到底有沒有喉結(jié)，好像是真看不出來，一會兒覺得有，一會兒又覺得沒有。

易蓉蓉只是個半路出家的社會學(xué)家，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懂，知道自己經(jīng)常只是裝得很博學(xué)，裝得很有學(xué)問，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事實上，很多事她都不懂，都不知道，不僅是她，很多所謂的著名社會學(xué)家都一樣。有太多種可能，如果在生理上，盛戎是女性，那么很可能就是女同中的T?！癟”來源于英文單詞tomboy，意思是指淘氣的女孩。如果盛戎在生理上是個男的，那么很可能就是有易裝癖。什么樣的可能都有，可是如果說盛戎是T，也就是說在女同中特質(zhì)應(yīng)該傾向于陽剛，或外貌喜歡作男性化的那位“淘氣女孩”，這個明顯又有差錯，因為盛戎一點也不陽剛，男性化根本就不沾邊，而且也不“淘氣”。如果說是易裝癖，那么盛戎又確實太厲害，他的易裝術(shù)太高明，男扮女妝的本領(lǐng)也太強大了點，也太像女人了，比女人還女人。

想著想著，易蓉蓉睡著了，睡得并不是很踏實。不斷做夢，各式各樣的怪夢。夢到她在草原上奔跑，身后有一只狼在追逐自己。天亮?xí)r，被老公刷牙的聲音驚醒了。易蓉蓉老公刷牙聲音很大，用清水漱嘴，喉嚨口總會發(fā)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他是一名公務(wù)員，副廳級干部的位置上，熬了很多年，最近很可能就要轉(zhuǎn)為正廳，上司已跟他談過話，給了他非常明確的暗示。刷完牙，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易蓉蓉醒了，便過來跟她親熱。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

親完了額頭，還要親嘴，易蓉蓉說你走開，死走，人家還要睡呢，我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這會兒還沒睡醒。老公說你睡醒了也沒戲，我上班時候到了，沒時間了，已經(jīng)來不及打一炮。易蓉蓉說你這人怎么這么無聊，這么粗俗下流。老公便笑，說跟自己老婆，粗俗一點又怎么了，下流一點又怎么了，犯法嗎。說著手伸進了被窩兒，在易蓉蓉身上亂摸亂捏。自從兒子出國上大學(xué)，他們省了不少心，夫妻之間情趣大增，老公粗俗不堪的語言，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過分，易蓉蓉給出的解釋，老公是公務(wù)員，平時在外面要道貌岸然，要裝腔作勢，太壓抑，回到家里，徹底放松，就會忍不住耍流氓。

易蓉蓉說：“又要開始耍流氓了。

老公說：“這怎么能怪我呢，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一對了，那兩個字怎么說的？”

易蓉蓉惱了，惡聲惡氣地叫起來：

“滾，立刻滾?！?/p>

老公走了，上班去了，易蓉蓉迷迷糊糊還想睡，又感覺是讓老公弄醒了，真醒了，要想再睡著也不容易。她忽然就聯(lián)想到了盛戎，想到自己為什么要為盛戎的性別糾結(jié)，當(dāng)時要知道盛戎是男是女，很容易，并不困難，直接驗明一下正身就可以。她想到那天晚上兩個人視頻了那么長時間，盛戎在酒店大堂的女廁所，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讓她檢驗，讓她看一眼，讓她確認(rèn)性別，易蓉蓉被嚇得夠嗆，其實真看上一眼，又能怎么樣，看了也就看了，看了就能知道怎么一回事，就不會為是男是女再糾結(jié)。

既然睡不著，肚子又有點餓，易蓉蓉便爬起來吃點東西再睡。餐桌上放著牛奶面包，都是現(xiàn)成的，老公已為她準(zhǔn)備好，吃完了，困意又來了，便接著睡。這一睡，到再次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中午。手機的電早充滿，易蓉蓉想肯定會有盛戎的微信，應(yīng)該有，打開一看，微信倒是有好多條，恰恰是沒有盛戎的。她隱隱感到有那么點失望，有一點出乎意外。心想盛戎也許跟自己一樣，昨天晚上沒有睡好，深更半夜地還在與易蓉蓉發(fā)微信，因此，現(xiàn)在很可能還在補覺，年輕人睡覺，應(yīng)該是很能睡的。

接下來三天，都沒再收到盛戎的微信。或許此前對方過于主動，易蓉蓉不只是出乎意外，不只是有點失望，而是很失落，很悵然若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斷斷續(xù)續(xù)地總是會想到盛戎這個人，想到盛戎那雙淚汪汪的眼睛，想到盛戎與孔欣煜的關(guān)系，易蓉蓉知道不可能會主動與盛戎聯(lián)系，自己與盛戎的故事很可能到此為止，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此后又是一個多星期，仍然沒有盛戎的信息，好像事情真的告一段落，就此翻篇。

沒想到那天正給本科生上課，盛戎又給易蓉蓉發(fā)來微信。因為調(diào)在靜音狀態(tài)，當(dāng)時也沒敢看，下課了，有同學(xué)過來提問，易蓉蓉一邊回答問題，一邊很隨意地看手機，只是掃了一眼，就看見盛戎的頭像上有個紅圈，已發(fā)了兩條消息過來?；卮鹜晖瑢W(xué)的提問，她開始閱讀這兩條微信，第一條微信是簡單問候，下一條微信則是希望能夠約個時間，然后再用微信繼續(xù)聊聊天。易蓉蓉立刻用語音作答，告訴對方自己正在上課，不方便，晚上再說。

發(fā)出去便后悔了，沒必要這么迫不及待，沒必要這么快就做出回復(fù)。不過，回了也回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晚飯以后，老公開始看電視連續(xù)劇，電視劇很爛，老公卻一直在追著看。易蓉蓉躲進書房，開始審閱研究生論文，心里還想著許諾的要與盛戎聊天，可是看論文，看著看著也忘了。研究生論文寫得很差，真的是很差勁，口氣很大，立論很宏偉，都是虎頭蛇尾，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電腦上發(fā)出了聲響，盛戎的微信又發(fā)過來了，問易老師正在干什么，方便不方便聊天。易蓉蓉立刻回答，說自己正在看研究生論文，同時抱怨了一句，說現(xiàn)在的研究生論文水平太低。她在電腦上打字極快，可以一邊看論文，一邊與人聊天。盛戎的微信開始一條接著一條發(fā)過來，來不及看。

“這些天太亂了，沒時間跟易老師聊天?！?/p>

“孔欣煜知道我跟易老師聊過天，不是很高興。”

“她有些生氣?！?/p>

“她不愿意我跟你多說什么，有些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不許我說?！?/p>

“我覺得天底下，沒有什么不能說的事。天下可能只有不能干的事，譬如殺人放火，卻沒有不能說的事。況且殺人放火這種事也是有的，我覺得，有些事，我們既然做了，就可以說，易老師，你還在嗎？還在看論文，能看到我的留言嗎？”

易蓉蓉回復(fù)了一句，告訴對方自己能看到留言。

“能看到就好，我就繼續(xù)說，還是覺得沒什么不能說的事。為什么不能說，我就是要說，就要說。上次已經(jīng)跟易老師說到了孔欣煜，我告訴你，我們的相識，真的是很奇葩，太奇葩了。她莫名其妙就這樣出現(xiàn)了，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然后呢，然后就又莫名其妙地改變了我。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真的，這個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我突然就被整個地改變了，突然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rèn)識的人?！?/p>

易蓉蓉守株待兔，對方還在一條一條地發(fā)微信，源源不斷地發(fā)著，盛戎的頭像在不停地閃爍，有的微信很短，就一句話，有的很長，一發(fā)過來，就是一大段。

“孔欣煜對我說，我們過去很可能見過面，她說她經(jīng)常去看陸良朋打排球，說我們很可能那時候，大家就見過面，一起看過打球?！?/p>

“我也在想，我們真有可能是見過面的。”

“不過陸良朋這個人，女朋友太多，經(jīng)常換，老實說，我們當(dāng)時也弄不明白，不明白誰誰誰。大家就算見過面，也不一定記得住。”

“而且，我也很少去看陸良朋打球?！?/p>

“應(yīng)該是二年級的時候，去看他打過幾次球，后來越來越少了?！?/p>

“越來越少?！?/p>

“我跟孔欣煜在一起后，問她，是不是還在惦記陸良朋，她承認(rèn)，她說是的，還在?！?/p>

“對了易老師，我就這么跟你一條又一條的，會不會不耐煩，不耐煩?！?/p>

“我不管，我就這么說下去?！?/p>

“我會一直說下去的?！?/p>

9

通過微信聊天，易蓉蓉對盛戎的了解，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入。盛戎的性別現(xiàn)在基本可以確定，為了讓易蓉蓉相信，他已將自己的童年照片，身份證，高考的準(zhǔn)考證，都用圖片形式，發(fā)給易蓉蓉，讓她核對驗證。這些東西可以確鑿無疑地證明。盛戎確實是個男性。事實就是，易蓉蓉見到的那個染著亞麻色長發(fā)的美女，那個躲在女廁所里跟自己視頻的盛戎，只是一個裝扮成女性的變態(tài)男。真是太不可思議，盛戎告訴易蓉蓉，起碼到目前為止，在還沒做變性手術(shù)之前，在生理上，他還應(yīng)當(dāng)算是個男的。

易蓉蓉對盛戎這個人的認(rèn)知，可以說是被徹底地顛覆了。女同的預(yù)設(shè)顯然又是個錯誤，讓易蓉蓉最想不明白的是，盛戎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要男扮女裝。他和孔欣煜之間，究竟又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盛戎告訴易蓉蓉，自從第一天開始，他和孔欣煜就沒真正地分開過。不能說他們沒有緣分，不能說他們不是一見如故，從結(jié)識的當(dāng)天，就開始了同居生活，然后又相親相愛，相依為命地一起過起日子。很快，孔欣煜痛下決心考研，認(rèn)真復(fù)習(xí)備考，還真的就讓她考上了。

孔欣煜屬于那種很有才華的女子，記憶力超群，唐詩宋詞張口就來。有點名氣的古詩古文，倒背如流。讀中學(xué)比較偏科，自恃又太高，結(jié)果高考沒考好，只進了一個二本。為此很不甘心，很不開心，一直都有些自暴自棄。與盛戎同居后，為了一雪前恥，為了改變二本學(xué)歷，孔欣煜參加了研究生考試，她的志向是北大和復(fù)旦這樣的名校。真到了要填報志愿，信心又明顯不足，猶豫再三，就退求其次，報考了現(xiàn)在讀書的這所大學(xué)。也就是聘易蓉蓉當(dāng)駐校教授的那所學(xué)校，一所新成立的大學(xué)，地處沿海城市，校園非常優(yōu)美。沒想到一考真考上了，孔欣煜并不十分滿意，畢竟還不是一流大學(xué)。

盛戎便追隨著孔欣煜，一起來到美麗的沿海城市，享受溫暖的海風(fēng)。為了孔欣煜，他愿意走遍天涯，愿意放棄一切，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一時間，盛戎感覺很幸福，從未有過的那種幸福。他喜歡她，愛她，喜歡并愛這個城市。因為與孔欣煜在一起，盛戎告訴易蓉蓉，他開始嘗試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這種告白讓孔欣煜覺得十分幼稚，也十分可笑，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男人。在兩個人的交往中，孔欣煜更強勢，更開放，更像一個男人。盛戎說他非常樂意聽孔欣煜的話，凡事都愿意讓她來做主，什么主意都希望她說了算?？仔漓显?jīng)說過，人只要能夠相愛，真正地相愛想愛，性別一點也不重要。

有時候，盛戎和孔欣煜都覺得，如果性別這玩意兒，真要能顛倒過來的話，他們兩人性別互相換一下，可能會是非常幸福。可惜盛戎是男人，這個事實無法改變，孔欣煜是女人，這個事實也不能改變。所有的矛盾焦點，好像都是因為這個，從一開始，孔欣煜再怎么像男人，還是一個女人，她的心里就是不肯放下陸良朋，她一直在惦記他，一直都在惦記。

通過一條又一條微信，盛戎開始向易蓉蓉抱怨，說孔欣煜口口聲聲，都說是要忘了陸良朋，實際上呢，她從來也沒有，從來沒有。一說起這個陸良朋，孔欣煜就會立刻忘乎所以，就會立刻無所忌憚。女人永遠(yuǎn)都是女人，女人永遠(yuǎn)有女人的弱點，永遠(yuǎn)有女人的毛病。一說起陸良朋，孔欣煜好像從來都不在乎盛戎可能會有的感受，不在乎他可能會有的痛楚，而那種痛楚顯而易見，易蓉蓉作為一個局外人，都能夠從盛戎的訴說申明顯地感覺得到。盛戎向她訴說這些煩惱的時候，幾乎就是在呼天搶地地控訴：

“我不在乎他們和好，不在乎，如果陸良朋和孔欣煜真能夠和好的話?！?/p>

“我們只是不應(yīng)該這樣相互折磨?！?/p>

“沒必要這么浪費時間。”

“他們真的能夠和好，我祝福他們！”

“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二選一問題，其實，我是真的想祝福他們。”

“我感到很痛苦，因為愛，所以很痛苦?！?/p>

“我突然意識到，愛就是一種痛，一種抹不去的傷痛，一道一直在流血的傷口。”

“因為痛，你才能真正感覺到愛。”

盛戎說著說著，便有些語無倫次。他告訴易蓉蓉，事實上，孔欣煜好像從來就不知道忠誠是怎么回事，在這方面，她和陸良朋如出一轍。或許她覺得對盛戎根本沒有忠誠的義務(wù)，他們的關(guān)系太特殊，孔欣煜一直都在偷偷打聽陸良朋的消息，只不過是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她向每一個可能知道陸良朋消息的人打聽，千方百計想要找到他。雖然已和盛戎生活在一起，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不像情侶，并不像是一對愛人，更像是一起生火做飯的臨時合伙人。

“這話孔欣煜經(jīng)常會說，她經(jīng)常會這么說，動不動就會這么說，說我們就只是一對臨時的合伙人?！?/p>

“她說我們的關(guān)系就這樣，就是臨時的。”

“她還說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說別以為睡在一張床上，我們這樣那樣了，就一定是什么情侶關(guān)系，我覺得我們更像是合伙人，說是合伙人更合適?！?/p>

易蓉蓉能感覺得到，盛戎似乎也承認(rèn)，他并不太反對孔欣煜用合伙人這個形容。這兩個人的同居關(guān)系，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確實只是像合伙人，而且還是沒有簽訂任何契約的合伙人。大家都有些被動，盛戎甚至承認(rèn)自己就是陸良朋的替身，孔欣煜把他當(dāng)作了陸良朋，他干脆也就真把自己當(dāng)作了陸良朋。盛戎說自己有時候就像個演員，不得不客串扮演一下陸良朋。聽上去很變態(tài)，真的是非常變態(tài)，易蓉蓉想想都覺得惡心，都覺得荒誕，怎么能這樣，怎么可以這樣。她無法想象盛戎和孔欣煜究竟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真想象不出，盛戎在不斷地發(fā)微信，一條緊接著一條，已經(jīng)發(fā)過來了一大堆微信，多得讓人都來不及消化。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回了一條微信過去，說讓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你又為什么要男扮女妝呢。

“這個問題，最后肯定是要說的，我會回答這個問題?！?/p>

“易老師你不著急，你容我慢慢說?！?/p>

“會說的，易老師不著急。”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p>

“毫無隱瞞?！?/p>

“先跟易老師說說我們一起去孔欣煜家這事，這個事必須要說，不說，我和孔欣煜的故事，就沒辦法往下說，沒辦法說。這個事說來話長，三言兩語可能說不清楚?！?/p>

“我會慢慢地給易老師說這事?？仔漓献x研的第一年，快過年了，她突然說要回老家一趟，要去看看她爸。她爸跟她媽離婚了，她一直跟著她爸過。她媽也早就結(jié)婚，與她一直沒有來往，孔欣煜她媽從來就不管孔欣煜?！?/p>

“孔欣煜說她就跟沒媽一樣?！?/p>

“她要去看望她爸，喊我一起去?！?/p>

“她要我跟她一起去看孔爸，孔欣煜她爸沒有再結(jié)婚，不過他一直是有女人，孔欣煜說他從來都不缺女人，說孔爸總是在跟不同的女人混?？装诌@幾年身體不太好，平時也很少有聯(lián)系，反正孔欣煜突然心血來潮，突然說要回家過年，要回去看一看她爸。她說她查看過飛機票的價格，很便宜，春節(jié)那天的機票，要比火車票便宜得多，如果買來回票更便宜，絕對是白菜價?！?/p>

“她要我陪她一起去，一起去看孔爸。又說孔爸這人在女兒教育上，比較保守，如果帶個男孩子回家，肯定是沒地方住。他接受不了自己女兒沒結(jié)婚，就和男孩子睡一個房間。他接受不了，如果你裝扮成一個女的，裝扮成一個女孩子，就可以跟我住一個房間，就可以睡在我房間里，我爸絕對不會想到你不是女的，他絕對不會想到?！?/p>

“糊里糊涂地我就答應(yīng)了?！?/p>

“竟然！”

“我答應(yīng)了！”

“她為我買了一個假發(fā)套，我頭發(fā)本來就長，我們在柜臺上試了又試，戴了還就跟真的一樣?；氐阶〉牡胤?，她又為我化妝，這種游戲我們平時就玩過，她喜歡為我化妝，喜歡把我打扮成一個女孩子，說我長得比女孩子還像女孩子，說我真扔在女孩子堆里，也一定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易老師你還在聽嗎？？？”

11

陸良朋上大學(xué)時，在自己班上，并沒有什么特別要好的同學(xué)。喜歡他的都是別的班的，都是那些對他沒什么太多了解的人。他個子挺高，很帥氣，又是校排球隊的主力隊員，女生很難不喜歡他這個類型。現(xiàn)如今，說起運動好的男生，女生們一致認(rèn)為，打籃球的性格會更好一些，籃球有直接身體對抗，你來我往，很男人，而排球呢，中間隔著一張網(wǎng)，你打過來我打過去，看起來熱鬧，沒有直接的身體接觸，因此相比較而言，打排球的男生便可能會娘。

從相貌上看，打排球的男生連青春痘都要少一些，女生們背后議論，嘴上都說更喜歡打籃球的男生，更喜歡有男人味的男生，說歸說，還是喜歡長得干凈的男生，喜歡小白臉，喜歡小帥哥。她們很難抵抗陸良朋的追求，關(guān)于他，最能夠招來仇恨和眾怒，就是把能泡的女生，基本上都泡了。這話究竟是自己吹噓，還是別人亂說，無法考證，只是客觀上提高了他的知名度。都知道他喜歡吹牛，也敢吹牛，反正男女之間的恩怨，從來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同學(xué)們一起聊天，男生有男生話題，女生有女生話題。說到陸良朋，女生起碼在嘴上都是恨。男生是又恨又羨慕，無論嘴上還是心里，都是恨和羨慕。

在校期間，陸良朋與盛戎很少打交道，雖然是一個班的同學(xué)，兩人并不熟悉，完全兩路人，兩股道上跑的車。陸良朋學(xué)習(xí)成績差得驚人，考試不及格是經(jīng)常，作弊是必須，最后能畢業(yè)也是絕對困難。除了打排球，打魔獸Dota，泡妞，他這人實在乏善可陳。身上只有缺點，缺點之外，仍然還是缺點。陸良朋的畢業(yè)論文，是孔欣煜在網(wǎng)上通過中間人找槍手幫他完成，當(dāng)時預(yù)付了定金，拿到槍手論文，陸良朋竟然打算賴掉后面?zhèn)蚪?，結(jié)果中間人大怒，威脅孔欣煜，如果不懲罰性地加倍付款，便要爆料，便要向陸良朋所在的學(xué)校檢舉揭發(fā)。

自從有了陸良朋的那次電話，盛戎開始感覺到孔欣煜正在變化，十分明顯的變化。不再像過去那樣活躍，不再動不動就說笑。她的神經(jīng)質(zhì)仿佛也在好轉(zhuǎn)，盛戎記得那天上了飛機，孔欣煜開始一個勁兒地喊肚子疼，每次要來例假，她都會這樣，會有很強烈的痛經(jīng)反應(yīng)。事實上，已經(jīng)疼了半天，去機場的路上就一陣陣難受，上飛機后，安定下來，反應(yīng)更加厲害。突然想到身邊沒有衛(wèi)生巾，便關(guān)照盛戎，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幫她去買。她完全是把盛戎當(dāng)作自己的閨蜜，根本沒想到他一個男人，去買這玩意兒合適不合適。

陸良朋沒有再打電話過來，沒有再給孔欣煜打電話。孔欣煜也沒有再打電話過去，接下來，好像沒發(fā)生過什么事兒一樣，孔欣煜也從來不提陸良朋。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一切似乎都已過去，一切都開始變得平靜，風(fēng)平浪靜，都變得很正常。有變化的反而是盛戎，自從男扮女裝去見孔爸，他對自己成功地扮演女孩子，越來越有信心，越來越有興趣。盛戎開始留長發(fā)，畫眉毛，涂指甲，動不動就跟孔欣煜分析研究，怎么化妝更好看，怎么打扮更有女孩子味。

孔欣煜警告盛戎：“你現(xiàn)在真的很變態(tài)?！?/p>

孔欣煜說：“你現(xiàn)在越來越變態(tài)?！?/p>

盛戎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知道這個變化不太好，不太妙，可是也很難控制這種欲望。有些事情真說不清楚，有時候，越是想說清楚，越不清楚。盛戎告訴孔欣煜，他小時候一直覺得自己可能是個女孩子，他母親喜歡女兒，一直把他當(dāng)女孩子養(yǎng)。這顯然不是個事實，作為獨生子女的一代，他可能自小就沒有太強的性別意識，但是小時候，盛戎并沒有覺得自己是女孩，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女孩。

故事總是被人講出來的，盛戎開始跟孔欣煜編造故事，他說小時候，母親帶他去女子公共浴室洗澡，很漂亮的一個浴室，突然有一群赤身裸體的女子向他沖了過來，指責(zé)他—個男孩子，不應(yīng)該跑到這地方來。盛戎說可能就是這個緣故，可能就是因為這一次經(jīng)歷，被嚇著了，被嚇壞了，被嚇得不知所措?？赡苷菑哪莻€時候開始，他的潛意識里，就希望自己是個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他就和別人—樣，就不會被指責(zé)。事實上，這個故事完全是編造，它源于盛戎母親的一段講述，而她險恰就是那群赤條條裸著身體指責(zé)小男孩的女人之一。

如果非要說出一些因果關(guān)系，盛戎確實在夢中遭遇過類似情景，這和他的第一次夢遺有關(guān)。冤不一定有頭，債也不一定有主，非要說出一二三四，盛戎只能說自己不遇到孔欣煜，可能就不會有后來的變化。是孔欣煜幫他買了長發(fā)，是孔欣煜讓他男扮女裝，是孔欣煜為他涂脂抹粉，歸根結(jié)底一句話，孔欣煜改變了他，他已經(jīng)被她改變?？仔漓系淖畛踉竿陀行┠涿?，她希望他們之間只是一種閨蜜關(guān)系，于是天遂人愿，真的發(fā)展成了好閨蜜。

孔欣煜帶著男扮女裝的盛戎逛大街，帶著他去打耳洞，做美容。一開始完全是為了好玩，到后來，到后來就是真的好玩。習(xí)慣成了自然，越玩越嗨，越玩越開心，整日沉浸在一種別樣的兩人世界里。所有這一切，都只是在陸良朋的突然出現(xiàn)之后，才再一次地發(fā)生了改變。這一次改變很戲劇化，大家都沒有預(yù)料到，沒有想到接下來會那樣發(fā)展。

陸良朋的突然出現(xiàn)，就和那天突如其來的電話一樣，事先并沒有一點點預(yù)兆，說來就來。戰(zhàn)斗說打響就打響了，他突然出現(xiàn)在盛戎和孔欣煜所居住的城市，剛開始還很平靜，陸良朋找了家小旅館住下，悄悄地給孔欣煜打電話，約她在當(dāng)?shù)氐囊患铱系禄娒?。于是這兩個人就偷偷地見了面，瞞著盛戎，一開始也沒什么，大家好像都很理智。孔欣煜尤其冷靜，陸良朋試探地問她，說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他如果知道我們見面，會怎么樣。

孔欣煜說：“他會打得你鼻青臉腫?！?/p>

陸良朋說：“那好，就讓他把我打得鼻青臉腫好了，我不就是來討打嗎?！?/p>

“我男朋友正好沒地方施展拳腳……”

“他干什么的？”

“放高利貸的。”

“你怎么會找了個放高利貸的？”

“我需要有個能保護我的人，不行嗎？放高利貸的又怎么了，我告訴你陸良朋，千萬別小瞧了販夫走卒之徒，千萬別小瞧了引車賣漿之流，我看他們一點也不比你差勁?！?/p>

陸良朋開始無語，不吭聲，他自恃體育好，喜歡運動，又長得人高馬大，常常不把別的男人放眼里。孔欣煜這一番話，讓他開始感覺到了危險，不是完全相信，又不能不相信。他知道孔欣煜這個人喜歡走極端，不要說結(jié)交了一個放高利貸的，就是傍上一個黑社會老大，也完全可能?？仔漓蠈儆谀欠N不怕事的女孩，當(dāng)年他們在一起交往，有很多麻煩事，最后都是她出面才擺平。

眼見陸良朋被自己嚇住了，孔欣煜有些得意，又忍不住失望。她擔(dān)心他真被嚇尿了，嚇厥了，弄得什么都不敢說，什么都不敢做?？仔漓现狸懥寂筮@個人是不折不扣的渣，她太熟悉他的品性，一向都是欺軟怕硬，標(biāo)準(zhǔn)的銀樣鑷槍頭。今天這個場面，眼下的這一幕戲，孔欣煜在心中盼了許久，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期待，好不容易才實現(xiàn)，好不容易才夢想成真。千萬不能因為她開的一個小小玩笑，弄假成真，最后把他給嚇跑了。

接下來故事不太復(fù)雜，沒事沒事，終于開始有事，盛戎發(fā)現(xiàn)孔欣煜失蹤了，突然人就沒了影子，突然就沒有了她的任何消息。打電話不接，發(fā)微信不回。最后索性連手機都關(guān)掉了。自從與她結(jié)識，還沒有真正分開過，發(fā)生這樣的狀況，這還是第一次。真是匪夷所思，盛戎開始為孔欣煜的安危擔(dān)心，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報警，畢竟他們所在的這個城市治安，并不是特別好。

“如果再沒有你的消息，我可就要報警了?！?/p>

盛戎又發(fā)微信，又發(fā)短消息，說如果再沒有回音，就打算報警，真的要報警了，他說他是真的著急，真著急，越想越怕，越怕越急。就在這時候，孔欣煜回了微信，說你報什么警，有毛病是不是，我挺好，沒事，沒事，無非就是想一個人安靜幾天?？跉庵兴坪鹾懿荒蜔?，有一點不高興，盛戎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高興，為什么不耐煩，想自己好像也沒有得罪過她，干嗎要不高興呢，干嗎要一個人安靜幾天。因為想不明白，他立刻又撥打她的手機，這次通了，只撂過來一句話：

“煩不煩呀，跟你說了，我想一個人安靜幾天?！?/p>

接著，又補了一句：

“我沒事?！?/p>

孔欣煜雖然說她沒事，盛戎心里還是放不下。她的電話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這個肯定不太正常。三天以后，盛戎接到一條孔欣煜的微信，說要跟他長談一次，把有些話說說清楚。微信有點沒頭沒腦，盛戎打電話過去，還是關(guān)機。盛戎完全沒有頭緒，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這是玩的什么花樣。只好繼續(xù)等待，等孔欣煜的電話。直到過了一個星期，才又一次收到她的微信：

“現(xiàn)在方便說話嗎？”

盛戎看見微信，立刻回復(fù)過去：

“方便?！?/p>

于是電話打過來了，孔欣煜開口第一句就是：

“不好意思，這些天我和陸良朋在一起?！?/p>

盛戎沒覺得太意外，想到過這種可能性，只是沒想到果然如此。

接下來，孔欣煜告訴盛戎，此時此刻她是一個人，陸良朋并不在自己身邊，有些話，現(xiàn)在說起來比較方便。說陸良朋已知道她和盛戎的關(guān)系，知道她和盛戎住在一起。孔欣煜嗓子有些沙啞，她說陸良朋很生氣，因為他說沒想到，自己的女友竟然被他一個同學(xué)給睡了，他的同學(xué)竟然把他女友給睡了。孔欣煜說陸良朋表示，一定要盛戎親自給他道歉，并且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跟孔欣煜往來。陸良朋說盛戎必須當(dāng)面道歉，當(dāng)面說對不起，當(dāng)面賭咒發(fā)誓，要發(fā)毒誓。

孔欣煜說很可能大家必須要見個面，把話說說清楚，真要見面，盛戎必須還要先答應(yīng)幾個條件，答應(yīng)了她的條件才能見面?？仔漓系臈l件不僅苛刻，而且荒唐，她要盛戎承認(rèn)自己是個同性戀，因為她已跟陸良朋說了，說盛戎是個gay，她很抱歉，說她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這么說，這么說對他可能是個傷害，可是她已經(jīng)說了，說了就很難再改口。說她告訴陸良朋，她和盛戎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閨蜜，只是非常好非常親密的閨蜜?？仔漓辖忉屨f，她當(dāng)初不過是隨口這么一說，只是頭腦發(fā)熱，為了好玩，為了哄他，沒想到陸良朋當(dāng)真了。

盛戎的腦子里有些亂，有些混亂，非常地混亂，前幾秒還是這樣，很快又是那樣。他并不害怕跟陸良朋見面，天要下雨娘要嫁，有些事是躲不了的，也用不著躲，見面就見面吧，又能怎么樣。只是想不太明白，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是以什么樣的身份，以什么樣的打扮，與陸良朋面對面。只是覺得有刀子在胸口狠狠地捅了一下，知道會很疼痛，可是暫時還沒覺得，麻木了，感覺不到。

盛戎一直在聽孔欣煜說，終于撈著機會可以說話：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呢？”

孔欣煜說：

“我也不太知道，我不知道?！?/p>

話說到這，說不下去，都卡殼了，就僵持在那里，沒辦法再往下說。雙方都不知道該怎么往下繼續(xù)，好像怎么說也不合適。過了一會兒，孔欣煜說盛戎你聽明白了嗎，盛戎想了想，回答說聽明白了，然后立刻又改口，說他還不是太明白?，F(xiàn)在只知道陸良朋來了，只知道陸良朋很生氣，只知道孔欣煜和他在一起已經(jīng)好幾天了，只知道她希望他說自己與她只是閨蜜?？仔漓险f對呀，我就是這個意思。盛戎反問了一句，就這個意思，這個意思有意思嗎，你覺得很有意思是不是。盛戎說你是不是覺得別人都是枚棋子，在你眼睛里，別人就是棋子，我就是枚棋子，你想怎么擺，你想怎么放，都可以，是不是這樣。孔欣煜被問得啞口無言，說其實我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

盛戎說：“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孔欣煜還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許多事大家都還沒想明白，也想不太明白。孔欣煜說我也知道自己不對，我確實做得不對，我確實做得不好，我不應(yīng)該這樣。她說我知道你會很生氣，知道你會不高興?？墒俏乙膊恢朗聭?yīng)該怎么處理，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辦呢，也許怎么處理都不對，都不應(yīng)該，都是錯的。我跟陸良朋說了，我說你走吧，永遠(yuǎn)不要再來，永遠(yuǎn)不要，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就這么離去。陸良朋說他一定要見你一面，他還說非要讓你當(dāng)面道歉，你知道，他就是這么個不講理的人。

盛戎陰沉著臉，一句一頓地說：

“孔欣煜你想想，我會道歉嗎，我能道歉嗎，我憑什么？”

“我也是這么跟他說的，”孔欣煜嘆了一口氣，滿是歉意地說，“我就是這么跟他說的，我說人家盛戎為什么要跟你道歉，為什么？”

12

盛戎收拾好行李，做好了離開的打算。一個行李箱就放在門口，里面裝著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必須要帶走的東西。這箱子還是孔欣煜考上研究生后買的，當(dāng)時盛戎很興奮，決定勇敢地追隨孔欣煜，跟她一起奔赴那個面朝大海的城市，開始一種全新生活。對盛戎來說，這種開始非常刺激，非常有意義?，F(xiàn)在，又被迫選擇了離開，盛戎在電話里告訴孔欣煜，自己可以選擇離開，自己可以放棄眼下的生活，但是絕不可能向陸良朋道歉。盛戎不是要強的人，但是，在這一點上，不可能有所讓步。

孔欣煜帶著哭腔，說你用不著道歉了，你根本不用道歉，只要在他面前發(fā)誓，再也不和我聯(lián)系就行?？仔漓险f陸良朋現(xiàn)在已經(jīng)讓步，他不會再強迫你道歉，不會再有什么過分的要求，你只要跟他說以后不會再跟我見面。盛戎說我可以對你發(fā)誓，我可以對你這么說，要我跟他這么說，這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也休想得到，休想。

三個人最后還是見了面，本來只想電話里說一聲，然后不辭而別，盛戎不想看到陸良朋，不想再見他。正猶豫著，孔欣煜竟然把陸良朋帶回來了，這時候，想躲也躲不開。盛戎并不害怕見到他，只是不想再看到陸良朋的嘴臉，只是覺得兩人這么突然見面，會非常尷尬，非常沒意思。這一天，為了離家出走，盛戎故意讓自己的打扮顯得很中性，很平常，讓別人一眼看上去，覺得這人是男的也可以，覺得這人是女的也可以。

果然陸良朋見了盛戎，第一句話就是：

“喂，我說你他媽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p>

盛戎氣鼓鼓地還了一句：

“你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

陸良朋笑了，不冷不熱地說：“我也就是隨便一問，你不說就拉倒，我就不應(yīng)該問的。”

盛戎說別跟我說這個那個，我也不想跟你說這個那個？我都懶得理你，懶得理睬你這樣的人。陸良朋說你以為我想理你，我想理睬你這樣的人？盛戎不愿意拌嘴，說你只要問問孔欣煜，她到底愿意跟誰，她到底想選擇誰。她如果決定要跟你，她要是選擇你，我立馬就走，二話不說，立馬走人，再也不會回來。她要是想跟我，如果她要選擇我，那么廢話少說，你滾蛋，立刻滾蛋，你也不用再回來了。

陸良朋說：“這叫什么事，搞得跟真的一樣，就我們倆，爭一個女人，爭一個孔欣煜，你也配？”

盛戎說：“我不配，你更不配?！?/p>

陸良朋說：“這話應(yīng)該由我來說，是我不配，可是你更不配。你才不配呢，老同學(xué)你知道吧，是你不配，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你說說看，你憑什么喜歡她，憑什么喜歡她孔欣煜，你是他媽真的不配！”

孔欣煜在一旁一直不說話，她的表情有些凝重，很痛苦，好像是十分地不愿讓盛戎就這么離開。盛戎要讓她做選擇，她覺得自己沒辦法做選擇，她沒辦法當(dāng)著他們兩個人的面做決定。決定其實已經(jīng)有了，選擇其實也已經(jīng)選擇好了，肯定會有一個人要走開，這個人是誰，究竟誰應(yīng)該離開，明人不說暗話，響鼓不要重槌，答案早就有了，大家心里都明白，都已經(jīng)明白了。

盛戎不想跟陸良朋多說，跟他糾纏毫無意義，純粹浪費唾沫，可是忍不住你來我往，還是拌了好幾句嘴。孔欣煜聽不下去，說我們能不能好好地說話，大家能不能像朋友一樣，像好朋友那樣，心平氣和地說話。陸良朋帶著諷刺說了一句，這個我還真的很難做到，你讓我跟這么一個不男不女的東西，怎么去做朋友，怎么好好說話?？仔漓媳惆崖曇籼岣吡?，有些生氣地指責(zé)，說陸良朋你文明一些好不好，別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別得寸進尺，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又是什么東西，你再這么說話，我真會跟你急的，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好好說話，你不能這樣。

陸良朋說：“好吧，就算是我不對，都是我不對，我說的都不是他媽的人話?？丛诖蠹沂峭瑢W(xué)的面上，盛戎你呢，也不用跟我計較了，大人不計小人過，不用跟我生什么氣，我這人就這樣，就這么差勁，就是個人渣，誰都知道的，誰跟我生氣，都不值得?！?/p>

孔欣煜補充了一句：“確實不值得?！?/p>

孔欣煜十分誠懇地說：“盛戎我知道你要走，你真要走，我不攔你，也攔不住你。我知道你對我好，和陸良朋這個狗東西相比，你才是真的對我好，你才是真愛我，真的，我這是在跟你說真話。你為人絕對比他好，好太多了。現(xiàn)在，既然大家不得不分開，不得不告別，為什么我們不能先找個小館子，先吃一頓，喝一次告別酒，或者大家干脆去吃一次火鍋算了?！?/p>

陸良朋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非常不錯，因為他肚子還真是覺得有點餓。俗話說了，天下的事，沒有一頓飯不能解決的。人是鐵飯是鋼，說一千道一萬，這飯還是總歸要吃，上館子，吃火鍋，叫外賣，都可以。陸良朋說我這人只要有的吃，也不講究，都行，都可以，反正最后不管是誰離開，孔欣煜這個主意挺好，我們先吃飽了飯再說，我舉雙手贊成，大家沒必要餓著肚子說話。

最后還真就叫了外賣，是火鍋，是最新流行的韓國部隊火鍋，用盛戎的手機刷的支付寶。很快大包小包地送過來了，有特制的韓國辣醬，番茄醬，方便面，南瓜片和萵筍片，魚豆腐凍豆腐，蒿子稈，油豆皮，千葉豆腐，西葫蘆和黃豆芽，一大包鮮蝦和肥牛，鵪鶉蛋，甜不辣，金針菇和平菇，火腿腸，當(dāng)然，還有加了份的辣白菜。柜子里拿出電火鍋，插上電源，不一會兒就可以開吃，這之前，孔欣煜大約也跟陸良朋介紹過，她和盛戎已吃過好幾次，感覺很不錯，既方便，又經(jīng)濟實惠。

從頭到尾，陸良朋一直都是在吃，一直在喊好吃?？仔漓弦渤缘猛ο悖吹贸?，這兩個人都有些餓，胃口好極了。當(dāng)然更可能是故意裝作不在乎，裝作無所謂，以此來掩飾他們內(nèi)心的不安。盛戎基本上沒吃，手上也拿了一雙筷子，看陸良朋吃，看孔欣煜吃，完全像個局外人，覺得自己現(xiàn)在很像擱在門口的那個行李箱，腳上已經(jīng)安裝好了輪，子，隨時隨地會被人推走。吃到差不多的時候，盛戎將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放，對孔欣煜說自己要走了，希望她好自為之，希望他們能過得幸福。

孔欣煜舉著筷子沖了過來，她呼喊著，就沖了過來，抱住了盛戎，先在盛戎耳朵根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然后就沿著腮幫子，一路親吻過去，最后咬住了對方的下嘴唇，輕輕地抿著。盛戎聞到了一股火腿腸的味道，味兒很大很強烈。

孔欣煜的手上還抓著筷子，她說：“我不想你走，真不想你走?！?/p>

盛戎說：“我也不想走，可我不能不走。”

“不走，不要走?！?/p>

孔欣煜終于把手中的筷子扔了，她緊緊抱住盛戎，非常親密地和他抱在一起。兩個人都依依不舍，孔欣煜抱著盛戎的腦袋痛哭起來，哭得十分傷心，越哭越傷心。先哭的是孔欣煜，她淚如雨下，一邊哭，一邊喃喃自語，喊著“對不起，對不起，真的是對不起”。盛戎受她影響，也開始有點忍不住，眼淚嘩啦啦就流了下來。

匿名用戶回復(fù)@朵兒1973：

干嗎辭了，小鮮肉不嘗個鮮

@朵兒1973回復(fù)匿名用戶：

不想讓自己做出什么后悔的事

@游擊健兒回復(fù)@朵兒1973：

哈哈，已經(jīng)后悔了

G先生給我打了電話，說車已經(jīng)停好了，他正在走過來。這時候，我坐的位置對著門口，一抬頭，看見他正走進來，正在東張西望，就對他揮揮手。

一坐下來，G先生就問我想好了沒有，是不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他這是在問我，是不是已經(jīng)做好了去他公司的準(zhǔn)備。

我說準(zhǔn)備好了。

我說我可能會讓他失望。

他說不會的，他說我不會讓他失望。

我知道G先生并不是看中我的業(yè)務(wù)能力，他有興趣的是我這個人，他顯然是喜歡我。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實際上，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怎么樣都行，跟K分開以后，我成了一葉浮萍，最后會漂到哪去，埋沒或是沉淪，已經(jīng)不太重要。我在電話里告訴K，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她好像是真的相信，說你能好就好，你能好我就放心了。我也問她，她過得好不好，她也回答說很好，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是過得不好，我能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她的不稱心如意，我能感到她不快樂，很不快樂，就跟我現(xiàn)在一樣。

G先生注意到了我眼眶中的淚水，他問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為什么要流眼淚。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本來就有點傷心，有點不痛快，被他一問，更傷心了，更不痛快。他伸出手來，輕輕地為我擦淚，這一擦，我突然覺得忍不住，真的沒辦法再忍住，頓時淚如雨下。

我想起那次與K和L的分手，我獨自離開，在那個公共汽車站，下著瓢潑大雨，車站頂篷是透明的，雨水嘩嘩地流著，我覺得玻璃上流淌的都是我的眼淚。人生有時候，能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也是挺不錯的事情。

我因為忍不住，就又痛痛快快地哭起來。

畢竟這是在公共場所，G先生有些尷尬，我也開始覺得很不好意思，必須趕快收住，不能在這里哭泣，不應(yīng)該在這哭泣。

引用45樓@社會閑散人士發(fā)表的：

怎么老不更新，已經(jīng)好幾天過去

引用47樓@小魚兒發(fā)表的：

爛尾了，編不下去了

引用55樓@我不是個壞女人發(fā)表的：

樓主加油?。。?/p>

引用70樓@朵兒1973發(fā)表的：

W的故事怎么發(fā)展，等待中

又是一個多月沒更新了，真快成為爛尾樓。今天正好有空，再過來搬幾塊磚頭。

先給大家做一個選擇題，說是一場大災(zāi)難就要來臨，有三個人正處于危險之中。這時候，一個男人恰巧駕車經(jīng)過，他所面臨的選擇是，可以從三個人中，帶走一個人，被帶走這個人可以有生存的機會，也就是說，他只可以拯救其中一個人。這三個人中，一個是他最愛的女人，一個是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朋友，還有一個是年紀(jì)很大又體弱多病的老人?，F(xiàn)在問題是，無論他選擇誰，無論是帶走哪一位，都意味著對另外兩個人的背叛，他是選擇背叛愛情，還是背叛友情，還是放棄那位老人，因為老人最沒有能力保護自己。

據(jù)說這是一家著名公司招聘高層管理人員時的選擇題，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有問題。我先不說出答案，答案以后再公布。

今天要跟大家說的是什么呢，是去G先生公司后的事，那天談話之后，第二天我就去G先生的公司上班了。公司人不多，效益好像還不錯，大家對工資收入也還滿意，畢竟現(xiàn)在很多企業(yè)的經(jīng)濟效益都非常不好。

在G先生公司上班差不多有十天吧，G先生說他太太聽說公司新進了員工，要請新員工吃飯。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猶豫，怕我會拒絕。可是我沒有猶豫，我一口就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得大干脆，以至于G先生也感到有些意外，說太好了，我這就給我太太說，我這就給她打電話。

這個電話打得有點尷尬，好像他在說謊，在編造理由，既然是太太主動要請客，干嗎還要電話匯報呢。

下班以后，G先生開車載我去他家，一路上，大家好像無話可說，快到他家時，他說了一句，我太太也不是每一位新員工都請吃飯，待會兒到了我家，你千萬不要說漏了嘴，不要說聽說你會宴請每一位新員工，我只不過是隨口一說的。

G太太是個很耐看的中年婦女，說她耐看，因為她的相貌雖然普通，但細(xì)看起來，很有女人味，個子不高不矮，皮膚不白不黑，不胖不瘦，說話帶著一口廣東腔。從頭至尾，她都好像沒有正眼看過我。

不會跟你們仔細(xì)講述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不會把它說出來。一切都是有點意想不到，是那么不可思議，但是，也很正常。天底下什么樣的事都會有，都會發(fā)生，有些事不說大家也明白，如果不明白，說了也還是不明白。我答應(yīng)了要去G先生家，就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無論會怎么樣，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準(zhǔn)備坦然面對。

事后，G先生夫婦很滿意。

下面回復(fù)@朵兒1973：

W的故事也是我不想說的，她這人很過分，很瘋狂。時間過去很久了，這是我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往事。畢竟我那時候還是個二年級的大學(xué)生，一點社會經(jīng)驗都沒有，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她。

W當(dāng)時不是一個人找到我們學(xué)校來的，她還帶著她的老公。她把她老公帶來了，來了以后，也不多說什么，要求跟他們走。我還是怕學(xué)校知道這事，便老老實實地跟他們走了。

跟他們一起去了一家小的快捷旅館，那男的說，我們今天有話要談。他是練過拳擊的，身體很壯實。進了房間以后，W就關(guān)照那個男的，就關(guān)照她的老公，說幫我好好地收拾他，你不能放過他，不能讓他白睡了你的老婆，你的那個拳也不能白練。

W說完就走了，臨走前，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記得W曾經(jīng)說過，她老公是海員，經(jīng)常出國，說他是個嫉妒狂，如果事情敗露，會殺了我們。

我當(dāng)時真的是害怕，W的那惡狠狠的一眼，讓我不寒而栗，讓我寒毛直豎。房間里現(xiàn)在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那男的手臂上竟然還文了一個虎頭，就像電影上玩黑社會的馬仔，他說那我們就練練吧，我是練拳的，我比你厲害，我不欺負(fù)你，這樣，你先來，你打我三拳，我呢，還你一拳。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很丟臉地哭了，真的哭了，是嚇哭了。他說你這細(xì)皮嫩肉的，真是不禁我打，就你這小身板，我都不知道我這拳頭應(yīng)該往哪掄。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那樣的人。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我甚至都不了解什么是同性戀，根本就不懂，不知道什么是gay，什么是同志，更不知道什么是攻，什么是受。我也沒想到他后來也會喜歡我，也會很在乎我，沒想到他會那么恨自己的老婆，他根本就不在乎W，根本在心目中就沒有W的位置，他們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

我沒想到我們之間會有那樣的故事，如果說女人讓他沒什么感覺，那么W對于他來說，就純粹是個擺設(shè)，是個幌子，就是內(nèi)心深處的一份討厭。

他說他第一眼就看上我了，就喜歡我了。他對我比他老婆對我更好，W只是利用我，他是真心地喜歡我。

他看上去很粗暴，其實內(nèi)心非常溫柔。

我當(dāng)時以為他只是氣瘋了，只是想羞辱我，想讓我難堪，想讓我難受。唉，這種事真是沒辦法說出口，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會那樣，你不可能會想到，實在是太讓人感到屈辱了，天底下不會再有比這更羞辱人的事，真的是讓人太痛苦了，真的是很難堪，真的是很難受，太疼了，太疼，當(dāng)時我是連死的心都有，我寧愿他狠狠地打我?guī)兹?/p>

今天先寫到這，回頭看了一下，前面跟大家說過的選擇題，最佳答案還沒有公布，現(xiàn)在把它說出來，最佳答案：把車鑰匙交給對自己有恩的那位男士，讓他開車帶老人離開，然后自己與心愛的女人留下，等待災(zāi)難降臨，他們選擇一起面對，生死與共，福禍同享。這才是人生最圓滿的結(jié)局。我覺得這個答案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留下，不管這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最圓滿的最佳答案。

14

很快，新學(xué)期已經(jīng)到了，易蓉蓉又一次來到這個海邊城市，來到孔欣煜所在的學(xué)校，履行自己的教學(xué)課程。由于此前一直都與盛戎有聯(lián)系，因此，易蓉蓉入住學(xué)校當(dāng)天，盛戎就迫不及待地趕過來看望。半年過去了，盛戎并沒太多變化，還是女性打扮，還是亞麻色的頭發(fā)。雖然在心目中，易蓉蓉將盛戎定位成一個有著易裝癖的男性，可是一看到盛戎，看著盛戎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她仍然會產(chǎn)生疑惑，仍然不太相信，仍然懷疑盛戎所說的這一切，都是編造的，都是胡說八道。

盛戎看上去完全像個女人，就應(yīng)該是個女人。易蓉蓉在中文系讀本科，古典文學(xué)的老先生講解納蘭性德詩詞，說這個清代詩人的詞最大特點，是全詩你不一定會記住，但是總會有那么一兩句，讓人永遠(yuǎn)難忘，譬如“興亡滿眼，舊時明月”，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見”，又譬如“一片傷心畫不成”?？吹绞⑷?，易蓉蓉會情不自禁聯(lián)想到納蘭性德的名句，想到中文系老先生說起這位詩人的表情，想起他當(dāng)時怎么著重解釋“泣盡風(fēng)檐夜雨鈴”的意境。

盛戎告訴易蓉蓉，說自己和G先生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真實的，可信度起碼可以達(dá)到九成。盛戎告訴她，自己其實很快就離開了G先生的公司，離開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G先生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這種事讓別人知道了畢竟不好。G先生幫盛戎找了個拿干薪的地方，不用去上班，在家操作電腦就可以。這樣，大家來往更方便，兩人都覺得挺好，盛戎成了滿足G先生特殊需要的人。反正你情我愿，雙方都不吃虧，盛戎現(xiàn)在也很需要這份收入，為什么呢，因為這個錢可以用來貼補自己和孔欣煜的生活，接下來，即將生孩子的孔欣煜會越來越需要錢。

孔欣煜與陸良朋早已分手了，易蓉蓉上次在這個城市的時候，這兩個人就已經(jīng)斷絕了關(guān)系。盛戎又一次地和孔欣煜生活在一起，事實上，自從盛戎與他們分開以后，孔欣煜和陸良朋的關(guān)系很快就變得不堪，變得越來越糟糕，越來越水火不容。不是冤家不聚頭，孔欣煜和陸良朋總是沒完沒了地吵架，一次次上演分手的鬧劇。分了合，合了分，有一段日子，經(jīng)常會接到孔欣煜電話，讓盛戎過去幫忙調(diào)解，處理矛盾。漸漸地，陸良朋對盛戎也沒了什么敵意，他們之間竟然也能保持一種非常特殊的和諧關(guān)系。

盛戎告訴易蓉蓉，自己其實一點也不記恨陸良朋，從來也沒有真正地恨過他。只要陸良朋愿意，只要孔欣煜愿意，只要大家愿意，只要大家不在乎，盛戎完全可以接受三個人生活在一起。為什么不能三個人一起生活呢，陸良朋曾經(jīng)不無幽默地告訴盛戎，說我他媽實在是不好那一口，要不然，我干脆跟你一起過算了，你知道，你有時候比孔欣煜更有女人味，你真要是個女人就好了，我覺得我都有點喜歡你了，這個孔欣煜，我是真受不了她。

陸良朋說：“是真的受不了！”

陸良朋又說：“我寧愿她能像你這樣，脾氣好一點，溫柔一點，不要鬧，不男不女也沒關(guān)系。”

盡管從未見過陸良朋，通過盛戎的描述，易蓉蓉對這個人，好像也已經(jīng)很熟悉，他的形象總是在她腦海里飄過來飄過去。盛戎告訴易蓉蓉，雖然陸良朋逃走了，事實上，真正忍受不了對方的，還是孔欣煜。陸良朋這種人，說白了，他就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小男人。這種人最無能而且最無用，永遠(yuǎn)都處在人生不得意之中，永遠(yuǎn)都是牢騷滿腹，永遠(yuǎn)都會覺得這個社會最對不起的那人，無疑就應(yīng)該是他。找不到一份正式的工作，或者說從來就沒認(rèn)真地找過一份工作。不是紈绔子弟出身，卻有著一身紈绔子弟的壞毛病，少爺?shù)钠猓痈绲幕ㄤN，窮漢的命，一方面掙不到什么錢，另一方面，又一直不拿錢當(dāng)錢。

當(dāng)天晚上，盛戎執(zhí)意要為易蓉蓉接風(fēng)，說一起去吃晚飯，說孔欣煜也會過來，我們就在學(xué)校食堂吃。到時間，孔欣煜真來了，挺著個大肚子，與上次見面相比，人明顯胖了許多，頭發(fā)也剪短了。一起去學(xué)校食堂，還是有一段路要走，天正在黑下來，盛戎一路很細(xì)心地照應(yīng)，生怕會有人迎面跑過來，無意中撞到孔欣煜。易蓉蓉看盛戎這么小心翼翼，問孔欣煜預(yù)產(chǎn)期是什么時候，盛戎急著代她回答了，說還有一個多月，很快就要生了?？仔漓细嬖V易蓉蓉B超結(jié)果，是一個女孩，她說自己喜歡女孩，女孩好。

盛戎說：“對，我們喜歡女孩，不喜歡男孩?！?/p>

“做B超的時候，我問醫(yī)生，是男孩還是女孩？”孔欣煜笑著作補充，“醫(yī)生先是不肯說，我就說我喜歡女孩，我真的喜歡女孩，我希望是女孩，結(jié)果那個醫(yī)生就脫口而出了，告訴我：‘那好，你真想知道，恭喜你，確實是女孩?！?/p>

孔欣煜到來之前，盛戎跟易蓉蓉提前打過招呼，讓她千萬不要提起陸良朋，因為孔欣煜最不愿意別人在她面前說到他。沒想到孔欣煜自己接下來會主動提及，說我們就是喜歡女孩，男孩子有什么好的，長大了肯定會跟他那爹一樣，成為一個壞壞的渣男。她這么一說，易蓉蓉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盛戎，盛戎也正好對她看，結(jié)果就是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孔欣煜說你們笑什么，本來就是這樣，陸良朋他就是個人渣，他這人就是一坨狗屎。

促成陸良朋與孔欣煜分手的直接原因，是孔欣煜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雖然一直都采取措施，還是出了意外?？仔漓显?jīng)流過一次產(chǎn)，這次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建議保留孩子，并且暗示，年輕女性多次流產(chǎn)，很有可能會影響以后的生育。因此她突然很想要這個孩子，與陸良朋討論，一言不合，兩人便吵起來，嗓門兒便大了。越吵越厲害，越說越難聽，說到臨了，陸良朋強詞奪理，說我們既然是避孕的，已采取了措施，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這說明很可能會有問題。

孔欣煜無話可說，氣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便問他，說你覺得會是什么問題呢。陸良朋氣呼呼地來了一句，說有什么問題，這個就要問你了?？仔漓洗笈f陸良朋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吧，孩子不是你的，是我跟別人的。陸良朋連忙辯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有說?？仔漓险f你確實是沒有說，我只是替你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我這是在幫你說呢，你要有種，就應(yīng)該自己說出來。這時候，陸良朋大約已產(chǎn)生了要逃離的念頭，他突然住了口，不再跟孔欣煜斗嘴，隨她說什么都不吭聲。

接下來，孔欣煜以為自己是吵贏了，暗自還有點得意。她本來是個不打算結(jié)婚的人，不折不扣的新女性，最欣賞不婚主義，因為肚子有了孩子，明知道陸良朋不可能是個合格的父親，明知道他為人很差勁，很人渣，非常渣，現(xiàn)在卻開始有些動搖了，心里就想，男人是不是做了父親會不一樣，會改正自己的臭毛病。不管怎么說，孔欣煜還在讀書，研究生讀書期間，是允許結(jié)婚的，一個女研究生如果是未婚媽媽，多少有點不合適。結(jié)婚有結(jié)婚的好處，起碼生個孩子是名正言順。

沒想到陸良朋說跑就真的跑了，逃之夭夭，突然無影無蹤。他給盛戎發(fā)了一條很長的微信，在微信中，先老一套地又把自己痛罵了一頓，然后便是一本正經(jīng)地托孤，希望盛戎能夠幫他照顧孔欣煜肚子里的孩子。說著說著，話就不靠譜了，他說我真希望這個孩子是你的，當(dāng)然，說不定也真是你的，天底下的事都是可能的，為什么這個不可能呢。我知道自己這么想會很無聊，可是我陸良朋從來就是個無聊的人，無聊的人有些無聊的想法，這不是很正常嗎。陸良朋越說越來勁，越說越不像話，越說越無恥，為了給自己逃脫找個正當(dāng)?shù)睦碛?，他不僅暗示孔欣煜與盛戎有可能，還懷疑她與自己的導(dǎo)師汪教授有一腿。

盛戎告訴易蓉蓉，自己當(dāng)時將這條微信刪除了，幾乎是立刻就刪除。一個人在混賬的時候，什么樣的混賬話，都有可能說出來。盛戎不想讓孔欣煜看到這條微信，因為知道她看到會受不了?？仔漓鲜悄敲磹坳懥寂?，那么死心塌地，一次次地原諒他，縱容他，無論他有多壞，多么讓人不齒，孔欣煜還是會忘不了他，還是會接受他。甚至連他的逃跑也可以理解，可以原諒，人生就是這樣，越是傷害越是愛，越是愛越是傷害。

陸良朋最后能說出這樣的話，會找出這樣的理由和借口，實在是太瘋狂，實在是太沒有良心，實在是太沒有理智。盛戎為孔欣煜的癡心和癡情感到無奈，也為陸良朋的所作所為，感到傷心感到悲哀。這個可憐的家伙，為了逃避責(zé)任，竟然敢編造出這樣的理由，竟然會下作到要找這樣的借口。其實也不是真覺得陸良朋有多下作，盛戎與孔欣煜平時仿佛一對閨蜜，在背后一起議論陸良朋，經(jīng)常會用到“下作”這個詞，這個詞也完全不是貶義。有的人壞，是天生的，陸良朋就是這樣，他不這樣下作，就不是陸良朋。

陸良朋逃走的前一天，恰逢孔欣煜生日，他讓盛戎花錢準(zhǔn)備了一個冰淇淋蛋糕，為她慶生，并且祝福她腹中的胎兒。地點選擇在了海灘上，落日時分，一切都顯得十分浪漫，有情有調(diào)，用手機播放“祝你生日快樂”，點上了蠟燭，還一起在沙灘上跳舞，光著腳丫。陸良朋與孔欣煜跳，也和盛戎跳，在一起跳的時間最長的卻是盛戎和孔欣煜，一邊跳，陸良朋一邊沒心沒肺地為兩人錄像。盛戎告訴易蓉蓉，自己和孔欣煜做夢也沒想到，第二天陸良朋說消失就消失了。

易蓉蓉在給學(xué)生上課期間，孔欣煜的導(dǎo)師，那位汪教授，曾專門來聽過一次課。她感到有點意外，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過來，為什么要關(guān)心她的講課。傳說這位汪教授可能要升任人文學(xué)院的院長，他的年齡看上去應(yīng)該與易蓉蓉差不多，一本正經(jīng)道貌岸然，天氣很熱，仍然是西裝革履。從頭至尾，他都在偷偷地看手機，下課了，過來跟她討論，好像很認(rèn)真地聽了課似的。易蓉蓉對這位汪教授沒有絲毫好感，硬著頭皮跟他握手，微笑著跟他敷衍。

事實上，即使盛戎沒說過這位教授怎么騷擾孔欣煜，就算不知道任何的具體細(xì)節(jié)，易蓉蓉也能夠想象出他會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也能夠想象孔欣煜會怎么反抗，會怎么對付他。現(xiàn)如今的大學(xué)，風(fēng)氣越來越壞，為人師表早已成為一句笑話。近水樓臺先得月，校園里自以為有機可乘的衣冠禽獸多得很，孔欣煜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研究生，除了喜歡李白杜甫白居易，顯然對女權(quán)主義的研究，更有心得，更有體會。她對如何防范性騷擾、怎么對付色狼更有一套。盛戎告訴易蓉蓉，孔欣煜很有心機，手上攥著汪的把柄，她和陸良朋已為他錄了視頻，而且還有證據(jù)確鑿的微信截屏，如果在學(xué)業(yè)上敢有所刁難，便魚死網(wǎng)破，將他的丑聞公布于眾。

又是很快，半個月已經(jīng)過去，作為兼職教授，易蓉蓉在這個學(xué)校的課程，完成了一半。說好要請盛戎和孔欣煜吃一頓，孔欣煜倒也不太客氣，說我太想吃一頓燒烤了，易老師既然要請客，你就請我們吃燒烤吧。易蓉蓉一口答應(yīng)，說她帶了游泳衣，來的時候特地買了一件，人都到了海邊城市，總要到海里去游一次吧，總不能白來是不是。她說哪天你們先陪我一起游泳，然后我們挑個地方吃燒烤，地方你們挑，挑個好點的館子。

結(jié)果那天去海邊游泳，只有易蓉蓉一個人下了海，孔欣煜挺著大肚子不方便，盛戎當(dāng)然也不方便。海水略有些涼，易蓉蓉游了一會兒，多數(shù)時間都是穿著泳衣在沙灘上看風(fēng)景，看靚男和俊女。這個城市的風(fēng)氣顯然比較開放，有人在打沙灘排球，一對男女就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親吻，女的是比基尼，男的光膀子沙灘褲，光天化日之下，動作很大，尺度也有點過分，孔欣煜說她看見這兩人的手都已不太老實。

盛戎提醒孔欣煜不要亂看，易蓉蓉便笑了，說看看又怎么了，有人都敢做了，干嗎還不敢看。她的聲音有點大，那邊的兩個人受到干擾，也側(cè)過頭來，往這邊看。于是相互對看，盛戎還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目光就離開了，其他的幾位好像都不太在乎，你要看我，我也看你，大家都不受影響。比基尼女郎突然一個翻身，索性騎坐在沙灘褲男身上，繼續(xù)放肆地親熱。與比基尼女郎的泳衣相比，易蓉蓉的泳衣顯得保守了一些，不過穿在身上仍然很好看。

易蓉蓉說：“一個人游沒意思，我也不想再下海了，水還真有些涼。”

“易老師的身材保持得不錯，”孔欣煜摸了摸易蓉蓉的手臂，對盛戎說，“比我們年輕人還好，你看她的皮膚多光滑?！?/p>

孔欣煜不僅摸了易蓉蓉的手臂，還把手放在她裸露光滑的背上，繼續(xù)撫摸，而且讓盛戎也摸摸。盛戎便真的伸過手來，撫摸易蓉蓉的背，輕輕地?fù)崦?，非常地溫柔，不說話，不停止，撫摸面積也越來越大，越來越肆無忌憚。易蓉蓉頓時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很舒適，很刺激，或許剛游過泳，剛從海水里上來，她覺得有點冷，而身體又似乎正在迅速地?zé)崞饋恚陌档幕鹈缭谌紵?。盛戎的手仿佛帶有魔力，那是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干爽和濕潤，易蓉蓉想到了盛戎纖細(xì)的手指，想到了盛戎光滑白皙的手臂，想到盛戎那雙動輒淚汪汪的眼睛。想到了《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想到了寶玉的一塵不染，也想到了寶玉與秦可卿的關(guān)系，與襲人的關(guān)系，與男孩子秦鐘的關(guān)系。一時間，易蓉蓉想到了許多，想到了太多，她甚至想到前不久剛看過的一部外國電影《阿黛爾的生活》，說的是女同性戀的故事。

故事從來都是不重要，或者干脆說吧，盛戎究竟是男是女也不重要。或許懷孕的關(guān)系，孔欣煜不停地要去上廁所，盛戎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陪她去，陪了三次，第四次不讓陪了，說我沒問題的，沒事，你用不著再陪，我也沒有多少尿，只是有一點想尿，你就坐這陪易老師聊會兒天，你們可以趁這個機會，在背后說一會兒我的壞話，我這人很壞的，有很多毛病，你們盡管議論，盡管說。

孔欣煜去上廁所了，趁著只有兩個人，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問起盛戎今后的打算。盛戎說還能有什么打算，如果陸良朋回來，如果他會回來，他們不再需要自己，自己就離開，肯定會離開，如果他不回來，如果孔欣煜愿意，自己就心甘情愿地陪她一輩子。易蓉蓉注意到，盛戎說這番話的時候，并沒有任何信心，眼睛已經(jīng)紅了，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盛戎說，易老師知道什么叫備胎嗎，我就永遠(yuǎn)是個備胎。

盛戎說，我沒有別的想法，就想實實在在地愛一個人，只愛一個人。

易蓉蓉就問：“這個姓陸的會回來嗎？”

盛戎回答說不知道。

易蓉蓉說：“我覺得他不會，他不會再回來?！?/p>

盛戎想了一會兒，結(jié)論還是那句：

“不知道?！?/p>

2019年6月18日 三汊河口

責(zé)任編校 鄧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