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德
一棵棗樹站在窯頂上,被風撫摸成傾斜狀,樹皮干裂,遠遠望去,像一位滄桑的老人仰著脖子等待著,路的盡頭出現(xiàn)一個移動的黑影,然后心頭一緊,整個身子顯得更加堅硬有力。每當別人說起黃山迎客松姿態(tài)如何優(yōu)美時,我總會想起那棵棗樹。
無數(shù)次的想起,讓我動了回去看看的念頭。沒有游子的歸心似箭,只是作為一次舒展身心的鄉(xiāng)村游。輕裝上路,我和妻子說,我們把自己當做普通游客,無意闖進一個叫西洛陰的村莊。
像去所有的旅游景點一樣,我們在剛剛能夠望見村莊的時候就下了車。下車的時候,我還看不見村東頭窯頂上的那棵棗樹,只能夠看見村莊的剪影,朦朦朧朧的。路兩旁的樹木長勢茂盛,柏樹、楊樹,樹中間還夾雜著不知名的小草,綠油油的,讓路顯得更加筆直通暢。路上幾乎沒有什么車輛和行人,深深吸上一口氣,一股清涼順著身體流淌,讓人忍不住想大喊一聲。大喊是一種釋放,人們只有放下所有負擔與防備的時候,才會想到釋放,隨著釋放而來的是心情舒泰。
當我用心感受的時候,妻子吵著要照相。她說來了很多次了,都是匆匆忙忙,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舒服,她要發(fā)一條朋友圈。我快速逃離,盡情奔跑,樹木快速向后退去。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能聽到抱怨聲,到后來就什么也聽不到了。只有風與略過眼角的綠意,讓我有些沉醉。我曾無數(shù)次的在這條路上往返,它還是原本的模樣,而我的心情卻格外不同。在等妻子跟上的間隙,我竭力地眺望著,那棵棗樹的姿態(tài)與村莊面目慢慢地清晰起來了。
是的,就是在這個角度上,我才能看清楚那棵棗樹,但我相信,棗樹早早就發(fā)現(xiàn)我們了。它先是看見兩個移動的黑影,然后漸漸能看到我們衣服的顏色,或者能夠透過風聽到我們的呼吸與笑聲。因此,它的喜悅比我們來得更早一些。
棗樹總是沉默寡言。當我們還都是孩子的時候,在村子里瘋跑。桃樹、杏樹可著勁兒開花,吸引著我們的歡聲笑語,棗樹總是無動于衷。所以根本就沒有孩子會注意它們。我無數(shù)次打問過桃樹、杏樹的栽種時間,卻從未提到過棗樹。尤其是棗樹灰褐色而且有條裂的樹皮,讓它年紀輕輕就有老朽之態(tài)。棗樹的花兒是仲夏才開的,淡淡的香味很快就被太陽的熾烈蓋過了風頭。對棗樹唯一的印象就是大紅棗垂掛在樹上,那誘人的成熟氣息勾起了孩子們的饞蟲。大人們囑咐棗子是要用竿子打,不能用手摘。這群已經(jīng)玩野了的孩子哪管這些,每一次聚食,所到之處一片狼藉。你能看到主家在后面罵罵咧咧地追趕,一群小孩一哄而散。那時候家家戶戶種棗樹,本來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是偷棗子吃總能夠激發(fā)起孩子們極大的興趣,或者不能算偷,頂多算禍禍,也沒見誰找上門來質(zhì)問這件事情。到來年,又引起我們注意的時候,棗樹上又掛滿了棗子,仿佛已經(jīng)忘了前一年被禍禍的傷痛。棗樹忘了,我們當然也沒有記住,主家記住了,做了些防護措施,但與孩子們的破壞力比起來不值一提。
當越來越多的村里人涌向城里的時候,仿佛連那些桃樹、杏樹都帶走了,只剩下一棵棵棗樹守候著村莊。村莊與城市的高樓大廈比起來,顯得很蒼老??v然鋪了水泥路,但是那種暮氣沉沉的氣息猶在,就像是老太太涂再厚的粉底,始終無法掩蓋歲月的痕跡。就是這樣的暮氣,讓棗樹的老朽之態(tài)找到了用武之地。相對于游客來說,它是主人,或者說,相對于我來說,它也是主人。它與這個村莊的氣質(zhì)更加相符。
妻子在忙不停地照相,我站在窯頂?shù)倪@棵棗樹旁。棗樹已經(jīng)有一些綠意了,只是不那么明顯,嫩嫩的綠芽彰顯著生機。就好像它穿了一件新衣服迎接我們一樣。除了這一件衣服,它沒有更多的表示。這讓我的注意力很快就從它的身上移走了。我將目光舒展開來,極力遠眺。綠意在黃土上攢足了勁極力舒展著,就要將土黃色全部覆蓋起來了,仿佛一場競賽。明明無法用肉眼看清植物的生長,但是總覺得綠意的勝利指日可待。我似乎感受到了棗樹的笑意,這笑意有期待,也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驕傲。是的,這些土地培育出來的生命才是村莊最大的特色,最美的風景。這種生命中帶著農(nóng)村人的倔強與功勛。我很想高聲吶喊,表達我的敬意,但是我又擔心棗樹會感受到我的沉重與負擔,我選擇讓綠意和目光的舒展慢慢蠶食。我想,越長時間的停留,能夠帶給我、妻子以及棗樹越多的歡快與自在。
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六汾水篇:汾水又南出山,東南流,洛陰水注之。水出新興郡,西流徑洛陰城北,又西徑盂縣故城南。《春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分祁氏七縣為大夫之邑,以盂丙為盂大夫。洛陰水又西,徑狼孟縣故城南。王莽之狼調(diào)也。左右夾澗幽深,南面大壑,俗謂之狼馬澗……洛陰水又西南徑陽曲城北。
這是關(guān)于這個村莊最早的記錄了。我眼前的這個村莊是千年古城的一部分。這里居住的人們曾受到洛陰水的滋潤和灌溉。所有古老的文明都是與河流緊密相連的。由于資料少,我們已經(jīng)無法考證,洛陰城在酈道元到來之前已經(jīng)有多少年的發(fā)展了,我們也已經(jīng)無法考證,是水因城得名,還是城因水得名,但是二者相生相依的關(guān)系,揭開了這個村莊的身世之謎。
我走在村里,仔細聆聽著,妄圖從這些豁了口的土墻、褪了色的大門抑或是輕輕拂過臉的風中聽到一些古老的敘述,但是如何努力也枉然。他們或者都已經(jīng)遺忘了這段久遠的歷史。
村莊很老,土黃色是主基調(diào)。但是與一千多年的歷史比起來,它還不夠老,或者說還很稚嫩。這些老舊的房屋,雖說是祖產(chǎn),但是歷史總還在百年之下,我們所能感受到的,不過是百年的風雨。百年相對于旅游者已經(jīng)足夠。我們也能充分感受到它是特色般的存在。鄉(xiāng)土味道的濃厚,仿佛讓很多文人筆下的農(nóng)村鮮活了起來。就是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上演了那些令人著迷的故事。這時,我很想聽老人嘮嘮這片土地上曾生長過一些怎樣的生命。
村莊很小,大概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從最東面,走到了最西面。西面是村委會所在地,一串平房。這串平房在四周土墻土窯洞的包圍中很顯眼。曾經(jīng),這里是學前班的校舍,當沒有孩子愿意在這里就讀時,它搖身一變成為了村委會。
村委會是建在溝邊上的,這條溝被稱為井溝。之所以被稱為井溝是因為有一口井直通溝底。好幾次大暴雨都是這口井起了關(guān)鍵作用。雨水順著地形涌入井中,然后在井溝流散。村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口井的重要性。但是誰也說不清楚這井什么時候建的,就是很老的人都說,他們小時候就在。井上面蓋了兩塊石碑,上面的字跡依稀可辨。是一塊墓碑,嘉慶年間的王應□,以孝行著稱,一生與鄉(xiāng)民為善。寫碑文者是方圓左近有名的儒生??梢娛耪呱懊?。只是村里面沒有一丁點的記錄,也就沒有人認祖,讓這塊石碑成為這口井的擋雨石。以這口井在村民心目中的地位,這兩塊石碑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這樣的石碑絕對是文物,但是在村里卻沒有人理睬?;虮恢糜诨囊?,或被用來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拍了幾張照片打算回來整理一下,但是由于照片不甚清晰,只能作罷。或許將這些碑文上所記錄的事情都謄抄下來加以研究,能夠窺視這座古城的一些故事,讓古城的面貌更加的形象起來。
村莊老了,豁了口的土墻,補上了石頭磚塊,像后補上的門牙,看著總不如原來那樣舒服。風從縫隙間穿進來,像一個等待著故事的游客。我這個渴望故事的游客,沒有遇到一個會講故事的老人,我總覺得這樣古老的城會被鮮活的文字記錄下來。但是我翻遍了各個版本的《陽曲縣縣志》,縣志上只有這個村里的兩個人,一個是清朝時期的女人,為丈夫守寡一生,一個是1905年生人,活了99歲。寥寥數(shù)語,縱然有名有姓,離娓娓道來差之甚遠。不過想想,也總是有很多故事的。守寡一生與壽長99歲,他們的歲月里一定有說不完的艱辛與精彩。
土窯洞是這個村莊的特色民居,最古老的建設(shè)方法是在崖面上掏一串窯洞出來。窯洞與整個崖面渾然一體。再到后來可能完好的崖面不太好尋,才開始單獨建造窯洞,村民稱之為“quan窯”,我一直不知道應該是怎樣的一個字,但是我能從這個動詞中感受到窯洞的形態(tài)。
在高中的課本中,窯洞與北京四合院、客家圍龍屋等并稱為中國特色民居。這種民居的存在與氣候、交通、經(jīng)濟有很大的關(guān)系。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一方水土也生發(fā)智慧與靈感。無論什么地方都能有能工巧匠,在環(huán)境、交通、經(jīng)濟等多重壓力下,找到柳暗花明的春天。這些或許又與環(huán)境沒有關(guān)系。而是勞動者血液里的倔強與好強,讓他們不能屈服于環(huán)境的威逼。
上了年紀的人們都愿意住窯洞,縱然窯洞的周圍都已經(jīng)蓋起了嶄新的房屋。他們還是愿意蜷縮窯洞里的土炕上。仿佛幾十年的陪伴已經(jīng)讓他們難以割舍。
據(jù)史料記載,窯洞歷史可以追溯到遠古農(nóng)耕時期。那我想,最早的窯洞雛形或許就是祖先們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山洞。只是越來越多的人口讓山洞變得擁擠時,便有能工巧匠應運而生,然后總結(jié)摸索出建造窯洞的方法來。這樣說來,窯洞的歷史還可以再往歷史的更深處探索。越是有悠久的歷史,越會讓人生發(fā)出驕傲的心。驕傲對于生活在這個村莊里的人,或者說,對于那些花大力氣在土地上春種秋收的人來說,是很重要的。驕傲其實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很重要。如果人的一生中沒有一兩件讓自己驕傲的事情,人生會灰暗很多。
土窯洞絕對是這個村莊的驕傲。它保留著原來的姿態(tài),沒有絲毫粉飾。能夠讓我們感受到歷史的氣息,那種氣息中包含有艱辛的勞作與不甘的打拼。曾幾何時,我就是站在這樣的窯洞前,對著高中課本中的客觀分析,感受氣候、交通、經(jīng)濟對窯洞建設(shè)的影響與促進;也是在這樣的土窯洞前感受鄉(xiāng)民的淳樸與狡黠;也是在這樣的土窯洞前認識到,這里的土地生莊稼,也生莠苗。這里的窯洞庇護好人,也庇護壞人。正是這般存在,才能夠讓這片土地上生長出小說一樣的故事與情節(jié)。
只是可惜了,這塊土地沒有成長出一個耍筆桿子的人,將這些故事娓娓道來,而讓一座千年的古城被歲月的塵埃掩埋。或許,對于一個游客來說,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天的游覽,讓我們忘卻了城市的車水馬龍與快節(jié)奏帶來的疲憊和壓力,讓我們忘卻了城市千篇一律的生活帶來的無趣與消沉。
返程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那棵窯頂上的棗樹,它依舊仰著脖子眺望,仿佛帶著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