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翔
父親永遠地離開我們竟然已經19年了。這好像剛剛發(fā)生不久的事。
父親出身貧寒,苦難的經歷,時代的召喚,促使父親和他的兄弟們扛起了槍桿子,有的跟隨著三五九旅奔向了抗日的戰(zhàn)場;有的雄赳赳、氣昂昂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而父親則為了人民的解放,轉戰(zhàn)南北,浴血疆場。攻克太原,進軍大西北,解放大西南,改造起義部隊……打遍了大半個中國。新中國組建人民空軍時,父親因作戰(zhàn)勇敢,戰(zhàn)功卓著,入選人民空軍部隊。
解放太原戰(zhàn)役時,父親帶領的連隊參加了攻守牛駝寨的激戰(zhàn),父親所在部隊原為晉綏六分區(qū)二十團二營六連,后為第一野戰(zhàn)軍七縱隊(七軍)20師59團2營5連,他擔任指導員,獨臂將軍彭紹輝曾任軍長。父親帶一個連打得只剩下十幾個人,父親是幸存者;忻口戰(zhàn)斗,追擊敵人一口氣跑出十幾里,敵人重兵反撲,一槍打穿了父親的大腿,他硬是拄著一支步槍,隨部隊回撤了十幾里,鮮血把一條棉褲都濕透了。一次戰(zhàn)斗,懸崖下有60多名敵人在頑抗,他獨自一個人跳下十幾米高的崖頭,把手上緊握的步槍上的刺刀都彎了回去,望著父親手上隨時準備拉響的手榴彈,敵人被嚇呆了,乖乖地繳槍做了俘虜。在父親身上,有好幾處傷疤,每一處傷疤,都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都是一枚大功勛章。父親參加戰(zhàn)斗61次,負傷3次,我知道的立大功就有兩次,一次是1948年2月在忻縣戰(zhàn)斗中立大功,由晉綏六分區(qū)頒發(fā)。一次是1949年解放西北戰(zhàn)役時立大功,由西北軍政委員會頒發(fā)“人民功臣”獎章,這枚大功獎章與習近平總書記表彰的戰(zhàn)斗英雄張富清那枚大功獎章一模一樣。至今我仍珍藏著父親那幾枚立大功勛章和解放紀念章。父親后來轉業(yè)地方后,身體一直不好,肯定是負傷幾次,失血過多傷了身體的緣故。
父親一輩子澹泊名利,他從未向組織向領導伸手索取過什么,從部隊到地方,從機關到縣區(qū),從工廠到院校,任勞任怨,黨叫干啥就干啥,打起背包就出發(fā)。我從小時候起,就記得父親經常變動工作崗位,而且都是棘手難辦的工作。一走就是很長時間,而后,就不知什么時候,疲憊不堪、勞累患病的父親就被送回來或抬回來住進了醫(yī)院。
父親是1965年由雁北行署人事局副局長、雁北地委“四清”辦副主任崗位上調任右玉縣委副書記的。當時,右玉縣是雁北地區(qū)13個縣里條件最艱苦的縣。據母親回憶,那年在地委開會時,地委書記問在場的干部誰去右玉縣工作,沒人吭聲。書記說,讓王云山去。當時父親還在住院期間來參加會議,說自己還在因病住院吃藥。書記說,把藥帶上到右玉去邊工作邊吃藥。父親就去右玉縣工作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當時的右玉縣委政府還在右玉老城(現在的右衛(wèi)鎮(zhèn))一個大院子里辦公。院子里是一排排平房,還有一個建筑樣式像教堂一樣的大房子,是縣委縣政府的食堂,食堂門前有一棵很高很大的老榆樹,樹上還掛著一口鐘。我放假去右玉探望父親時,特別喜歡到吃飯時幫食堂炊事員去敲鐘,招呼人們吃飯。感覺像電影《地道戰(zhàn)》里高老忠敲鐘一樣。院子里還有一個幾十米深的轆轤井,印象特別深。吃水都得來轆轤井打水。跟著母親來井邊打水,母親直擔心我掉井里。住的平房后面還有一片地,現在想起來也很神奇!記得父親把一個草袋子苫在地上,幾天后,掀起草袋子就出現了幾朵大蘑菇,采下來熬湯吃莜面,感到無比鮮美。
文革開始后,父親也被打成了走資派。記不清是哪一年,我和姐姐妹妹們隨同母親去右玉探望父親,進了右玉老城里,只見城里街道兩旁都是大字報,說父親是走資派。記憶最深的是城門樓上掛下來的兩條大標語:“炮打羅中云,火燒王云山”(羅中云好像是武裝部政委)。嚇得我們躲在屋子里連門也不敢出。我還悄悄地問母親,他們?yōu)樯兑馃野职郑坑幸淮闻肥窃诖笥曛羞M行,批斗后,父親感冒發(fā)燒,引起了肺炎,被送回地區(qū)醫(yī)院,還下了病危通知書。
小時候,總是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們四個孩子,含辛茹苦地生活著。能和父親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母親帶著我們去探望,送飯,陪床服伺。那時候,母親在家弄好飯菜,推一輛破飛鴿自行車,妹妹坐前邊大梁上,我站在腳蹬子上,二姐坐后支架上,大姐手抓緊后支架跟在自行車后面,一家人去醫(yī)院給父親送飯?zhí)酵?。記憶中,父親患病毒性痢疾,在解放軍三二二醫(yī)院住過;患肝炎在傳染病醫(yī)院住過;患過胃病、十二指腸潰瘍等疾病。父親的工資基本上都交到了醫(yī)院,一家人就靠母親每月30元錢工資生活。買糧買菜,交房租費水電費……,我記得每學期交學費也得挪對開,看姐弟幾人誰先交誰后交。母親領著我們在雁北行署大院外邊起完菜的菜地里揀過剩菜,在垃圾堆里拾過料炭,大姐穿過的衣服鞋子,二姐再穿,書包換下來弟弟妹妹再接著用……困難年代,母親總是把僅有的那一點細糧做給了父親和我。當父親身體剛剛康復,他就回到了工作崗位,一如既往地忙碌工作。再見到他時,又是病倒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1967年3月至1969年12月,父親擔任了右玉縣委核心小組組長、縣革委會主任。父親身體不好,一身疾病,特別是胃病多年,身體特別瘦。每次回家或出醫(yī)院回右玉前,母親總要用鐵鍋給炒點面,或蒸點饅頭,再烤成饅頭干,冬天就在暖氣上炕干,用毛巾縫制兩個袋子,一個裝炒面,一個裝饅頭干,讓父親胃不舒服時喝點炒面糊糊,嚼點饅頭干,說是能治胃病。
據右玉縣的老同志們講,父親可以說是在最艱難的時候,最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下,也沒有停止右玉的植樹造林工作。父親是從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軍人,他根據當時的形勢,運用的是部隊的做法,集中優(yōu)勢兵力大打全縣植樹造林殲滅戰(zhàn)。每年春季組織領導全縣的植樹造林活動,對每年的全縣大片造林和草木樨的機耕機播都作出規(guī)劃,并召開全縣動員大會進行部署。他提出:“大學解放軍,民兵打沖鋒,造林不獲全勝決不收兵?!薄皩幗腥肆骱梗唤袠渌劳觥钡目谔?。以生產隊組建民兵連隊,組織軍事化,行動戰(zhàn)斗化,集中優(yōu)勢兵力搞好荒山綠化。在造林中,民兵普遍采取野營方式,扛上紅旗,帶上毛主席語錄、報紙、廣播筒、英雄模范書籍、好人好事登記簿,在林地扎營,野外吃飯。造林休息時就學習毛主席著作,重溫“老三篇”,學習毛主席有關林業(yè)方面的語錄,討論表態(tài)。民兵們都表示,要用毛澤東思想為指導,以白求恩、老愚公為榜樣,不怕山高路遠,不怕風沙擋眼,要以“只爭朝夕”的革命精神,在植樹造林中打頭陣、挑重擔、搶苦活、帶頭干!據老同志們回憶,每天天剛發(fā)亮,便帶上毛主席著作、干糧、工具進入植樹造林陣地。小蔣屯大隊的革委會主任趙裕,一個人一天挖樹坑270個。全縣在16個公社95個大隊開展楊樹插條育苗。對圓滿完成造林任務的5個公社在全縣通報表揚,對3個造林組織不力的公社予以通報批評。在抓造林的同時狠抓護林工作,專門下發(fā)了[1967]右革委林字第17號和[1967]右專字第2號《關于全縣護林工作的聯合通知》文件,印發(fā)護林公告,嚴防破壞林木行為,確保栽一棵活一棵保一棵,有效地保護了林木。
1967年至1969年,在當時復雜的政治形勢下,全縣完成大片造林17.99萬畝,完成草木樨機耕機播9473畝。
父親在右玉工作時,有時也偶爾對家人說起,“草木上山,糧油下灣”;“穿靴帶帽,插楊樹條子”等等植樹造林的一些做法,但那時我年齡小也記不清楚。父親患肺癌手術5年后在臨終前最后一次住院,期間我晚上陪床,父親曾和我說起過在右玉工作時的一些人和事,但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治療父親的疾病上,對這些事沒有留意也沒有記錄。但記得父親說過在右玉李達窯公社試種成功蘋果的事。父親去世后,我很注意收集有關右玉植樹造林綠化和右玉精神方面的書籍報紙,給我單位黨員講黨課,也多次講右玉精神。后來查了一下,在記錄右玉植樹造林的報告文學《蒼河頌》里,記載了這段歷史:
“李達窯公社殘虎堡大隊坐落在海拔1695米高的北嶺梁上,位于李達窯公社西北4公里的長城內側。據堡門碑記載:‘本堡于嘉靖二十三年建設,隆慶六年包修,又于萬歷三十四年重修,永固邊塞,鎖鑰一方……”
過去,這里的溝壑山坡植被稀疏,水土流失極為嚴重。
1969年春,右玉縣革委會主任王云山決定在具有特殊小氣候的村莊試種果樹,殘虎堡大隊被列為試點村之一。
大隊黨支部書記祁三帶領社員在村南白廟圪旦平整出15畝土地,縣果樹站從雁北果樹站調回了優(yōu)種樹苗,又派技術員李銀厚實地指導試種了黃元帥、紅元帥、黃奎、國光、黃太平、賓果等多類果樹,經三年的精心管理,試種果樹獲得成功。全大隊400多口人,每人分到6斤自產的各類果子,一下子樂壞了村里人?!?/p>
建國后,右玉十八任縣委書記一任接著一任干,一張藍圖繪到底,堅持植樹造林綠化右玉。把一個綠化率只有0.3%的“不毛之地”,改造成了綠化率達53%的“塞上綠洲”,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改天換地的奇跡!習近平總書記6次講到右玉精神,最近一次講右玉精神是在2020年5月視察山西時講的。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講:“右玉精神體現的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迎難而上,艱苦奮斗,是久久為功,利在長遠!”我為父親是十八任右玉綠色接力棒中的第八棒而驕傲!為父親是創(chuàng)造右玉精神這個群體中的一員而自豪!
父親一生誠以待人,老實做人,嚴于律己,兩袖清風。凡是父親工作過的單位,父親的同事,不管是干部、工人、知識分子、農民,說起父親來,無不動容,有口皆碑。有一次,陪父親去市五醫(yī)院看病,當父親聽說在右玉縣里工作時曾給他開車的老靳師傅住進了市五醫(yī)院,父親柱著拐杖,讓我攙扶著爬上住院樓病房去探望,靳師傅感動得竟當著病房里十幾個病人、家屬哭了起來。父親常教誨我們,要好好做人,要繼承祖輩修橋補路,救危濟困,助人為樂,“利及民行”(“利及民行”是民國時縣長頒給我曾祖父的匾額題詞)的優(yōu)良品德。父親不僅對自己嚴要求,對子女和親友也是要求頗嚴。他教育我們自己的路要自己走,他從未為子女的事情去說情求人,要我們靠自己的努力和勤奮去體味奮斗與成功的艱辛與快樂。
父親一生艱苦樸素,至父親去世,家里一直是兩張鋼管床和一張可能隨時掉下床板靠一條長板凳在下面支撐的破木床,幾件舊式衣箱、衣柜,以及一動就吱吱作響的快散架的一張破木桌。父母親都說這床睡得踏實。
我記憶中,小時候父親只打過我一巴掌,因為我把一塊餅干放進一缸茶水中蘸了一下,這缸茶水是父親 為剛從右玉鄉(xiāng)下回來的司機靳師傅泡的。盡管多少年后,說起此事,父親始終不承認打過我一巴掌,但我明白,那一巴掌為什么印象這么深,因為它使我懂得了如何尊重他人,善待別人的道理。在孩子們眼中,父親是個很慈祥的人,逢年過節(jié),全家人團聚之時,父親就成了最忙碌的人。大圍裙一系,就一頭扎進廚房里,燒出一道道噴香的飯菜。當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稱贊飯香菜美,吃得有滋有味時,也是父親最高興、最開心的時候。
最讓我抹不去,時刻閃現在眼前的是父親臨終前的那一幕。已經20多天沒有進食,早已說不出話來的父親,突然吃力地舉起手,不停地指點著圍在床邊眾多人中的我。我搜腸刮肚地把能想起來父親可能交待的事情,寫滿了兩張紙,讓父親用手指點是什么事讓他放心不下。他最后在“工作的事”,“多動腦子”上停住了手指。就這樣,父親帶著他對我的囑托,帶著他對我的期望和牽掛,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父親從50年代轉業(yè)到雁北,在這片土地上工作生活了近50年,對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感情。父親病重期間,我曾征求過他的意見,去世遺體火化后是否送回老家原平的祖墳。父親說,我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你們給我找一塊高一些能看見大同市的墓地就行了,將來死了,離孩子們近些,能時時看到大同。
讓我最遺憾的是,父親病重躺在病床上說過好多次,等病好些,有了精神,到新拓寬漂亮的新建路、迎賓路看看。可惜,父親的這一愿望最終沒能實現。父親去世后,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特意讓車從迎賓路、新建路緩緩走了一遭,讓父親了卻生前沒能實現的這點心愿。
19年了,父親在高高的上皇陵園,一定能看見我們在努力地工作著,幸福地生活著。他一定能看見新的高樓在拔地而起,一定能看見豐收的田野,能看見大同正綠樹成蔭,花團錦簇,能看見道路更寬闊,天更藍,水更清……
父親,您安息吧!
——原刊載于《大同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