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群夫
1
父親下決心要蓋新房了。
那時,祖母健在,我們六口之家,住在一個規(guī)整的四合院里。這個老院,從祖輩兒傳下來的,有說清朝的,有說民國的,到底多老,無人考證,也無人說得清楚。歲月倥傯,時光如塵,那些原本粗壯的木柱、屋架、檀條,被一群成天嗡嗡飛舞的土蜂,打了密密麻麻的小圓孔。瓦塊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雨摧,有些破損嚴(yán)重,臨時攤了一層薄膜,但不大見效,一下雨,母親還是要忙著去找盆盆罐罐接漏子,滴滴答答的雨滴從屋頂上倏地落下來,落在大大小小的瓦盆里,叮咚有聲。老宅子似乎走到了風(fēng)燭殘年。
屋場選在我們自留地的園子里,自家地自家用,免得求人說好話。更讓父親稱心的是,附近沒有別的人戶,蓋成后單家獨(dú)院,免得再像住在老院里農(nóng)忙時為曬糧食起早搶曬場,那種你搶我奪的日子他似乎早已厭倦。蓋了新房,避他人遠(yuǎn)遠(yuǎn)的,落得清靜,自在、從容。
2
母親對蓋新房,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矛盾,倒不全是她對老院有比父親更深的感情。畢竟,她近二十年最風(fēng)華的青春在這里隨著光陰一起流散,老屋那些熟悉的氣息似乎早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加之,家底她是清楚的,積蓄有一點(diǎn),但不多,而要用錢的地方卻不知深淺——我們兄妹三人分別正讀著初中、小學(xué),祖母也快年滿八十。家庭的開支永遠(yuǎn)是一個無底洞,將來還要投進(jìn)去多少錢,似乎可知卻又難以預(yù)測。鄉(xiāng)下人,誰不是算計著過日子的呢。這時,貿(mào)然去蓋新房,勢必會讓剛剛過上溫飽、稍有起色的六口之家,又一次面臨前途未卜。
父親總是對生活充滿自信,不像母親有那么多顧慮。那時的他,正值盛年,性子犟,脾氣又急,正想甩開膀子干點(diǎn)他認(rèn)為驚天動地的大事,蓋房,似乎正是幫他實(shí)現(xiàn)愿望的一個契點(diǎn),尤其看到左鄰右舍有人蓋了新房,他越發(fā)躍躍欲試。
不由分說,母親的話有時在父親那里往往如風(fēng)過耳,家里的事情向來如此,每有殺伐決斷,總是父親拿定主意。
為找木匠,兩人起了爭執(zhí)。木匠在鄉(xiāng)下并不難找,但出了師的木匠,是要付工錢的,因?yàn)槟鞘羌夹g(shù)活兒,我們稱之為“大工”。村里有好幾個木匠,但能做門、窗之類的,只有一個。做椽子、檀條、鋪板、屋架這些粗活的,幾個技術(shù)不相上下。母親的意思,細(xì)活兒包工,幾扇門,幾合窗,做好了總算賬,這個無異議。母親認(rèn)為粗活兒要劃算劃算,最好只請木匠量量尺寸,彈彈墨線,或需要砍、鋸、刨的,請一個粗活兒木匠就夠了,其他拉鋸剖板子自己動手或請小工做,可省下不少的錢。父親覺得不如一次多請幾個粗活兒木匠,集中時間一次性做好,免得再去討力。
父親仗著念過幾年書,自認(rèn)為見識比母親高一頭,越發(fā)地自命不凡。在家里,他總是無端地強(qiáng)勢。母親不識字,加上天生性格柔弱,無形中更助長了父親的跋扈。在父親面前,母親越發(fā)顯得軟弱。這樣的婚姻,注定了會有爭吵,也注定了母親總是處于下風(fēng)。
父親的粗暴脾氣總是臨空而來,爭著爭著,猛地一拍桌子:“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母親頓時啞然,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把臉扭到一邊兒,不想正眼兒再看父親的那張嘴臉。父親怒氣沖沖地連夜去找木匠,母親拗不過,只能干慪氣,暗自落淚。
除做門、窗的師傅外,父親負(fù)氣似的一連請了三個粗活木匠。逼窄的院子里,一時砍的砍,鋸的鋸,刨的刨,木屑飛舞,梆梆聲此起彼伏,老院嘈雜喧騰。我記事兒起,院里從沒這么熱鬧過。
父親臉上掛著笑意,甚至有些暗自得意,這樣的場面,正是他想要的。母親在廚房忙著張羅午飯,并不理會父親,大約還在為昨晚的事心里不痛快。每次爭吵之后,都會有一段時間的冷戰(zhàn),彼此橫眉豎眼,視若仇人。
木匠初來乍到,剛擺開架勢,不時找這要那。正在拉鋸的父親,不得不放下長鋸,奔前跑后去借木匠要的東西,借長板凳,借馬腳,借抓釘,借木匠需要而我們家又沒有的。不一會兒,父親黑著臉回來,站在院子里高聲大嗓喊母親出去借梯子,母親在廚房里擇菜,不理他,好像沒聽見一樣。
父親可能覺得母親當(dāng)著木匠的面兒故意駁他面子,越發(fā)惱火,聲音越提越高,時不時還夾雜著罵人的難聽話,當(dāng)然是罵母親的。
母親仍不理他,大伯聽不過耳,勸了父親幾句,祖母也出來說父親的不是,父親方才安靜下來,又坐回到地上,和木匠一起拉起長鋸。
那時沒有電鋸,把木料剖成木板,要靠長鋸。拉鋸是件苦差事,一人站在木架搭起的高處,雙腳站好,掌握好平衡,伸直了雙手,緊握長鋸的一端向上拉,另一人席地而坐,握著長鋸的另一端向下拽,兩人你來我往,一拉一拽,鋸齒沿著墨線寸寸推進(jìn),隨著高低起伏的長鋸,鋸末紛紛落下。反復(fù)地拉拽、推送,直到木料被剖成一塊一塊的木板。從日出到日落,每天剖開的木板,也不過十幾塊而已。一天下來,拉鋸人往往腰酸背疼,臂膀木麻。
木工活兒,體力消耗大,母親當(dāng)然知道輕重,每天滿桌滿盤,從不應(yīng)付,煙茶酒肉,毫不吝惜。左鄰右舍不時有人送來白菜、豆腐、酸菜、臘肉。那時的鄉(xiāng)下,民風(fēng)還極為淳樸,人情味兒也很濃烈,誰家過紅白喜事,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幫忙的,送菜的,無不誠心實(shí)意。彼此之間的感情,正是靠著這種自然而不刻意的聯(lián)絡(luò),一寸一寸累積起來。
請工是父親從鎮(zhèn)上拉回紅磚后才開始的。拉來的紅磚,先堆在路邊,因?yàn)榈叫挛輬龅能嚶凡煌ǎ谜埲艘豢鹨豢鹛糁先ァ?/p>
小半里路,又是上坡,紅磚、鋼筋、水泥、石灰、沙、瓦,這些原材料都要靠肩膀挑,杠子抬,光靠小工幫忙顯然不夠。為省錢,父親和母親趁一早一晚時間搶著挑,因?yàn)榘滋齑蠊煾狄粊?,只能圍著他們轉(zhuǎn)。
3
生活的細(xì)節(jié)更容易消弭親人之間的隔膜,像燕子一樣為建新房而上下飛舞含泥不止的父母漸漸淡忘了前些時日的那些爭吵和不快。一天晚上,父親挑磚扭了腰,疼得直齜牙。母親對父親,一直混雜著一些說不出的情感,有時是怨,有時也有柔情似水的疼愛。怨他脾氣壞,怨他犟,甚至怨他什么都自作主張,但她又是心疼父親的,當(dāng)父親身體偶遇不適,母親作為女性的那些柔媚總會肆意地流淌,對父親的那些不快與怨氣都瞬間煙消云散,心軟到去悉心照料他,疼愛他。
母親采用熱酒搟的土方法為父親搟腰,那時鄉(xiāng)下流行這種療法。父親躺在床上,母親點(diǎn)燃酒,轟的一聲,酒在碗里飄出藍(lán)色的火焰,忽閃忽閃,似滅未滅。母親迅速把燃酒用手蘸了,快速地涂抹在父親的腰上,攤平雙手,使勁地來回?fù){,搟一下,父親喊叫一聲。不一會兒,父親腰上紅通通的,母親乘著酒的熱勁兒,使出渾身勁兒地?fù){,搟得父親頭上直冒熱汗。父親怎么喊叫,母親都不理會,仍然一遍一遍地往他身上反復(fù)抹,快速搟,越搟越快,用勁兒也越來越大,好像要把里面的一股氣給搟出來。幾個輪回,母親額頭早已沁出一層密密的汗珠,一碗燃酒也搟得差不多了。
接下來的晚上,母親收收撿撿罷了,仍為父親搟,又連續(xù)搟了三晚。直到父親說好多了,母親仍不放心,又請人到鎮(zhèn)上買了膏藥給父親貼上。
新房蓋到快一半時,只得停工。秋日的雨,開始連綿不停地下,落在枯寂的田野里,落在凌亂不堪的屋場里,落在父親心急火燎的心坎里。老屋子越發(fā)漏得厲害,新房子停著工,眼看“過門”的日期快到了。父親一籌莫展,默然地站在老屋檐下,不時伸出手去,測試雨量的大小,擔(dān)心老是復(fù)不了工,會耽誤先生排的好日期。
時令已入仲秋,天氣越發(fā)地薄涼,淅淅瀝瀝的秋雨,滴答不停,纏綿不休。父親再也坐不住了,買回一捆薄膜,裁成長方形,一塊一塊的,堆在老院里,準(zhǔn)備當(dāng)雨衣用。
三個砌墻的師傅被父親請了回來,許了他們高于平時的工錢。砌匠們戴著斗笠,披著薄膜,站在搖搖晃晃的木架上,冒著小雨接著砌,砌一段兒,用薄膜遮蓋一段兒。父親母親也披了薄膜,站在雨中,一人忙著攪拌砂漿,一人拎著一桶桶的砂漿遞給師傅,任雨水、泥水滴在身上,落在早已濕漉漉的鞋上。
緊趕慢趕,總算在先生選定的日期前安上了大門。正式“過門”那天,老天好像有意開了恩,天晴朗朗的,沒有一絲云彩,陽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前來恭賀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面帶笑容,當(dāng)著父母面兒說些溫潤的祝賀話。
師傅們在大門上方又“跑”了一圈磚,超過了門,暗含“過門”之意。父親那天的心情,一如這明媚的陽光,分外舒朗。原本不愛笑的母親,也異常高興,準(zhǔn)備了整整六大桌酒席。父親放了那個年代能買到的最大一掛鞭炮。鞭炮聲清脆,響徹云霄,在那個秋日的午后,一陣一陣地在新屋場的上空回蕩。
4
用于蓋房的錢花得像流水一樣,父親開始為錢著急了。每一項(xiàng)的費(fèi)用,父親都用我們沒寫過作業(yè)的一個本子記著,材料多少,運(yùn)費(fèi)多少,大工幾個,小工幾個,工錢多少,哪些付了,哪些欠著,一筆一筆,清清楚楚。
蓋房前,親戚中能借的,也早做了打算。本來說好了的,大伯借兩千,二伯借兩千,舅舅借三千。家里的一點(diǎn)兒積蓄和從大伯、二伯那里借來的錢早用超了?,F(xiàn)在,就剩舅舅的錢來救急了,因?yàn)橘u磚的老板來催促過好幾次,再不結(jié)賬,恐怕就不是紅臉的事了。
沒想到,從春上起,外婆忽然喘得厲害,送去檢查,說是得了肺喘病,不得已,做了手術(shù),前后花了好幾千。舅舅是獨(dú)子,花的錢無人替他分擔(dān),把原本準(zhǔn)備借給父親的錢花得所剩無幾。
父親是個要強(qiáng)的人,向來不愿低頭求人,但這一次,父親放下面子,每天晚上,都要摸黑去找?guī)讉€他認(rèn)為能借錢給他的人,但要么推說沒有,要么許諾晚點(diǎn),要么借得很少,最終到手能用的,仍是寥寥。受到冷遇的父親,每次歸來,抖落一身的月色,走進(jìn)昏暗的老屋,面對母親期盼的眼神,都擠出強(qiáng)裝的顏笑,不知他走在夜色沉沉的深秋里,心中該涌起過多少的酸楚。
借錢之事,讓父親真正體會到了人情的冷暖,也讓一向有些高傲的他,漸漸明白了母親平時話語中的那些良苦用心,母親的那些他過去甚是不屑或鄙視的精打細(xì)算。父親后來身上很多棱角的慢慢磨平,都與這次蓋房借錢息息相關(guān)。
母親沒有選擇,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還能指望誰?只有硬著頭皮回一趟娘家。母親有些張不開口,因?yàn)橥馄抛≡夯瞬簧馘X她是知曉的。母親回來,舅舅自然明白意思,二話沒說,第二天就把家里的一頭耕牛賣了,又找人借了些,整整給母親湊了三千。
新房總算蓋起來了。冬月初,我們搬進(jìn)了新屋,什么也沒添置,都是老屋的舊家具,舊鍋碗瓢盆兒。新屋高大、敞亮,立在秋日的陽光里,讓人看了心生溫暖,但父親和母親的心情卻都有些暗沉。前前后后,房子花了兩萬多,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們多年的積蓄,還欠了近萬元的外帳,這在那個年代,當(dāng)然是一筆大賬了。
這筆賬,從此就像一條麻繩,緊緊地纏繞在他們身上,纏繞在他們心里,纏繞得他們好多年都過得不安生。
蓋房的起起落落、恩恩怨怨、爭爭吵吵,都如浪抹沙灘,伴隨著母親的離世,不留一絲痕跡。唯有父母付出的那些辛勞、心力,永遠(yuǎn)地刻在了我回望屋子時無法平復(fù)的心里。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