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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靈

2020-08-06 14:34薛立永
參花·青春文學(xué)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賴小牛黃瓜

1

那頭躺在草棚里的母牛雙眼像冷風(fēng)中的果子,漸漸失去了水分,直至萎縮腐敗。胡小鎖的父親胡大鎖身體里已經(jīng)沒有了欲望膨脹的嚎叫,他一臉麻木不仁的冷漠,用飽滿的手摸著死牛僵硬的尸體,指尖的熱也在一寸寸流失。

夕陽像暗紅色的眼躲在一大片灰云上覷視著這個在季節(jié)里打著盹的小村,這死氣沉沉的氛圍讓它有些失望,于是自覺索然的它轟然落下,給大地留下一個低垂黑暗的穹廬。

一陣陰森森的狗叫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胡大鎖猛地站起身,從洞穴般昏黑的牛棚中走出來,四周的夜幕像大牢的墻壁,胡大鎖孤注一擲地用身影向前撞擊著,這讓他全身有了戰(zhàn)栗和痛苦的抽搐??伤钥觳?jīng)_進(jìn)老屋,他要抓住這個黑夜的每一秒鐘,他要讓妻子玉鳳和兒子小鎖成為一個秘密的守護(hù)者。

“不要讓鄰居們知道咱家的母牛死了,從今晚起就將進(jìn)院的大門鎖上?!焙箧i說完,玉鳳立即意識到了真正可怕的情形,“明天公社管牲畜保險的小趙要來巡查,他要看出破綻該怎么辦?”

“咱們就說母牛被住在外村的大舅借去拉糧了。再熬過二十一天,我們就可以對外說牛死了,那時這牛上的保險也到了一個月,可以生效了。保險公司會給咱們一筆錢,咱們也沒啥損失了?!焙箧i講話時面色蒼白,像一個白化病人在祈禱。

“你在撒謊!”胡小鎖直勾勾地盯著父親,眼睛里射出兩道寒光。

“你必須按我說的做,不然這個年是沒法過了?!甭犃烁赣H的話,極度恐懼的胡小鎖腦子里一片很亂。玉鳳用手死死地揪著圍裙,掙扎的內(nèi)心突然有了一股灼熱,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咔嚓!胡大鎖摸索著給進(jìn)院的兩扇破木門加上了鎖鏈。

惴惴不安的玉鳳跟在胡大鎖的身后,兩個人又在黑暗中忙了很久,才用玉米稈將那頭死牛遮蓋嚴(yán)實。進(jìn)屋后,胡大鎖看見兒子正在地中央親昵地抱著那頭小牛的脖子。這個小家伙頭頂?shù)拿珌y蓬蓬的,它用黑大的眼睛打量著進(jìn)屋的兩個人,抖了抖脖頸,發(fā)出一聲低微的叫。

胡大鎖也哼了一聲,好像在找這頭小牛的碴兒。毫無疑問,胡大鎖很沮喪,這頭花光家中全部積蓄買回來的母牛真是短命,買回來不到半年就突然死了。幸虧九天前給它買了保險,可按規(guī)定這份保險需要在辦理后一個月才生效,顯然,這頭母牛死得過于倉促。

當(dāng)初要不是見這種牛肚子隆起得那么夸張,胡大鎖也不會買它。本想這母牛產(chǎn)下小牛會讓一貧如洗的日子發(fā)生轉(zhuǎn)機(jī),增加一份收入,可沒承想這剛生下來一周的小牛如今成了家里的累贅。

胡大鎖于兩天前便發(fā)現(xiàn)這頭母牛表現(xiàn)異樣,不愛吃草料,一口水也不喝,仿佛元?dú)獯髶p,憔悴不堪,原本清澈的雙眼變得呆滯模糊,碩大干癟的乳房沒了一點奶水,餓得小牛慘叫不已。

心里愈發(fā)感到不安的胡大鎖不停地在牛棚前徘徊,當(dāng)這頭母牛倒在欄內(nèi)張口吐氣時,胡大鎖急得腳趾頭深深地陷到了布鞋底里,獸醫(yī)也曾來瞧過,他蹙起的眉頭讓胡大鎖感到局促不安?!斑@牛到底咋了,不會死了吧?”胡大鎖的問話打破了沉寂。

獸醫(yī)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從碩大的門牙縫隙里擠出一句話,“恐怕活不成了?!?/p>

胡大鎖被震驚到了,他凝望著這頭生命正在告別的牛,將拳頭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胸口?!岸脊治?,這牛財沒發(fā)上,又把家里的這點錢全賠沒了?!彼捯粑绰?,獸醫(yī)的身影已飄出了小院。接下來,母牛發(fā)出一陣激烈的呼吸聲,可能它已看到死神正向它逼近,因此感到恐懼。

在母牛身邊,那頭幼小的牛在夾雜著冰碴兒的空氣中抖著身子。它應(yīng)該是想到母親那里喝點奶水,饑餓給它帶來的寒冷讓初到塵世的它實難抵御,它需要乳汁里的熱量,可是它的這個樸素的愿望在此時變得特別奢侈。

胡大鎖試圖理清思緒,想想這頭母牛買到家后的遭遇和過往,以便搜羅出它生命凋零的原因。還沒等他打開記憶的匣子。這頭母牛斷了氣。悵然若失的胡大鎖撫摸著牛身上最后的溫存,混亂的悲傷結(jié)成深不可測的大網(wǎng)。

失去母親庇護(hù)的小牛在胡小鎖一個人住的小房間里過夜了。這是胡小鎖自己要求的,他怕小牛獨(dú)自在四面漏風(fēng)的牛棚里凍死。當(dāng)他提出這個要求時,胡大鎖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也許他覺得讓這兩個小家伙住在一起再合適不過了。胡小鎖將小牛推到自己小房間后,他出了口氣,心想,要是能把這頭小牛弄進(jìn)被窩中該是個不錯的主意。他為此努力很多次,結(jié)果失敗得十分徹底,這頭固執(zhí)的小牛說什么也不跳上土炕,更別說鉆到胡小鎖那可憐的被子下面了。

“你不去?”胡小鎖嘆了口氣,沖著小牛指了指他的小炕。小牛低頭不語,仿佛這不是一個輕而易舉就回答得了的問題。胡小鎖皺起了眉頭,覺得小牛很無趣,對他有些小不敬?!澳闱f不要在我睡著后跳到我的小炕上,我會被你嚇?biāo)赖?。”胡小鎖說著熄滅了燈,將有些騷臭味的被子拉到嘴邊。

2

夢中,胡小鎖又一次回到了那年夏天。午后,整個小院黯淡無光,籠罩在一片陰冷的氛圍中。胡小鎖和哥哥胡中鎖蹲在窗下,和不斷襲上心頭的惶恐斗爭著。父親胡大鎖在他們眼前踱著步,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呼吸時胸脯起伏得很厲害,眼中的怒火好像能把兄弟倆的頭皮烤焦。

“是誰偷吃了黃瓜?”母親玉鳳從小菜園里跌跌撞撞地?fù)溥^來,語言中透著絕不含糊的認(rèn)真勁?!澳愠姓J(rèn)了吧!”胡小鎖用像船頭一樣發(fā)尖而突出的下巴指著哥哥。胡中鎖立即用瘦成雞爪子的右手抓住胡小鎖那幾根枯黃的頭發(fā),大聲駁斥道:“我沒偷吃黃瓜,從沒有過。”

此時,兄弟倆都希望父母能把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到其他方面,比如欄內(nèi)的雞,圈中的豬,窩前的狗,炕上的貓,檐下的鳥……胡大鎖粗重的喘息蕩漾到胡中鎖的身畔,他馬上趕到一陣熟悉的野性沖動。從地面的影子變化中,胡中鎖看到父親揚(yáng)起了木棍,棍影落下來的剎那,他感到壓抑得透不過氣來,于是他一個翻滾,逃到了一旁。

胡大鎖的木棍撲了個空,他惱羞成怒,“是不是你干的?”他一邊追打胡中鎖,一邊咆哮著?!爱?dāng)然不是?!睙o處可藏的胡中鎖撞向井欄。被風(fēng)雨腐蝕得差不多的細(xì)木井欄斷了,濕滑的井臺像個斷頭臺一樣將胡中鎖滑入井中。

兩個小時以后,胡中鎖的尸體從井內(nèi)被拉出來。母親玉鳳全身柔軟地跪爬過去,任憑她怎么哭嚎叫喊都無濟(jì)于事,胡中鎖緊閉的雙眼再也沒有睜開。望著哥哥的遺體,胡小鎖心在怦怦跳。胡大鎖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像惡魔在人群中游動。

在胡中鎖的棺材里堆放著鄰居們送來的黃瓜。這些黃瓜青蔥得如胡中鎖的年齡,那一朵朵頂在黃瓜頭部的小花點綴著人們的悲痛,只有那濃郁的黃瓜香快樂地飄進(jìn)每一個人的記憶,就像在告訴人們胡中鎖的生命曾來過人間一樣。

胡家小院位于村中的高地,粘黃的土質(zhì)讓蔬菜瓜果實難生長。胡大鎖雙膀一晃有無窮的力量,每年春夏之時,他都想盡一切辦法呵護(hù)著家里菜園內(nèi)那些在烈日下垂死掙扎的秧苗。澆水、翻土、施肥、除草……胡大鎖期盼菜園中能早日綠意醉人,讓家人吃了一個冬日土豆、白菜的胃有一些新鮮的收獲。

清香撲鼻的黃瓜是一家人無比渴望入口的美食,看著那蠶蟲般日益膨大變長的黃瓜,胡家人的嘴巴都有些按捺不住了。無論田野里的農(nóng)活多么辛苦,胡大鎖一回到家依舊拖著滿身的疲憊來到菜園繼續(xù)忙碌?!扒f別偷吃,讓黃瓜長得大一點,就可以拌上一盆涼菜來下飯了。”玉鳳一遍遍地警告著兩個兒子。對于母親的說法,胡小鎖很不認(rèn)可。就在前一年春天,胡家人用最隆重的儀式從秧下摘回一根比成年胡蘿卜稍壯一點點的黃瓜。這可是晚餐桌上最受矚目的主角。玉鳳在廚房內(nèi)忙活著,對這根稀世珍寶般的黃瓜進(jìn)行加工??簧系娘堊琅砸丫o緊圍坐了三個人,胡大鎖、胡中鎖和胡小鎖的手捧著飯碗焦急地等待一場黃瓜宴的盛大出場?!皝砹?!”玉鳳的喊聲中帶著黃瓜的清香。接著,在眾人的目光中央,家中最大號的洗菜盆登上飯桌。里面滿滿登登的全是菜,香菜、小白菜、胡蘿卜絲、蔥……終于,在這些喧賓奪主的蔬菜和大醬裹挾下,細(xì)如發(fā)絲的黃瓜孤零零地存在著。

有了一根黃瓜的渲染,這一大盆拌菜身價倍增,似乎盆里面的每一樣?xùn)|西都搖身一變成了黃瓜。有了黃瓜的晚餐,一家將那些已經(jīng)食用到厭倦的玉米餅子、大渣粥吃得無比香甜。遺憾的是,并不是每天的餐桌上都有黃瓜登場的。沒有黃瓜的日子,胡小鎖會偷偷地在夢中吃黃瓜。有這樣美夢陪伴的黎明,他不如平時醒得快。

哥哥胡中鎖總會給胡小鎖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這天放學(xué)后,胡中鎖拉起在樹蔭下發(fā)呆的胡小鎖向山腳下跑去。“我?guī)闳ヂ匋S瓜的味道。”胡小鎖聽了哥哥的話,一種突如其來的喜悅在身體內(nèi)上升。他光著腳跑在滾燙的石子路上,絲毫沒有痛苦的感覺。

太陽的光線透過云層照在幾株開著黃色小花的矮趴趴的植物上,周圍空氣的草地一片寂靜。兄弟倆像大自然虔誠的信徒跪在這幾株看著并不起眼植物前,胡中鎖的雙眼微微發(fā)光,他臉神秘地說:“這東西叫黃瓜香,你用手弄一弄它,就能聞到黃瓜的味道。記住,要邊弄它邊說黃瓜黃瓜香,這樣才可以?!甭犃烁绺绲脑?,胡小鎖的雙眼和嘴巴都變得極圓。

怎么會有這么美妙的事情。胡小鎖心里想著,手和鼻子都湊了上去。“黃瓜黃瓜香!”他用手撥弄著,說著,聞著,真的有一股淡淡的黃瓜香味飄進(jìn)了胡小鎖的身體。這是胡小鎖人生最喜悅的時刻,他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么神奇的植物,可以滿足他長久以來想親近黃瓜香氣的愿望。

后來,胡小鎖用鐵鍬將這幾株黃瓜香挖到家中,栽在了井臺旁。每天放學(xué)回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聞黃瓜香。可是在一場秋霜中,黃瓜香的味道被北方的寒流帶走了,就像一根黃瓜帶走哥哥的生命一樣。

胡小鎖無法原諒自己偷吃黃瓜的行為,因為他嫁禍于人的做法讓哥哥蒙難。那根嬌嫩的小黃瓜已經(jīng)夭折在他的腹中,可夭折的哥哥會永遠(yuǎn)活在他的記憶里。

哥哥死后,胡小鎖再未吃過黃瓜,更沒有去聞黃瓜香。對于黃瓜,他徹底失去興趣。沒有哥哥和黃瓜的日子,胡小鎖的生活也失去了快樂的味道。

今夜的夢中,胡小鎖又聞到了黃瓜的香,只是這香味讓他鼻子有癢癢的感覺,他睜眼一看,朝陽斜射進(jìn)來的光線和小牛一起正親吻他的臉。

3

胡大鎖醒來后一直在院內(nèi)亂走,他在等待公社負(fù)責(zé)牲畜保險的小趙來巡查,事實上,他又不希望小趙出現(xiàn)在他家的院門口,因此,那條緊鎖大門的鐵鏈一直沒有打開。

來串門的鄰居們在吃了閉門羹后頗感不悅。“你家在搗什么鬼,有什么不能見人的丑事嗎?”具有光棍和酒鬼雙重身份的劉老賴說話總是這樣尖銳刺耳。盡管胡家人是那樣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硎局鴮λ膮拹海墒莿⒗腺嚾詧猿植恍傅孛刻斓酱艘挥巍?/p>

“滾,我媳婦有病了,還在炕上躺著呢!這段時間家里不迎客?!本驮诤箧i說話的時候,玉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面抱著一捆柴進(jìn)屋去了。劉老賴愣愣地盯著胡大鎖臉上的尷尬。

“你們家人在搞什么陰謀!”劉老賴晃晃蕩蕩地走了,留下的這句話讓胡大鎖的全身感到更加寒冷。他凝視著東南方向的天空,希望幸運(yùn)的朝陽能帶給他生活的暖意。

被劉老賴的話摧毀了內(nèi)心自信的胡大鎖滿心憂郁,背負(fù)了謊言的他雙腿像帶了苦修帶一樣,每走一步都痛苦不堪,那謊言帶來的刺痛就像苦修帶上的鐵尖在戳他的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又經(jīng)發(fā)達(dá)濃密的神經(jīng)傳達(dá)到他全身各個角落,令他煩躁不安,又無法應(yīng)付。

直到太陽偏西,小趙也沒有出現(xiàn)。胡大鎖心中既喜悅又緊張。一連幾天,小趙都沒有來巡查,真是有些不可思議,胡大鎖想著。他既想跑到公社去問個究竟,換一個心安,又怕引來懷疑將自己精心謀劃的一切粉碎掉。

備受煎熬的胡大鎖有如驚弓之鳥,每當(dāng)聽到掛著鎖的大門有響動,他都不寒而栗。膽小的玉鳳更是被折磨得魂不附體,她總是擔(dān)心事情敗露后保險公司不給賠償。

那頭小牛總是趴在小屋的門口盯著胡小鎖看,它的叫聲在這么小的空間里有些沉悶?!皠e叫,我爹會煩的?!焙℃i一次次告誡著它。小牛感到非常不快,它挺起脖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可以告訴你真話,你要是再亂叫,我爹一定饒不了你。”胡小鎖剛說完,小牛就又叫出了聲。這時,胡大鎖像個惡棍沖進(jìn)來,用掃地的笤帚在小牛的背上一頓亂打。

小牛從地上躍起,作為純爺們的它怎么能忍氣吞聲受此屈辱,于是它振作精神低垂脖頸回收下頜,將頭上剛剛鼓起的雞蛋大的角伸向了胡大鎖。

胡大鎖聳聳肩,這種姿勢充分表達(dá)了他對小牛的不屑。“好吧,就讓你領(lǐng)教一下我的厲害吧!”也許小牛的低嘆是在說這樣一句話。胡大鎖欲轉(zhuǎn)身離開的剎那,小牛的頭頂?shù)搅怂难?,“哎喲!”他慘叫著逃了出去。小牛沉默了片刻,又發(fā)出“哞哞”的叫聲,似乎在向胡家人宣告它不是一頭好惹的小牛,侵犯它的人將會下場很慘。

的確,胡大鎖的腰受了傷,臥在炕上乖乖地仰著,胡小鎖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著父親,心頭的迷霧更濃了。因為他不清楚一向老實本分的父親在搞什么名堂,為什么要將死牛埋在玉米秸下,為什么還鎖上大門,還對鄰居們?nèi)鲋e,并且仇視可憐又可愛的小牛?這一連串的疑問讓他感到父親變得怪異。

胡大鎖的腰痛持續(xù)了三個周,在這二十一天里,他每天在火炕上躺得昏頭漲腦,心煩意亂。他能下地活動后最先去的地方就是牛棚,畢竟這頭死牛保險生效的日子到了,他要將它大大方方地暴露于四鄰面前,再去公社喊來小趙進(jìn)行理賠。

在掀開那些蓋在死牛身上的玉米稈時,胡大鎖感到一股刺人的寒意。他多么希望掀去最后一層遮蓋后,會看到一頭雙眼轉(zhuǎn)動呼吸均勻的活牛。在驚愕中,他看到的竟是成群結(jié)隊逃竄的體型碩大的老鼠。進(jìn)而,他看見母牛殘缺不全的尸體和淤積在地面上的變黑凍成冰塊的血液。

死牛的一只眼睛被老鼠吃光了,這個深洞讓人看了毛骨悚然。死牛身上各處都有大片缺損,這應(yīng)該都是老鼠們吃后的杰作?!巴炅?!”胡大鎖咕噥了一聲。玉鳳這時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不好了,小趙來了,正在大門外!”玉鳳說完,胡大鎖聽到了大門鐵鏈被拽動的聲音。

陪在小趙身邊的竟是劉老賴,“快開門,小趙要看看你家的牛,我也想看看你家在搗什么鬼!”劉老賴?yán)碇睔鈮训睾暗?,并用手來回拉著鐵鏈,發(fā)出令人心碎的聲音。

小趙面無表情地等待著,目光中有一些柔和與友好。胡大鎖猶豫著伸出蒼白的手臂,無力地將鑰匙插進(jìn)了鎖孔。劉老賴像心急的猴子蹦跳到院中,興奮地沖向牛棚。

關(guān)鍵時刻到了,“這怎么回事?”劉老賴驚呼著,小趙低頭一看,嚇得往后一跳。胡大鎖思忖著,“這牛突然死了!”他說話時躲避著小趙的眼神。“怎么死的,尸體變成這樣?”小趙冷冷地質(zhì)問道。“被老鼠咬死的?!焙箧i說完,自己都覺得這個答案很可笑。

“扯談!你家的牛一定死了很多天,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就把大門鎖上了?!眲⒗腺囅褚幻鞑烨锖恋男叹l(fā)表著驚人的演說。要不是小趙在場,胡大鎖一定將他的鼻子打偏,嘴巴撕爛。

“這頭牛的尸體如此僵硬,一看就死了多日,不然怎么會被老鼠咬成這樣!到今天為止,這頭牛的保期剛夠一個月。既然它死了多日,就不在理賠范圍內(nèi),因此得不到任何賠償。”小趙態(tài)度冷漠地告之完便向院外走去。

胡大鎖還想再爭辯什么,可玉風(fēng)凄慘的哭聲打亂了他尚有一點清醒的思緒。在劉老賴的咋呼下,越來越多的村民涌進(jìn)了胡家院子,黑壓壓的人影嚇得家里那只一向英勇的花狗也失聲躲到了牛棚后。作為村中最大丑聞的制造者,胡大鎖接受著大家目光的討伐和輿論的譴責(zé)。

4

在胡小鎖的夢中出現(xiàn)了一個妖童,他身穿錦繡戰(zhàn)裙,使一桿丈八火尖槍,有三昧真火的手段,并以五行車作法,武功非凡,鼻子還會不停地往外噴煙。在此孩身畔伏一神牛,身高體壯,相貌奇丑無比。這不是紅孩兒和他的父親牛魔王嗎?不對,胡小鎖再仔細(xì)一看,竟發(fā)現(xiàn)那紅孩兒居然是自己淹死的哥哥胡中鎖,他身旁丑陋的牛魔王正是家里死去的被老鼠將尸體咬得慘不忍睹的那頭母牛。

“哥哥!”胡小鎖用力喊著,卻聽不見自己發(fā)出的聲音。云霧繚繞,哥哥和老牛一同轉(zhuǎn)身飄去,急得胡小鎖滿臉淚水地醒來。既然哥哥和母牛都升上了天,他們倆應(yīng)該會保佑我們家里不再出現(xiàn)意外了吧!胡小鎖抹著眼角傾瀉下的淚水癡癡地琢磨著。

第二天吃早飯時,胡小鎖用弱弱的聲音試探著將自己夢到的一切講給父母聽。平日里說話硬梆梆的胡大鎖這次并未打斷兒子的講述。他還一邊聽著一邊點頭附和。“這真是一個好夢??磥?,我們家的霉運(yùn)要過去了?!痹谏钪性馐芰诉B續(xù)打擊的玉鳳神情變得有些恍惚。一直以來,她是個良家婦女,也是一位誠實守信的、對生活秩序的崇拜者。無疑,她和丈夫如今都背負(fù)了冒犯良知的罪名。這讓她看不到未來生活的美好,另外,兒子胡小鎖怪異的夢境又給她的迷茫的思緒投射了悲傷的色彩。她甚至認(rèn)為自己的余生是用來痛苦的,只有馬不停蹄的痛苦才能讓她心安。

失去了一個兒子又失去了一頭牛,這是玉鳳從未想自己要經(jīng)歷的事情。從她懂事起,便沒有如此構(gòu)思過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F(xiàn)在她更擔(dān)心劉老賴等人的講述會讓她和丈夫的壞名聲更廣為流傳。因此,對于胡大鎖講的話,玉鳳頗感意外。她沒有想到丈夫還有激情對小兒子的夢發(fā)出如此禮贊。

“我們的大兒子親自帶著一頭牛去祭祀上蒼了,難道上蒼還會用不幸來回報我們嗎?”這應(yīng)該是胡大鎖有生以來說得最動聽也最深刻的一句話。“真的嗎?我們還會有好日子過?”玉鳳只想聽到一個肯定的答復(fù)?!皼]錯?!焙箧i謹(jǐn)慎地說。

玉鳳看胡大鎖的眼都直了。她不得不承認(rèn)胡大鎖講的話并不牽強(qiáng),為了討好生活,他們一家真的付出了巨大代價,應(yīng)該換到一些好的回報了??捎聒P又不是一個崇尚迷信的人,所以,她還是對胡大鎖的話表示質(zhì)疑,也可以說是冷冷地否定。

盡管玉鳳對接下來的生活充滿了厭倦和懊惱,事實上,胡家的日子的確發(fā)生了一些轉(zhuǎn)機(jī),先是一直懷不上崽的母豬在一年內(nèi)連產(chǎn)了兩窩共三十六個小豬崽,然后是夏日里一只走失多日的母雞竟帶著二十五只小雞回到家中,這一年夏天菜園里的黃瓜瘋似的狂長不已,其他蔬菜也是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長勢喜人。更讓玉鳳沒有想到的是,胡大鎖參與了買化肥抽獎活動,竟中了特等獎,獎品是一臺農(nóng)用拖拉機(jī)。這對沒有牲畜干活的胡家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

玉鳳一直壓抑著自己心中不斷萌生出的喜悅。胡大鎖鼓起的水泡眼也盈滿了笑容。胡小鎖和那頭小牛并不熱衷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這兩個小家伙活在相依為命的封閉環(huán)境中,盡量避開著成人世界里的矛盾沖突。胡小鎖總是在放學(xué)后踏遍鄉(xiāng)野尋來最適合小牛吃的嫩草,給它飲干凈的水,沒事的時候,還用笤帚給它掃身去癢。怕從小就脫離母乳的小牛缺乏營養(yǎng),胡大鎖和玉鳳也對它呵護(hù)有加。胡大鎖會隔三岔五在它草料里放一點點鹽。玉鳳會很大方地將喂豬的玉米面揚(yáng)在小牛的食槽內(nèi)?!袄虾沂窃陴B(yǎng)牛嗎?分明是在養(yǎng)一個孩子!”鄰居們見了總是發(fā)出這嘖嘖的慨嘆。

不知為何,這頭小牛的個頭一直不見長大,已經(jīng)滿兩歲的它只比出生時大了一圈,和同齡牛相比小了近一倍。這頭小牛緩慢的生長速度簡直成了胡家三口人的心病。為此,他們總是眉頭緊鎖,一臉困惑。“老胡,你家的小牛都不如一只羊長的大,力氣比一條狗都小,真搞不懂你們?yōu)槭裁匆B(yǎng)這么一個怪獸。”越來越多的鄰居像劉老賴一樣面對小牛發(fā)出這樣的嘲諷。

每每這時,胡大鎖都喘著粗氣提醒自己,要寬恕那些冒犯自己家人及小牛的人,因為他不想因沖動再做出任何讓自己的形象變得不光彩的事情。玉鳳面對任何事情都表現(xiàn)得少言寡語,盡管日子過得有些開心,那些痛苦的記憶總像暴風(fēng)雨一樣充斥她心頭的傷口。胡小鎖不喜歡聽人們對小牛的侮辱,他氣得雙手的肌肉都繃緊了??筛改傅膭褡枋顾3L幱诰骄?。當(dāng)他試圖用武力和臟話捍衛(wèi)小牛尊嚴(yán)時,父母就會狠狠地罵他。

那一日,劉老賴又肆無忌憚地說起了小牛的壞話,進(jìn)而攻擊胡家每一個人。胡小鎖感到一種無法遏制的怒火在心中升騰起來,好像有個惡魔在搡探著他的雙手。他抄起腳下的一根木棍,一句話也沒說,照著劉老賴的頭部打去。

劉老賴痛得大叫,轉(zhuǎn)身跑遠(yuǎn)了。要不是胡小鎖這一棍子打偏,劉老賴傷的就不一定是肩膀頭了,也許他的腦袋會裂開一道縫。打完后,胡小鎖將棍子扔到了一邊,擁著小?;氐脚E飪?nèi)。雖然小牛已回到牛棚生活,但胡小鎖對它的感情沒有改變,且愈發(fā)親近了。

玉鳳看著變得越來越結(jié)實的兒子,臉上的恐懼變成了欣慰。胡大鎖也沉默了,他凝望著兒子的背影,感覺是那樣的陌生。自從劉老賴被胡小鎖打傷后,村里對胡家人的議論少得可憐。讓大家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劉老賴居然沒有再來胡家討要醫(yī)藥費(fèi)。一時間,逃離了村民們口水漩渦的胡家生活變得清朗了許多。

胡大鎖和玉鳳好似也擺脫了因造假說謊帶來的羞恥、內(nèi)疚和喪子之痛,又坦然地回到人群之中。私底下,胡大鎖對玉鳳說,兒子胡小鎖對劉老賴的懲罰是他干得最干脆利落的漂亮舉動。玉鳳笑了,她懂兒子的心思:即使是一頭小牛,它的生命也應(yīng)該得到尊重。

既然兒子能善待一頭小牛,那她和胡大鎖也會好好地將胡小鎖養(yǎng)大,盡管他不是他們親生的兒子。這個秘密他們暫時還不想胡小鎖知道。就連每一個村民也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

他們也是為了保守這個秘密才抱著剛撿到?jīng)]一個月的棄嬰,從很遠(yuǎn)的地方搬到了這個小村。

胡小鎖自打懂事起從未感覺父母偏愛哥哥,在往昔兄弟倆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總是有道理的那個人。即使因他的嫁禍于人導(dǎo)致哥哥墜井身亡,父母也沒有對他做過分的懲罰。

5

仲夏昏黃的朝陽下,一根長長的竹竿支撐著低垂的天空,一面由三條飄帶組成的靈幡在竹竿的挑撥下隨風(fēng)起舞。中間飄帶寫著:耄故顯考徐公諱權(quán)貴之引魂幡。下面的兩條飄帶寫著:

金童前引路乘龍東去

玉女送蓬萊駕鶴逍遙

村中幾名略通響器的老者在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地演奏著跑調(diào)并不嚴(yán)重的哀樂。原來胡小鎖家的鄰居徐權(quán)貴老爺子剛過完七十六歲生日沒幾天,今早突然去世了。幾名木匠正忙著鋸木板做棺材,為出殯做準(zhǔn)備的人們忙得比過年還熱鬧。

胡小鎖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看木匠們的一舉一動。兩根粗木在兩條大鋸的拉扯下終于成了幾片厚厚的木板,接著,張開雙臂的刨子跳上木板,卷起了一團(tuán)團(tuán)木屑花,散發(fā)出有些刺鼻的木香。黑線盒吐出長長的黑線,鑿子、皮條鉆、羊角錘等一擁而上,叮叮哐哐的一通聲響后,木棺的四壁組合在了一起。

胡小鎖也按捺不住了,他怯怯地湊到一個老木匠身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小聲說了一番話。

“這不可能?!焙℃i的請求被老木匠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像立起來的尸體一樣僵在了那里,不過他沒有放棄,一雙小眼睛還在不停地轉(zhuǎn)動。突然,他又復(fù)活了自己身體,邁開雙腿跑回家后。不多時,胡小鎖抱著小牛的脖子出現(xiàn)在了徐家院外。借著一堵矮墻,胡小鎖和小牛隱蔽起來。

“師傅們,進(jìn)屋歇會,喝口水再干?!辈恢l喊了一聲?!昂绵?!走吧,去歇會,抽袋煙?!币粋€木匠招呼著身旁的人。胡小鎖激動得張大了嘴巴,卻不敢出聲。透過墻縫,胡小鎖看那個已經(jīng)成為棺材一部分的木框像一扇寬寬的門正側(cè)立在地面上,等待著逝者的進(jìn)入。

走在最后的木匠也進(jìn)了屋,院子里一下子空曠了。胡小鎖不敢遲疑,他立即牽著小牛跑到那個半成品棺材前,他將牛頭對準(zhǔn)立在地上的木框,然后他跑到木框的另一側(cè),用手中的玉米穗引誘小牛穿過木框。

“胡鬧!”突然,房門開了,一個木匠怒吼著沖過來,試圖阻止胡小鎖的陰謀。受到驚嚇的小牛一下子穿過了木框跑到小主人身邊。胡小鎖頭也不回,牽著小牛跑遠(yuǎn)了。在他身后傳來喋喋不休的咒罵和狂笑。

有驚無險,大功告成的胡小鎖心里樂開了花。其實,他懇求那位木匠也就是想讓小牛從那木框中間走上一回。因為胡小鎖聽人說過,這種鉆棺材框的做法叫“過陰”,被算命先生看出命里有磨難的人可以采取“過陰”的方法消災(zāi)除禍。胡小鎖給一頭小?!斑^陰”做法確實很有創(chuàng)意。

胡小鎖也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荒唐可笑,因此,在父母批評教育他時,他沒有抵抗,而是選擇全盤接受。“我只是希望這頭小牛能一直好好活著?!焙℃i只解釋了這一句,便動了感情,淚水奪眶而出。他真的是太愛小牛了,以至于夜里跑出屋撒尿時,他都要跑到牛棚看看。靜謐的白色中,反芻的小牛上下嘴巴交錯移動,發(fā)出咯吱聲和草香,這一切多么美妙呀!

小牛在胡小鎖的寵愛下變得越來越放縱,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拒絕長大,以至于胡大鎖和玉鳳都對它頗有微詞,認(rèn)為養(yǎng)它純屬浪費(fèi)草料來制造牛糞,太得不償失。還有,這頭小牛與家中其他動物相處得并不和諧。老母豬的屁股被它頂過,雁鵝的尾巴被它壓過,花狗的頭被它后蹄踢過,蘆花雞的蛋被它踩過……更過分的是,它撞倒柵欄,跑到菜地里風(fēng)卷殘云,吃光了胡大鎖忙了一春天又一夏天精心侍弄出的一園子青菜。在胡大鎖教訓(xùn)它時,它又用頭上的角去頂撞他的腰。要不是胡小鎖及時上前制止,胡大鎖又會臥在炕上養(yǎng)傷許久。

無獨(dú)有偶,胡小鎖也被胡大鎖和玉鳳嬌慣壞了。自從上次打了劉老賴后,胡小鎖的膽子和脾氣都變大了。在學(xué)校里,他經(jīng)常動手打同學(xué),偶爾有鄰居和他開玩笑,他也怒目相向。有幾次,胡大鎖對他批評的話說得重了些,胡小鎖竟握起了拳頭。

“這孩子變了,變得有些可怕?!焙箧i吐掉最后一口煙,一臉感傷地對玉鳳說?!斑@都是我們的錯,不是嗎?”玉鳳的話語中充滿自責(zé)?!耙苍S這兩個小家伙都不是我們這個家應(yīng)有的成員。”玉鳳聽了胡大鎖的話,顯得非常不安。她皺了一下眉頭說:“先不要有這個可怕的想法。”胡大鎖又喃喃道:“看來,我們的生活好像出現(xiàn)了點問題?!?/p>

晚風(fēng)輕拂著有些蕭條的小院,大有山雨欲來之勢。胡大鎖也知道,改變胡小鎖和這頭小牛的驕縱需要更多的細(xì)節(jié)而不是暴力。這時,胡小鎖從院外回來后,便拿著樹枝追打著花狗,他裸露的腳踝被地上的一段伸出的木桿劃到了,他的左腿本能地收縮了一下,看得出來,他正經(jīng)歷著疼痛。

胡大鎖和玉鳳見狀跑上前,他們本想關(guān)心一下胡小鎖,卻被胡小鎖一把推開,“不用你們多管閑事,快走開?!焙箧i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直想舉起煞白的拳頭要朝胡小鎖的身上打去,可玉鳳哀求的眼神告訴他不能那樣做。于是,他這種想發(fā)泄憤怒的欲望瞬間便煙消云散。

忍吧。玉鳳安慰著手上青筋暴起的胡大鎖。為了不讓這特殊的親情關(guān)系在一瞬間決裂,除了忍耐,胡大鎖不知還應(yīng)該做什么。也許忍耐的痛苦越多,越能表現(xiàn)他對胡小鎖的愛。

6

母親玉鳳的肚子什么時候開始鼓起來的,胡小鎖不得不知。總之,他懷疑這個肉包里裝著一個驚人的秘密。這些日子,父母的臉上總是浮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笑容。有時母親玉鳳會仰臥在炕上,父母胡大鎖便嬉皮笑臉地靠過去,將耳朵放在母親的肚子上傾聽,聽完,兩個人便有說有笑地扯起了家長里短。

曾幾何時,胡小鎖是父母生活中最重要的人,但奇怪的是,他們?nèi)缃袼坪跻殉闪四奥啡?。對于胡小鎖和小牛每天的胡作非為,父母表現(xiàn)得視而不見,沒有批評,也沒有煞費(fèi)苦心的說教。事實上,對于他們以往的說教,胡小鎖也根本沒有聽過。

“小鎖,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你媽懷了孩子,也就是說,再過些日子你就會看見家里多了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敝钡揭惶焱盹埡螅赣H胡大鎖徹底向胡小鎖揭開了謎底。胡小鎖對父親的這番話沒有感到意外,他只是有些被冷落后的失望和微微的心酸?!跋M隳芙o馬上就要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做個好榜樣,不要再和小牛胡鬧下去了。”胡大鎖說話時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胡小鎖,規(guī)勸的口吻中又夾雜著冷冷的警告。

胡小鎖一激靈,因為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些危險?!耙悄阍俨宦犜?,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备赣H的話在胡小鎖的內(nèi)心深處激起了一陣漣漪,他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心跳,感覺那些無底限的嬌寵在剎那間就不復(fù)存在了。

漆黑的夜又飄蕩出無數(shù)的噩夢,被嚇醒的胡小鎖去屋外撒尿時,意外聽見了父母親說話的聲音,“我以為你今天要告訴小鎖他不是咱們親生的孩子呢!”“等咱們的孩子出生后再說吧!看他聽不聽話了,再這樣不懂事就把他送人!”父親用粗粗的噪音摩擦著夜色。胡小鎖默默站在那里,只覺得有熱熱的東西在順著雙腿往下流。

已經(jīng)十歲的胡小鎖完全聽懂了父母講的話。他琢磨著他們講話的意圖,也許這是一個圈套,父母是故意講這樣的話給他聽,想通過這個殘酷的手段嚇唬他,希望他變得懂事聽話一些。胡小鎖覺得自己這樣想是有道理的,父母這樣寵愛他容忍他,他又怎么能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呢!

退一步講,即使被父母拋棄了,胡小鎖也并不感到可怕,因為他的小牛已經(jīng)三歲了,他可以帶著小牛去流浪,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第二天吃早餐時,胡小鎖原本明亮的雙眼還是籠罩上了一層憂郁。他吃了很少一點飯便去上學(xué)了。這一整天他都很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沒有惹老師生氣,也沒有招惹任何同學(xué)。放學(xué)回來后,他還主動打掃了院子,并把小牛拴進(jìn)棚中。

“這是怎么了?”胡大鎖低沉的聲音中彌漫著疑惑。

胡小鎖從那些雜亂無章的任性和野蠻行為中脫出身來,因為父親胡大鎖給他的信息非常明了。他現(xiàn)在不想求證自己是否是個領(lǐng)養(yǎng)兒,他所能做出的最好應(yīng)對措施就是乖起來,這樣才不至于被推到生活的冷角落里。他也想破解自己身世的謎團(tuán),可這需要時間和時機(jī)。不幸的是,他只有時間卻沒有時機(jī)。

母親真的為胡小鎖增添了一個弟弟:胡小寶。不管他如何不情愿,也必須得接受這個弟弟以及他帶來的整夜哭鬧。一切還沒有讓胡小鎖來得及深思便都發(fā)生了。胡小寶除了熱衷于哭鬧,更是莫名的膽小,就連聽到胡小鎖打噴嚏地都會狂嚎不止。

在胡小寶面前,胡小鎖身上所有的放縱都偃旗息鼓了。他的生活也因此變得沉寂。他不是不想在胡小寶面前展示一下存在感,可父母刀子般的眼神令他恐慌。牛棚成了胡小鎖最喜歡去的地方。他隱隱地感覺自己和小牛同命相憐,都是生活中沒有疼沒有愛的多余分子。他也不愿相信命運(yùn)還有這樣不幸的巧合。不過,在厄運(yùn)面前年齡小的小牛要比年齡大的胡小鎖表現(xiàn)得淡定沉著。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爻灾萘希唤z不茍地反著芻,高興起來就跑動幾圈,再見縫插針般地干幾件驚動家人和四鄰的壞事,給平淡乏味的生活掀起一些波瀾。

胡大鎖和玉鳳的全部目光都轉(zhuǎn)移到了胡小寶的身上,仿佛這個小不點兒真是一個無價的珍寶。至于胡小鎖的向善表現(xiàn)在他們看來已無關(guān)緊要。

夜里,胡小寶的哭聲是這兩間半土屋里唯一的一絲生氣。雖然這樣的吵鬧會讓胡小鎖感到心煩意亂難以睡眠,但他對此已習(xí)以為常了。他閉著眼,努力平復(fù)著火山爆發(fā)般向上升騰的憤怒。依然不能入睡的胡小鎖決定到外面四處閑逛一下。他推開房門的一瞬間,一個黑影消失在他的視線中。胡小鎖隨手抓起屋檐下放著的一把鋤頭,靜靜地注視著四周。突然涌上心頭的恐慌讓他難以平靜。也許那個神秘人物正在黑暗中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胡小鎖這樣想著,開始小心翼翼地摸向了牛棚。

往日應(yīng)該處于安靜中的小?,F(xiàn)在有了一些不尋常的躁動,它似乎在拒絕外來事物對它領(lǐng)地的入侵。

胡小鎖意識到了什么,他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鋤頭,朝牛槽下那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砸去?!鞍?!”聽到慘叫聲的胡大鎖拿著手電筒沖出了屋。手電筒的強(qiáng)光掃射到了胡小鎖矮小的身軀,也照亮了趴在地上的劉老賴,滿臉鮮血的他身下壓著一個米袋。胡大鎖對這個裝滿大米的袋子十分熟悉。因為這是他白天剛剛買回來放到倉房中的。

自認(rèn)倒霉的劉老賴再次栽在了胡小鎖的手上。吃了虧的他仍要保持沉默,畢竟他偷東西被抓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聲張出去可能會引來警察。不過胡大鎖已嚴(yán)正警告過了劉老賴,要是再來惹麻煩一定不輕饒了他。

7

胡小鎖在年少的生活之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著,他的內(nèi)心總泛起一陣陣的苦水,因為對于他的努力父母卻不在意。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后,自覺無趣的胡小鎖有些身心俱疲。于是,他的優(yōu)良表現(xiàn)至此戛然而止。已經(jīng)學(xué)會走路的胡小寶在院內(nèi)不小心摔倒了,頭上冒出一個大肉包。坐在一邊的胡小鎖沒有去扶弟弟,而是咧開嘴壞壞地笑了。

“快去扶弟弟!”玉鳳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她一邊呵斥著胡小鎖,一邊從遠(yuǎn)處跑過來。胡小鎖立即站起身旁若無人地走了,根本沒有理會在地上慘叫的胡小寶。“沒有用的畜生。”這是玉鳳第一次出此惡語。這罵聲從身后傳來,清晰得讓胡小鎖不寒而栗。

在空蕩蕩的草場上,胡小鎖覺得自己渺小得如一片草葉。他用日益膨大的手撫摸著依舊不生長的小牛,俯視炫目的綠色,咬了咬牙關(guān),噘著嘴,壓抑著心中的不安。

吃飽后的小牛用頭輕輕地拱著胡小鎖的屁股,那種輕輕的癢讓他想笑。他回轉(zhuǎn)身,將臉緊緊地貼在牛臉上,任那短短毛茬摩擦著自己的淚水。小牛應(yīng)該是口渴了,它伸出熱熱的舌頭舔著胡小鎖的眼角,胡小鎖實在忍不住了,哭著笑出了聲。

“你怎么不長大呢?”胡小鎖也希望小牛能有一副大名遠(yuǎn)揚(yáng)的健壯身軀。不然,它作為一頭牛的存在確實地位不保,父母說不定哪一天會將它掃地出門?!岸喑渣c,快,多吃點?!焙℃i將小牛的頭壓到一片青草上,草很美,小牛頓了頓,接著伸出舌頭去卷那些草尖。

胡小鎖打算向父母問清自己的身世,但他也掂量著此舉的風(fēng)險。一旦他真不是父母親生的孩子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父母會趁機(jī)將他送人嗎,還是繼續(xù)用冷暴力對待他?

生活中充滿各種各樣的秘密,沒有必要將它們?nèi)拷忾_,否則這個世界就不神奇了。放棄追究身世謎底的胡小鎖這樣安慰著自己的好奇心。在夜幕降臨后,胡小鎖和小?;氐搅思?。他一言不發(fā)地去灶邊拿了一塊涼了的玉米餅子,便消失在父母的視線中,回到自己的小屋寫作業(yè)去了。

第二天上學(xué)路上,胡小鎖遇見了劉老賴。一股酒氣撲鼻而來,胡小鎖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以備不測。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并非胡小鎖想的那樣不堪。劉老賴攔住胡小鎖后,從衣兜里掏出一根煙遞到胡小鎖手中,然后那張通紅的臟臉微微地撇嘴一笑,說:“以后別那樣打人,會出人命的?!眲⒗腺囎吆?,胡小鎖好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奇異的夢。他傷透了腦筋想了半天,也覺得劉老賴的行為與他們目前緊張的關(guān)系似乎不太吻合。

胡小鎖轉(zhuǎn)身跑回了家,將手中的那根煙捧送到胡大鎖的手上。胡大鎖一臉費(fèi)解,他突然將胡小鎖攬入懷中,這是胡小鎖多么渴望的動作呀!然而,讓胡小鎖疑惑意外的是父親的手竟伸進(jìn)了他每一個口袋,一邊翻找一邊氣呼呼地說:“你是不是偷錢買煙抽了?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p>

胡小鎖氣喘吁吁地逃離了不懷好意的父親別有用心的懷抱。一向活躍的他尸體一樣伏在書桌上,他感到無比的悔恨——那是一種伴隨著自嘲的悲傷。他不想和那些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分享他在家中的遭遇,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身世是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走漏了消息,他會成為村人談?wù)摰膶ο?,同學(xué)的歧視也會毫不客氣地接踵而來?,F(xiàn)在,他只能把同學(xué)們充滿關(guān)切的詢問拒于千里之外。他怕和大家說得越多,越會揭開事情的真相。況且,他現(xiàn)在不想去看到一個血淋淋令人恐懼的真相。

胡小鎖聽到了一陣低沉又熟悉的腳步聲,那聲音離他越來越近。他抬頭時,看見了老師兇悍的身影?!澳銇硪幌?!”胡小鎖的心和身子同時浮于恐怖的氛圍中。來到教室外,老師停下了腳步,他用嘶啞的聲音告訴胡小鎖,小牛踢傷了弟弟胡小寶,父母已帶著傷得不輕的弟弟進(jìn)城治療去了,他們讓胡小鎖一個人守好家,不要丟了東西。

胡小鎖的呼吸立即變得不均勻了,他鼓足勇氣溜回班級,沮喪地挨過了一個下午。放學(xué)的鈴聲一響,胡小鎖便瘋了一樣往外沖,撞得桌子椅子嘎嘎作響?!奥c!”老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胡小鎖嚇得一愣,他不敢抬頭看老師,低著頭說:“知道了?!焙屠蠋煵良缍^時,他聽見了老師不安地嘆了口氣。“好好守著家,千萬別惹禍?!崩蠋熞幌伦幼兊幂p柔的聲音讓胡小鎖變得更加心酸。

“知道了,老師。”胡小鎖眼里噙著淚跑回家。

小牛顯然遭受了毒打。它半趴半臥在棚中,一只耳朵桀驁不馴地立著,另一只耳朵軟軟地垂下來,耳尖在滴著血,全身印滿了鞭子抽打的痕跡。看見胡小鎖回來,小牛支撐著站起來,它移動時,胡小鎖發(fā)現(xiàn)它后面的右腿已經(jīng)瘸了,為了減少疼痛,它將那條腿懸于空中,致使身子在晚風(fēng)中左右晃動。而它面前的食槽空得連一根草渣都沒有,看來是父親故意清掃干凈的。他應(yīng)該想用饑餓來懲罰小牛的過錯。

不知什么時候,劉老賴進(jìn)了院,他幸災(zāi)樂禍地對胡小鎖說:“這小??墒顷J大禍了,你弟弟只是拽了一下它尾巴,它就用右蹄把你弟弟的右腿踢斷了,幸虧沒踢到孩子頭上,否則命都沒了。這小牛和你一樣,弄人太狠了?!?/p>

胡小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講的這些全是真的?”他冷冷地問。劉老賴擠了擠眼睛說:“當(dāng)然。我發(fā)誓沒有半句謊言。你爹說了,他回來就把這頭該死的小牛殺了!”

胡小鎖不說話了,他用手擦著小牛流血的耳朵,承受著即將失去它的劇痛。

“想想招吧!別傻愣著了,你爹真要?dú)⒘诵∨?烧φ。俊眲⒗腺囂嵝阎℃i。胡小鎖點了點頭,心被揪得更緊了。他可以肯定一點,父親回來后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必須要保護(hù)小牛渡過這個難關(guān)。

8

胡大鎖夫婦抱著胡小寶是在三天后的傍晚回到家中的。胡小鎖當(dāng)時的心在急促地跳著,在這三天中,他將家里里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將幾處斷墻也修補(bǔ)好了,還用黃泥重新粉刷了老屋的外墻。胡大鎖和玉鳳屋里屋外環(huán)視著,胡小鎖屏住呼吸,等待著可能發(fā)生的一切。

“小寶的腿留下了殘疾!”母親玉鳳開口了,話中帶著哭腔。胡小鎖一下跪在地上,將頭埋了下去,心里在無聲地祈禱?!斑@牛不能養(yǎng)了,留著它早晚會鬧出大事?!备赣H胡大鎖語調(diào)生硬,霸氣十足。

胡小鎖瞪大了眼睛,把目光投向了牛棚,那里像一個黑暗的孤島。胡小鎖想說自己和小牛已無法分離,但他看出父母根本不會聽他任何爭辯與哀求,于是作罷。要不是胡小寶又因腿疼大哭起來,胡家小院還會沉默下去。

吃過晚飯的鄰居們都來探望小寶,順便湊個熱鬧。“這頭牛根本干不了農(nóng)活,生下來沒見長個頭,留著就是浪費(fèi)草料,不如多養(yǎng)一頭豬。”“是呀,還不溫馴,惹了多大禍,這小寶今后可咋過日子。”“不如殺了吃肉吧!”大家爭先恐后熱血沸騰地說著。胡小鎖蹲在人群背后,眼中的液體暗暗發(fā)著光。

“該死!”胡小鎖在心中咒罵著說話的人。要是時間倒退到以前,膽大妄為的他絕不可能這樣乖乖地聽著大伙在一起胡說八道,他一定會為保護(hù)小牛而奮不顧身地去報復(fù)那些內(nèi)心黑暗的人。

胡小鎖贊嘆著這些鄉(xiāng)鄰卑劣手段,不可否認(rèn),他們說的一切既鼓動人心,同時又是聳人聽聞的??窗桑麄兊氖侄我娦Я?,胡大鎖已經(jīng)朝牛棚走去了。他的表情中掛著邪惡、陰險和不理智。

胡小鎖感覺眼前一片漆黑,因為胡大鎖手中的木棍重重地打在他的頭上。胡大鎖是要打那頭小牛的,沒承想胡小鎖突然鉆出人群跑到小牛面前,替它擋了這一棍子。

胡小鎖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四肢伸展地趴在了土炕上,他用余光環(huán)顧了身邊,沒有發(fā)現(xiàn)人影。父母一定睡著了,他想。他試著動了動頭,感覺有一種頭骨開裂的疼痛。他怕再動一下的話,碎片般的頭骨會紛紛掉到炕上。就這樣,胡小鎖昏睡了一晚。讓他頗感驚奇的是,第二天他又可以到處走動了,只是速度不能太快,否則頭和眼睛都會疼。

坐在屋檐下的胡大鎖不時地張望著胡小鎖的身姿,那蒼白的臉上不見了慈愛與憐憫。

玉鳳抱著胡小寶在院內(nèi)日光中穿行,但她的腳步一直繞過那個牛棚。

劉老賴跑進(jìn)院,他的額頭堆了幾粒巨大的汗珠?!袄虾?,村里來了一個買牛的!”看到胡小鎖后,劉老賴的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了。

胡大鎖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激動得站起來,看了一眼玉鳳,“把那頭該死的東西賣了!”玉鳳大喊道?!安恍?,不能賣了小牛!”胡小鎖不再沉默了??墒菦]有人聽他說話。胡大鎖和劉老賴已經(jīng)出門去找買牛人了。

胡小鎖強(qiáng)忍著頭痛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牛棚,牽著小牛向院外奔去?!盎貋?,你們兩個該死的畜生!”玉鳳無力地罵著,懷中的胡小寶被這殘酷的哭聲嚇得哇哇大哭?!暗降滓愕侥睦铮俊焙氃谛睦锟只诺貑栔约?。

絕不能讓父親和劉老賴找到自己和小牛。胡小鎖心中只有這一個信念。他不想去草場,那里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根本無法藏身。穿過一片樹林,胡小鎖帶著小牛鉆進(jìn)了一大片玉米地。茂密的玉米地沒有太多光線,它像一張大嘴一口吞下了胡小鎖和小牛的身影。

胡小鎖不敢停留,他死死地拉著小牛的韁繩向玉米地深處急速前進(jìn)。直到實在走不動了,胡小鎖才停下來,坐在地上抱著小牛的脖子喘著粗氣。小牛餓了,吃著旁邊的玉米稈和玉米穗。胡小鎖沒有阻止它。相反,他也擰下一根玉米稈嚼起來,吮吸著里面的汁液。既然我們都是畜生,那就做一些畜生該做的事吧,禍害幾株莊稼沒什么大不了的。胡小鎖憤憤地嚼著,憤憤地想著。

遠(yuǎn)離人群的胡小鎖希望玉米地里的綠蔭能將他和小牛永遠(yuǎn)湮滅。與其說他現(xiàn)在這樣做是為了保護(hù)小牛,倒不如說他在保護(hù)自己。因為他和小牛同樣遭人遺棄,不被喜歡。雖說他沒有從父母口中問得自己身世的答案,但是他已找到了答案,就在父母日益冷漠的眼神中,留給他冰涼的剩飯剩菜里,還有父親砸下的木棍上……

小牛因出生的營養(yǎng)不良長不大,導(dǎo)致讓人厭惡,如今它又踢傷了胡小寶,惹怒了父母,落此下場。這一切胡小鎖都十分清楚。可是讓他感到困惑的是,自己為何剛一出生就被扔掉了?還有,現(xiàn)在的父母為何原來那般寵愛自己,可后來怎么就變了?他也試圖改變自己的頑劣,想挽回曾經(jīng)的應(yīng)有的家庭待遇,但失敗了,不是他做得不好,是父母沒有再關(guān)注他。就連一向性格和藹的母親也罵他是畜生了。胡小鎖在玉米地里,不斷回憶著自己和小牛引發(fā)的一切令父母和鄉(xiāng)鄰不滿的生活細(xì)節(jié)。為了扭轉(zhuǎn)生活的局面,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天就漸漸黑了下來。

肚子餓得咕咕叫的胡小鎖啃了一穗生玉米,他認(rèn)為味道還可以,只是吃完后肚子很難受,嗓子里有東西想吐又吐不出來。一直沒有人來尋找,這讓胡小鎖有些放松也有些失望。也許父母最想看到的就是這個結(jié)局,沒有他和小牛的家應(yīng)該不會再有風(fēng)波了吧!胡小鎖想了一會就睡著了。

黎明到來后,胡小鎖醒了,他站起身,摸了摸小牛的頭。小牛正無所事事地感受著大自然的氣息,那閃爍的眼中已沒了恐慌,只是那只受傷的耳朵依舊挺立不起來。胡小鎖的心里不覺又生出難言的悲哀。

一陣風(fēng)刮過,玉米葉子發(fā)出沙沙的響聲。胡小鎖警覺地聽著周圍的動靜?!霸瓉砟銈z在這兒躲著呢!”沒錯,說話聲是從胡小鎖身后傳來的,他緊張地轉(zhuǎn)過身去,看見了嬉皮笑臉的劉老賴?!拔艺伊四銈z一晚,可算找到了!”

9

劉老賴喋喋不休地說著,他的話中有恐嚇、威脅、規(guī)勸、同情……他說話時前后晃動著身子,語調(diào)先是急促,接著舒緩,然后漸漸激昂,最后達(dá)到高亢??粗鴦⒗腺囐u力的表演,小牛嚇得直往后退,胡小鎖感到嗓子眼又泛起惡心。

劉老賴終于閉上了嘴,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玉米餅子遞給胡小鎖。胡小鎖急切地接過來,三下五除二便將玉米餅子全吞進(jìn)了肚子。“你們是逃不掉的,趁早回家吧,一切聽從大人安排?!眲⒗腺囉终f起來。

胡小鎖板著臉不說話,他只是用手搓著小牛的頭?!翱纯茨闵砗?!”劉老賴提醒到。胡小鎖感到不妙,他立刻回頭,看見了怒氣沖沖的父親和幾位健壯的村民。

無可奈何的胡小鎖和小牛又回到了家中。那個買牛的人正坐在院子里抽煙,看見小牛的那一刻,這個矮胖子的目光變得很驚異,“它怎么長得這么小,就好像剛從母牛的肚子里出來沒幾天的樣子?!彼铝丝跉猓致匚丝跉?,接著說道:“早知道它長這么小,我就不會等一個晚上,算了吧,這頭小牛崽你們留著吧,我不買了。它什么用都沒有,不能干農(nóng)活,也不能殺了賣肉?!?/p>

“一點兒不錯,它真的是一文不值,買它你會后悔的?!焙℃i的話把矮胖子逗笑了,“你是個誠實的好孩子,我相信你說的話,這頭牛我不買了。”矮胖子熄滅了手中的煙后準(zhǔn)備離開。

胡小鎖怎么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生這樣的轉(zhuǎn)機(jī)。他高興的眼中又有了忽閃忽閃的光亮。不過,他還是放心不下,又說了一句,“這頭小牛還有毛病,耳朵斷了一只,后邊的腿也瘸了,你千萬不要買它,否則你會后悔一輩子。”

胡大鎖簡直要被胡小鎖氣瘋了。“還不快滾進(jìn)屋子,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揍你!”此時胡大鎖的樣子和所有贊頌父親的溢美之詞毫不相符。他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幅頹廢的油畫主角,野蠻生長的頭發(fā),扭曲的面龐,枯干的目光……

矮胖子有些尷尬地聳了聳肩說道:“老胡,你別沖孩子發(fā)火,這買賣真的沒法成交,牛實在長的太小了?!?/p>

胡大鎖早就料到買牛的矮胖子會提出這樣令他難堪的問題,因此他也早有準(zhǔn)備。

“你只要出一只雞的價錢,我就讓你把它牽走!”胡大鎖一臉嚴(yán)肅地說。

“你不是在開玩笑?”矮胖子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事實上,它怎么說也是一頭牛?。‘吘故穷^牲畜,不能用一只雞來衡量它。”

胡大鎖淡淡地一笑,說道:“你想出多少錢都行,我只要你把它牽走,而且越快越好?!?/p>

矮胖子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他遇到的最意外也最棘手的生意。他猶豫著將手伸進(jìn)褲子的口袋里翻掏著,顯然在用手確定著鈔票的面值。終于,他摸出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我只能給你這么多了?!?/p>

胡大鎖點了點頭。“可以。馬上牽走?!焙箧i說著將牛的韁繩遞到矮胖子的手中。

屋內(nèi),胡小鎖的喊聲和胡小寶的哭聲交織在了一起。

胡小鎖連續(xù)幾次想沖出院門去追回小牛,結(jié)果都被胡大鎖強(qiáng)壯的身體阻止了。胡小鎖可不敢再與滿眼冒火的胡大鎖爭辯什么,渾身發(fā)抖的他將雙手舉過頭,捶打著那扇又上了鎖的大門。

小牛的離開,讓胡小鎖失去了生活中的全部樂趣,在他眼中,最幸福的生活方式莫過于整日在牛棚里和小牛在一起,聽聽它咀嚼的聲音,摸摸它光滑且溫暖的皮毛。似乎他所有的心理需求在牛棚這個圣地都能得到滿足。

現(xiàn)在牛去棚空,胡小鎖一下子有了生命無處安放的感覺。他不想就此與小牛分開,他決心要找到小牛,哪怕帶著它浪跡天涯,那應(yīng)該也是一件令他無比開心的事情。

夜晚又帶來了說不出的危險,胡小鎖茫然地盯著房梁,耳朵里聽著父母房間里的聲音。終于,胡小寶不再吵鬧了,父親胡大鎖的鼾聲飄進(jìn)胡小鎖的耳中,中間還夾雜著母親玉鳳的夢話。

胡小鎖悄悄地下了炕,他要趁著夜色離開家,去找他最愛的小牛。一直以來,胡小鎖沒有因為別人的鄙視而瞧不起小牛,他認(rèn)為那些愚蠢的實用主義者一點不懂得欣賞這頭牛的與眾不同。

剛跳過大門旁的土墻,胡小鎖的雙腳便踩在了一個人的背上,“哎喲!”這個人發(fā)出了極其壓抑的慘叫。真是冤家路窄,夜里出來偷雞的劉老賴又被胡小鎖逮了個正著。“你又偷了多少?”胡小鎖一把抓住劉老賴身旁的麻袋?!安皇悄慵业碾u,全是老馬家的,才十五六只。”明亮的月光給劉老賴涂了一臉的沮喪。

胡小鎖不是一個內(nèi)心生長陰謀的人,可他還是想懲罰一下劉老賴的惡行?!拔易屇銕臀易鲆患?,否則,我就揭發(fā)你的偷盜行為,讓你去坐大牢?!?/p>

劉老賴有些舉棋不定,胡小鎖補(bǔ)充道:“你幫我找回小牛,把它藏在一個地方,然后我去找它!”

一股由遠(yuǎn)及近的夜風(fēng)涌向劉老賴,他竭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全身顫抖,因為他不想讓一個毛頭小子看到自己的軟弱?!澳阋遣粠臀艺业脚?,我天亮就到派出所去揭發(fā)你!”說完,胡小鎖迎著風(fēng)一個人走了?!拔掖饝?yīng)你。”身后,傳來劉老賴的小聲嘟囔。

胡小鎖出村后沿著大路向前走著,幾縷不祥的狗叫幽幽地飄來,讓他感到陣陣寒意。

小牛會不會已經(jīng)被買牛人殺了呢?想到這里,胡小鎖加快了腳步,心中的恐懼也一掃而光。

天亮?xí)r,胡小鎖已到達(dá)小鎮(zhèn)。并不寬闊的小街上還沒有幾個人影,胡小鎖壯著膽子詢問著,聽了他的描述后,這個幾人都搖搖頭走了。胡小鎖有些絕望,感到雙腿無力,一下子癱坐在路邊。

“孩子,你是從家里跑出來的吧?”一個路過的中年婦女一臉懷疑地問道。“沒有?!焙℃i大驚失色,說話的語氣一點不硬氣。中年婦女表情變得凝重,她嘆了口氣說:“小孩子別到處亂跑,家里人會著急的?!?/p>

10

劉老賴也是一夜未眠,他擔(dān)心胡小鎖真的會跑到派出告他的狀,畢竟自己劣跡累累,要是警察調(diào)查起來,結(jié)局會十分可怕。為此,劉老賴把偷來的雞放到家里后便出來找牛了。不過他和胡小鎖走的不是一條路,他直接抄近路去了三棵樹村。

那個買牛的矮胖子牽著幾頭牛出村時迎面遇見了劉老賴,愛管閑事的劉老賴沒有放過這個搭訕的好機(jī)會,他遞上一根香煙,纏著矮胖子聊了二十多分鐘,要不是那幾頭牛實在聽得不耐煩了,沖著劉老賴哞哞直叫,他還會閑扯個沒完。當(dāng)時,買牛的矮胖子說要到三棵樹村探望表姐,順便再買幾頭牛。

這個信息對劉老賴來說猶如一棵救命稻草,他豈能放棄。習(xí)慣于夜間活動的劉老賴對走幾十里山路并不發(fā)怵,擅長偷盜的他對牽回小牛這件事更是胸有成竹。

午夜過后,劉老賴來到了三棵樹村的村口,他放輕步子,盡量不打擾那些睡得香甜的看家惡狗。要是惹怒了它們,會破壞掉自己的行動計劃。劉老賴很清楚這一點。已有那些不可見光的人生經(jīng)驗讓劉老賴今晚的所作所為變得十分得心應(yīng)手。除了對那些像他一樣愛管閑事的狗們表現(xiàn)出足夠的敬畏以外,劉老賴還四處嗅著牛糞的味道。人們常說“順藤摸瓜”,劉老賴要做的是順味偷牛。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在村子里摸索了大半天的劉老賴終于聞到了牛糞那毫不掩飾的惡臭。那七頭牛就拴在一家小院外的幾棵大樹下。劉老賴弓著身子摸到了拴胡家賣掉的那頭小牛的韁繩,在他小心翼翼地解繩子時,趴在地上的小牛停止了有滋有味的反芻,它慌張著站起來,身子在向后退,以至于將韁繩扯得緊緊的。劉老賴費(fèi)了好大勁才將小牛從這幾頭大牛的中間拉出來。

走了沒兩步,劉老賴突然停下來,他回頭看了看那幾頭身影龐大的牛,心中又有了更多的欲望。他回到牛群中,迅速打量了一圈,最終,他又解開了一頭大牛的韁繩。

劉老賴的心中還是很害怕,所以在路上他不停地用柳枝狠狠地抽打這兩頭牛,希望它們能走得快一些。

胡小鎖在小鎮(zhèn)的街路上四處張望時,急得滿頭大汗的劉老賴將那一大一小兩頭不聽話的牛牽進(jìn)了離本村不遠(yuǎn)的一處隱蔽的小樹林。他想快速返回村中,找到胡小鎖交差,再給那頭大牛找到一個買主。讓劉老賴沒有想到的是,警察比他偷牛的行動快得多,就在他正欲轉(zhuǎn)身離開時,警車也到達(dá)了這處小樹林的邊上。劉老賴想逃,可看到警察手中的槍時,他嚇得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

一開始,劉老賴以為是胡小鎖舉報了他,所以他還在心里罵了胡小鎖一大堆臟話。可警察告訴他是買牛的矮胖子報的警,他們是沿著地上的牛蹄印找到他的。頓時,劉老賴的表情變得異常凌亂,尤其他看那兩頭牛時,雙眼變得比牛眼還大。

胡小鎖的雙眼也驟然變大了,因為就在前方離他二十米左右的一根大樹杈上掛著一張牛皮。就在那一刻,胡小鎖心中的惡魔被激活了。他瘋了一樣跑到大樹下,一把扯下了那張不大的牛皮,沒錯,皮上牛毛的顏色和牛皮的大小都讓胡小鎖確信:小牛被宰殺了。

悲痛欲絕的胡小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他感到一股股滾熱的東西往頭上涌,往眼里鉆。

“你要買牛肉嗎?”胡小鎖循聲望去,看見一個滿身油膩的大光頭正提著刀站在那間肉鋪的門口。

“是你殺的牛嗎?”胡小鎖咬牙切齒地問道。“沒錯,我剛殺的一頭小牛,肉特別新鮮,買點吧!”大光頭一臉得意地招呼著胡小鎖。

胡小鎖眼里的血即將噴射出來,他邁開沉重的雙腿撲向了大光頭?!拔乙?dú)⒘四悖o我的小牛報仇!”

莫名其妙的大光頭感覺胡小鎖的怒吼像轟隆隆的滾雷砸向了他,情急之下他本能地端起了鋒利的尖刀,刀刃揚(yáng)起的剎那,胡小鎖的前胸憑借著慣性貼了上來……

七天后的上午,胡大鎖牽著從矮胖子手中買回來的小牛出了院門,玉鳳低垂著頭,抱著胡小寶跟在小牛的后面。剛剛下過一場大雨的山頭青草垂淚,小牛和主人們一起靜立于新墳前,它哞哞地叫著,也許它也明白,只有在多年以后,它才會和一個小男孩在另一個世界有一場盛大的相遇!

(責(zé)任編輯 徐文)

作者簡介:薛立永,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秘書長,《校園文化》執(zhí)行主編,中國網(wǎng)絡(luò)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校園文學(xué)》雜志簽約作家,中國管理科學(xué)研究院文化傳播研究所調(diào)研員,吉林省讀寫教學(xué)研究會理事,先后在海內(nèi)外400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1500余篇450余萬字。作品被中央電視臺《實話實說》、香港鳳凰衛(wèi)視《魯豫有約》等電視欄目選用。在《中國婦女》雜志全國征文大賽中榮獲一等獎。有部分作品入選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婚姻與家庭雜志20周年精品薈萃》等。出版了《展翅吧雄鷹》《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動》等書。吉林教育電視臺、吉林教育廣播電臺文學(xué)創(chuàng)作訪談嘉賓。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體解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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