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利洪
在《死在午后》一書中,一位虛構的人物說:“你知道,我對你越了解,就越加不喜歡你?!弊髡吆C魍t回答說:“了解一位作家始終是一個錯誤?!边@話說得沒錯,估計近年來,海明威的許多讀者都會同意這一觀點。盡管他那粗獷、簡短有力的文字仍然令人欽佩,但是隨著他的個人生活逐漸為人所知,海明威的聲譽開始下降,要知道,他曾經(jīng)被譽為“自莎士比亞以來最偉大的作家”。
毋庸置疑,海明威天生是個冒險家、運動健將,他能說會道,也是忠實的朋友,但是與此同時,他也虛榮自大,厭惡同性戀和女性,是個偏執(zhí)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強迫他的第三任妻子瑪莎乘坐裝滿炸藥的船前往歐洲,就是不讓她跟著他乘坐飛機。他堅持讓老朋友們稱呼他為“老爹”,他用種族主義和反猶太主義的話語點綴自己的作品。一位為海明威做傳的學者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感到震驚,以至于在傳記寫到一半時,他問自己:“這本書有什么意義?”
在海明威的眾多嗜好中,最發(fā)自肺腑的也許是他對斗牛的癡迷。他曾經(jīng)坦然承認,自己是個斗牛迷。在他看來,斗牛是一門絕無僅有的藝術家身處生命危險中的藝術。在他眾多的作品中,斗牛都是最突出的特征,甚至是主線。例如,《太陽照常升起》(1926年)講述的是一群朋友前往潘普洛納參加斗牛節(jié)的故事,描繪了堪稱完美的斗牛士羅梅羅的風采;《喪鐘為誰而鳴》(1940年)插入了一位身患肺結核的斗牛士的故事;而《死在午后》(1932年)則是一曲斗牛士的贊歌。
海明威一生中在西班牙觀看了300多場斗牛表演,目睹過幾千頭公牛被刺殺。盡管他說自己喜歡公牛,甚至用溫柔的語調(diào)談論公牛,但他用充滿喜悅的狂熱詳細描述它們的死亡。對于那些喜歡他作品的人來說,他的喜悅令其不安;對于那些認為斗牛不人道的人來說,這樣的描述令其震驚。然而,海明威與公牛的關系要復雜得多。
1960年,海明威與斗牛士安東尼奧·奧多涅斯在斗牛場上。
把某人的性格歸咎于命運,略顯荒謬,但是要說海明威注定會崇拜斗牛,卻不會背離真相。小時候的歐內(nèi)斯特,瘦弱多病,但他從小就聽到了野性的呼喚。父親教他在密歇根州北部的山區(qū)打獵、捕魚。這段時日,讓小歐內(nèi)斯特身上具有了頑強和溫柔這兩種品格,點燃了他對堅韌的崇敬和對冒險的向往。
海明威曾經(jīng)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并且作為救護車司機表現(xiàn)出眾,之后他移居巴黎,希望開始自己的文學生涯。在美國小說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沟纳除埨铮谝淮温犝f了斗牛,從此就對斗牛向往不已,竟然在沒有看過的情況下,就寫了一篇有關斗牛的文章。
在斗牛中,海明威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答案。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寫作。他知道,如果想要成功,就需要掌握“最簡單的東西”,其中“最簡單、最根本”的就是“暴力死亡”,暴力死亡就像從紛雜的人生中結晶出的生命本質(zhì)。在戰(zhàn)爭期間,他經(jīng)常看到暴力造成的死亡。但是現(xiàn)在歐洲處于和平狀態(tài),他意識到自己唯一能看到暴力造成死亡的地方就是斗牛場。
海明威迫切想看一場斗牛表演,他于1923年與一群朋友一起前往西班牙。他和他的出版商羅伯特·麥卡蒙出發(fā)得早一些,兩人于5月27日中午到達馬德里,下午就去看了場斗牛。正如他后來回憶的那樣,這既不是斗牛季的最佳時間,也非在觀看斗牛的最佳場所。那場斗牛表演未能打動評論家。斗牛士亂紛紛離開斗牛場,最后處死公牛的環(huán)節(jié)也很潦草,但是對海明威來說,這場斗牛宛如神啟。當他看著斗牛士輕柔而穩(wěn)健地與牛共舞,他知道自己熱愛這項運動。
在接下來的5年里,海明威沉浸在斗牛的世界里。他經(jīng)常去西班牙參加斗牛節(jié),貪婪地迷上了斗牛雜志。在酒吧里,他與許多頂尖斗牛士交上了朋友,并成為一位斗牛技術方面的專家。美國斗牛士西德尼·富蘭克林曾經(jīng)說,在對斗牛的激情和對斗牛知識的了解上,很少有人比得上海明威。
斗牛這項運動可能源于史前時期的圍獵。盡管相繼統(tǒng)治過西班牙這片區(qū)域的羅馬占領者、阿拉伯侵略者和波旁王朝一再頒發(fā)禁令,教皇庇護五世也于1567年發(fā)布敕令,宣布凡是允許在自己國家進行斗牛的天主教君主都要被逐出教會,而且在斗牛場里被捅死的人一律不得舉行天主教葬禮。
但人類好勇斗狠的天性與原始征服欲讓斗牛成為一項持久的娛樂。這項娛樂曾經(jīng)很粗糙,只是人與牛之間力量的比試,沒有規(guī)則,沒有儀式,那些試圖證明自己英勇的人經(jīng)常被牛殺死。直到18世紀末,斗牛的性質(zhì)才發(fā)生變化。隨著西班牙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城市成了斗牛的中心。而且,隨著啟蒙運動的發(fā)展,斗牛士華金·羅德里格斯·科斯蒂利亞雷斯(1743-1800年)發(fā)明了被稱為“光明衣”的斗牛士服裝,和一系列被稱為“維羅妮卡”的揮動斗篷的動作,將斗牛的重點從蠻力變成了技巧的展示。
現(xiàn)代斗牛是以公牛的死為目標的,分成三幕。第一幕是公牛朝長矛手進攻,是紅披風、長矛和馬的表演。第二幕是短標槍的表演,短標槍一次2支,在公牛向持槍人沖擊時,要插入公牛脖子里。插了3對、最多4對短標槍之后,進入最后一幕:死亡。先是總裁判致辭,然后由劍殺手向總裁判獻禮,接著劍殺手表演穆萊塔——用拴著紅布的棒吸引公牛腦袋往下移,趁機將劍插入公牛的肩胛骨之間。
到了1920年代,斗牛變成了為了藝術而藝術。海明威稱其為“頹廢”,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海明威沒有貶義。為了追求藝術性,狂熱的斗牛士并沒有放棄傳統(tǒng)的風險因素,而是將其提升到巔峰狀態(tài)。海明威的好友胡安·貝爾蒙特,現(xiàn)在仍被某些人視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斗牛士,他在斗牛場上總是讓公牛盡可能地靠近自己,本人站在非常危險的角度,他的動作幾乎變成了彈跳,盡可能地只用腕部移動斗篷,讓斗篷以優(yōu)美的弧度飄動,出劍也是干凈利落。
海明威在《太陽照常升起》中描寫了這類“頹廢”的斗牛表演?!八p柔而穩(wěn)健地把牛引開,然后站住,穩(wěn)穩(wěn)地和牛面對面,向牛伸出斗篷。公牛豎起尾巴沖過來,羅梅羅便在公牛面前舞動雙臂,腳跟著地旋轉(zhuǎn)。他濕潤的、沾著泥巴分量加重的斗篷像船帆一樣張開鼓滿,他就在牛身前鼓著斗篷轉(zhuǎn)身。一個回合末了,他再與牛面面相對。羅梅羅笑了。公牛又要來較量一番,羅梅羅的斗篷便再次脹滿,這次是朝另一個方向。每次他都讓牛極近地擦身而過,以至于人、牛和在牛面前鼓風旋轉(zhuǎn)的斗篷全變成輪廓鮮明的一體。一切是那么緩慢,那么有節(jié)制,好象他在把牛輕輕搖動,哄它入睡似的?!?h3>憤怒的公牛
最重要的是,海明威還成了公牛的行家。隨著斗牛表演的發(fā)展,公牛也變了?,F(xiàn)在它們是為了斗牛場而活。海明威拜訪過無數(shù)的飼養(yǎng)員,能分辨出公牛是勇敢還是懦弱,動作敏捷還是慢吞吞。為了更好地展現(xiàn)斗牛士的技能,就要求公牛速度更快、更具侵略性,因此后腿必須結實有力,眼睛要敏銳,牛角要鋒利。公牛的個性也很關鍵。當被長矛手的長矛刺傷以后依舊要保持兇猛。不勇敢的斗牛受挫以后就會猶豫或逃避,會給斗牛帶來很大的危險,劍殺手也不可能上演一場很精彩的刺殺。公牛一般在大約兩歲時接受測試;在此之后,盡可能不讓它們與人類接觸,以確保其盡可能狂野。
很難解釋為什么海明威如此被斗牛吸引。并不是因為他喜歡看到公牛受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他在斗牛士身上發(fā)現(xiàn)的那種“頹廢”。與過去粗野的鄉(xiāng)村斗牛士相比,像貝爾蒙特這樣的斗牛士體現(xiàn)了海明威最推崇的所有品質(zhì):斗牛士很有藝術感,斗牛士的藝術就像西班牙畫家戈雅的藝術——有著不加掩飾的堅韌、陰郁的陽剛之氣和對危險的蔑視。斗牛士一點也不造作。正如海明威所說,他們完全是“真誠的”,冒著生命危險在場上戰(zhàn)斗,體現(xiàn)了人性的本質(zhì),在擊敗公牛的同時,他們超越了公牛,戰(zhàn)勝了死亡本身。而這些品質(zhì),海明威極其希望自己身上也具有。
也許有些矛盾,海明威對斗牛士如此理想化的看法,是建立在對公牛的深刻尊重之上的。如果公牛怯懦、馴服、溫順,那斗牛場上只不過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殘酷表演。公牛的生命沒有目標,公牛的死亡,不需要藝術或技巧就可完成,因此也就沒有榮耀。正是因為公牛英勇、狂野和危險,一場斗牛表演才變成了最不朽的悲劇。
海明威喜歡斗牛可能還有一個原因。盡管他經(jīng)常把斗牛士描繪成理想的化身,但他也可能在公牛身上看到了一種解決恐懼的方法。
海明威深受不安全感的折磨。在對堅強和勇氣的崇敬之下,隱藏著他對自己男子氣概和價值的懷疑?!短栒粘I稹分?,這些都有充分展示。在前往潘普洛納的旅行團中,大多數(shù)人都是可憐的失敗者。邁克破產(chǎn)了;羅伯特·科恩情場失意,沒有方向;海明威的化身——杰克·巴恩斯是一個掙扎著寫作的作家,深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影響,這種創(chuàng)傷似乎讓他不能有性行為。他們都愛上了勃萊特·阿什利夫人,她對科恩和邁克來者不拒,但最終她完全迷上了斗牛士羅梅羅。緊張局勢出現(xiàn)了,杰克試圖化解,但失敗了。拳擊手科恩在一家咖啡館將邁克和杰克擊倒,在一場激烈的爭吵后,他把羅梅羅擊倒十幾次,但是最終19歲的斗牛士拒絕為了報復而殺死他,科恩受到了羞辱。與此同時,憤怒的公牛正在奔跑。一如既往,這是一場暴力死亡事件。每當一頭公牛從牛群中分離出來時,它就會發(fā)狂般攻擊人。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fā)生,閹割過的公牛被帶進來,讓憤怒的公牛保持冷靜。
海明威筆下的大多數(shù)人物與公牛的相似之處很明顯:科恩總是被排斥在群體之外,卻沒有得到一個高尚的死亡;杰克似乎是一頭被閹割的公牛,是海明威所有恐懼(閹割、懦弱)的縮影,《太陽照常升起》也反映出他擔心自己永遠配不上一頭“真正”公牛的崇高死亡。
這種恐懼一直折磨著海明威,直到他生命的盡頭。在非洲經(jīng)歷了兩次飛機失事后,海明威身受重傷,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寫作越來越困難。他患上了抑郁癥,諾貝爾文學獎和電擊療法都無法緩解他的抑郁,他深陷酗酒的泥潭。面對漫長而痛苦的衰老,海明威于1961年自殺了,用獵槍結束了自己62歲的生命——一頭無助的閹牛,渴望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一樣死去。據(jù)說,聽到這一噩耗時,他的朋友、斗牛士胡安·貝爾蒙德只說了三個字:干得好!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