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格達
回憶錄中的虛假還遠不止刻意的謊言和虛偽的刪減。盧梭在《懺悔錄》中寫道:“幾乎沒有一件曾打動我心弦的事是我能清晰地回憶起來的。經(jīng)歷了那么多接二連三的事之后,很難避免把時間或地點張冠李戴的情況。我是完全憑記憶來寫的,既沒有賴以佐證的日記或文件,也沒有能幫助我回憶的其他材料。我一生所經(jīng)歷的事情,有些像剛剛發(fā)生那樣,在記憶中十分清晰,但也有遺漏或空白,我只能用與我的記憶一樣模糊的敘述來填補。所以,有的地方我有可能寫錯了,尤其是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在我自己沒有找到確切的材料之前,我可能還會出錯。但對于真正重要的事情,我深信我的敘述是準確且忠實的。今后我仍將努力做到這一點,大家盡可放心。”
后來,盧梭還反復提到,雖然某些敘述可能存在謬誤,但這無關緊要:“凡是我曾感受到的,我都不會記錯,我的感情驅使我所做的,我也不會記錯,我在這里寫下的主要就是這些……我許諾交出我心靈的歷史,而為了忠實地寫出這部歷史,我不需要其他的任何記錄,我只需要像我迄今為止所做的那樣,遵循內(nèi)心就夠了。”
盧梭一如既往地很有先見之明。如他所承認的,也如一個世紀里心理學研究所證明的,人類的記憶遠遠不能被當成值得徹底信任的機制。傳統(tǒng)認知把記憶當成檢索系統(tǒng),就像能回放的錄像帶,或是能調(diào)取記錄的電腦。在這種模式下,記憶的能力受限于大腦的容量:當某條信息被更新的或更緊迫的信息擠出去之后,它就會被遺忘。只有在患有精神疾病等特殊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扭曲或虛假的記憶。
弗洛伊德提出了許多具有革命性的深刻見解,其中最為經(jīng)久不衰的觀點就是記憶是反復無常的。他探討了我們是如何被波動的情緒捉弄的,以及我們的精神防御系統(tǒng)是如何(在他所謂的壓抑中)除去痛苦經(jīng)歷的。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實驗和持續(xù)的研究,后來的心理學家取得了更大的進展,他們發(fā)現(xiàn)記憶本來就不可信賴:記憶不僅會因缺漏而變質,還不可避免地會被曲解和捏造。
記憶本身就是個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它將“真實”的記憶、對世界的認知、從各處收集來的線索以及對過往記憶的回憶拼湊在一起,看似有憑有據(jù)地想象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然后妙筆一揮,把內(nèi)心的設想粉飾成了真實的場景。正如心理學家F.C.巴特萊特1932年在開創(chuàng)性的著作《記憶》中所說:“記憶顯然更接近重建,而非單純的復制?!?/p>
而且,重建的過程受制于各種因素。隨著時間的推移,損失的部分越來越多。
導致曲解和謬誤的還不僅僅是時間。事件發(fā)生后,如果我們試圖記住得到的提示或建議,甚至是不易察覺的暗示,記憶就會迅速滋長。
關于記憶的缺陷,著作最多的是心理學家丹尼爾·施克特。自傳和對過去的回憶都被他稱為“偏見”的謬誤——我們的記憶總是不經(jīng)意地曲解過去。他在《記憶的七宗罪》中列出了記憶被曲解的五種類型,它們都是經(jīng)過多項研究后總結出來的:“一貫型和善變型指的是人們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和觀念,重新塑造或美化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事后聰明型指的是人們用現(xiàn)在的知識去分析過去的事情。唯我型是說在對現(xiàn)實的感知和對記憶的精心編排上,自我扮演著重要角色。模板型指的是記憶在人們世界觀形成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盡管人們對這種影響未必很清楚?!?/p>
以上幾種類型的共同點在于,它們會讓記憶變得更引人入勝或更戲劇化,與充滿隨意性的現(xiàn)實生活相反。
記憶就像瑞士奶酪般漏洞百出,人們卻對其準確性自信滿滿,這樣的矛盾似乎是人類共有的特征。顯然,大多數(shù)自傳作者(盧梭的謙遜是個例外)反映了這一點,他們甚至不會承認自己的記錄并非百分之百準確,哪怕其中包括對半個世紀前對話的逐字復述。實際上,記憶與敘述之間本來就存在一種無法解決的沖突,敘述講究細節(jié),而記憶在細節(jié)上著實不盡如人意。
自我暗示也是個問題。寫自傳這件事,與回憶這種無主觀傾向性的行為完全不同。在對各個事件、情節(jié)和人物進行描述的表面下,是對自己一生的詮釋。隱含更深的是,作者希望證明把自己的人生寫出來這件事具有合理性,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講了個有價值的好故事。
因此,事實是,一旦你開始寫自己人生中真實發(fā)生過的故事,還想把它寫成別人可能感興趣的樣子,你就會開始降低真相的標準。19世紀,盧梭的后繼者中思想更成熟的一些人認識到了這一悖論,其中包括司湯達,他說:“我沒有說我在書寫歷史,我只是記下我的記憶,以便別人猜測我可能是一個什么樣的人?!?/p>
到了20世紀初,自傳已經(jīng)瀕臨崩潰。它承受了來自社會階層的差異、公共與私人的對立、坦率的限度等多方面的巨大壓力。問題的關鍵還是易犯錯誤的記憶,以及“真相”的混亂本質。思忖至此,一個認真的作家怎樣才能書寫自己的人生呢?20世紀初,馬塞爾·普魯斯特做了一個極佳的選擇,那就是讓自傳在想象的加溫下慢慢升騰,最終被塑造成小說。另一種選擇是承認目前的困境,然后往前看。亨利·亞當斯在自傳中以特有的第三人稱視角來講述自己,率直、無畏且超前,像是美國版的盧梭。他寫道:“這就是他記憶中的旅程。實際情況可能有很大不同,但實際的經(jīng)歷沒有教育意義,記憶才是最重要的?!?/p>
摘自《偽裝的藝術:回憶錄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