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了禁不住要去抱這個老頭子,真心想要擁抱他,好好謝他,他總是潤物細無聲地指給我看這些樸素溫厚的情感,自己卻渾然不知。
在我小時候,父親總是很少和我說話。但他并不是不茍言笑的人,只是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太多的事情要思考,以至于在我的童年回憶里,父親就是一個沉默的背影。這背影對一個孩子,充滿了威嚴和距離感。當然有時他也會回頭對我笑笑,我那時就會特別地開心,覺得自己正一天天成長為他的朋友,但當他轉過身時,我又會沮喪地覺得他面對的是一個我永遠也無法進入的神秘遼闊的世界。想去探究那個世界的念頭,一直深深吸引著我,如今回頭想來,也許我今天正在走的道路,只是為了追隨父親的背影,去見識一下他曾經(jīng)面對的遠方。
那時父親是一家之主,地位是極其顯赫的,家庭飯桌上明擺著一切。我十歲之前父親一直是個病人,這期間他得了嚴重的慢性肝炎,曾經(jīng)很嚴重,母親一直精心照料他,家里的每頓飯都有一些菜是只屬于他的“病號飯”,例如那時特別稀罕的雞湯之類的“補品”。七十年代末很多人家都有幾個小孩子,并不像如今那么嬌貴,我們家吃飯的時候,如果有雞吃(這是極稀罕的事情,所以我能一直記得),這只雞是按照以下順序“消滅”的:雞湯一定是父親的,雞腿屬于我父親和外婆,外婆之后是另外一位寄住在我家的老人,我父親兒時的一位老師,我和姐姐各瓜分一只雞翅,雞胸肉屬于媽媽,但媽媽卻是一定舍不得吃的,還要補貼家里各人,余下雞屁股倒又是搶手貨了,父親和外婆都愛吃雞屁股,他倆總是不斷地相互謙讓以至于都要紅臉了,最終由我媽手起刀落,一個小雞屁股一分為二,這事端才得平息。如今想起來像是笑話,卻是真的,那時的一只雞確實死得極有尊嚴。
父親從小練京劇武生,和電影《霸王別姬》里那些孩子一樣,是吃了不少苦頭的,雖然最終沒有成為一個角兒,但因為聰明好學竟做了一名導演。以前的京劇都是老師言傳身教,據(jù)說父親是中國戲曲舞臺上第一代真正的導演,他一直很得意,第一部導演作品竟是為周信芳先生做導演,之后他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其實也都因為了這“不可思議”的第一步:“我這樣一個沒什么本事的人,周信芳先生也給我面子,聽我的調度,我當時便明白了,了不起的是導演這份工作,不是我,我必鞠躬盡瘁于這份工作,才對得起那么多看得起我馬某的角兒?!币郧暗木﹦∥枧_上那些角兒都是社會上受人景仰的大明星,一點不比如今的電影明星遜色,父親剛做導演的時候才三十歲不到,這些舊時的大腕兒,都是又有錢又有名望的“老板”,要在他們面前做指手畫腳的工作,沒有些“狂妄”的威嚴是絕不行的,所以他工作上強悍是有了名的,在排練廳里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但下了班的他,和門衛(wèi)室看門的都稱兄道弟,非常不“張狂”,他曾經(jīng)悄悄和我說:“這些叔叔都是我的師兄弟,練武生的一旦老了,受傷了,翻不成跟斗了,便只能安排在劇院里做門衛(wèi),他們都曾經(jīng)比你爹厲害多了,我倒是個最糟糕的武生。”
父親因為練童子功個子長得不甚威武,比我矮小一個頭還多。他經(jīng)常伸長了胳膊摸著我的頭頂,半是驕傲又半是遺憾地說:“你瞧瞧我兒這體格,原本我一定是有你這個頭的,唉,九歲就下腰拉腿,硬是沒有長開。”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父親和張飛是老鄉(xiāng),即便沒長開,卻還是個天生威猛的人,扯起嗓子怒吼的時候,我完全可以想象張飛當陽橋上三聲喝的威力。有次半夜里派出所有警察來家找我爸,那時我還小,嚇得不行,以為要抓他去坐牢,我媽也驚了,只有爸爸很不以為然的樣子,結果人家是來上門感謝的,說是昨天他抓了個小偷送派出所了,回家竟沒有和家里人說。他這時才有些得意地說:“我病了這些年,怕是打不過他們三個,于是發(fā)了狠大吼一聲,結果兩個人當時就屁滾尿流地跑了,余下一個腿嚇軟竟站不起來了,我便抓住了他?!迸沙鏊娜诉B聲稱奇,他倒謙虛:“他們偷自行車的地方是后面大樓的那個過道,有回音共鳴效果,不是我的本事。”我們一家人這才笑了。他這雷霆千鈞的嗓子是遠近聞名的,有時喚我回家吃晚飯,只消在廚房里朝著窗外大叫:“馬良,吃晚飯了!”這炸雷一時間從狹窄的弄堂深處轟鳴出來,我的小伙伴們無一不膽寒,都勸我趕快回家,不要惹出人命來。很多年后我?guī)Я藘蓚€大學同學去父親的排練廳,觀摩他的工作,兩人也是被他的嗓子徹底威懾了,出來后兩個人滿臉憐憫:“怪不得你說話輕聲細語的,原來是物極必反,要和你爸爸頂嘴必然是輸?shù)模贿^你這樣長大,心理素質必然是很好的。”
其實父親是個標準的文人,不過就是有一條武夫的嗓子罷了。我十二歲考美校前的補習沖刺階段,糟糕的文化課成績成為了我學繪畫最大的障礙,我復習得很辛苦,也很惶然,幾欲放棄。一天早晨睜開眼,發(fā)現(xiàn)床頭正面的墻上,父親寫了一幅大字貼在醒目處:“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笨上攵@話對我的激勵有多大,我后來便真的破釜沉舟臥薪嘗膽地讀了美校。后一次是我大學畢業(yè)后剛工作的那些年里,心高氣傲卻命比紙薄,四處碰壁如喪家之犬。終日鉆營于工作,晚上只住在辦公室里,幾個月都沒有回家。一天父親竟尋上門來看我,徑直取圖釘數(shù)枚,將一橫幅掛在我辦公桌背后的墻上,七個大字:男兒談笑覓封侯。父親知道自己嗓子大,怕我那時也是個爆脾氣,話說不到深處便賭了氣,于是常常給我寫大字,還有幾幅字也是一直忘不了的,一個是“唯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還有一幅是“厚德載?!?,在我被生活戲弄了,越來越喜歡大放厥詞的時候,他聽了我的牢騷話,隨手就去案前寫了這四個字,一句話也不多寬慰我。他的書法特別好,筆鋒奇妙自成一格,但對于我更受用的卻是那些文字里的囑托,一個父親給在世間行路的孩子真正的指引。
父親后來越發(fā)地柔和了,在我漸漸變得高大魁梧之后。直至幾年前他病了,晚飯后突然就在桌邊的凳子上頹然倒了下去,醫(yī)院里發(fā)出了病危通知,他躺在床上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我突然便意識到也許會就此失去他,想起他在送醫(yī)院的路上,直直望著我緊鎖雙眉卻口不能言的樣子,我心如刀絞一般難受,卻不敢說,怕是母親和我一般地恐懼。他已經(jīng)昏迷到了第四天的晚上,我和姐姐輪流陪夜,那天是我陪通宵,窗外不遠有醫(yī)院招牌的霓虹燈將一片紅光映入了病房,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四下里一片安靜,只有呼吸機的聲音。醫(yī)生說再不能醒過來便可能再也醒不來了,我整夜握著他的手,怎么也不敢放開。凌晨三點多,我伏在他耳邊輕聲和他說了很多話,心里想著也許他能聽見,即使再也醒不來了也聽到了。之后發(fā)生的一切,我一輩子都記得,像個奇跡。
我突然感覺他的手特別地溫暖,滾燙滾燙地握在我的手里,那灑滿了一屋子的紅色燈光竟然亮了許多,我突然就有種奇怪的感受,昏迷的父親,這位給了我血肉生命的人,正在通過他的手,將他所有的暴烈的能量,他一生的信仰和熱愛,他的智慧和知識,源源不斷地傳輸給我,贈予給我。那一瞬間,在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切的瞬間,我激動極了也害怕極了,激動于這樣一種正在我想象里奔涌的不可思議的傳承,恐懼于也許這一刻便是永別,他將一切盡數(shù)托付,便一去不回。我流著眼淚喚著他,不知所措,叫得越來越響,正慌亂間,我突然看見父親竟睜開了眼睛,疲倦昏黃的眼睛突然就看著我,好像是為了一句答應,他不走了,他還要陪著我們一家人活下去呢。我立即叫來了醫(yī)生,那一刻后父親便蘇醒了,一直還在我身邊,只是真的便不再有暴烈的鋒芒,不再發(fā)脾氣了。那一夜發(fā)生的一切我相信都是真的,從此他成了一個特別和善的人,總是拄著一個拐杖,微微笑著看我,像個沒有原則的土地爺爺一樣慈祥。
成為一個和父親一樣的人,一直是我的愿望,從很小的時候直至今天。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先天并不太完美的孩子,無論是智力還是體能,各個方面在同齡人里都不出類拔萃,功課差,體育也不好,各種競技項目無一擅長,甚至最可自負的美術能力,一旦進入了??茖W習,和一群同樣有天賦的孩子在一起,便也成了末流的人物,如果不是從父親身上學了這男子漢的斗志和堅韌,斷然是沒有可能殺出這條血路的。再加上他也不要求我什么,在我開滿了紅燈的成績表上簽字時他也從不惱怒,只是叮囑我,要多看書多思考,一個有用的人,必須是自己成就自己的。
我后來的確因為這句話一直在努力,為了自己成就自己??墒墙裉煳夷艹蔀橐粋€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其實也不只是自己的努力折騰,還一定是源于父親的一些基因,特別是他異想天開的創(chuàng)造力。我們曾經(jīng)的家有個陰暗的陽臺,晾衣服都曬不到陽光,上海的天氣潮濕,陰干的衣服總有些怪味道,母親為此一直有些抱怨,卻也無計可施。父親為了給她個驚喜,在她出差的某天,叫了我一起去買了些廢銅爛鐵,在陽臺上造出一個機械,又去對面大樓一家相熟的人家打了招呼,在人家窗外打了幾個鐵鉤子,裝了動滑輪。一個由自行車腳踏齒輪盤驅動的巨大的空中晾衣機便誕生了。他歡樂地搞著科學實驗,把一家人的衣服晾在這三十多米長的晾衣架上,搞得整個公共街區(qū)的頭頂上飄滿了我媽的胸罩短褲,媽回來之后當然是勒令他拆除了這“家丑外揚”的胡鬧東西,但自此在小區(qū)留下我爹的神話,至今很多鄰居回憶笑談。父親從小學戲,也沒讀過什么理科方面的書,他所有的創(chuàng)造都是些改造的物件,只是憑了想象力把原本沒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夸張成了各種讓人失笑卻也實在可以有些功用的神奇物件。他還把一個舊鬧鐘改成了一個線控的“喚兒起床上學機”,他只要在被子里扯一把床頭的拉線,這條線便會穿過長長的廳堂和廚房,牽動我床下藏著的一個舊的鬧鐘,這鬧鐘便會發(fā)出厲聲的雞叫,并同時點亮我床頭燈,于是,每天早上雞叫不止,燈光直刺我眼睛,我不得不按時上學,而習慣晚睡讀書的他和我媽便可高枕無憂,不必起床了。最近幾年他身體漸弱一些,不再搞機械發(fā)明,但有次還是用我不要的一個黑色人造毛的靠墊給我做了一頂假發(fā)帽子,還用鐵絲彎出了自然的發(fā)跡線和鬢角的形狀,花了好多時間細密地用線縫了,在冬天時候突然拿出來送我,還充滿歉意地說:“可憐把禿頭遺傳給了你,天冷沒有頭發(fā)可不好受呢?!?/p>
父親如今已經(jīng)八十五歲,不復有他壯年時期的男子氣概,成了一個可愛的小老頭,但也不服老,拄著拐杖隨著我媽四處去旅游,平日里還埋頭寫書,這幾年里已經(jīng)完成了幾十萬字的戲劇導演學著作,只是一直在不停地裁剪修改,總也不舍得脫稿,說是必須對得起將來讀書的人,不可因為自己的老邁而有所疏忽閃失,“我是不會在前言里抱歉地說這書有很多疏漏之處的,那些都是客氣話,做學問不能自己給自己臺階下”,他總這樣和我說。前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父親左手腕上并排戴著兩塊手表,很好奇問他為什么,爸爸笑說:“沒什么,它們都還在走啊,走得很好,我不忍心在它們之間做選擇?!蔽衣犃私蛔∫ケн@個老頭子,真心想要擁抱他,好好謝他,他總是潤物細無聲地指給我看這些樸素溫厚的情感,自己卻渾然不知。也因為這個吧,多年來一直不愿為事業(yè)為自己更好的生活而遠走他鄉(xiāng),我只能選擇留在上海,留在他們身邊。這是我人生里最值得的守護,我永遠不后悔。
谷春林摘自《人間臥底》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