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晨
番茄收獲期間,非洲勞工在意大利普利亞大區(qū)工作
55歲的希迪來自西非的塞內(nèi)加爾,和眾多非洲勞工一樣,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抵達西班牙,卻只能陷于棚戶區(qū)的艱困生活。
希迪身處的貧民棚戶區(qū),位于當?shù)毓垢浇D沟乩镉袆澇梢桓窀竦谋邶?、墓穴和教堂,大多漆成白色,而當?shù)刎毭窨叩姆孔哟蠖嘁彩前咨?。房子從外頭看起來,有點像快遞包裹的泡沫塑料盒,里面其實是由塑料和木板搭成,上頭由繩索捆著,還有許多網(wǎng)布包覆在外頭。衣褲就掛在繩索上晾曬。
西班牙的陽光在這里并不悠閑,也不奔放,更像是曝曬著赤裸裸的殘酷。
整個貧民窟住的幾乎都是男人,希迪的太太與三個孩子都在家鄉(xiāng),靠他寄回來的錢支撐貧窮的生活。希迪十幾年前是個漁民,但由于外國遠洋漁船的競爭,漁獲量越來越少,最后他決定于2007年前往歐洲,以期改變生活。
前往歐洲,是一場艱苦的旅程,像希迪這樣的人并不知道歐洲真實的模樣,卻認定這是一個改變生活的機會。他和100多人擠在一艘平底船上,這種船的馬力不大,大約有20多米長、兩米寬,深度不足一米。可以想象這么多人塞進這樣一條船進行漫長的航行,有多么危險。
希迪的船從塞內(nèi)加爾的達卡出發(fā),光是第一步航行到作為西班牙在大西洋領土的加那利群島,旅程就已長達1600公里。在航程中有許多人陸續(xù)死去,到了末尾他幾乎快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西班牙當?shù)氐臏厥肄r(nóng)業(yè),主要種植的是橙子、橄欖、草莓、番茄、萵苣等作物,然后雇用希迪這樣的外籍勞工收獲作物。好一點的情形下,外籍勞工可以拿到每天42歐元的法定最低工資;很多人則只能拿到20歐元。他們工作不穩(wěn)定,或者每個月只有幾天有工作。
有些人很擔心媒體采訪時,自己的身份被曝光,害怕自己的處境被傳回家鄉(xiāng)人耳中。一名受訪的工人形容自己就像每天生活在洞穴底部,渴望有人經(jīng)過時丟一條繩索下來;如果能賺到錢就好了,那樣就有可能回家。
外籍勞工是歐洲很重要的農(nóng)業(yè)勞動力,卻普遍遭受著不堪的待遇—破爛的居住環(huán)境、低于法定工資的薪水。但大多數(shù)時候,由于不合法的身份,他們只能忍受這些條件,而雇主則依賴這些廉價勞動力壓低生產(chǎn)成本。
意大利的西西里島,這個歐洲第三大的蔬菜供應產(chǎn)地,從1970年代就開始依賴非洲勞工收獲作物。這些缺乏合法身份的勞工,通常只能就近住在閑置房屋、廢棄工廠之類的地方。近年來難民人數(shù)大量增加后,臨時改建的難民營狀況也十分困窘。事實上,西西里島是黑手黨的大本營,當?shù)胤缸锛瘓F也對難民伸出魔爪,有不少難民被人蛇集團誘騙和控制,例如很多非洲女孩被騙成為性工作者。
南非也是非洲各國勞工大量前往的一個目的國。鄰國津巴布韋的經(jīng)濟崩潰后,有多達100萬的津國女性在南非受雇成為家務勞工。不過,近年來南非排外事件不斷,每當仇恨事件發(fā)生時,外籍勞工與難民甚至被暴民挨家挨戶搜查,店鋪被毀或遭到毆打殺害的事件常見諸報端;逃走的幸存者心有余悸,留下永遠的陰影。
在東非烏干達的難民營里,劍橋大學的研究者遇到了一些來自厄立特里亞的女孩。厄立特里亞是一個距離烏干達1700公里遠的國家。但其實她們不是從厄立特里亞直接過來的,而是來自中東的沙特阿拉伯。
厄立特里亞跟沙特只隔著窄窄的紅海。在過去石油經(jīng)濟穩(wěn)定的年代里,沙特能夠引進大量外籍勞工。但近年來沙特石油業(yè)下行,國內(nèi)的失業(yè)青年人數(shù)拔高,政府開始對外國人征收人頭稅。每人每月要繳納大約180元人民幣,到了第二年還要翻倍。于是,從小在沙特長大的厄立特里亞女孩,就跟著父母回到了非洲。
沒人想回到厄立特里亞,因為這個紅海沿岸的小國家,在長年戰(zhàn)爭后終于獨立,但與鄰國埃塞俄比亞的關系仍長期緊繃。整個國家處于軍事化的高壓控制之下,極度貧窮的厄立特里亞近年來已經(jīng)成為非洲難民的最大輸出國之一。例如,德國目前就有大量難民來自厄立特里亞,埃塞與蘇丹每天要接受成百上千的厄國難民。
穿越地中海的移工在船上休息
外籍勞工是歐洲很重要的農(nóng)業(yè)勞動力,卻普遍遭受著不堪的待遇。
烏干達是非洲對難民最寬容的國家。厄立特里亞的女孩因此就來到了烏干達,不過這里也沒有足夠好的謀生機會,所以她們還得繼續(xù)找尋下一個可以前往的國家。用她們的話說:“你想我們?nèi)ツ睦锬兀课覀兙拖聒B兒只能在天空不停打轉(zhuǎn),直到我們找到一個可以停下來筑巢的地方,但現(xiàn)在我們只能到處打轉(zhuǎn)?!?/p>
BBC的記者在南非訪談了一位來自東非索馬里的難民。他原本是一名英語教師,與朋友一起花了3個月、歷經(jīng)6000多公里的旅程才來到南非,這相當于從北京到莫斯科的距離。途中他擠在漁船里,看到同伴窒息而死,自己被鎖在封閉的貨柜里,后來爬過電網(wǎng),也被異國警察拘留了20天。每年都有好幾百名這樣的索馬里人死在路途上。但幸運的是,他成功抵達南非,通過兩個星期的等待,獲得了工作許可。
留在索馬里不是他的生存選項,自1990年代以來,東非之角的索馬里就陷入內(nèi)戰(zhàn)?!八麄儠f你支持敵方,所以要不就是死,要不就得支持其中一方,我沒辦法忍受這樣的生活?!?p>
烏干達難民營
烏干達是非洲對難民最寬容的國家。不過這里也沒有足夠好的謀生機會。
其實,在南非的他也不一定能夠一帆風順。索馬里移民遭受攻擊或店鋪被砸的事情,長年以來一直在南非發(fā)生,很多索馬里難民因此被迫再度遷徙,前往美國或歐洲。
2019年,英國傳出多則令人震驚的、關于厄立特里亞難民的報道:連續(xù)有4名來自厄國的青年人自殺而死,他們多半都是藏在冷凍貨柜卡車里進入英國,然而接下來生活的迷茫、創(chuàng)傷、歧視與語言不通,使得這些還不到20歲的青年陷入崩潰的絕境。
今年的疫情之下,外籍勞工的生活也受到巨大影響。
4月法國開始防疫隔離之后,很多非洲勞工的經(jīng)濟來源頓時中斷。法國媒體在巴黎訪問了一位來自西非馬里的清潔工人,他來自一個10人的大家庭,父親已經(jīng)84歲了。馬里失業(yè)率極高,所以特別仰賴他在法國的收入,通常他每隔兩個星期會匯回150歐元,在疫情之下卻沒有任何錢可以匯回家里。
不過,在巨大的危機下也可能產(chǎn)生轉(zhuǎn)機。由于在疫情下人力陷入短缺,德國政府在3月宣布動員難民來幫忙收獲農(nóng)作物,并且征募難民中的醫(yī)護專業(yè)人員投入抗疫工作;法國在5月時開始動員難民幫助葡萄園采收,各地紅酒酒莊都十分歡迎這一救急措施;意大利政府在疫情放緩后重啟經(jīng)濟,宣布有條件允許原本的非法外籍勞工大規(guī)模轉(zhuǎn)為合法居留。
事實上,每當國家陷入危機,通常也是改變勞動力雇傭環(huán)境的時刻。例如在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戰(zhàn)后百廢待興的狀態(tài)下,外籍勞工、女性勞工開始成為歐洲勞動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特別重要的是,讓難民能夠作出貢獻,有效地整合進所在國的經(jīng)濟體系,可以減少在社會生活與文化層面的摩擦。
烏干達制定的難民政策,在這方面?zhèn)涫荜P注。這個國民年收入只有600多美元的國家,由于周邊鄰國剛果與蘇丹戰(zhàn)亂頻繁,成為全世界收容難民第三多的國家。這些難民被納入本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架構,可以自由移動,獲得健康保險與教育的權利,得到土地與工作。
法國的非洲清潔工人
烏干達的政策,注重促進本國人民與新移民的融合,所以有所謂的“30-70”原則—與難民有關的預算有30%要用在本國人口身上,假使預算許可的話還要提升到50%;難民被鼓勵從事經(jīng)濟生產(chǎn),例如在當?shù)厥袌錾箱N售自己的農(nóng)產(chǎn)品,或進入城市發(fā)揮所長。
“烏干達模式”也不是沒有遇到問題,現(xiàn)實中物質(zhì)援助與自力更生之間會發(fā)生沖突。2019年聯(lián)合國官員的腐敗遭曝光,還有虛報難民人數(shù)之類的情形,使得官方開始引入生物識別技術,但大體上烏干達的政策仍然是世界上相對成功的案例。
要有效改善外籍勞工和難民的生存狀況,還得各方努力。就南非而言,長久以來索馬里人頻繁受到攻擊,因為索馬里人的社群較為封閉,還有宗教上的隔閡等因素。在疫情期間,南非外籍勞工的防疫問題也很受關注,至今有11萬名外籍勞工獲得了政府的“新冠救助金”,“家務勞動工會”與社會團體也積極關注外籍勞工的權益,在網(wǎng)絡上成立互助群,提供食物,以及經(jīng)濟和情感上的支持。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改善難民輸出國的情況以減少難民,或者取締蛇頭犯罪集團把控的輸送管道,也非常重要。例如,歐盟對厄立特里亞提供發(fā)展基金,就有這樣的目的。
回到文章開頭的西班牙棚戶區(qū),雖然2019年先是經(jīng)歷了火災,在疫情期間又欠缺物資,但在各方支援下已經(jīng)有所改善,棚戶區(qū)的部分居民也已移居到管理較好的住宅。
難民和外籍勞工,是這個時代尖銳的社會爭議對象。在各種善意的努力中,人們還是可以看見值得珍視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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