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云
老兵,或國家糧倉
我稱長城腳下這片蒼老的樹林
這個明朝的板栗園
為國家糧倉
你同意嗎?六百年前當(dāng)它們背靠國家的邊墻
被駐守在這里的軍隊(duì)
栽種,然后
它們飽滿的果實(shí),被用作軍糧
栗。糧食中的駱駝,在山石中跋涉
耐旱又耐寒,給它一條巖縫
一線風(fēng)吹來的沙土
它們就能發(fā)芽,就敢往萬丈懸崖上攀
往巍巍山頂上攀;開完花
便學(xué)習(xí)刺猬
用渾身的刺,死死抱緊甘甜的碩果
被軍人們栽種當(dāng)然有軍人的血性
勇敢、忠誠、堅忍
與陣地共存亡
軍人們撤走了,幾百年前就撤走了
把它們遺忘在這里,而它們
仍然年年開花
年年結(jié)果,等待軍人們回來采摘
等待國家繼續(xù)把它們
儲藏起來
是因?yàn)榛噬险f了:備戰(zhàn)
備荒;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
這些被軍人栽種的樹,被稱為
國家糧倉的樹,東倒西歪
有的八百歲了
有的七百歲、六百歲、五百歲
有的被雷電擊成兩爿
或者三四爿;有的在生長中痛苦掙扎
扭成螺旋狀的一身傷疤
有的干枯了
依舊以一副骨架屹立,堅決不倒
真是這樣?!袄媳粫廊?/p>
老兵們只會慢慢消失……”
邊境線上的次生林
“我們在這里打過仗!”當(dāng)我們乘坐的車
在南疆邊境線我方一側(cè)嶄新的公路上
艱難地爬坡;當(dāng)我看見山岡上筆直的
針插般密集的桉樹;蓬蓬勃勃
的松;密密匝匝,枝葉展開一匣匣
子彈樣的杉,我對同伴們驕傲地說——
就是的,我不騙你,我們在這里打過仗……
我想起了那年的情景。想起公路兩邊的山
曾經(jīng)光禿禿的,山上的樹木屢屢
被戰(zhàn)爭砍伐,被戰(zhàn)火熊熊焚燒
戰(zhàn)爭也嘯叫著,砍伐我們年輕的肢體
有時是我們的手,有時是我們的腳
有時是我們的命!而我們是
為祖國去戰(zhàn)斗的,為祖國去沖鋒陷陣
我就希望我們的手,我們的腳
甚至我們的命,插在那里
能長出一片森林來;我就希望它們郁郁蔥蔥
靜靜地,覆蓋那些大大小小的彈坑
我們乘坐的車還在行走,沿著邊境線走
我們是去看望邊境線上的人民
去看望他們的家,他們的孩子、學(xué)校
和田野。山岡上的桉樹、松樹和杉樹
撲面而來。我認(rèn)出了它們?。ú恢?/p>
它們是否還記得我,認(rèn)得出我?)
我認(rèn)出了它們是漫山遍野的
次生林,這讓我驚喜并倍感榮耀和安慰
我知道凡是樹木都有年輪,都有清晰的
記憶;而邊境線上這一片片次生林
它們用自己的存在,用它們的郁郁蔥蔥
蓬蓬勃勃,告訴人們——
戰(zhàn)爭已遠(yuǎn)去
它們的生命與和平生長的時間,一樣長
在武漢東湖
我們在木板鋪設(shè)的綠道上來回地走
我們是李琦、羅振亞和我
三個人加起來180歲
我們就以180年經(jīng)歷的滄桑和感慨
隨心所欲,邊走邊談?wù)撛谘矍?/p>
蕩漾的這個湖,剛剛坐過的
那艘船,還有落在
香樟林里,那兩只旁若無人的斑鳩
三個人都與東湖有過交集,話題由此
鋪開。羅振亞說他在武大讀過
研究生,校園就在湖的對岸
傍晚常來湖邊漫步,回想東北的雪
李琦說,東湖見證過她的初戀
她家先生早年在駐鄂一支空軍部隊(duì)服役
那時她還是學(xué)生,從哈爾濱乘綠皮火車
站到漢口,下車后兩條腿都站腫了
仍惦記著來東湖看柳綠
賞桃紅,而離開東湖的日子她做了三件事:
把書讀完、把孩子養(yǎng)大和把自己弄老
不好意思,我接著說,我的初戀
也與東湖有關(guān),她是我部隊(duì)上司的女兒
我人生偷吃的第一枚禁果
東湖于我,是一個老鏡頭,一湖
顯影液,我能否取回當(dāng)年的一幀黑白照?
我們?nèi)齻€人是有意落在隊(duì)伍后面的
我們?nèi)齻€人是好朋友,經(jīng)常見面
總有說不完的話
但每次見面,我們都希望腳下的步子慢下來
生活的節(jié)奏和寫作的速度,也慢下來
李琦說急什么,我們曾經(jīng)滄海
現(xiàn)在就做一滴水,我們要相互簇?fù)?/p>
綠道邊的香樟樹、水杉樹和白皮松
與我們似曾相識;它們屏聲斂氣
忠實(shí)地做我們的聽眾,我們鏡頭里的背景
它們知道,三個即將老去的人
他們也曾桃紅柳綠,也曾風(fēng)流倜儻
與苗族漢子老B喝酒
我向四十出頭的這位六個孩子的父親
問好;他笑而不答,酒氣撲面
懷抱一個碩大的飲料瓶子,給我們
倒酒。用的是喝工夫茶那種小杯子
色澤模糊,像他新房上鎖的
位置上,那塊水泥磚上的包漿(說污漬
更準(zhǔn)確一些)。剛進(jìn)門的時候
我看了一眼他的家:有一臺老式
木殼電視機(jī),五六張缺胳膊少腿的
板凳。一根竹竿上晾著褲衩、襪子
圍兜、尿片?;鹛晾锏幕饎傁?/p>
低矮的飯桌上放著剛吃剩的飯菜
他是一個熱心的人,每倒一杯酒都要用
穿在身上那件汗衣擦一擦杯沿
他擦一下倒一杯,遞給我左邊的藍(lán)野
擦一下倒一杯,遞給我;再擦一下
倒一杯,遞給我右邊的駐隊(duì)干部
但駐隊(duì)干部說不喝了,不喝了,老B
你不能用酒堵我的嘴,我該批評你
還得批評你,是不是?你把15歲的兒子
放到廣東去打工是不對的,是不是?
他還未成年嘛。老B說,是是是
按政府說的,我打電話讓我兒子回來
不能讓政府受連累。相互推擋中
酒杯從駐隊(duì)干部的手中掉下來,杯碎了
酒灑了。他迅速換一只杯子,再擦
再倒酒。駐隊(duì)干部趁機(jī)跑出去接電話了
老B把下一杯酒,放在駐隊(duì)干部原來
面對的桌子上,對我們說,我們不能
凡事靠政府,我六個孩子,政府能給我
蓋六棟房子,娶六個兒媳嗎?還得
自力更生;還得靠孩子自己出去
打工賺錢。說著舉起酒杯說,喝!喝!
喝!
我看看藍(lán)野,看看駐隊(duì)干部剛坐過的
那張空凳子,咕嚕一下,把那杯酒干了
先人身懷怎樣的謙卑
我真欽佩靖西老百姓的純樸,他們
把先人埋在村莊的四周
埋在不妨礙播種和收獲的田間地頭
甚至埋在大路邊,好像先人們
不是去另外一個世界
而是繼續(x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家里遇到什么事,打開窗
大聲吼一嗓,他們就會扛著鐵鏟回來
都是平平常常隨隨便便的一些土堆
有的連土堆也沒有,只是壘著
幾塊石頭;有的有墓碑但大多數(shù)連墓碑
也省略了
更多的已沉落,平復(fù),還原為耕地
種上了糧食、蔬菜、煙葉
和政府及有關(guān)公司
扶植推廣的作物。因?yàn)榍迕鲃傔^
告訴我的,是埋人的地方
仍插著白幡,風(fēng)吹來像酒幌一樣飄蕩
我無法猜想先人們身懷怎樣的謙卑
他們活著的時候,拼命地勞作
甘愿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那時他們想的是
向山村,向這個世界
借幾十年時光?那么死了呢?
死了,便潦草地埋在地里
這時他們是向人世間
是向他們的兒孫,借三尺黃土?
我在弄關(guān)屯小學(xué)大門口看見一個女孩
坐在灰蓬蓬的泥土里讀一本書
在她的三步之外
就是這樣一個墳堆,插著迎風(fēng)飄揚(yáng)的白幡
我問她:小朋友,你害怕嗎?
她說:不怕,不怕
在那兒,住著我們爺爺奶奶
責(zé)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