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1

我發(fā)現(xiàn)了羅志強的一個大秘密，他的支付寶里，每個月都在給同一個賬號轉(zhuǎn)賬，有零有整，幾千塊不等。

志強從一結(jié)婚，就把工資卡交給了我，自己只留了接私活的錢。他到底掙了多少，又花了多少，我從沒問過，因為知道他不是個亂花錢的人?？晌胰f萬沒想到，他拼命掙錢，自己過著苦行僧般的日子，居然月月在給別人打錢？

我暗中觀察著他，志強每天從公司到家，一周只休一天，還接了私活，至于別的女人，他沒有時間，也沒有那個精力。

唯一有可能的機會，就是他每月回老家的日子了。志強老家在郊縣，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他每個月回去一次，都是自己開車，早上去，晚上回。

這次，我主動跟他提議，“我跟你一起回去吧，去看看你爸媽，就當(dāng)咱倆去郊游了?！?/p>

志強卻沒答應(yīng)，“老家有什么好玩的，路上也挺累的，你就別跟著折騰了。”等他的車了走遠了，我才想起生活中的種種蛛絲馬跡。

公婆家離我們并不算遠，但他們從來不給我們添麻煩。我們結(jié)婚一年多了，他父母只在婚禮當(dāng)天來過一次。我想讓他們多住幾天，他們死活不肯，當(dāng)天就回去了。

過年的時候，我想陪著父母過，我家就我一個女兒，我結(jié)婚后他倆孤單單的。我把這事跟志強商量，他根本沒反對，讓我放心回我爸媽家過年，自己回了他老家。

我知道村里人都很看重春節(jié)時一家人團聚，但他從沒強迫我回去過年，就連公婆，他們也從沒因為這個事對我有過怨言。以前，我一直以為他們家人太懂事太客氣了。如今想來，這里面可能有問題。

我自己坐了長途車，回了志強的老家。那天，我在他家看到了四個人：公公，婆婆，志強，還有一個女人。

一家人全都愣在那里，那女人一臉驚恐地躲在了婆婆身后。

2

真相太過震驚，我不敢相信。

那女人竟是志強的親妹妹，志英。她從小患過腦癱，心智只相當(dāng)于七八歲的孩子。我和志強在一起三年多了，他從沒跟我說過，他還有個患病的妹妹。

婆婆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對我說“你別怪志強，當(dāng)初是我死活不讓他說的。你是不知道啊，之前人家姑娘都相中了他這個人，要跟他談對象，都可一聽家里有這么個妹妹，就都黃了。眼看著志強都三十了，還沒成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受家里的拖累啊，這才……是我們家對不起你，你放心，我和你爸能照顧志英，絕對不會拖累你們的。要是有一天，我們都不行了，也會提前給志英安排好的。你和志強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你倆可千萬別因為這事鬧別扭啊?！?/p>

回去的路上，我很想聽羅志強解釋點什么，哪怕是狡辯也行?？伤谎圆话l(fā)，就是一幅任憑我發(fā)落的樣子。

難怪這幾年，公婆根本不來我們的小家，他們也不堅持讓我去他們家過年，都是因為，每次我去，他們都得把志英送到二叔家藏起來。

志強很理虧，但他更多的是焦慮吧？所以，他才拼命掙錢，想多攢一點，等東窗事發(fā)的那天，盡量降低對我們生活的影響。他轉(zhuǎn)賬的那個賬號，就是他給志英準(zhǔn)備的，除了平時的康復(fù)費用，還有她以后的養(yǎng)老基金。

如今，埋了三年的雷終于爆了，他應(yīng)該松了一口氣，不用每天都惴惴不安了。

我很想問問他，“羅志強，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嗎？”可轉(zhuǎn)念又想，如果在我們認識的最初，他就把這事坦白了，我恐怕真的不會跟他繼續(xù)交往下去。

畢竟，這不只是多花點錢的問題，他父母老了以后怎么辦？我們得負責(zé)照顧志英一輩子，一輩子這種話，可不是說說這么簡單的，那些日子都是一天天熬出來的。

我氣呼呼地問他，“羅志強，你倒是說句話啊，這事你想怎么辦？”

志強說，他愿意凈身出戶，房子，車，存款，家里的一切都給我。我氣壞了，“我才不要再住在這個房子里，你的錢我也不要，我現(xiàn)在就凈身出戶！”

3

我氣鼓鼓地收拾東西，翻著翻著，就看到了那個文件包。

里面都是我當(dāng)年住院時的各種單據(jù)：檢查單，化驗單，還有病危通知單。每一張單子都讓我想起，我和志強一起經(jīng)歷的那驚心動魄的四十幾天。

結(jié)婚第二年，我突發(fā)重癥胰腺炎，手術(shù)后直接進了ICU。當(dāng)時，我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闖鬼門關(guān)，病危通知單下了好幾次。志強在手術(shù)室外，他簽字的時候，手都是抖的，還得強撐著不能倒下。

我醒過來時，身上到處都是管子，很是嚇人。醫(yī)生們都說我命大，做手術(shù)那會兒，我情況兇險，隨時都有可能走了。

半個月后，我才轉(zhuǎn)到普通病房。情況還是很危險，有好幾次，因為呼吸窘迫，我感覺自己都要撐不下去了。肚子上那條粗大的疤痕，傷口灌膿的時候，疼到讓人懷疑人生。

幫我支撐下來的，是志強的不離不棄。他日夜不離地照顧我，還變成了話癆，挖空心思地想各種話題。

我明白，他是想讓我轉(zhuǎn)移注意力，但我疼得煩躁時，還是忍不住吼他，“你能不能閉嘴！”

他閉了嘴，手卻不閑著，幫我抓抓頭，按摩胳膊和腿。我像個寵物貓，被他抓得懶洋洋的，就能多瞇一會。

出院的時候，志強瘦得脫了相，比我還像個大病初愈的人。醫(yī)生說這種病在國內(nèi)的死亡率是10%，不管百分比是多少，落在每個人頭上，就是100%。是志強幫我戰(zhàn)勝了那100%的兇險。

我跟他說，“咱倆這回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p>

然而，出院并不是苦難的結(jié)束，康復(fù)的日子，依然很難熬。我只能吃很清淡的東西，有時，實在忍不住，就打開吃播，強迫志強跟我一起看。各種龍蝦，烤肉，三文魚，還有咯吱咯吱的咀嚼聲，看得人口舌生津。他的口水聲毫不掩飾，讓我哈哈大笑。

志強過來抱住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哭出了聲。

我使勁捶著他，“你憑什么不相信我？你能陪著我過鬼門關(guān)，我就不能陪著你闖這個難關(guān)嗎？”

那天，我們兩人好好哭了一場。

4

志強跟我坦白，他這次被父母叫回家，是因為有件大事。

有村里人給志英找了戶人家，那男的比志英大十多歲，腿還有殘疾，他愿意照顧志英。他父母覺得還行，想著至少他們以后老了，志英還能有個伴兒。但志英死活不同意，她看見那人就哭。父母讓他回去，是想讓他勸勸志英。

我一聽就急了，“這種事怎么能強迫志英呢，就算她腦子沒那么靈光，也是有自己想法的。你讓爸媽別那么急，就算以后志英找不到合適的人，不是還有咱倆嘛?！?/p>

志強聽我這么說，頓時松了口氣。我們兩個人一起，總能想到更好的辦法。

那天，我去總公司辦事，下班時和同事一起坐公交車回家。到了下一站，上來幾個人，他們說話的樣子，一看就跟普通人不一樣。

同事看到我的疑惑，輕聲告訴我，“這附近有個公益工廠，專門招那些有心智障礙的人，幫助他們走向社會，自食其力。你看那幾個人，原來還有家長跟著，現(xiàn)在都能自己上下班了?！?/p>

我回家跟羅志強一說，他很驚喜，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工廠。我們先去廠里考察了一下，里面有幾十個工人，干著力所能及的活，說說笑笑的，看著跟普通人沒什么區(qū)別。

周末，我們把父母和志英接了來，去那家工廠做了測試。負責(zé)人說，志英可以先從貼標(biāo)簽干起，等她鍛煉一段時間，還能干更復(fù)雜的活兒呢。

一家人都激動壞了， 婆婆拉著我的手，紅著眼圈說，“為了志英這事，我和你爸沒少犯愁，頭發(fā)早早都白了。這下好了，志英總算有出路了，我們就算馬上死了，也能閉上眼了。”公公也抹著眼角，扯了她一把，叫她不要口無遮攔。

我得意地向志強邀功，“怎么樣，你老婆厲害吧？”他豎起大拇指，表達對我的感激，“幸虧有你，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p>

那晚，我和志強商量好了，先在這邊租個房子，讓父母和志英都搬過來，等情況穩(wěn)定了，再做長遠的打算。

有人說過，除了愛情之外，婚姻還需要更為堅韌的紐帶，不是孩子，也不是金錢和利益，而是肝膽相照的義氣，不離不棄的默契，以及刻骨銘心的恩情。

就像我和志強，我們的感情說不上有多刻骨銘心，但在關(guān)鍵時候，能經(jīng)得起生死關(guān)頭的考驗，也扛得住無奈的謊言和欺騙?；橐龅囊饬x，就是兩個人能手拉手度過那些風(fēng)雨交加的日子。

責(zé)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