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祖祥
三、邊緣、中心的演變
如果說孫悟空叛逆的出發(fā)點是對“勢”的否棄,那么其叛逆的落腳點則是對“勢”的皈依。這就是說悟空的取經(jīng)歷程完成了由邊緣到中心的轉(zhuǎn)變。這一轉(zhuǎn)變過程是神性和反抗性逐漸消失、世俗性和妥協(xié)性逐漸增強的過程:“西游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尋找完美世界的長征。孫悟空最終被整合到這一由神佛一手操縱的烏托邦游戲中來,是這出戲最悲哀的地方?!保ㄍ踱Z)
首先我們來看西游取經(jīng)的出發(fā)點。認識到本土文化的缺陷后,希望引進更多的異質(zhì)文化來激活這種文化,無論是如來、觀音,還是本土文化的體現(xiàn)者唐太宗,以此為初衷,都是令人稱許的明智之舉。但“這一個宗教(即佛教)把‘最高的和‘絕對的——上帝——認為是虛無,把鄙視個性、棄絕人生,當做是最完美的成就”【黑格爾:《歷史哲學(xué)》,轉(zhuǎn)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編:《中國印象》(上),廣西師大2001年4月版,第185頁】。如此一來,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在“鄙視個性”這一點上找到了契合點,產(chǎn)生了融合儒、道、釋的“莊禪”思想,然而“禪宗的方便法門徹底勾銷了印度佛教具有宗教價值形態(tài)的差異性規(guī)定,為腐化、愚蠢、濫情、荒淫大開方便之門,這就是莊玄精神對印度佛學(xué)的‘偉大改造”。(劉小楓語)不管是從感性的直覺,還是從理性的高度,吳承恩都認識到了這一點:他以宏大莊嚴的敘事風格為表,以諧謔反諷的喜劇方式為里,徹底消解了西游取經(jīng)的神圣性。
在取經(jīng)隊伍中,唐僧是最具獻身精神的虔誠者,然而細加琢磨,便不由人對唐三藏取經(jīng)的形而上意義產(chǎn)生一些疑問。出發(fā)取經(jīng)時,玄獎的表態(tài)和談心頗能說明問題:“貧僧不才,愿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jīng),祈保我王江山永固?!薄按蟮质鞘芡醵鲗?,不得不盡忠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兇難定?!睆倪@話里看不出拯萬民于水火、度黎民出苦海的意思,倒像是“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另一種版本。后來他總愛自稱御弟,也似乎表明唐僧以攀上闊親戚為榮的心理。如此說來,唐僧對世俗王權(quán)頂禮膜拜的程度并不比紅塵中人輕,取經(jīng)的終極意義因此也要大打折扣。
孫悟空的西游歷程更是意味深長。從唐僧揭去金字壓帖起,悟空就有非常明確的現(xiàn)實利益的考慮。他知道:“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處”;也聽得進龍王的勸告:“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雖然他后來還有回花果山去自由自在的想法和行為,但到底還是成為取經(jīng)隊伍中的中堅力量。一路降妖除魔,使他認識到后臺力量的巨大好處,也愈發(fā)認識到得成正果的重要性。真正被悟空翦滅的妖魔很少,而且這些妖魔通常是沒有背景和后臺的野狐禪;大多數(shù)妖魔要么是佛界要么是道家的奴仆、坐騎或?qū)櫸?,他們在法力上往往比悟空高,待悟空借助外力行將擊殺妖魔時,法力無邊、勢力強大的靠山與悟空打兩個哈哈,就輕輕松松地領(lǐng)走了那些為非作歹的妖魔。在看穿了這套戲法的真相后,悟空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先前的嫉惡如仇,不知不覺中認同了這一套游戲規(guī)則。悟空雖然也曾以半真半假的口吻表達過自己對佛魔一體的疑問:“是菩薩變妖精還是妖精變菩薩?”然而對菩薩的質(zhì)疑和輕慢逐漸消失。以悟空的穎悟,他應(yīng)該看穿了惡濁與虛妄,但他不去深究這些,只是以執(zhí)著取經(jīng)這件事本身和修成正果作為自己的最高綱領(lǐng),過程的意義、切身的利益和猴性的貪玩遮蔽了取經(jīng)的終極色彩。特別耐人尋味的是,悟空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成了一個左右逢源、得心應(yīng)手、八面玲瓏的能人。就這樣,隨著取經(jīng)事業(yè)的發(fā)展,悟空完成了由邊緣向中心的轉(zhuǎn)變,在神、道、佛、仙、妖、魔共同搭建的平臺上縱橫馳騁、大有作為,他越來越喜歡上了西游取經(jīng)這件事本身,并借此打通各路關(guān)節(jié),結(jié)交各路神佛,賣下無邊人情,留足無窮后路,為自己得成正果積攢下一份又一份本錢。先前大鬧天宮圖的是什么?不就是神通廣大、左右逢源嗎?在犯下彌天大罪之后,佛祖懲前毖后、治病救人,還給自己改過自新的機會,眼看即可躋身于精英階層和上流社會,成為分肥集團中的一員,此生夫復(fù)何求?如果說在唐僧揭去金字壓帖時,悟空跟隨唐僧取經(jīng)是一半感恩、一半無奈的話,那么現(xiàn)在則是樂此不疲,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如此說來,釋、道聯(lián)軍不僅在形體上收編悟空,而且在精神上使悟空屈服,顯示出無與倫比的黑洞性質(zhì)——即使是天生異稟、無根無柢的孫悟空,也無法從這種魔力中逃逸出來。隨著佛道世界行為準則的漸染,悟空的靈性被戕賊殆盡,再次上演了歷史上相似的一幕。“這部歷史,在大部分上還是非歷史的,因為它只是重復(fù)著那終古相同的莊嚴的毀滅。那個新生的東西,憑借勇敢、力量、寬大,取得了先前的專制威儀所占的地位,隨后卻又走上了衰退的老圈子。這里所謂衰退,并不是真正的衰退,因為在這一切不息的變化中,還沒有任何的進展?!薄竞诟駹枺骸稓v史哲學(xué)》,轉(zhuǎn)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編《中國印象》(上),廣西師大2001年4月版,第179頁】由此我也悟出嚴復(fù)“覺今是而昨非”,狂人在收起狂性后即去候補赴任的原因之所在了。
如果說孫悟空是個充滿喜劇色彩的成功人士的話,那么賈寶玉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賈寶玉極力要擺脫的是那種眾星捧月的中心地位,盡量地讓自己與被邊緣化的女兒們在一起,感受并分擔她們的喜怒哀樂。他透過鐘鳴鼎食、詩禮簪纓、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表象,看到了無邊苦厄、虛幻茫漠、詭秘怪異正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逼向毀滅的境地。難怪他在聽到“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時為之心痛欲絕。他對身處的世界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他的遠離中心、走向邊緣的努力是一種自覺的行為。遠離中心世界意味著放棄看上去正確無比的意識形態(tài)和被普遍接受的行為準則。在寶玉的眼里,至高無上的《四書》是陳腐不堪的“酸語”,熱心仕途經(jīng)濟的官迷是“祿蠢”,“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君臣大義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以男性為中心的男尊女卑的世界不具任何合情性、合理性、合法性、合道德性、合目的性;寡廉鮮恥、爾虞我詐、背信棄義成為官場和社交場合的準則,一本正經(jīng)說假話、道貌岸然扮高尚成為彼此之間心知肚明的事,弄虛作假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言語的非理性、非邏輯性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所有的這一切都昭示著:這個中心世界的大廈正在忽喇喇地傾倒。然而卻只有寶玉、黛玉和警幻仙姑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處在中心世界的那些人,從面目模糊的北靜王到賈敬、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人,或沉迷于巫術(shù)式的煉丹之中,以求全身保命,永享榮華富貴;或沉迷于聲色犬馬之中,為此不惜奪人性命,軟硬兼施;或孜孜于功名利祿,為維護中心世界左支右絀,心力交瘁,但就是不能認識到病入膏盲的中心世界已沉疴難起。暗箱操作和陰謀詭計等諸多非理性、非邏輯的因素,使得詭秘怪異、虛妄無稽成為中心世界的常客,黍離之悲、盛衰無常、興廢無憑、更替不定、世事難料、人生叵測的喟嘆從一代又一代騷人墨客那里,接力棒似的往下傳遞。理性、邏輯的缺席導(dǎo)致人性、秩序的缺席,并進而導(dǎo)致話語意義的缺席,正如黑格爾指出的那樣:“中國的語言是那樣的不確定,沒有聯(lián)接詞,沒有格、位的變化,只是一個一個的字并列著。所以中文里面的規(guī)定(或概念)停留在無規(guī)定(或無確定性)之中。”【黑格爾:《哲學(xué)史講演錄》(一),轉(zhuǎn)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編《中國印象》(上),廣西師大2001年4月版,第201頁】這就是“只有兩個石獅子是干凈的”榮國府和寧國府的真實寫照。與這個臟污淫穢的中心世界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邊緣化的女兒們所居住的具有烏托邦色彩的大觀園里,真善美還有一席之地。她們結(jié)社吟詩,縱情聯(lián)句,揮毫潑墨,談禪論道,情感豐富,真切動人。曹雪芹似乎故意遮蔽了寶玉的男性特征,使得他能夠以自己獨到的眼光審視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對這兩個世界的認識越深入,他就越是絕意于仕途經(jīng)濟,絕意于中心世界,也越發(fā)讓他把自己全部的情和愛,和著詩,和著淚,和著煙,和著灰,毫無保留地傾灑到大觀園里。盡管來自青?。ㄇ楦┓逑碌氖秩绱税V情,然而無邊的暗夜很快就吞噬了這個有著烏托邦色彩的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