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熊望平, 漢族,1949 年出生,自幼隨父母在姚安一中生活。一九六九年下鄉(xiāng)。一九七一年工作。先后供職于姚安文工隊、祿豐鋼鐵廠、楚雄州文工團、楚雄州群眾藝術(shù)館、《金沙江文藝》編輯部。云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正高編審職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會 員。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先后有小說、散文、文學(xué)評論、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發(fā)表于各種報刊。有小說集《土黃天》《大夫第》、散文集《紫溪閑話》、長篇報告文學(xué)《磅礴烏蒙》等 20 余作品部公開出版。中篇報告文學(xué)《一個生命的倒計時》曾獲全國報告文學(xué)獎,改編電視劇后蕕“五個一”工程獎。多次獲省、州文學(xué)獎。2010 年退休。居楚雄。
三十六個晝夜, 住在沒遮沒攔的山野,又沒日沒夜的唱跳舞弄,最后,老祭司是讓人抬下山的。
被人抬下山后的老祭司, 終日躺在火塘邊。那是一塊極厚的核桃木板,緊挨著火塘。木板光滑堅硬,沒有任何墊蓋的。夜間,便將終年不離身的山羊皮褂蓋在身上。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少天, 老祭司只覺在一片朦朧的世界中,火苗仍在不息地騰耀, 心便十分地安然。自己火塘中的火苗,就如同自己的命, 油不盡,燈不滅。
一向閑來, 狗子比誰都難熬。他畢竟到山外那個喧鬧的地面上闖蕩過,撈回了不少好處。一旦重墜沉悶的山中,自然倍感無聊。
終日在家,無所事 事, 便喝酒,玩那錄音機,終日將錄音機放得山響,活脫脫一個老祭司,在屋中神氣活現(xiàn)地驅(qū)神送鬼、迎正壓邪。有人悄悄在柴門外聽,這一聽, 真?zhèn)€聽出了點門道:狗子真不同往常,早晨、中午、晌午、黃昏,是分了時辰, 恭恭敬地請老祭司在作齋念經(jīng),保佑自家清吉平安。
人們惶恐且嫉恨, 卻又無可奈何。背后嘰喳半天, 終想不出個好辦法。事到了這步,誰也顧不得誰。倒是原先同狗子沒甚瓜葛的人家, 來了個捷足先登,真就有得三兩條漢子,推開柴門,坐到了狗子家火塘邊。幾口水酒下肚,人便爽快,話也不躲閃:“狗子,想請錄音機過家念山經(jīng)哩!”
“請錄音機?” “是哩!”
“請去念念山經(jīng),心里踏實!”
狗子倒也不拿什么架子,連日閑悶得慌,就答應(yīng)得十分爽快。喜得幾個漢子送上許多恭維話,又搶去爭來,都想要狗子先到自家去。害得狗子只好找來張廢紙,做了鬮,讓他們分抓出個一二三四,分了先后,便按序出行。
到了頭一個人家, 狗子倒不太當(dāng)回事,大咧咧往火塘邊一坐,便要放念山經(jīng)的錄音。不想,人家卻隆重著哩,忙呼:“老祭司請稍等,得準(zhǔn)備一下?!本蛣恿苏娓瘢?飛快撂翻只大紅公雞,砍下雞頭供了。又將供著一截木棍的那塊地方清掃干凈,那截木棍代表著自家的先人, 自然是家中的神圣處。才對狗子連聲說:“請,請”,把錄音機當(dāng)真的祭司。
幫人幫個實。狗子倒也隨和,便將錄音機從胸前取下,雙手捧穩(wěn),莊嚴(yán)地放到神圣處,見家人老小已盤腿坐好,一切就緒, 才“啪” 地按下放音鍵子,瞬間,幽歌綿綿,搖鈴擊節(jié)。
人們又尋回那個可以依賴的神秘天地。
這番搗弄尚未結(jié)束, 便引起寨中數(shù)戶人家的恐慌, 還備了點薄禮什么的,紛紛找到狗子門上。
這,是狗子始料所不及的。狗子在寨中悠轉(zhuǎn)— 日,串了四五家的門,全被當(dāng)座上客般供起,吃了四五頓飯, 喝得二麻糊糊的,高一腳低一腳回到家中,那爽氣,甭提了。
雖醉, 卻仍清醒白醒地小心將那寶貝放好,才倒頭呼呼睡去。
待口渴得醒來, 已深更半夜。婆娘卻神抖抖地坐在身旁?!斑€不睡?”狗子問。 “白天來過多少人家,求你幫忙哩?!蹦桥溯p輕地說。見狗子不響,又小心地接了句,“都送了禮。我就都答應(yīng)了?!?/p>
“送禮?”狗子猛起身,喜形于色,忙問老婆都接了些什么。滿滿一葫蘆瓢涼水灌下肚, 拿出當(dāng)家的威風(fēng),對老婆說:“聽著,往后有人來請,不是這個價莫答應(yīng)!”老婆怔怔地望著他那伸出的指頭,明白了,驚奇萬分。 這個數(shù), 不就等于正二八經(jīng)地當(dāng)祭司,幫人家做齋事要的數(shù)么?別人愿送, 倒好說,硬要這個價,她實在難以開口。這搞法,只怕真會把人全得罪完了,她真想不通狗子如何會變到這個田地。
茫然若失一聲長嘆, 像吹不散的煙, 撥不開的霧, 纏繞于心。吉木老爹不知從何時起,他便覺得那聲音在寨中久久地響著。
歸來魂不來/ 日無魂不明/ 月無魂不亮 / 人無魂難活。定然是自己唱的, 就連那叮當(dāng)?shù)膿u鈴聲,百里山中, 也是只有自己才能敲打出來。卻又不是自己在唱。這一場病很厲害,嗓子不啞又怎樣呢,人虛瘦得氣都喘不抻展, 想唱也無力;何況,那聲音是用電唱出來的,再早十幾年, 自己也沒那聲嗓。該死的錄音機呵,該死的嗓子呵!
人們并沒因此將他遺忘。時常仍有人上門來,依然如先前那么敬重,還給他送來食物什么的,格外親切地安慰他;“老爹,你上了這年紀(jì),就安安心心在家好好養(yǎng)著吧, 往后,大伙鍋里煮干的,不會讓你吃稀的。”有人說得更動情;“本是一個祖宗傳下來的,你老就別見外,缺什么發(fā)個話,馬上差兒孫們給你送來!”
他知道這一切都不假, 山里人說話算話。供給食物, 不過是在延續(xù)他衰朽的軀殼; 但那神圣的帽被閑置一旁, 無異是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生命在枯萎一樣痛苦。
這種痛苦猶如天罰, 無法排遣。
如若那聲音不是狗子在放,如若不是狗子取代了自己的神圣地位,這一切將變得無比簡單。
有人找上門來, 說狗子太不像話,先是講做一回齋事多少錢,現(xiàn)在變了,按時間算,錄音機一響就要算錢。那天幫寨頭一家人,搞了一個早晨,就要收伍元多。想多唱幾段山經(jīng)也不敢了。
老祭司聽完,久久沉吟。
(注:剩余部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