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芳瀟
“我想殺人!殺了那個瘋婆子!”
雷小佳把車鑰匙重重地砸在我桌上,“嘭”的一聲,驚得正在低頭看手機的我,頭發(fā)豎了起來。
我很生氣。再怎么著,我是他的頂頭上司,平時對我很尊重,現(xiàn)在卻在我面前奓翅,摔碟子摔碗,大臉拉耷著比驢臉長,反了他了。
“有什么事,坐下來慢慢講!殺人?給你把刀都扛不住,給你把槍不會摟火!”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拍了拍他微微顫抖的肩膀。
雷小佳臉色鐵青,嘴里好像嚼著一只小老鼠,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腮上的肌肉橫成一棱棱的形狀,突突跳動著。眼睛里好像爬著一條黑色的蜈蚣,隨時會沖出來咬人的樣子。
他說的瘋婆子是劉阿婆。我很驚奇,劉阿婆有那么大本事,能把性格溫和的雷小佳氣得如此狼狽不堪?殺人嘛,不至于,怎么說他也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我和他都在一個街道辦事處負責拆遷工作,怎么可能去做違法犯罪的事。
“我現(xiàn)在被擠巴得不成人樣了,你用大鐵錘呼呼往頭上砸,砸得我血糊滿面。那個瘋婆子用千斤頂往上扛,頂?shù)梦业墓穷^喀嚓喀嚓響。我這身子骨成木頭片了,風一吹就倒。這日子還有法過嗎?夜夜失眠呀!”雷小佳胸脯劇烈起伏著,像漲潮時的大海,有風,更有浪,呼啦啦澎湃著。
我知道雷小佳說的是馬二巷拆遷。昨天,我去過那里。不知存在多少年的民房大部分已經(jīng)被推倒。水泥塊、紅磚塊、破布、舊沙發(fā)、破柜子……一片狼藉,好像發(fā)生過地震一般。
在一片廢墟中,有一棟孤零零的房子站立著,好像是用紙片折疊而成,很瘦。風一吹,就會飄散了一般。房前有兩小溜花地,栽了一棵葡萄,還有三四株開得正艷的月季。葡萄順著院墻,枝枝蔓蔓地爬進了院子里。月季花墜著暗紅色的大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在一片陳舊的氣息中,隱隱約約浮著一股清香。竟然還有幾只蜜蜂隱在花瓣中。暗紅色的木頭門,斑駁著??磥韯⑵攀且粋€老住戶了。
馬二巷是這個城市最古老的片區(qū),又破又舊,像一塊折了無數(shù)次的黑布,隨意地丟棄在城中央。不知什么年代建造的黑瓦石墻的老房子,緊鼻夾眼,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般,夾在高樓大廈之間。小巷又深又長,坑坑洼洼的地磚和破損的墻壁上,長滿了深綠的苔蘚。兩個人對面走,碰了面,需側身而過。這里的居民盼了多年的拆遷改造,終于在今年年初開始啟動。
雷小佳曾經(jīng)喜氣洋洋地告訴我:“搞了這么多年拆遷,馬二巷工作開展得最順利,居民敲鑼打鼓歡迎我們。進展迅速,像喝面條一般,呼呼隆隆進了肚子,痛快!”
這才多長時間,雷小佳卻碰了個頭破血流。我知道他的工作水平,在以往的拆遷工作中,不管有多難纏的硬骨頭,他都會側敲旁擊做通住戶的工作。這個劉阿婆難道是鋼做的?碰得雷小佳這個工作能手找不著北?
“看來需要你領導親自出馬了。我是草雞了,肚子里的二兩油都涮光了,再涮下去,腸子就破了。如果再攻不下這個山頭,會影響整體工作進展?!崩仔〖褤崃藫醽y糟糟的頭發(fā),垂頭喪氣的樣子。
我決定去見見這個劉阿婆,摸摸她不肯搬遷的原因。這個紐扣即便是鐵做的,也要用溫和的手段解開。讓每名群眾滿意,是我們工作的職責。
劉阿婆家的情況我知曉一些。五十多歲,老伴十年前已經(jīng)去世,孤身一人生活,和鄰居交往不多。鄰居說,她老伴在世時,多是他對外處理事情,很少看到劉阿婆的身影。老伴去世后,劉阿婆深居簡出,很少與鄰居打交道,能和她搭上腔的沒幾個人。
我和雷小佳去超市買了點水果和營養(yǎng)品,來到劉阿婆家。我敲了很長時間的門,卻沒有人應答。院子里傳出了很囂張的狗叫聲,在空曠的廢墟上,越發(fā)聽著兇猛。
“她肯定在家里,故意不給開門的?!崩仔〖颜驹谄咸褬湎拢S手摘下一顆半青半紫的葡萄丟進了嘴里?!巴μ穑礃幼邮俏苟蛊闪?。”
我順著門縫往院子里看,一只黑色的小泰迪,上躥下跳,齜牙咧嘴叫喚著。院子收拾得特別干凈,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陽光如一層薄紗,輕輕籠在灰白的地面上。
我繼續(xù)敲著門。也許她年歲大,耳背。我不相信她故意不開門。敲了一會兒,終于傳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走路聲。她呵斥了狂叫的小狗一聲,小狗繞在她身邊,哼哼唧唧撒著歡。
門開了一半,花白頭發(fā),滿臉皺紋的劉阿婆盯著我。她的皺紋又多又深,縱橫交錯。我想起了大山里雨水沖刷后的溝溝壑壑。她的眼睛像兔子眼,紅通通,布滿了血絲,一層淚水隨時要滾出眼眶的樣子。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我,不言不語。小狗跑到我腳下,探出鮮紅的小鼻子,嗅來嗅去。
“我是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今天專程來看看您……”我晃了晃手里的水果和營養(yǎng)品。
劉阿婆目光轉到了雷小佳身上,很熟悉的樣子。看樣子,倆人打交道不止一次兩次了。雷小佳半蹲著身子,臉靠在月季花上,貪婪地聞著濃濃的花香。他伸手想要掐一朵花。
“別動,掐我的花砍你的手!”聲音有些兇,目光凌厲。劉阿婆的聲音嚇得雷小佳縮回了手。他的臉瞬間像喝醉了酒,潮紅一片。
劉阿婆開了門,枯瘦的身體像一根腐朽的木頭,大幅度左右晃動著,邁著蹣跚的腳步,往屋里走去。陽光被她的身影切割開來,一塊一塊像補丁縫在地面上。
屋里很清潔。地面沒有鋪瓷磚,而是很少見的水泥地面,還有水跡,看樣子剛剛拖過。灶臺擦得锃亮,鍋蓋反著亮晶晶的光。一張暗紫色的八仙桌,年月肯定很久了,結結實實地擺在屋子中央。桌子上擺了一個瘦腰胖肚的瓷花瓶,插了一枝帶著兩片綠葉的月季花。嬌艷的暗紅色花瓣上凝著幾個圓圓的水珠,越發(fā)嬌艷。一臺淺紅色的電話機,與花瓶并排擺放著。一根電話線,穿過客廳,在地上大搖大擺伸著腰身,爬上桌子,連著話機。
我很奇怪,劉阿婆為何要把話機擺放在這里。蜿蜒的電話線,不影響她活動嗎?
劉阿婆扯過兩個凳子,示意我和雷小佳坐下。她抱著小狗,愛憐地撫著它的頭。小狗伸出淺紅色的小舌頭,舔著鼻子,伸了個懶腰,很享受的樣子。
“我今天來看看您,是想征求您對我們拆遷工作的意見和建議。如果我們工作有漏洞,您盡管提,我們改正。我們工作的目的,是為了大家有個更好的居住環(huán)境……”我清了清嗓子,開始做起了她的思想工作。
雷小佳沉默不語,臉上有著深深的無奈,像一個長滿了綠色浮萍的池塘,看不到粼粼波光。他扯起電話線,纏在手指上,在手里把玩著。
“別動!弄斷了怎么辦?”劉阿婆好像對雷小佳有意見一般,說話一點不客氣。雷小佳尷尬地扔掉電話線,縮回了手。
我吧吧講了半天,嗓子里好像放了一塊紅炭,又干又澀。劉阿婆臉上波瀾不驚,一副置之度外的樣子。她盯著桌子上的月季花,眼睛很長時間竟然不眨一下,然后流出了幾滴清淚。她不去擦,任由眼淚順著臉頰流到下巴上。搖搖欲墜,卻沒有掉落。眼睛更紅了,像電壓不足時,燈泡暗紅的鎢絲。
我看到她流出的清淚,特別別扭,很想提醒她擦一下。猶豫了很長時間,我也沒開得了口。我想起了故鄉(xiāng)大山里的一汪泉水,無論干旱,還是暴雨,水位不升不降,寵辱不驚的樣子。這汪清泉,是山里野兔、刺猬、蛇等各種小動物的生命之源。
我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聯(lián)想,眼淚怎么能與泉水劃等號呢?八桿子打不著哩!但是細一琢磨,又有某種說不清楚的相似之處。
“您對補償標準不滿意嗎?這么長時間,沒有一家住戶提出異議!”我小心地問道,看著她的臉色,生怕哪句話不合適,刺激到她。窗外的陽光越發(fā)濃烈,像一杯濃茶,肆意潑撒在水泥地面上。
劉阿婆閉上眼睛,輕輕搖了搖頭,又有幾滴清淚滾了出來。她懷里的小狗迷瞪著眼,似睡非睡的樣子。
“你是不舍得離開這里?我知道一些老人不愿意離開老房子。但是政府都替你們考慮到了,樓房蓋好后,可以馬上回遷。這期間,過渡住房都安排好了……”我吞了幾口唾沫,其實沒有唾沫,只有干澀的空氣,刺得嗓子又澀又痛。
劉阿婆睜開眼睛,又搖了搖頭。她目光散淡,很累的樣子,就像撒在蛋糕上的黑芝麻,星星點點,卻攏不起力量。
“你們走吧!我不會搬的,除非我死了!”沒想到,劉阿婆這時說出的話咬鋼嚼鐵,很有力量,不容人有絲毫的反抗。
我半天沒吭聲,肚子里生氣,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瞅著那條幸福的小狗。它的黑毛瞬間變成了一塊無邊無際的黑布,蒙在我的頭上。
我和雷小佳灰頭土臉,灰溜溜地出了劉阿婆的家門。來了一趟,連劉阿婆不肯搬遷的理由都沒搞清楚。這工作開展的,憋氣!
“就是一個銅扁豆,咬不動,嚼不爛!誰能撬開她的嘴?我前幾次來,好話說盡,只差下跪了,鳥毛都沒撈到?!崩仔〖褤炱鹨粔K石子,斜著身子扔了出去,身子又像彈簧般縮了回來。石子像一只撲棱著翅膀的小鳥,沖進了遠處的廢墟里,激起了一團灰白色的煙霧。
“找她的親戚,好朋友,幫忙做工作?!蔽乙差^疼,感覺劉阿婆像個燙手山芋,又像一塊掉進草灰里的熱豆腐,吹不得打不得。
“拉倒吧!她這里有一兩個親戚,多年不走動了,根本靠不上邊。也沒有說得上話的朋友,平時獨來獨往?!崩仔〖涯樕蠏熘荒蜔┑纳袂椤?磥?,劉阿婆已經(jīng)消磨了他的干勁。
能有什么辦法?強拆?是萬萬不行的!與政府的政策相違背??磥?,只有一條路可走,多來幾趟,用溫情感化她。
第二天上午,我第二次來到了劉阿婆家。雷小佳找了個理由請假了。我心里清楚,他是在躲避劉阿婆,把這塊難啃的硬骨頭扔給了我。我心里也沒了底,不知道牙口能否啃得動。
我敲了很長時間的門,一點反應沒有。那條小狗的叫聲沒有響起,院子里靜悄悄。我判斷劉阿婆出門買菜了。葡萄和月季花被澆過,葉子綠油油,花瓣紅得深沉,萄萄像透明的水滴,香甜誘人。
果然,不到十分鐘,我看到劉阿婆提著玉米皮編織的手提籃,低著頭,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小狗在她腳下繞來繞去,不時打個響鼻。
劉阿婆見了我,頭不抬,眼不睜,一聲不吭地進了家。我羞咧咧地跟在她身后:“阿婆,去買菜了?”
她晃了晃手里翠綠色的芹菜,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她放下菜,一陣風一般刮到了電話機旁,探著身子看了半天來電顯示屏幕。然后身子慢慢縮了回來,臉上蒙了一層深深的失望。
“阿婆,今天又來打擾您……”我的話還沒說完,劉阿婆堅定地舉起了手,截斷了我的話題。
她閉著眼睛,臉憋得紅通通,喘著粗氣,說:“還是那句話,我不死,不搬家!你走吧!”
“為什么呀!總得給我個理由呀!”我有些生氣,這個古怪的阿婆好像迷霧,讓人看不清,摸不透。一股癢癢撓撓的恨意從我心底升了起來。如果她是一個年輕人,我會伸胳膊露腿地和她好好切磋探討一下。但是她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老虎咬天,無處下口,有勁無處使。必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那條小狗,仿佛會察言觀色,圍著我的腿,呲著雪白的小尖牙,嗚嗚叫著,隨時下口的樣子??磥?,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如果不告訴我你不搬遷的理由,工程開工后,只能斷水斷電,會影響你的生活……”我邊后退邊說,小狗汪汪嗚嗚地叫著。
劉阿婆拿起八仙桌上的水杯,傾倒在我腳下,水珠濺濕了我的褲角。
我落荒而逃,狠狽不堪。
我打電話把雷小佳找來,不能讓他躲在門后看熱鬧。他必須和我一起沖鋒陷陣,攻克劉阿婆這個山頭。
雷小佳臉喪喪著,如喪考妣,嘴里咝咝啦啦抽著冷氣,抽得我渾身發(fā)冷。
我倆分析了半天也沒理出個頭緒,相對無言,坐著抽悶煙。
“只有一條路可通……”雷小佳重重擰滅煙頭,話卻猶猶豫豫。
我瞪著他,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斷水斷電,把她逼走……”雷小佳手插進頭發(fā)里,仰頭瞪著屋頂,半天才說出這句話,好像卡在喉嚨里的一個棗核,終于被擠了出來。
“嘁,你以為我沒想過?一個違背政策,咱們不是黑社會,要把好事辦好。二個那么大歲數(shù)的老人,不能惹她生氣,萬一氣出好歹來,怎么交待?”我心里清楚辦事的底線,不能亂來。
“實在不行,可以先把她家的電話掐斷。這樣不影響她的生活,至多電話不通。投石問路,探出她不肯搬遷的原因。”雷小佳又點了一支煙。裊裊白煙,在頭發(fā)里盤來旋去,好像一個生著紅炭的鐵盆。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霧幻化成一條狗、一只貓,然后飄散得無影無蹤。我仿佛看到了孤零零的劉阿婆站在家門口,手遮在眼眶上,眨著紅眼,流著清淚,望向遠方。含有土腥味的微風輕輕吹過,她的花白頭發(fā)飄散開來,像一個大大的,蓬松的棉花糖在招搖著。她在看什么?盼著什么?我不知道。
雷小佳的提議,在目前的困境中,算是一個上策。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好的方法。
“行,就這么辦!”我下定了決心。
停劉阿婆家電話的事辦得并不順當。電信公司說,用戶每個月準時來交話費,從來沒欠過一分錢。又沒提出停機或搬遷電話的請求,怎么可以隨便給停機呢?用戶來要說法怎么辦?
我理解電信公司的難處。但這事不能停,頭拱地,也要想辦法辦成。
我的高中同學大成在電信公司干副總,找他應該沒有問題。大成在電話里哀聲嘆氣,難處擺了一大堆。我火冒三丈,眼見我在深淵,你不拉一把?算哪門子同學?大成看我火氣沖天,答應停機,但是出了任何問題,由我出面解決。我痛快答應,難道一個老太太還能把電信公司的大樓給炸掉?
第二天,我正在會議室開會,接受領導對工程進度遲緩的批判。我蔫頭耷腦,敗軍之將的樣子。這時,電話響了。我有不好的預感,一看,是大成來的電話。
“你快來吧,大爺!那個瘋婆子瘋了,又蹦又跳,罵人的話不重樣,就差把樓點著了?!笨礃幼哟蟪烧婕绷搜?,都喊我大爺了,聲音里的煙氣味十分濃。我對大成心生愧疚,無緣無故給他添了這么大的麻煩。
我真就不信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能怎么著?還真能捅破天?我來到電信公司,傻了眼,這還是劉阿婆嗎?只見她花白的頭發(fā)像炸了廟,天線一般根根豎直?;氖?,有一根白色的雞毛和一根黃色的枯草扎在頭發(fā)里。她臉色鐵青,像深秋被霜打的紫茄子。每一條皺紋,都深深陷進肉里,像一根根導火線。眼睛紅得嚇人,好像眼眶里生了紅炭,燙手。眼淚像開了閘,嘩嘩往外流。
她的聲音異常尖銳,在營業(yè)廳里像秋風一般穿來穿去。我仿佛聽到玻璃嘩嘩啦啦的響聲,有隨時掉落的可能。大廳里的營業(yè)員和客戶,都抻著脖子看這個異常勇猛的老太太。
大成像個小學生一般,臉上堆著小心翼翼的尷尬的笑容。他臉上的汗水冒了一層又一層,鼻子上還粘了一塊白色的餐巾紙,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一看到我,像一個掉進深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快把她勸走吧!打不得,罵不得!影響了我們公司的業(yè)務開展了……”大成的手奓撒著,劇烈抖動著。
“阿婆,去辦公室談好不好?我今天就呆在這兒,您老的事不解決,我不離開!”我過去攙她的胳膊。一股抖動的力量,像電流一般傳到我手上。
劉阿婆斜著紅眼,不屑一顧,往重里說就是蔑視地盯著我。
“為什么停我的電話?我欠費了嗎?”她的語速很快,像機關槍密集的子彈,朝我突突射來。
“我扶你去辦公室休息一下……”我能如何回答她?難道說是我的主意?還是告訴她是雷小佳的招數(shù)?
劉阿婆沒再犟,隨著我往大成辦公室走去。我和大成都松了一口氣,一人攙扶她一條胳膊。
大成把劉阿婆讓到沙發(fā)上,倒了一杯茶水放在茶幾上。我拿起茶杯,遞到她手上。她喝了一口。一瞬間,不大的辦公室陷入了深深的寂靜中。氣氛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我清晰地聽到掛在墻上石英鐘指針走動的聲音。咔嗒咔嗒的聲音,像一根棍子攪在水里,攪得我心神不寧。辦公桌上魚缸里紅黃的小金魚,吐著白色的泡泡,上下游蕩著。
“阿婆,能告訴我,電話為什么對你這么重要嗎?”我的口腔又澀又硬,像硬生生塞進了一塊干燥劑。
嚶嚶的哭泣聲傳來,劉阿婆捂著臉,身子抖動著,頭發(fā)像片片雪花一般飄浮著。我和大成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我不是釘子戶!”劉阿婆忽然抬起頭,盯著我。血紅的眼睛浮著一層蒙蒙的淚水。我現(xiàn)在很怕看到她的淚眼。我總想起枯井,深不可測,黑咕隆咚。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說你是釘子戶。我很內(nèi)疚,工作沒做細……”我說的話是真誠的,沒有一絲虛假的成分。
“快把我的電話恢復,我求求你們了。我要回家,別來電話我接不到……”說完,她顫顫巍巍起了身,迫不及待往門外走去。
“安排人盡快給老人開通電話吧!”我像被抽去了骨頭一般,癱瘓在沙發(fā)上。我呼出了一口粗氣,感覺疲憊不堪。
“斷線是你,接線也是你……”大成一邊念叨,一邊打電話。
我又來到劉阿婆家。弄不清楚她不肯搬遷的原因,是我工作上的失敗。
劉阿婆沒關街門,一推門就開了。小狗趴在院子里,無精打采地瞅了我一眼,用前爪抱著頭,閉眼睡覺了。
劉阿婆坐在八仙桌前,像一尊石像,更像一段枯木,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電話機。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她收回的目光,轉到我身上,聲音沙啞,像釘子劃過玻璃一般,說:“謝謝你!電話通了……”清淚又滾落了下來?!澳阕?,聽聽我的故事……”
我坐在凳子上,知道劉阿婆要向我講述她的故事??粗臐M頭白發(fā),我好像在翻著一冊孤本舊書。
“我的女兒丟了,到今天,十一年零八十八天。女兒丟后一年多,我老伴急火攻心,去世了……”她顫顫地站起來,慢慢挪到一個衣柜旁,緩緩打開柜門,拿出一本相冊,放到我面前。
我翻開相冊,看到一個笑容如向日葵花般的女孩。她青春靚麗,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獨特氣質(zhì)。我想起了門前吹彈可破的葡萄和嬌艷欲滴的月季花。
“漂亮吧?這就是我女兒……”說到這兒,劉阿婆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意,皺紋舒緩了很多。
“我和老伴結婚晚,一直不生育。我吃了無數(shù)副湯藥,拜了所有能拜的神仙,才在三十八歲那年懷了孕。孩子一生下來,把我和老伴樂得,陰天也有太陽……”她沉浸在回憶中,話語暖融融的,完全沒有了鋒利的尖角。孩子是溫暖她的陽光,是調(diào)撥心弦的巧手。
“孩子就是我倆的命。她就是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但是,沒想到,孩子在十八歲時,因為和她爸爸生氣,賭氣離家出走,找了許多地方,也沒有找到。我老伴內(nèi)疚得要死要活,很快得病死了?!彼帜ㄆ鹆搜蹨I。
我坐著,靜靜聽著,不插一言。我知道,現(xiàn)在任何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孩子丟后,我一直保留著這個電話號碼。我知道,孩子如果想回家,一定會打這個電話。我怕錯過電話,出門從來不超過十分鐘。”劉阿婆起身,拿起一塊抹布,仔細地擦拭著話機,好像在撫摸一個孩子的臉。
“門口栽的葡萄和月季,是女兒最喜歡的。這么多年,我一直照料得很好。孩子如果回來,有花,有葡萄,該是多美。我不搬遷,是怕女兒找不到回家的路?!彼林氐膰@息聲,重重地捶在我心上。
“阿婆,放心,我一定把這事處理好……”我說道。
“叮鈴鈴……”這時,電話響了。
我和劉阿婆同時伸出了手……
責任編輯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