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五鹿和葉成蹊終于成親,但她“魔女”的身份被晉王點破,險些要被皇帝治罪。然而,在樓云起的幫助下,還是成功隱瞞了下來,只當(dāng)她是慕容緣。晉王心生不滿,又計劃了新的陰謀,企圖陷害葉成蹊……
驚蟄已過,春雷始鳴,忽然天空便濃云密布,仿佛離頭頂只有幾丈遠,原本就逼仄的窄巷更顯壓迫。那些圍上來的近衛(wèi)似魘住了一般,皇帝乍然發(fā)難,對象卻是他一向看重的還王,不禁都疑心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這些近衛(wèi)受了還王幾日的調(diào)遣,對還王的行事還是心服口服的,驟然間要對還王下手,竟一時躊躇不前,心中更是充滿疑慮。樓太醫(yī)府中遭劫,怎么會和還王扯上了關(guān)系,他不是領(lǐng)著駐蹕之職,一直在皇帝左右嗎?
唯有晉王沒有絲毫意外,他已經(jīng)緩緩站了起來,低聲喝道:“你們還愣著做什么?”
近衛(wèi)們打了一個激靈,紛紛拔劍將葉成蹊圍了起來。
葉成蹊性情一向沉穩(wěn),加上他心里已有了準(zhǔn)備,知道晉王大約會對他有所行動,倒并未覺得太過震驚,眉宇間仍是一片凝淡。他看向皇帝,目光堅直,說道:“陛下,樓府的事,與我無關(guān)。”
皇帝卻魂不守舍,像是沒聽到一樣,臉上依稀有一種病人的灰敗。只聽晉王冷笑道:“洗劫樓府的賊人已經(jīng)招供,指認就是還王你指使的!”
葉成蹊這才轉(zhuǎn)頭直直看向晉王:“是誰招的供?”
晉王毫不示弱地看回去,眼神甚是凌厲:“那人還王自然認識,就是秋晚蒼?!?/p>
葉成蹊臉色微變,片刻后,才了悟一般說道:“是他,晉王真是好計謀,只要他一口咬定是我指使的,那我就是百口莫辯?!彼D了頓,又說,“只是晉王莫要忘了,這個人與我有頗深的嫌隙,當(dāng)時是他意圖行刺樊家妻小,又是他意圖誣告慕容緣,他的話如何能信?”
晉王冷冷一笑:“為何不信?還王出身江湖,收服一個江湖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他若不是與還王有深交,何以會去洗劫毫不相干的樓府?他這樣做,為的又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至于你剛才說的那些事,真真假假,不過是你與他為掩人耳目所做的一場戲罷了!”
葉成蹊一時氣結(jié),只傲然道:“若我真的要做點什么,何須假他人之手?”
晉王又慢吞吞地笑了笑,濃黑的眉眼里有一種輕蔑的神色,那樣子仿佛已經(jīng)勝券在握:“還王不必再強詞奪理,本王手上不僅有人證,還有物證,到時候自然會呈給陛下。你若還是不服,大可以讓開封府的衙役去你府上再好好搜一搜,只不過到時候搜出什么好歹來,你可別后悔?!?/p>
葉成蹊心下一驚,愣在那里。晉王話里面的威脅意味如此明顯,他如今身在洛陽,如果讓晉王的人去到王府,岳五鹿一個人如何能應(yīng)付得了。
皇帝心事重重,他只是默默地,孤獨地佇立在那里,葉成蹊和晉王的唇槍舌戰(zhàn),仿佛對他毫無影響,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心緒里,因為去得太遠太深,所以顯出長途跋涉后的疲憊,他終于對葉成蹊說道:“你們柴家,對朕從未有過真話……”
沉悶的雷聲轟隆隆地從頭頂一路滾過去,像是有千軍萬馬過境,皇帝的那句話幾乎被雷聲掩蓋過去,眾人只聽見皇帝又加了一句:“要下雨了,將還王帶走,嚴(yán)加看守?!?/p>
近衛(wèi)們 不敢再怠慢,畏畏縮縮地將劍抵在葉成蹊身后,好在葉成蹊并未有任何反抗,任憑他們押走了。
這時,身在洛陽行宮的樓云起已經(jīng)隨著一隊扈從,騎馬狂奔到巷子口。他翻身跳下馬背,第一眼卻看到被押走的葉成蹊,臉色不禁變了變。不過是半日的工夫,怎么一向身強體壯的皇帝,竟會忽然派人急召太醫(yī),而被皇帝器重的葉成蹊,竟忽然成了階下囚?
他疑惑重重,疾步向皇帝走去?;实鄣纳裆徊粡?fù)從前,只覺得有一種青灰從眉眼間的皮膚里透出來,雙眼卻似有一團虛火,焦躁地?zé)?/p>
可是皇帝看到樓云起,卻連脈都不給看,只說:“朕沒事?!?/p>
頭上的雷聲緊密起來,風(fēng)涌進巷子里,地上的沙石被吹了起來,因為巷子太窄,皇帝的車輦進不來,近衛(wèi)們站成一排,一面替皇帝擋風(fēng),一面向前面開路。
等皇帝上了車輦,就聽得車頂上一陣“噼里啪啦”響,是下雨了。這場春雨來得又快又急,雨柱落在車上,像是有人用鞭子肆虐地抽打著,皇帝一個人坐在車輦里,只覺得無處躲閃,胸中有無盡的痛往上翻涌。
這么多年來,他很少想起若耶,只有在下雪的日子,他才無法自抑??墒悄切┗貞洠瑥膩聿辉^,若耶在他身邊沒有一天是開心的,她在他面前的笑,永遠都是勉為其難的。她總是那么的惶然,甚至問過他,能不能放棄一切,和她一起離去。他以為她只是不能接受他從柴家手中拿走了這天下;他以為日子還長,只要他待她好,總有一天她會忘記舊主,習(xí)慣這一切的。可原來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時間了,她入了宮,連一年都未待滿,就在雪夜里躺在地上,無聲無息地死掉了。
他始終想不明白若耶為什么一定要棄他而去,為此他消沉了很久,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仿佛在頃刻間失去了意義,唯有心底生出的憾和恨,像繭一樣縛住了他。
最后是他作為帝王的雄心,破繭而出,讓他重新振作了起來,他發(fā)誓要將這四分五裂的疆土重新拼好,締造一個最絢爛的王朝。他勵精圖治,征戰(zhàn)四方,攻下了無數(shù)的城池,眼看著王朝的堪輿圖日漸完整,可他終究是倦了。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他會不會和若耶一起走?是不是和她走了,若耶就會告訴他,他們還有一個兒子?
皇帝猛然驚醒,像是被腦海中那個瘋狂的念頭嚇到了。他本可以一直向前,堅持到底的,但那一只小小的石馬,措手不及地擊中了他,他覺得再也無力承受。
他和若耶的兒子……他的兒子……他是天子,這天下,這子民,這疆土,都是他的,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兒子,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瞞得他密不透風(fēng)。
平昌不說也就罷了,可是連若耶竟然也不告訴他!哪怕從頭到尾,她只是為了柴家,才進的宮,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可那是他們兩個人的兒子啊,她有那么多的機會,竟然可以忍住只字不提!
若耶……若耶……始終只當(dāng)自己是柴家的人,她這樣做,是為了報復(fù)他?還是為了讓柴家的手上,有一個可以制約他的人質(zhì)?
他以為柴家早已經(jīng)大勢已去,卻原來還包藏禍心!
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場緊鑼密鼓之后,忽然就煙消云散了。車輦已經(jīng)回到了行宮,內(nèi)侍官們因之前聽到傳報說皇帝身體有恙,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候在宮階前。只見皇帝下了車輦,卻仍是器宇軒昂的樣子,一路大步流星地走去寢殿。
皇帝見樓云起一直跟在圣駕旁,想起樓府的遭遇,便把步子頓了頓,說道:“樓太醫(yī),不必在這當(dāng)值了,你府中出了事,便先行回東京吧。”
樓云起越發(fā)困惑:“我府中……出事?”
皇帝不愿多說,只是揮了揮手讓樓云起退下,他走了幾步,又吩咐王繼恩道:“宣晉王來見朕?!?/p>
王繼恩俯首應(yīng)諾,便匆匆離去。
樓云起站在宮階上,只見一地的青石磚被雨水沖刷得锃亮,倒映著雨過天晴。王繼恩垂首踏步而來,小心地避過輕淺的積水,他的身后是一身緋色錦袍的晉王。陽光破開云層,似萬丈金線,斜斜地落在晉王身上,仿佛為他鍍上了一件金色的盔甲。樓云起不知為何,竟有些失神,等晉王走得近了,才微微側(cè)開身子,候立在一旁。
晉王只是一徑走了過去,隔了半丈遠,反而停住了腳步。他轉(zhuǎn)過身來,看了一眼樓云起,問道:“樓太醫(yī),這是要回東京?”
樓云起心里又是一驚,但是晉王面前,只是謹慎地答道:“是的?!?/p>
晉王又道:“府中遭劫,死傷無數(shù),確實該趕回去善后?!?/p>
樓云起臉色遽變,已不受控制地說道:“晉王這是何意?樓府怎會遭劫?”
晉王雖是面對著樓云起,卻并不看他,反而像是在閑看這行宮的景色,慢慢說道:“你們樓府除了那一樣?xùn)|西,還會有什么這樣被人惦記。好在還王已被捕,倒也算給了你一個交代了。”
樓云起只是難以置信地看著晉王,他的神色變了又變,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晉王的意思,這件事是還王指使的?”
晉王忽然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怎么,樓太醫(yī)不信是還王做的?”
樓云起心里明白,晉王所說的樓府里唯一讓人惦記的東西便是春水生,確實也只有還王一個人會想盡辦法得到??墒撬髅髟缫褜⒋核呐浞剿徒o了岳五鹿,還王又怎會再多此一舉?他凝神看向晉王,只見晉王笑吟吟地看著他,明明是笑,卻讓他覺得全身生寒。
晉王繼續(xù)輕描淡寫道:“樓太醫(yī)那日在殿前這樣幫慕容緣,就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你實在應(yīng)該慶幸,如今樓府里只剩下些奴仆,死了也就死了?!?/p>
好半晌,樓云起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一切都是晉王的陰謀,一瞬間氣血翻涌,他本就白皙的臉龐,沒有了一點血色。因為他幫了岳五鹿,晉王竟然就要了他全府的人的性命。若不是他父母已逝,若不是他無兄弟姐妹……他簡直不敢再想,只是死死盯著晉王,咬牙道:“晉王就不怕我去官家面前說出真相?”
晉王聽了這話,往后退了一步,端詳著樓云起,倒像是在認真勸慰他:“真相?什么是真相?你書房里的那本藥書里,為何獨獨少了春水生那一頁?給了還王還是慕容緣?不管是給了誰,只要拿了,便是對官家的二心,便是他的死罪。你說或不說,除了把自己搭進去之外,并不能改變什么?!彼膊坏葮窃破鹫f什么,整了整衣袖,抬步朝皇帝的寢宮走去。
樓云起呆立在那里,晉王這樣的人,走一步必先慮百步,早就將一切都算好了,他如何會是他的對手。他想起岳五鹿,他給了她春水生的配方,竟是害了她,而他毫無辦法。
晉王終于入了皇帝的寢殿,皇帝待晉王一向親厚,私下里從來都是將君臣之禮免去的?;实勖趵^恩給晉王看座,便將所有人都屏退了。
皇帝看著晉王神色從容地坐在那里,身上猶帶著一絲雨后的涼意。他這個弟弟,與他年歲差得甚多,足足有十二歲。父親去世后,他總有一種長兄如父的感覺,待晉王不覺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好,而晉王也從未讓他失望過。只有遷都的事,晉王沒有親自領(lǐng)過兵打過仗,他自然無法體會。東京是他的根基,他自有他的考量,皇帝忽然覺得也能理解晉王,還有晉王一直以來對還王的敵意。
晉王對權(quán)力有一種天生的敏感,自建朝以來,便一向主張要對柴家斬草除根,反而是皇帝不愿意,最后勉強同意了用毒藥控制柴家。到最后,還是晉王對了,柴家只是表面上的安分,他們從未放棄過想要反敗為勝的奢望。
先是禪位給他的鄭王,在房州廣羅名醫(yī),千方百計想要除了自己身上的春水生之毒?,F(xiàn)在是還王,竟然膽敢洗劫樓府。
“陛下……”晉王開口說道,“陛下準(zhǔn)備如何處置還王?”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反而問道:“晉王覺得要如何處置才好?”
晉王忽然站立起來,很是鄭重的樣子:“昔日鄭王也是一心想解春水生之毒,最后敗露,畏罪自殺。如今還王也如此作為,應(yīng)當(dāng)也是這個下場。只是還王性情不比鄭王,斷不會自己了斷,不如干脆斷了他這個月的解藥。”
皇帝沒有作聲,像是在思考晉王的提議,過了許久,才喃喃說道:“還王畢竟不同于鄭王,他是平昌的兒子,平昌總不會見死不救的?!?/p>
晉王不由得一驚,他與皇帝朝夕相處,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帝的一舉一動,聽皇帝的話語中意思,并沒有下定決心要除去還王,反而透露出一種莫名的期望,只是他不懂,皇帝為何想讓平昌公主救下還王,難道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今日在那夾馬軍營的巷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皇帝的樣子,像是遭受了滅頂?shù)拇驌??他思慮尤甚,轉(zhuǎn)而想到,如果平昌公主真的要救還王,只要她說出還王的真實身份,那他所有的努力便都前功盡棄了……
就在晉王思思忖間,聽得皇帝又說道:“明日便回東京吧。”晉王正有此打算,便沒再多言,行禮退下了。
因為還王出了事,駐蹕的事都落在了顧全義身上。顧全義和還王相交已久,聽聞他出事,只覺得不可思議?;貙m的路上,他見葉成蹊手腳都被鎖了鐵鏈,臨時關(guān)押在一輛馬車?yán)铮囃鈭F團圍著佩劍的侍衛(wèi),連他都不能近身,只得不時長吁短嘆?;实鄄恢獮楹?,歸心似箭,竟然下令夤夜趕路,整個隊伍緊趕慢趕,走了一天一夜,回到了東京城。
宮里忙著接駕,又忙亂了半日。皇帝卻只在福寧宮稍作休息,便宣了平昌公主見駕。
皇帝的萬壽節(jié),臨時去了洛陽行宮,葉成蹊職責(zé)在身,去得匆忙,也沒有任何消息說是何時回來。平昌公主自然是不放心留岳五鹿一個人在王府里,這段時間,不是她去探看岳五鹿,便是岳五鹿來探看她。這一日,正趕上公主去還王府見岳五鹿,一早她便梳洗裝扮完,只是還沒出門,晉王卻意外到訪。
平昌公主的臉上原本盈著笑意,聽到傳報,不禁怔了一怔,過了片刻,才想起來才讓人將晉王請進府里,又趕緊派人去還王府告知岳五鹿,讓她不必等著。
只是不知為何,對于晉王的到訪,平昌公主的心里總有些發(fā)憷。等晉王進了廳里,她才稍稍定下心來。
晉王信步走來,只管閑適地打量著公主府邸,就像是久未拜訪的老友。說起來,這算是晉王第二次入公主府,第一次還是平昌公主成親的時候。晉王似乎還記得當(dāng)時,笑著說道:“這公主府,倒沒變什么樣。”
平昌公主參不透晉王的來意,只得順著晉王的話說下去:“也許是本宮一向念舊吧。”
晉王點了點頭,像是很同意平昌公主,意有所指道:“公主不僅念舊,也念舊情。本王記得,鄭王故去的時候,公主也傷心得病了很久。”
平昌公主臉色一白,她想到鄭王,依然會心中生疼,只是不明白,晉王為何要忽然提及鄭王。
晉王看著公主,目光深沉:“公主難道就不想知道鄭王到底是怎么死的嗎?”
平昌公主滿臉的錯愕,她像是害怕一般,肩膀僵直,連脖子上的經(jīng)絡(luò)都暴露出來,許久過后才問道:“他是怎么死的?”
晉王道:“鄭王籠絡(luò)了許多的名醫(yī),想要化解身上的春水生之毒,官家便賜死了他。鄭王并不是自盡,他不過是不得不死?!?/p>
平昌公主全身一震,往身后倒去,一只手緊緊扶在椅塌上,才勉強控制住自己。滾燙的眼淚從眼中洶涌而出,趟過臉頰,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鄭王不會那樣就自殺的,他果然是被那個人逼死的。滿腔的恨意一寸一寸地往上涌。那個人,早已經(jīng)是這天下的主人,可是為何就不能放過柴家的人?
她看向晉王,她知道晉王不會白白將這件事告訴她的,她明明知道他另有目的,卻無法不朝著他設(shè)下的陷阱跳下去,她不得不問道:“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晉王向平昌公主一步步走近,語氣放得極慢:“本王給你一個復(fù)仇的機會,只要你能守住還王身份的秘密。”
“什么?”平昌公主不懂,近乎茫然地問道。
晉王接著說道:“本王會讓官家殺了還王?!彼徚司?,又添了一句,“這世上還有什么比看著仇人親手殺死自己兒子還讓人解恨的?!?/p>
宮中派來接平昌公主的車駕,轉(zhuǎn)眼到了門外,公主接了旨意,神色卻一片肅穆,只一言不發(fā)地上了車。
平昌公主由小黃門領(lǐng)著去往凝合殿,遠遠地便看到皇帝坐在殿外的亭子里,亭子前種著一棵杏樹,這個時節(jié),杏花已開了大半,一樹的粉薄紅輕,格外動人。
她不動聲色地走向皇帝,行過了禮。
皇帝凝視著平昌公主,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仿佛在較量窺探著對方的心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過了好一會兒,皇帝開門見山地說道:“平昌,你將朕和若耶的兒子藏去哪里了?”他的表情看起來凌厲卻難掩沉痛。
平昌公主雖有心理準(zhǔn)備,但埋藏了這么多年的秘密一下子被揭露出來,仍是不可抑制地微微發(fā)抖。
皇帝見平昌公主不回答,臉上的表情更加冷冽:“瞞了這么久,也該告訴朕了。你若說了,朕可以既往不咎?!?/p>
平昌公主終于抬起眼睛,望向面前的人。壓蓄已久的仇恨像是一簇火,煎熬著她的五臟六腑。她本來是天之驕子,是這世間最高貴的公主,是他將一切都剝奪了。人上人,變成了惶惶不可終日,春水生的毒,蔓延至她的每一寸經(jīng)脈,月復(fù)一月的疼痛,每一下都是萬箭攢心、生不如死。
哪怕是這樣,皇帝還不肯放過我們。
她想起鄭王,那個打小就喜歡粘著她的弟弟,本應(yīng)該是他坐在金鑾寶座上,讓天下臣服,御于海內(nèi)。卻誰知,翻云覆雨間,他成了階下囚、橫死者。
皇帝想既往不咎,可是他們之間哪那么容易就既往不咎?
她要他也嘗一嘗她所受過的這些痛楚。
平昌公主站在那里,凜然不可侵犯一般:“如若我就是不說呢?”
皇帝反倒怔住了,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平昌公主,像是突然不認得她似的,過了半晌,才說道:“你手上有朕的兒子,你的兒子不也是在朕的手上嗎?你大概還不知道,還王指使武林中人洗劫樓太醫(yī)府邸,妄想得到春水生的解毒之法,如今他正關(guān)押在宮里。但是,如果你說出朕的兒子的下落,朕現(xiàn)在就將他放了。”
平昌公主笑了笑:“我兒子的命,哪有你兒子的命值錢?!?/p>
皇帝驟然發(fā)怒:“你一定要兩敗俱傷,一命換一命嗎?”
平昌公主仍是笑著,帶著一抹譏諷的痛快的神色:“我瞞了這么久,等的就是這一天,就算一命換一命,也是我贏了?!?/p>
皇帝的神色變得無比的難看,他狠狠盯著平昌公主,眼神幾近兇惡。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何況是眼前這個前朝余族。在他面前,她不過是颶風(fēng)里的一根草葉,她竟敢這樣反抗,是若耶把他們的兒子留給了她,她才這樣有恃無恐。
他只有認輸!
皇帝調(diào)整了氣息,說道:“你如何才肯說?”
平昌公主只是冷笑。
皇帝遽然起身,已失去了僅有的耐性,他只揮了一下手,立在遠處的王繼恩急忙跑了過來,只聽皇帝怒聲說道:“將還王帶到這里來。”
王繼恩聽令,趕緊吩咐左右的人去辦,只一會兒的工夫,葉成蹊便被宮中的禁軍看押著,一路送到了亭子里。
皇帝揮了揮手,王繼恩已會意,使了眼色,讓眾人都退下了。
葉成蹊被看押了兩日,不過好在并沒有受到什么拷問,只是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已。這兩日,他將所有的事情想了又想,晉王這樣陷害他,終于讓皇帝對他起了猜忌。
只因他是柴氏之后,曾經(jīng)有多少要殺他的諫章,如雪片般送至皇帝的案前。而晉王比誰都清楚,如果他沒有了皇帝的信任,死亡遲早會降臨在他的身上。所以到最后,不管他有沒有指使人去洗劫樓府,只要皇帝的猜忌一起,晉王的目的便已達到了,他竟又一次被晉王逼到了死路。
只是他隱隱覺得,皇帝拘著他,好像還有別的原因。他的腦海中,不時想起皇帝那復(fù)雜的神色,以及那一大一小的漢白玉石馬,只覺得有一片蒙眬的舊影,停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卻始終無法看清楚。
他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行禮。
杏花的疏影落在皇帝的臉上,遮映他的神情更加模糊,等了一會兒,皇帝才說:“起來吧?!?/p>
葉成蹊站了起來,他見平昌公主也在一旁,便對著公主遙遙俯首,喚了聲:“母親。”
平昌公主聽聞,忽然微微一震,眼睛里涌起一種不可名狀的表情,只是望著他,不說話。
皇帝的目光逡巡在他們兩人之間:“還王,你勸勸你的母親?!彼娙~成蹊不明所以,又說道,“你母親藏著一個朕想知道的秘密,只有她說出來,你才能活命。”
葉成蹊怔怔地看著皇帝,像是根本不懂他在說什么。他又看向平昌公主,只覺她仍是從前那種清冷的高高在上的樣子。
她看也不看葉成蹊一眼,只對著皇帝冷酷地說道:“我不會告訴你的?!?/p>
皇帝神色震動,他不可置信地盯著平昌公主,他的目光一分一分地冷下去,最后說道:“朕給你時間考慮,如果你執(zhí)意不說,那朕便讓你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在你的面前!”
葉成蹊終于還是獲赦,與平昌公主同坐了車駕回府。
兩個人在馬車?yán)锵鄬ψ?,平昌公主眉眼低垂,一直沉默著,耳邊只有落落的馬蹄聲和車轅轆轆滾動的單調(diào)聲音。眼看著公主的府邸就要到了,她終于抬頭看了一眼葉成蹊,問道:“還王拿到春水生的解毒之法了嗎?”
葉成蹊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才回道:“不過是得到了春水生毒藥的配方,能不能解毒,現(xiàn)在還不好說?!?/p>
平昌公主怔了怔,過了半晌又說:“那你要抓緊了,這個月毒發(fā)之前,一定要破解出來。不然……”她忽然頓住了,眼睛里的神色復(fù)雜得也許連自己都無法懂得。
“不然我就只有死路一條,對嗎?”葉成蹊凝視著公主,他的聲音既輕且微,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自嘲。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公主藏著的那個秘密,真的那么重要,寧愿看著我死也不想說,是嗎?”
平昌公主避開葉成蹊的眼神,她轉(zhuǎn)過頭去,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只覺得心里一陣陣發(fā)慌,她不敢去回答葉成蹊的話,只說道:“我到了?!?/p>
“我知道了?!比~成蹊應(yīng)了一聲,只是聲音更輕了,但他仍是起身,將平昌公主送下馬車,直到公主進了府門,他才返身回到車?yán)铩?/p>
馬車重新啟動,公主府和還王府不過是一街之隔,很快也就到了。
已是午后,天清氣爽,門房正閑著無事,忽然看到還王回府,又驚又喜,正準(zhǔn)備著人入內(nèi)傳報,卻被葉成蹊阻止了。
葉成蹊先去了蕭介的院子。
這樣好的時日,蕭介仍是埋首在他的藥堆里,樓太醫(yī)送過來的那張春水生的配方,被他用鎮(zhèn)紙壓在一旁的案牘上。
直到葉成蹊走到跟前,蕭介才察覺出來,抬頭去看,倒先嚇了一跳,方才笑著說道:“你回來了?!蓖A艘粫?,又狐疑道,“你從洛陽行宮一回來,就來我這里,不會也是來我這里監(jiān)工的吧?你可不知,你不在府里的這些時日,你家夫人早一次晚一次,日日來我這里兩趟,問我這解毒之法的進展。自從你們成婚后,你們給了我這張東西,我可是沒有一天在偷懶的?!?/p>
葉成蹊想起岳五鹿巴巴的樣子,心中不知為何一片酸楚,但在蕭介面前,仍是強自說道:“我家夫人,確實只著緊這一件事?!?/p>
蕭介瞪了葉成蹊一眼,將手上的東西一扔:“你再這樣刺激我,我可是會罷工的?!?/p>
葉成蹊只是笑而不語。
蕭介無奈地搖了搖頭,嘴上雖這么說,但還是佯裝哀嘆地繼續(xù)拾掇手邊的藥材。
葉成蹊站在一旁,也不說話,許久后,忽然出言叫了聲:“蕭介……”
蕭介抬了抬頭,問:“什么?”
葉成蹊最終什么都沒說,蕭介自從來到京城,便心無旁騖,只想為他解開春水生之毒,而岳五鹿她為了這一頁配方,更是以身涉險,他們只要有一絲可能,就決不會讓他多受一天這春水生的毒。他何必再告訴蕭介,他只剩下短短半月的時日,徒增他的壓力。
蕭介見葉成蹊轉(zhuǎn)身離去,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的疑惑一閃也就過去了。他想,無論如何,他要在葉成蹊毒發(fā)之前,把解藥做出來。
從蕭介的院子出來,葉成蹊才去見岳五鹿,入了院中,卻見鶯兒守在簾外,朝他悄聲說道:“夫人她正在午睡呢。”
葉成蹊揮一揮手,讓鶯兒先下去了。
隔著輕紗簾幕,午后的日光淺淺地落在岳五鹿的肩上,她朝外側(cè)身睡著,只穿了一件輕薄的寢衣,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浮動著,散落的發(fā)絲遮住了她一半的側(cè)顏。許是這樣的天光,既不冷也不熱,她睡得很深,唇角微微翹著,像是夢到了什么很好的事情。
葉成蹊掀開紗簾,俯身向前,他怕驚擾了她的好夢,幾乎屏住了呼吸。他靠得那樣近,她的氣息香暖,呼吸間似有一種花露的香甜,輕輕拂在他的臉上。
他忍不住伸手極輕地攏了攏她的發(fā)。
岳五鹿那濃密的睫毛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一雙眼眸如同浸透了水,又黑又亮,她一下子認出葉成蹊來,歡呼一聲,就撲了過來。
葉成蹊抱了個滿懷,她從他懷里仰起臉來,笑著說道:“你回來了?!?/p>
他最喜歡看她的笑顏,因為難得,每一次都覺得連心都軟得要化開了,他不禁低下頭,深深地吻她。過了許久許久,岳五鹿面紅耳赤地把臉埋進了他的懷里。
葉成蹊擁著她,輕輕問道:“小五,你還有沒有什么心愿沒完成的?”
岳五鹿慵懶地靠著他,望著欄外的滿架薔薇花。眼看就要到四月了,薔薇的枝葉爬滿了整個花架,枝頭上都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像一個個小小的翠綠的燈籠,頂尖卻露出玉一般的瑩白。庭院里,還新種了很多的花樹,桃李花開,亂紅如雪,樹下又立了秋千架,飄飛的花瓣吹拂著秋千,飄過來蕩過去,都是她所向往的日子,平緩卻篤定地流淌過去。
只有一件事,是她所牽掛的,但離實現(xiàn)也不遠了。所以,她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輕快地說:“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將你身上的毒解了。”
葉成蹊揉了揉她的頭發(fā):“這個不算,要說你自己想要的?!?/p>
岳五鹿歪著頭,想了想:“別的,那就沒有了?!?/p>
葉成蹊仍是追問:“再想想,總會有那么一兩件吧。”
岳五鹿不由得又好笑又好氣,爬起來看著他說道:“哪有你這樣逼著別人說心愿的?”
葉成蹊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對著她笑。
岳五鹿不知為何,覺得他的笑里好像藏著一絲說不清的難過。她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掩飾似的拉起葉成蹊的手,說道:“要不我們?nèi)シ褐郯?!?/p>
葉成蹊聽她說出一件事來,便很是開心,竟大費周章地命人去尋了一處地方,又準(zhǔn)備了一葉扁舟。那舟子浮在碧波之上,掩在柳蔭深處,一陣風(fēng)過,柳枝拂動,沙沙作響。
岳五鹿伏在船頭,隨手將一旁的糕點拿起,一點點碾碎,扔向河中,逗引得水里的魚兒爭相躍出水面搶食,惹起水花無數(shù)。岳五鹿驚叫一聲,掩面去躲,還是被甩了一臉的水珠。
在一旁垂釣的葉成蹊,看了忍不住笑起來,只好放下魚竿,轉(zhuǎn)過身來為她擦臉。
岳五鹿甚是乖巧地仰著臉,黑葡萄似的眼睛地望著他,就像是一只討巧的貓兒。
葉成蹊不知不覺便低頭吻在她的眉眼間,她又羞又惱,長長的睫毛在他唇邊撲騰了幾下,直癢到了他的心里面。
第二日,睡到日頭高起,迷迷糊糊間,岳五鹿才發(fā)現(xiàn)葉成蹊仍擁著她而眠。
她嘟囔道:“今日你不用去上朝嗎?”
葉成蹊將她往自己懷里拉了拉,又把自己的下巴擱在她的肩窩,在她耳邊回道:“官家可憐我新婚不久就和你兩地分隔,特意準(zhǔn)許我這幾日都不用上朝。
岳五鹿倒也沒有起疑,又心安理得地睡了回去。好不容易起來后,岳五鹿照例要去蕭介的院子,問問他的進展,好像不去做這一件事,總覺得不能心安。
從蕭介的院子回來,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春雨纏綿,一時半會兒不見得有會停的意思。
岳五鹿怕庭院中的花兒被春雨所折,便忙著和侍女們支起薄紗的帳幕,將那些花樹都籠在帳幕之下,雨水落在帳幕之上,泛起水霧,整個庭院看起來一片煙雨蒙眬。
葉成蹊坐在窗下,看岳五鹿忙進忙出,偶爾才會看向他,嫣然一笑。只覺得這樣的景象,是無比的恬靜滿足。
到了傍晚,岳五鹿又想去蕭介的院子,葉成蹊趕緊拉住了她,說道:“你這樣一趟趟地跑過去,反而打擾到他?!?/p>
岳五鹿發(fā)了會兒呆,看起來悵然若失,葉成蹊便臨時起意,攜了她去先得樓吃飯喝酒聽曲兒。
若擱在從前,葉成蹊是不會擺什么王爺?shù)呐艌?,這一次卻意外地將先得樓整個兒都包下了。岳五鹿雖有些不習(xí)慣,但先得樓招待得很是殷勤,輪番獻歌獻舞,直看得她眼花繚亂。
出來時,春雨終于歇了,一輪半月也像是被水洗過一樣,既清且亮地掛在墨藍的夜空。葉成蹊便讓車駕先回去,自己和岳五鹿伴著月色,慢慢地走回王府。
這樣的日子,快活不知時日過,等岳五鹿想起來,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日,葉成蹊毒發(fā)的日子也就要來了。
蕭介那里還沒有任何消息,宮里更加沒有消息,岳五鹿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葉成蹊自銀州城回來后,皇帝一直對他厚愛有加,都會按時賜藥,如今毒發(fā)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宮里卻一反常態(tài),遲遲未見賜藥。她想起,葉成蹊從洛陽行宮里回來,竟好似閑云野鶴一般,再也未去上朝。葉成蹊說是因為皇帝體恤他新婚,現(xiàn)在再一細想,不免有些生疑。
葉成蹊見她獨自一人坐在廊前的石階上,雙手托著下巴,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便悄悄地從后頭走近,慢慢將一個小竹籃從她的頭頂緩緩放到她的面前。
岳五鹿懶懶看了一眼,忽然跳了起來,開心地說道:“小兔子!”
原來那籃子里伏著一只毛茸茸的兔子,通體雪白,只有一雙眼睛紅得像寶石一般。岳五鹿伸手碰一下兔子,兔子的耳朵便機警地豎了起來,小小的鼻子也是一顫一顫的。
葉成蹊看她這個樣子,倒和從前一模一樣,禁不住笑著問道:“喜歡嗎?”
岳五鹿不住地點頭,說道:“我們的院子多了一個蹦蹦跳跳的兔子,這下可熱鬧了。”她愛不釋手,一時間像是把所有的煩惱都忘記了,歡天喜地地去給小兔子找吃的。
葉成蹊見她走遠了,臉上才慢慢浮現(xiàn)出深深的擔(dān)憂。他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條路,如果蕭介最后不能給他解藥……這個念頭從他腦海中風(fēng)馳電掣般閃過,一路下墜,變成巨石沉沉地壓在了他的心上。
過了一日,葉成蹊如期毒發(fā),他仍是強撐著,甚至臉上還掛著笑,反而去安慰岳五鹿:“小五,我沒事的?!?/p>
岳五鹿見他這個樣子,只覺得心神俱痛,撲簌簌地滿眼滾下淚來。她一邊胡亂地去擦眼淚,一邊說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為什么官家還不把這個月的解藥送過來?”
葉成蹊沉默了一下,說道:“他會給的?!?/p>
可是岳五鹿苦苦等了三日,到了第四日,還是毫無消息。她實在按耐不住,一個人跑到了宮門前。她雖是王爺?shù)恼?,但不得詔還是無法入得宮門。她在宮門前徘徊了許久,直到日頭西斜,終于看到樓云起下值,她趕緊迎上去,直接攔住了樓云起,叫了聲:“樓大人!”
樓云起看到岳五鹿,只是怔怔地出神。
岳五鹿心急如焚,顧不得許多,直問道:“樓大人,你可知道官家是為什么遲遲不賜下解藥嗎?”
樓云起這才抬起眼來看了她一眼,眼中不自覺露出憐憫來,他早已經(jīng)請示過皇帝,所以知道皇帝不會再給葉成蹊賜藥了。
不賜藥,便是要葉成蹊的命??墒菍χ牢迓梗麉s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岳五鹿見樓云起欲言又止,更覺憂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樓大人,你告訴我??!”
樓云起終于說道:“你別再來這里了,宮里不會再賜藥了?!?/p>
岳五鹿愣在那里,久久無法回神,過了很久,才很輕很輕地問了一句:“為什么?”
樓云起自認識岳五鹿,見她不論身處何種境遇,總是恬然淡漠,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失魂落魄,更覺心中不忍,便把自己知道的毫無隱瞞地說了出來:“在洛陽行宮的時候,官家下令拘禁還王……”他見岳五鹿聽到這里,已是神情大變,才知道還王竟連這一件事都還瞞著她,便長話短說道,“整件事情都是晉王的圈套,不知他是怎么說動了秋晚蒼,竟趁鑾駕去洛陽的時候,帶人洗劫了我家。后來秋晚蒼落網(wǎng),就一口咬定是還王指使的,晉王又從我家里搜出了那本藥書的殘本,獨獨缺了春水生那一頁,這便成了最好的佐證?!?/p>
岳五鹿越聽臉色越慘白:“所以官家認定了王爺有異心,便不肯再賜藥了?”
樓云起看著她,好長時間都沒有出聲,岳五鹿只覺得一切都無望了,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她竟什么都不知道,葉成蹊把一切瞞得密不透風(fēng),只當(dāng)是他們歷經(jīng)了那么多的磨難,終于能夠無憂無慮地在一起了。
她傻傻地以為往后的日子還很長很長,卻原來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頭……難怪葉成蹊要問她,還有什么心愿未完……原來他竟是拿剩下的這些時日,陪著她……
她的心里說不出的難過,只輕一腳重一腳地往回走去。
樓云起到底不放心,追上來問:“你沒事吧?”
岳五鹿慢慢地搖了搖頭,才走了幾步便趔趄了一下,樓云起伸手拉了她一把,才沒有摔倒。
樓云起突然道:“你去找平昌公主吧。官家從行宮回來后,宣召過平昌公主,這之后官家就將拘禁的還王放了。官家雖不肯賜藥,卻還是命我準(zhǔn)備了解藥,那時官家說,還王是生是死,全憑平昌公主的一念之間。這話我實在不懂,官家不肯多說,我自然也不能多問,但你去找平昌公主問一問,也許還會有轉(zhuǎn)機?!?/p>
岳五鹿轉(zhuǎn)過臉來,恍恍惚惚地看著樓云起,只覺得腦子里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的,仿佛連思考都不會了。過了很久,她才想起來似的,掙脫開樓云起的攙扶,踉踉蹌蹌地朝前奔去。
到了公主府,又下起了雨,雨絲打在岳五鹿的臉上,冰涼沁肌,而她不受控制地瑟瑟發(fā)抖起來。公主府的門房都認得岳五鹿,見她冒雨而來,便打了傘將她接到府里。
岳五鹿想起那日,平昌公主遣人來傳報,說有事不能前來,她也未放在心上,后來葉成蹊回府,她日日游玩,竟未察覺自己已多日未見平昌公主。她自從和公主相認之后,公主隔三差五便要與她見面,這一次卻破天荒隔了這么久未見,可恨她到了這一刻才發(fā)覺事有不妥。
只是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何葉成蹊的生死,會在平昌公主的一念之間?
她一路小跑,一心以為見到平昌公主,便可以好好問問清楚。誰知等她急沖沖進了公主的庭院,卻被拒之門外。
公主不愿意見她,這是絕無僅有的事。岳五鹿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她不死心,讓人再去通傳,結(jié)果還是不愿意見她。
岳五鹿呆立在雨中,心卻跳得又狂又亂,母親拒不見她,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她沖到房門前,大聲喊道:“母親,是我!”
平昌公主在房間里悄無聲息,過了很久,才有一個聲音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虛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消散了:“你回去吧,我不會見你的?!?/p>
岳五鹿拍打著房門,問道:“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肯見我?”
仿佛是從前的一切又重頭再來,她滿身的疑惑,回應(yīng)她的卻只有無盡的沉默和冷漠。
可是這一次她必須要知道答案,不然到了明天,葉成蹊會死!
她不停地拍打著房門,一下重過一下,她從沒這樣失態(tài)過,執(zhí)拗地一遍一遍喊著:“母親,你出來,你出來見見我!”
那些呼喊仿佛落到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激不起任何的漣漪。
她隱約聽到房間里有重物落地的聲音,不知是什么東西被打翻了,嘩啦啦的一片亂響,平昌公主似不堪忍受,尖利地叫道:“將她拉走!”
府里的仆從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他們拖著她,扯著她,她掙脫不了,一點點地被拉遠了。風(fēng)吹著雨絲,飄進了屋檐,冰涼的雨水落在她因為激動而潮紅的臉上,這反而讓她冷靜下來?!澳銈兎砰_我!”她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奮力地掙開了所有人,她的表情是那樣的決然,一時間竟把所有人都嚇住了。
她孤立無援地站在那里,但卻泠然不可侵犯,她對著房內(nèi)的人說道:“母親,你不見我,我是不會走的,我會在這里一直等到你肯出來見我為止?!?/p>
天色漸漸暗下來來,雨卻越下越大,打在庭院中的芭蕉葉子上,噼啪作響,岳五鹿說完那句話,便再沒有出聲,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雨不時地飄進來,落在她的衣襟上,慢慢將她的衣裳都濡濕了,貼在身上,只覺得透心地涼。
葉成蹊睜開眼睛,只見滿室的陽光,他貫血的瞳仁一陣刺痛。原來天已經(jīng)放晴了,昨夜明明下了一夜的雨,他在似睡似醒中,一直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就像折磨他的鉆心刺骨的痛,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他勉強動了動身子,看到朱神安一個人立在床前。從昨日起,他就一直未見到岳五鹿,問過朱神安,說是因為她不忍見他。他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實在駭人,便也信了??墒牵搅舜丝?,他依然未見到岳五鹿,不禁慌了神。他掙扎著起身,問道:“小五呢?”
朱神安知道瞞不住了,只好和盤托出:“她昨天出去后就沒再回來,當(dāng)時說好了只是去宮門那打探消息的,不知道為什么,人卻不見了?!彼娙~成蹊的臉色完全變了,說話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我已經(jīng)讓府里的人都去找了,他們應(yīng)該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葉成蹊已經(jīng)強撐著站了起來,他的身體虛浮得厲害,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朱神安趕緊去扶,葉成蹊才堪堪站穩(wěn),說道:“我去找她?!北沲咱劦赝庾呷?。
“少主……”朱神安低低地叫了一聲,卻說不出話來,他一個大男人,眼圈都紅了,可又怕葉成蹊看到,只得背過身去偷偷擦了擦眼角。這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是最后的期限。蕭介卻還是把自己關(guān)在藥房里,沒有半點消息,而宮里面,就像是把賜藥的事給徹底忘了一樣,然而在這樣的當(dāng)口,岳五鹿又不見了,整府找了她一夜,還是一無所獲。
他實在不知道還能怎么辦。
外面一陣急亂的腳步聲,只聽得有人說道:“找到了,原來夫人在平昌公主府呢?!?/p>
葉成蹊聽聞,腳下的步子一頓,朱神安趕緊說道:“我去將她接回來。”
正欲離去,卻見葉成蹊仍是抓著他的手臂,他十分不解,只聽得葉成蹊說道:“還是我去吧。”
朱神安急道:“可是少主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話未說完,才發(fā)現(xiàn)葉成蹊的神色很不尋常,他不敢多言,只說,“我去備車。”
葉成蹊幾乎是被朱神安一路架著,才坐上了馬車,饒是這樣,他的衣衫還是被冷汗浸透,整個人虛脫了一樣,只剩下了僅有的一點神智。
朱神安去扣公主府的大門,他們像是早已經(jīng)知道葉成蹊會來,只是默默地將府門打開了。等他們進了內(nèi)院,就看到岳五鹿搖搖欲墜地站在檐下,半干的發(fā)絲粘在額角,臉上一片慘白,一夜之間,竟仿佛消瘦了一圈。
葉成蹊本是被朱神安攙扶著,這時才放開手,自己一步步走向岳五鹿,一直走到她的身邊,她都沒有察覺。葉成蹊伸出手,理了理她的鬢發(fā),說道:“小五,回去吧?!彼袷菦]有聽見,葉成蹊又說了一遍。
岳五鹿心中大慟,她轉(zhuǎn)過臉來,看向葉成蹊,喃喃道:“母親她為什么不愿意見我?”
葉成蹊將她擁在懷里,她終于哭出聲來:“我在這站了一個晚上,她就是不肯出來見我。樓大人說,你的生死,在她的一念之間。她不見我,是不是就想要你死?她不是我的母親嗎?她怎么忍心?為什么忽然間一切都變了?”
葉成蹊說:“她這樣做大概是有什么難處吧,你別怪她。”
岳五鹿泣不成聲:“可是我怎么能看著你死?!?/p>
她像是有流不完的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他不畏死,卻見不得她這樣的傷心,心里的酸楚竟比身上的痛更勝。
庭院中不知為何出奇的安靜,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了。過了一會兒,卻有一連串的腳步聲紛沓而來,那是宮中皇帝的親衛(wèi),他們從院門擁入,將整個院子都圍了起來。
微服的皇帝孤身前來,慢慢走了進來,他四顧打量了整個庭院一眼,便朝著院中的那株連翹走去。過去了這么多年,這株連翹比記憶中長大了不知多少,滿枝金黃,密密匝匝,像一座金色的小山一樣。
他第一次見到這株連翹,不過是蓬蓬的小小的一簇。他猶記得那日,若耶便是站在這株連翹前。那時候的他已是周朝的最高統(tǒng)帥,一次酒宴后,他醉得厲害,偷偷潛入了公主府。而那時候,他也還不知道若耶只是平昌公主的一個婢女。就在這株連翹前,他拉住了若耶,對她說:“你跟我走!”
若耶看到他,已嚇得魂飛魄散,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她的手指一片冰涼,卻無比堅定地拂開他的手,對他說:“放肆!”
他就真的不敢了,他放開了手,眼睜睜地看著若耶走開了。他一個人站在那株連翹前,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只得獨自離去。
那些記憶翻涌上來,就像眼前的這片明黃,觸目驚心,皇帝閉上了眼睛,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把那些過往壓抑下來,心里只有一個聲音,他已經(jīng)失去了若耶,總要尋回自己的兒子。
平昌公主素來喜歡在這株連翹旁休憩,所以庭中一向擺放著椅塌幾子,頭頂還搭著架子,垂下輕煙一樣的紗帳,在細風(fēng)中,輕紗簾攏。
皇帝便在那榻椅上緩緩坐了下來,他招手讓一個親衛(wèi)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親衛(wèi)拱手為禮,便朝葉成蹊他們走去。他面上雖客氣,語氣卻是毫無商量的余地:“請還王過去。”說完他便使了個眼色,很快又圍上四個親衛(wèi),將葉成蹊和岳五鹿帶去了皇帝處。接著他又轉(zhuǎn)去敲了敲平昌公主的房門,說道,“陛下親臨,請公主出來吧。”
房間里仍是無聲,那親衛(wèi)倒也不急,一直候在門外。果然緊閉了一夜的房門,終于“吱呀”一聲打開了。平昌公主出現(xiàn)在門口,她依然是雍容華貴的樣子,臉上施著精致的粉黛,只是一雙黑眸像是蒙了塵一樣,眼底下也有隱隱的青黑透出來,難掩疲憊,顯然也是一夜未眠。
平昌公主邁出房門,腳步有些虛浮,那親衛(wèi)想去攙扶,卻被她拒絕了。她的背挺得直直的,默不作聲地向皇帝走去。等她到了皇帝跟前,臉上也是看不出一點表情,只目不斜視地行了禮。
皇帝說:“好了,現(xiàn)在人都到齊了?!彼ь^看了看天光,又說,“朕記得還王服下春水生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平昌,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p>
平昌公主跪在那里,難以抑制地顫抖了一下。
皇帝傾身看向平昌公主:“你就這么狠心,連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平昌公主這才極緩慢地轉(zhuǎn)過臉來,她看到葉成蹊和岳五鹿跪在另一側(cè),葉成蹊的臉色如灰,唇色青白,只有眼睛卻是駭人的紅,仿佛要滴出血來,他整個人看起來虛弱極了,若不是岳五鹿撐著,便要倒地。
岳五鹿的雙手緊緊抱著葉成蹊的手臂,之前她那樣狠狠地哭過,不僅是眼睛,連鼻頭和臉頰都紅紅的,可是現(xiàn)在她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是絕望而哀懇地看著平昌公主。
那樣的眼神,看得平昌公主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了一把石子,那些石子的棱角扎得她血肉模糊,呼吸困難——那句話就卡在那里。
皇帝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小的錦盒,他將盒子打開,拿出里面的那一粒丸藥,說:“平昌,你還不準(zhǔn)備告訴朕嗎?朕和若耶的兒子,他到底在哪兒?你說出來,還王就不需要死了?!?/p>
平昌公主只是愣愣地看著,岳五鹿喊道:“母親!”
公主遽然一躲,仿佛岳五鹿的那一句“母親”,是一把利刃,砍在她的身上。她害怕起來,埋在喉嚨口的那句話就要噴涌而出,她張了張嘴,忽然轉(zhuǎn)向皇帝,緩緩說道:“那個時候,我將若耶送給你,我用她兒子的性命威脅,我要她伺機殺了你??墒撬嫔担岵坏脷⒘四?,又舍不得自己的兒子,最后就把自己給殺了?!彼穆曇糨p淺,字字卻驚心駭目。
皇帝心神震撼,他撲上來,逼視著平昌公主:“是你!原來是你!”他狂喝一聲,“你怎么敢?”
平昌公主露出痛快的神色:“你雖為天子,可救不了若耶,也救不了你的兒子。”
這句話仿佛似一記重錘,幾乎將皇帝擊倒在地。他看著平昌公主,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像是驚疑又像是凄惶。他伸出手來,就在平昌公主的面前,用手指一點一點碾碎那顆丸藥,那顆藥,幾乎碎成了齏粉,從他的指尖散落,消失不見。
他說:“那朕便讓你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在你的面前?!?/p>
岳五鹿半跪半坐在那里,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個遙遠的夢境,雜亂無章,錯漏百出。葉成蹊根本不是平昌公主的兒子,皇帝拿他威脅公主,根本毫無作用。她夢囈一般地說道:“他不是公主的兒子?!彼m這樣說,可是她心里知道,一切都已來不及了,皇帝已經(jīng)親手毀掉了解藥。
皇帝還是被這句話驚動了,他猝然轉(zhuǎn)身,問道:“你說什么?”
岳五鹿抬頭看向皇帝,凄然道:“葉成蹊他不是公主的兒子,公主她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女兒,我才是她的女兒,你應(yīng)該拿我的性命作威脅的?!?/p>
皇帝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平昌公主忽地冷笑:“這一切都是報應(yīng)……”她站起來,逼近皇帝,一只手遙遙指著葉成蹊,“他不是我的兒子,他是你和若耶的兒子。你不僅救不了他,你還親手殺了他?!?/p>
皇帝像是被公主的目光灼痛了,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眼睛里全是驚駭,他根本來不及去思考,只是胡亂揮舞著手臂,將平昌公主猛地推開。他蒼白的臉上遍布著絕望、殘暴的表情,就像一個瀕臨絕境的野獸,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凄慘的、垂死的宿命。然后他看到葉成蹊噴涌出一口鮮血,慢慢地倒下去了……
記憶中有微茫的月光,照在漢白玉雕成的石馬上,玉石仿佛變得清透起來,葉成蹊坐在石馬上,一前一后晃著。突然他被人從馬上抱了下來,他站在那里,看見自己的乳娘,滿臉的驚慌,將小小的石馬塞到他的懷里,對他說:“快躲起來。”他不知道怎么了,可是看乳娘那個樣子,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他努力地抱住小石馬,躲到了一株連翹后面。
有人過來了,他依稀聽到那人在和他的乳娘說話,很簡短的一句話,他聽來卻將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因為那個人說想要讓他的乳娘跟那人一起走。在這個王府里,他只喜歡他的乳娘,他不能讓乳娘走,所以他抱著小小的石馬,努力透過花的縫隙往外看去,到底是誰想要帶走他的乳娘。
清冷的月光下,他看到皇帝年輕時候的面容。
原來他就是自己的父親!
懷中的石馬仿佛有千鈞重,壓在他的胸口,幾乎要將他胸腔里的空氣都擠壓殆盡,他漸漸喘不過氣來。黑暗似水一樣,涌向他,只覺得自己不停地在往下沉,往下沉……
葉成蹊睜開模糊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他看到皇帝站在床前,見到自己醒過來,臉上的表情變得欣喜起來。
四周的一切都很陌生,他動了動身子,想要坐起來。
皇帝竟親自過來,將他扶了起來,又像是知道他的疑慮,說道:“是你府里的蕭先生,幸好他趕到了。他已經(jīng)研制出了解藥,從今以后,你再也不用受春水生之苦了。”
葉成蹊恍恍惚惚地聽著,只覺得昨日種種,沉沉如一場夢,夢醒了,竟有些回不過神來。
皇帝又說:“這里是若耶從前的寢宮,你便在此處好好養(yǎng)幾日吧。朕也將蕭先生帶進宮了,他會看顧你的?!?/p>
葉成蹊不免吃了一驚,他昏死過去后,皇帝竟將他帶回了宮里。他說這里是若耶的寢殿,看起來和一般的后宮妃嬪的寢殿,并無什么特別之處。只有窗欞下有一排架子,上面擱著一大一小兩個漢白玉石馬。葉成蹊的眼眸不禁微微一動。
皇帝很是惆悵地看著他:“你可能還有些不清楚,其實你是朕和若耶的兒子?!?/p>
葉成蹊終于說道:“我想起來了,小的時候,我也有那樣的一只石馬,是我的乳娘送我的。原來,她便是我的母親。有一次,我正在和石馬玩耍的時候,她突然要我躲起來,我在花叢后看到了陛下來找她,原來那個時候,她是怕我被陛下認出來?!?/p>
皇帝怔在那里,好半晌才說:“原來那個時候,你也在,朕竟都錯過了。如果朕那個時候,看到了你,這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彼袷怯袩o盡的遺憾,嘆了一聲,向放著石馬的架子走去,他的手輕輕地撫在石馬上,只覺得手心一片冰涼。
不過,好在并不是最壞的結(jié)局,兩匹石馬終于相見,而他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兒子。他稍稍振作了一點,說道:“現(xiàn)在朕找回了你,等你養(yǎng)好了身體,朕便要將你的身份公諸于世?!?/p>
葉成蹊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他掀被下地,跪在皇帝的面前,說道:“陛下,當(dāng)年您找過母親之后,我的石馬就不見了,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母親將它拿走了,她并不希望陛下會認出我來。所以,我的身份就讓它繼續(xù)成為一個秘密吧?!?/p>
皇帝震驚地看著葉成蹊:“難道你絲毫不留戀這天下嗎?”
葉成蹊說道:“陛下征服四方,卻害怕下雪的日子,即便身為帝王,又能把這小小的雪片如何?它要下的時候,誰都阻止不了。我不想為了得到這天下,有一天也會變得像陛下這樣。我有比這天下更重要的東西,想要去守護?!?/p>
皇帝久久地看著他,終于笑了笑:“若耶的死,讓朕痛苦了一輩子,朕久居深宮,早已經(jīng)心冷血冷,又怎么想得明白若耶做出的犧牲。原來她到死都不告訴朕你的存在,只是不想有一天,你會變得像朕一樣。”
他伸出手,像尋常的父親,輕輕摩挲著他的肩膀,長久嘆息后說道:“你替朕換一種活法吧?!?/p>
春雨過后,滿架的薔薇青翠欲滴,枝頭上的花苞已悄然綻放,滿院的清香襲人。岳五鹿站在薔薇花下,靜靜看著花瓣翩飛如蝶。
有人在她身后,輕輕喚了一聲:“小五。”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去,看到葉成蹊正向她走來,春日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笑著,她一直知道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讓她覺得無比的安心。
葉成蹊走到她的面前,說道:“你看我回來的正是時候,花都開了?!痹牢迓怪皇且凰膊凰驳乜粗?,她的眼睛明亮生動,清柔如水,而她頭頂?shù)乃N薇玉簪,閃著溫潤的光,映照在葉成蹊的眸中,他的聲音低緩而溫柔,“不過它們始終沒有在野地里開得好,只需要一點光,便可以肆意地綻放。從前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喜歡野地的薔薇,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只要有我在,你便可以自由綻放,我只愿自己能成為你的一縷光。”
“你早就是了。”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十月份的時候便開始飛雪。二皇子站在檐下,雪花落滿了他的臉,一朵朵,無聲無息地,然后慢慢融化,仿佛是眼淚一樣,從臉頰上淌下來。他的父親終究沒有撐過這個冬天,也沒有等到收復(fù)北漢的捷報。
父親去世前,就像是有了預(yù)感,所以提前告訴了二皇子一個秘密。
原來還王并沒有死。
今年暮春的時候,父親下了旨意,讓還王遷往房州。
為此,二皇子傷心了很久。
他的師父慕容緣自從嫁給還王后,他便很少再見。在還王動身去往房州的時候,他和慕容遐一起去送別,才又見了她一面。那個時候,慕容緣看起來很開心,一點都沒有因為要離開京城而不舍,倒是滿臉都是對往后日子的憧憬。反而是他和慕容遐,因為知道往后再難見到她,一直悶悶不樂。這之后,他對慕容緣更是十分掛念。
可誰能想到,還王去往房州不過數(shù)月,便染病故去。而慕容緣因為傷心過度,竟也跟著一起去了。
他聽聞這個消息后,偷偷大哭了一場,在心底深處,他始終無法相信,還王和慕容緣就這樣不在了。他也偷偷去看過平昌公主,公主自從還王去往房州后,就閉門不出,如今又得知還王死訊,她更加心如死灰。
直到父親告訴了他那個秘密,他才知道原來他們真的沒有死,只是過上了另外一種生活。他很開心,腦海中有那么一瞬,竟閃過羨慕的念頭。
父親和他說了那個秘密后,情緒卻一直很低落,像是對一切都厭倦了,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蕭夫人生前的寢宮里,有時候一坐就是半天。
他去探看父親的時候,總覺得很心酸。他從小到大,聽過無數(shù)遍父親曾經(jīng)的英雄事跡,可是他看著父親現(xiàn)在這個樣子,實在想象不出,父親年輕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英雄遲暮,竟是這樣的光景,時間帶走了父親身上所有的活力,一天天衰邁下去,變成了這世上一個普通的老人。
父親最厭惡下雪,可是今年的冬天卻來得特別早,誰也沒有料到,父親會這樣突然地離世,不管有多么不愿,最后死在了漫天大雪的日子里。
朝堂混亂了一段時間,晉王登上了皇位,而他被封為武功郡王。他并不覺得意外,只是心里面空落落的。整個冬天,父親的棺柩一直被孤零零地安置在皇宮的角落。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父親才被運往洛陽,葬入了曾經(jīng)射箭的地方。
他想,父親這樣不喜冬天,能在這樣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入土為安,也許反而是一種告慰。
葬禮結(jié)束后,他并沒有馬上回東京,反而在洛陽多留了些時日。不知為何,他隱約覺得,還王和慕容緣會回來。
過了幾日,他再去父親的陵寢,果然看到墓前竟多了一捧連翹花。那明黃的顏色,甚是嬌艷可愛,在肅穆的陵寢里,特別的顯眼,他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
他不動聲色地讓人將整個陵寢圍起來,可是他四處尋找,終究是沒看到還王的身影。他有些失望,但也無可奈何,又過了幾日,他便回了東京城。
晉王登基之后,一直想要超越自己父親。晉王二十歲就成為開封府尹,治國比父親還要經(jīng)驗老道,只用了三年的時間,就將父親原本留給他的江山一點點接手過來,并且鞏固到了自己的手上。
這期間也有人不服的,惹事的,想要借二皇子的名反叛的,但都被新皇帝壓下了。他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然后御駕親征至北漢太原城下。
當(dāng)然,二皇子也隨御駕而來。
在太原城外,二皇子勒馬立在山丘之上,看著千軍萬馬,兵臨城下,蠶食一樣地將整個城攻破。那一刻,天地間充斥著潮水般的吶喊聲,山呼萬歲,他身為大宋子民,頓時覺得氣血澎湃。
父親留下的堪輿圖,終于拼湊完整。
但新皇帝卻并沒有就此滿足,他下了圣令,決定遠征燕云。
如果能打敗契丹,那大宋的疆域?qū)兊脧奈从羞^的浩瀚,屆時萬國來朝,眾夷歸化,是何等的榮耀。
可惜,一切都是如果……
和契丹的那一戰(zhàn),是二皇子無法想象的慘烈和嚴(yán)酷。數(shù)十萬人不分晝夜,不計生死,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沖擊巍峨聳立的幽州城墻,他們整整堅持了半個月,城墻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箭簇,沒有一處是完好的,而城墻下卻是遍地尸骨,血流成河。
契丹人經(jīng)營幽州城已久,他們誓死不降城,苦等著援兵。到了晚上,二皇子正在營中休憩,突然間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兩條火龍,那是千萬支火把凝聚成的一大片火海,從左右兩側(cè)向他們的大軍疾卷而來,青色的王旗在夜風(fēng)中獵獵作響,契丹的援軍真的來了。
他們從黃昏一直戰(zhàn)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來,但契丹的攻勢卻絲毫未見減弱。而幽州城此時竟城門大開,守城的人從里面蜂擁而出,也向他們攻來。
在一片箭如飛蝗,殺聲如潮中,二皇子在累累重重的人浪之中,看到新皇舍下他的黃羅傘蓋,逃跑了。
皇帝逃跑,他們陣腳大亂,最后一敗涂地。
二皇子以為自己會在亂軍中被斬殺身亡。
可是在那樣的關(guān)頭,他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就像夏日的悶雷,低沉地滾過來。他終于分辨出那是馬蹄聲,從遠處疾奔而來,他轉(zhuǎn)身去看,為首的竟是還王。
還王身上連盔甲都沒有穿,一路奔馳,一路揮舞著手中那柄漆黑的劍,無數(shù)人在他身后倒下了,無數(shù)血跡飛濺起來,他的衣袍上、臉上也全是血,但他就像天神一樣,仿佛什么都不能阻擋他,在他的面前,竟慢慢分出了一條道來。
二皇子被他攜身上馬,更多的人跟著他,突圍出去。
他們跑了很遠很遠,還王才勒馬停下,輕輕一側(cè)身就跳下了馬。
還王持轡說道:“這里應(yīng)該安全了?!笨此臉幼?,竟然是要就此告別。
二皇子身上受了很多處傷,這會兒也顧不上許多,忍著痛,翻身下馬。
他情急地拉住還王的衣袖,說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嗎?”他真的很怕還王就這樣走了,又說道,“父親他都告訴我了,我知道你是誰……”
還王微微一愣,卻慢慢笑了起來,他將二皇子的手拿開,用極尋常的語氣說道:“不了,小五還在等我。”
二皇子見他逆光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衣袍翻飛,腰間別著那把漆黑的劍,竟是讓人那樣的羨慕。
他想,父親年輕的時候,大概便是這個樣子吧。
我高中的學(xué)校,教學(xué)樓下有兩座巨大的花壇,花壇里清一色地種著薔薇花。春天一到,花壇里全是纏繞的藤蔓,密密匝匝,仿佛是一片綠的海洋。四五月的時候,薔薇便會開花,繁復(fù)的花瓣,濃烈的顏色,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
那個時候我正迷戀古龍的武俠小說,看到他寫——鮮紅的劍柄,鮮紅的劍鞘,比薔薇還紅,比血還紅的薔薇劍,于是薔薇便也成了我心頭的朱砂痣。
后來,我在山坡上見到了一片野薔薇,同樣的枝繁葉茂,花卻是單瓣的,顏色潔白無暇。風(fēng)一吹,花瓣便從枝頭上飄落,像很多醉醺醺的蝴蝶,一路搖搖晃晃,最后鋪滿了一地。陽光落在上面,有一種熠熠的清冷的光輝。那個景象,過于唯美,一直留在了我的心中。
野地里的白薔薇,便成了我心頭的白月光。
我一直想寫一個像白色野薔薇一樣的女孩,關(guān)于她的成長,關(guān)于她的堅韌,關(guān)于她的一生……
于是就有了岳五鹿和這篇故事。
她經(jīng)歷過一次又一次地飄零、折難,但好在歷盡千帆,眼前依然是最初溫暖過她的那個少年。
愿這樣一個故事,也能溫暖你。
辛荑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