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莉莉睡在飄散著桃花香味兒的木床上,岳東生哐叮哐叮搖籃似的搖著木床,嘴里“嗚——嗚——”學(xué)著火車的汽笛聲,邵莉莉沒等完全合上小眼睛就睡著了!
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出遠(yuǎn)門,岳東生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緊張。高中畢業(yè),高考也沒參加,沒少讓父母唉嘆。其實岳東生是心疼父母,自己即便考上了大學(xué),還不是一路考考考的,何時考到個頭兒?父母哪承受得起!他早就想著自己創(chuàng)業(yè),而不去擠高考這趟一閃而過沒個終點的火車。
對,是火車!鄉(xiāng)親們都這么叫,他們小學(xué)課本看圖識字也這么叫。無論改叫列車、動車、高鐵,岳東生和鄉(xiāng)親們還這么叫。
乘務(wù)員查看車票,岳東生是被擠進(jìn)車廂的?,F(xiàn)在,火車一路向西,哐叮哐叮,偶爾又撲通、喀嚓著一路向西駛?cè)?,呼呼的風(fēng)聲,嗚嗚的鳴笛聲,岳東生聽起來都覺得舒暢,這些聲音仿佛和著他心臟的跳動,流進(jìn)他的血液里了。他清楚自己坐上了遠(yuǎn)離高考的另一列人生的火車,他也清楚,他這趟車明天的終點是西寧。
乘務(wù)員開始打掃衛(wèi)生,岳東生急忙站起,將桌上誰留下的蘋果核、瓜子殼、衛(wèi)生紙清理干凈,倒進(jìn)她張開的垃圾袋。又從她手里要過掃帚,掃出桌子下邊零亂丟棄下的煙頭、塑料袋、橘子皮什么的東西。他的勤快,使她有些不知所措,本能的警惕,讓她對他的熱情,產(chǎn)生了一些抵觸,但她還是冷冷地說了“謝謝”!岳東生好像并沒在意,一聲“應(yīng)該的”里卻充滿了真誠!她眼睛眨巴了一下,從他身邊掃了過去。一會兒,她吃力地拖著肥胖的垃圾袋過來了。岳東生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螞蟻拉著一片樹葉前行的情景,比小螞蟻大了足足多少倍的樹葉,只因上面少許的蜜汁,螞蟻就扛起樹葉勇敢地回家了……岳東生很想幫助小螞蟻,農(nóng)歷里的村莊有太多需要幫助的事情,比如掉進(jìn)洋芋窖忘了回家的晨霧,比如草叢里的一顆鳥蛋,比如被不小心的浪花沖入泥窩兒中的小魚。
可她不是螞蟻,也不是晨霧、鳥蛋和小魚。
岳東生一步跨過去,說:“我來!”也沒經(jīng)她的同意,奪過了她手中肥胖的垃圾袋。她又是一聲“謝謝”,但有了一些溫暖。岳東生還是“應(yīng)該的”!她跟他說了起來,她的同事感冒了,她一個人負(fù)責(zé)兩個人的車箱,一時忙不過來,衛(wèi)生就差了些,要他理解,并不是她偷懶。他說,他閑著也閑著,這一路就讓他幫她吧!又跟她說,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閑著無聊。
打掃衛(wèi)生,比起岳東生扛棺材板,就像幫母親往棉襖里填棉花,輕松得不能再輕松!
高中畢業(yè)那年,岳東生跟著表姐夫在縣城學(xué)了大半年木匠活兒。表姐夫嘴上常掛著一句話,“時代不管怎樣發(fā)展,咱木匠永遠(yuǎn)失不了業(yè)——人總得死吧,棺材總得用吧!”以此來鼓勵他。岳東生想起村子里的那個放羊李老漢,他也說過,什么時候也沒人搶他的攔羊鏟,誰知封山禁牧了!李老漢還好,攔羊鏟失業(yè)后,憑著喊山練就的好噪子,唱上了央視的《星光大道》,成了省上信天游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還算有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收入。
表姐夫棺材鋪的生意蠻好,有時三天兩頭萬數(shù)塊錢的一口棺材,能掙對半的錢。表妹夫就天天盼死人,一聽說哪里出了車禍,人送醫(yī)院了,就去聯(lián)系賣棺材。這讓岳東生打心眼里鄙視,跟他們高中補課老師一樣鉆錢眼的腦袋。
哐叮哐叮,哐叮哐叮,火車一路唱著悅耳的歌。
此時,火車哐叮哐叮向西奔跑的聲響,比李老漢唱的信天游還要動聽!哐叮哐叮,岳東生覺著他的心也跟著哐叮哐叮地跳。幾節(jié)車廂都已經(jīng)一塵不染,他還在打掃,哪怕誰折飛機丟下的紙片,哪怕誰一口咬下橘子濺飛的果汁;他真想把誰的一聲咳嗽也小心地?fù)焓捌饋恚€有上鋪那些甜美的鼾聲。打掃衛(wèi)生原來是這么快樂的事,不,棺材鋪一地的木屑,他整天掃也掃不完,掃著都覺得自己跟爆花皮皮一樣委屈。是啊,爆花皮皮在隨著推刨眼飛出時,它一定很傷心,那是樹木的年輪,樹木遠(yuǎn)方的夢。岳東生一直認(rèn)為,樹木是準(zhǔn)備遠(yuǎn)游的,因此在心里把遠(yuǎn)方的夢長成車輪的樣子。要不,爆花皮皮咋會飛作一只只蝴蝶!哪怕最后,爆花皮皮在化為炊煙的時候,終于快樂地飛向遠(yuǎn)方……
哐叮哐叮,嗚——汽笛在西天的晚霞中再次響起。岳東生右手拿著掃帚,左手拿著長柄簸箕,又在幾節(jié)臥鋪車廂巡查了一遍,掃了核桃殼,掃了棗核子,掃了吃泡面掉在過道上的調(diào)料袋,還擦洗了軟臥車廂一個小淘氣的尿,再沒發(fā)現(xiàn)需要打掃的一個瓜子殼了!邵莉莉吃晚飯去了,這是她剛告訴他的名字,不讓他再哎、哎、哎地叫她。他想著等邵莉莉回到車廂,有一個好心情,有一個跟乘客一樣舒適的環(huán)境,而不是忙著收拾車廂里的衛(wèi)生。邵莉莉給他遞過來一個鋁盒,說:“吃飯了!”他想推辭,可她目光里是一股不容他婉拒的堅定。她分明在說,你必須吃了這盒飯,否則不要再動我的掃帚。
幾名乘客把岳東生當(dāng)作女乘務(wù)員邵莉莉的男朋友了。
一個婆姨跟她說:“喲,你眼光蠻好,看你男朋友多勤快啊,人長得也陽光!”“人長得也陽光”,這是邵莉莉第一次聽到對一個男孩的稱贊。他確實是個陽光男孩,在幫她打掃衛(wèi)生的大半天時間里,她一次次看著他熟練的動作,沒有絲毫做作的成分,沒有一點想著回報的目的。再說,她也不是值得他用心的美女,她就一名普通乘務(wù)員,在這哐叮哐叮的聲響里已工作了三年半。
在這三年半時間里,還沒有一個乘客幫邵莉莉打掃過衛(wèi)生。對了,就因為衛(wèi)生她還哭過幾次。第一次是過道上誰丟下的香蕉皮,滑倒了一名男乘客,他破口大罵她們乘務(wù)員,直罵至他到站下車;第二次是一個中途上車的女乘客,要求換被褥,她解釋說沒有為中途上車的旅客準(zhǔn)備換洗的被褥,猛不防就挨了一個耳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邵莉莉想著眼淚就直往下掉。母親大半輩子做乘務(wù)員,知道當(dāng)乘務(wù)員的艱難,早跟她說,要用心學(xué)習(xí),不要跟媽一樣沒出息。又說,乘務(wù)員,服務(wù)員,推銷員,可不敢當(dāng)成是公務(wù)員!邵莉莉后悔沒聽母親的話,只考了一個???,只能通過內(nèi)招當(dāng)乘務(wù)員,只能讓眼淚一滴一滴無聲地落在心里。
邵莉莉也記住了岳東生的名字。這個幫她打掃衛(wèi)生,這個尊重她勞動的岳東生,讓她第一回聽著列車哐叮哐叮的聲音,是那么悅耳!不,現(xiàn)在鐵軌就是琴弦,車輪的手指在彈撥著一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啊,大榆樹的花喜鵲巢下,是麥浪滾滾的塞上江南;麻雀兒飛起落下,好像無數(shù)的快樂音符伴著列車一路西去;她喜愛的蒲公英開花了,一陣淡淡的清香飄來,恰似岳東生衣服上田野的氣息;哞哞的汽笛,正是幾只小牛在夕陽下撒歡歌唱……現(xiàn)在,邵莉莉想著做一名乘務(wù)員多好,一年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哐叮哐叮的音樂聲里,以列車為家。村莊、田野、遠(yuǎn)山,西部的風(fēng)景,粗獷豪放的花兒,也是她青春的背景,這多好——起碼比整天苦著臉的公務(wù)員父親好!
今天出怪了,剛剛立秋,天猛不防一下黑了!
邵莉莉遲遲不肯將火車窗簾拉上,她不允許天這么就黑夜了。大家不要玩手機裝安靜了,大家真的應(yīng)該再吃一頓飯,哪怕再吃上一陣零食,對,誰要是想吃,她可以掏腰包,花錢多少沒關(guān)系,只要大家想吃,只要大家再在車廂里亂扔垃圾!她真想到廣播室播送一條消息:帶小孩的乘客,請把你們的孩子叫醒,下面將由乘務(wù)員邵莉莉免費為孩子們提供各類食品;下面的時間將屬于孩子,允許惹禍,允許藏貓貓,允許調(diào)皮搗蛋,允許隨地大小便,還允許……總之,孩子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鬧騰就怎么鬧騰。當(dāng)然,以上通知也包括大人們,在我們西去的列車上,堅決不允許任何原因的歧視,小孩大人我們堅持一樣的原則——允許……允許吹牛,允許詐騙,允許唱歌跳舞,允許抽煙、喝酒、猜拳……當(dāng)然,有些孩子們能隨便的,我們大人們則不敢太隨便了,這樣有失文雅,也有失我們的君子風(fēng)度!總之,今夜是我們這趟列車唯一的狂歡之夜,之前未曾有,今后亦不再!大家應(yīng)該慶幸乘坐這趟列車,趕上今夜的狂歡,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記住我們這趟西去的列車。今夜屬于大家,今夜星光燦爛,今夜歡歌飛揚,今夜屬于不夜車,今夜——只要大家不把列車掀翻都允許!
剛廣播出狂歡的消息,邵莉莉就看見沒人再講文明禮貌了,睡夢中的孩子被集體喚醒,一個個伸手跟她要吃的,這個跟她要餅干,那個跟她要辣條,還有一個女孩子要貓耳朵——她怎沒聽說過貓耳朵的零食。大人們跟著圍過來了,要泡面吃的,要酒和飲料喝的。她帶的現(xiàn)金付完了,只能掃微信付款,一輛手推車?yán)锏氖称芬粧叨猓忠惠v手推車的水果一掃而光。列車長安排廚子緊急加班,重新做飯,一輛輛手推車上的雞翅、鴨脖、盒飯都一掃而光……整列火車上的食品、飲料、水果被一掃而光。大人和小孩都嘴不識閑,肚皮滾圓滾圓了還在吃。車廂里烏煙瘴氣,飽嗝聲此起彼伏,可就是不見垃圾。
垃圾都讓岳東生打掃盡了!
岳東生忙得一塌糊涂,在人縫里擠過來擠過去。將花生殼掃起了,將西瓜皮掃起了,將零食袋掃起了,將秋風(fēng)里落葉一樣的紙片掃起了!黑水汗臉的岳東生,卻沒能掃起他掉在列車過道上摔成八瓣的一顆顆汗珠。這叫邵莉莉一陣得意,看你再日能,你就是千手觀音,我也讓你忙不過來!
不,岳東生現(xiàn)在忙過來了,車廂里就是不見垃圾。
邵莉莉噗嗤一笑,好像從夢里醒來。岳東生問:“笑啥哩?”邵莉莉說:“笑你哩!”岳東生往身上瞅了瞅,說:“我當(dāng)衣服破洞了!”邵莉莉才好像回過神來,不由莞爾一笑:“是忙得破洞了!”岳東生卻不明白。邵莉莉回想起剛才腦海里的畫面,她廣播的狂歡消息,看著岳東生,又嘿嘿傻笑起來,怎么都“星光燦爛”了!岳東生右手指頭抓撓著左手背,什么忙得破洞了?他一時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天早已黑透了,邵莉莉一心想留下來的最后一抹晚霞,也早在汽笛的“嗚——嗚”聲中飄散開了,沉入深深的夜色之中。她想起了窗簾,轉(zhuǎn)身叫岳東生:“幫我把窗簾放下,趕快!”他倆一人一個車窗,穿梭似的將窗簾逐一放下來,然后抹平。夜色關(guān)在了窗簾的外邊,車廂里又白天起來。邵莉莉想象的狂歡情景并沒有出現(xiàn),車廂里除了一股腦兒低頭玩手機的人們,再就是孩子睡夢中一個個幸福的微笑了。
邵莉莉站在車廂門口給岳東生招手。
哐叮哐叮,火車在蒼茫夜色里一路向西。哐叮哐叮的歌聲,更加動聽。岳東生拿著掃帚和長柄簸箕過去,一臉茫然地問:“哪節(jié)車廂?”
“不是衛(wèi)生!我、我加你微信——你掃我!”邵莉莉說著掏出手機,等著掃岳東生。
“我、我還沒有微信?!痹罇|生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guī)湍闵暾埼⑿盘?,挺簡單的!”邵莉莉伸手跟岳東生要他的手機。
“我的手機,不是智能的,是我表姐夫頂?shù)墓ゅX,老得掉牙的那種?!痹罇|生扭扭捏捏的像個害羞的女生。
“那你用我的手機吧!”邵莉莉?qū)⒆约旱摹疤O果”遞到岳東生的面前。
“不、不、不,這不行,真的不行,我怎能要你的手機?!”岳東生邊說邊后退邊擺手。
“看把你慌的,又不是炸彈!我爸剛退下一個,在我包里——他們單位領(lǐng)導(dǎo)說,誰用‘蘋果等同漢奸,就都‘華為了!”但不管邵莉莉怎么說,岳東生就是不肯要她的“蘋果”。先借著使用也不行,岳東生還真一根筋!
邵莉莉并沒生氣,反而產(chǎn)生一種高看岳東生的感覺。是的,這才是她邵莉莉夢中出現(xiàn)過的男朋友!盡管他是農(nóng)村青年,但農(nóng)村青年怎么了?熱情,善良,勤勞,真誠,儉樸……她為岳東生想下了一大堆給人溫暖的實實在在的名詞。這些名詞都屬于岳東生,是岳東生口鼻眼耳之外,別人沒看到而她看到了的崇高品質(zhì);這些名詞跟身體的器官一樣重要,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也是一個人閃光的必備條件。哪怕岳東生打拼失敗了,最后只能在山里種莊稼,那又怎么了?他一樣值得她愛,在她心中他一樣擁有閃光的人生。
哐叮哐叮。邵莉莉沒有絲毫的睡意,她也不想讓岳東生走。在小小的乘務(wù)室里,她天南海北地跟岳東生聊著。一會兒要岳東生陪她叫醒到站的乘客,一會兒又叫岳東生去鎖衛(wèi)生間。她心里其實還藏了一個小九九,她要試一試岳東生,看他到底能忍耐她的多少煩。她其實幾次都想著,岳東生你該說累了,岳東生你該不高興了,岳東生你甚至該發(fā)一點牛脾氣了!岳東生卻并沒說累,當(dāng)然也沒不高興,連羊脾氣也沒發(fā)一點。這個沒心沒肺的岳東生,也不說主動對她表達(dá)表達(dá),或者拋一個菠菜的眼神。
難道非要我邵莉莉說出口不成,我才不說呢,對,不說,我就不說!
哐叮哐叮,列車駛出了景泰站。下一站是白銀西站,下下一站就是蘭州。蘭州一過,河口、海石灣、樂都,之后就到西寧了!列車是不是“早點”了?要不怎感覺一路風(fēng)馳電掣,一個個車輪都變成了哪吒的風(fēng)火輪了!邵莉莉突然捂嘴笑了。她跟岳東生討論起一列早點了的火車,那會怎么樣:“將兒子給父母過生日的祝愿丟下了!”“將妻子見丈夫的喜悅丟下了!”“將游子回家的渴望丟下了!”“將愛人祈盼的一個擁抱丟下了!”“將收秋的連歌丟下了!”“將戀人夏夜的一個約會丟下了!”“將老人點亮夜的溫馨丟下了!”“將情侶遠(yuǎn)方的夢丟下了!”……一人一句,他倆像對對聯(lián)似的說了百十里,差點兒誤了叫醒到站的乘客。邵莉莉最后說了一句:“你丟不下我了,因為我們列車從不‘早點!”
哐叮哐叮,岳東生陪著邵莉莉聽了一夜火車的哐叮哐叮的前行曲。
現(xiàn)在,火車哐叮哐叮的聲音,擦燃了沉睡在岳東生青春里的火焰。他的舌尖在默默燃燒,他的手指頭在默默燃燒,他黑色的頭發(fā)絲在默默燃燒,他二十三歲的血液在默默燃燒……他卻要控制這種燃燒,他喝了幾瓶礦泉水,可感覺口渴得還很厲害。他偷偷地想著,心里要有幾座冰山就好了,一口要能喝下黃河水就好了!他不能跟邵莉莉交朋友,家里就三孔爺爺留下的土窯洞,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就知道守著農(nóng)歷的節(jié)氣在莊稼地里刨食,妹妹還在上學(xué),一年還需要父母從牙縫里省出錢來。幾只母雞,是他從小記憶里永遠(yuǎn)的銀行,父親舍不得吃雞蛋,母親也舍不得吃雞蛋,雞蛋是家里的奢侈品,他不能讓邵莉莉連雞蛋也吃不上,跟著他受罪。
邵莉莉也真是的,還城里的女孩,還火車乘務(wù)員,也太雪花了,怎一點溫暖就化開了!也怪他,上了火車就應(yīng)該將雙手捆起來,讓邵莉莉把他塞到座位下邊才好。他承認(rèn)邵莉莉是個好姑娘,能跟他交朋友就說明了一切。雖說一雙小眼睛,但長在了邵莉莉的清秀里,顯得那么協(xié)調(diào),那么得體。就是乘務(wù)員一點也不時髦的工作服,穿在邵莉莉身上,也顯示出一種流行的意味。他才不喜歡那個大眼睛的明星演員,那眼睛大而無光,還有些渾濁。而邵莉莉眼睛里是水,是青春的朝氣與明媚。因此,他更不能和她處朋友了,那才叫好花插在了牛屎上、金花配了一個西葫蘆!
西寧說到就到了!
邵莉莉幫岳東生整理好背包,說著火車還要經(jīng)過的湟源、海晏、剛察、烏蘭、柯柯、德令哈、飲馬峽、錫鐵山、察爾汗,到終點站格爾木。今天,她真想列車應(yīng)該省略了這些站,讓她去陪岳東生,好給他當(dāng)一回看一看的狗頭軍師。岳東生也是,怎不去格爾木看一看——西寧有什么好看的!哎,列車咋不在西寧停十小時,而只停十分鐘!這短短的十分鐘能做啥呀,還不夠她說一句留戀的話,還不夠她跟他拉一個手,還不夠她想象里的一個吻,還不夠她……
一聲嗚——里,哐叮哐叮,火車出了西寧。站在站牌下,岳東生卻不知到哪里好了!來西寧,并不是他一時沖動,而是經(jīng)常跑西寧的表姐曾說,西寧錢好掙,西寧人懶,只要有苦就不愁缺錢花。
他有的是苦,不是幾十斤幾百斤的苦,而是幾天幾夜使也使不完的苦。他也一心想著憑這年輕有力的苦水,能為他帶來創(chuàng)業(yè)的好運。但他不能主導(dǎo)任何事情,就怕有力沒處使,只能看看再說吧!
哐叮哐叮,邵莉莉的火車這會兒到哪了?
邵莉莉心上的疙瘩還沒解開,火車之前到西寧就終點了,可今年開始繼續(xù)格爾木。岳東生咋去年不坐火車,那她現(xiàn)在就能陪著岳東生在西寧街頭轉(zhuǎn)悠了,她可以請他吃手抓羊肉,喝一碗青海老酸奶。火車過隧道,邵莉莉匆匆走進(jìn)車廂開始放窗簾,一天咋又黑了?可沒等她放下一節(jié)車的窗簾,天又亮了。列車長過來:“你這是怎么了?”邵莉莉搖頭苦笑:“打了個盹,還當(dāng)黑夜了!”列車長板著臉:“你腦子怕是黑夜了!”她重新拉起窗簾……
岳東生背包里突然傳來蟈蟈的叫聲,他愣了愣神,是蟈蟈鉆進(jìn)了背包里了,真倒霉?。∷嗝纯释叱鲛r(nóng)村,永遠(yuǎn)的將爺爺“三十畝地一頭牛”的美好日子丟到腦后,可蟈蟈——這農(nóng)歷的歌者,現(xiàn)在跑到背包里呼喚他了——這不明擺著叫他回歸土地嘛!岳東生沒心情理會蟈蟈,它怎么鉆進(jìn)來就讓它怎么跑出去。蟈蟈卻不識趣,一股勁兒地鳴叫,岳東生忍無可忍,“閉嘴,我叫你閉嘴!”蟈蟈并不買賬,似乎叫得更起勁兒。岳東生放下背包,小心翼翼地尋找叫聲,是手機,是邵莉莉的蘋果手機!一定是她在幫他收拾行李時,趁他不備裝進(jìn)去的。他接起手機,邵莉莉說:“吃飯了嗎?連早餐也忘記給你吃了!”“你怎么把手機放我背包里了”“什么你呀我呀的,為了好跟你聯(lián)系,記著手機密碼1437,1437,記住了嗎?”“嗯、嗯,記住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你的生日?”“是啊,我農(nóng)歷正月初四生日,陽歷正好是3月7日啊!”“嘿嘿,我算的啊,我會巫術(shù),你先吃飯吧,回頭再聯(lián)系……”
岳東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西寧人并不懶,“這會兒還沒起床,是時差的原因,與懶沒關(guān)系!”表姐沒說明白。岳東生走進(jìn)一家棺材鋪,他想自己畢竟算個小木匠,可人家完全電動化了,遠(yuǎn)不是他表姐夫還傳統(tǒng)的工藝流程。這倒啟發(fā)了他,等攢夠了錢,在縣城開這樣一家棺材鋪,擠垮財奴表姐夫。
好些天了,岳東生也沒找到能將苦變成錢的地方。他心里抱怨表姐,害得他白白賣了一趟路費。邵莉莉的蟈蟈又叫,“吃了嗎?”“住好一點,不要太在意錢!”岳東生不知道如何回復(fù)邵莉莉,說得輕巧,他身上壓根兒就沒揣幾個錢。他到西寧是來掙錢的,不是來花錢的?!拔⑿偶t包里有錢,密碼是……”邵莉莉還真把他當(dāng)朋友了,可他不敢啊。邵莉莉是鬼迷心竅,一時沖動頭暈眼花了,誰知邵莉莉突然找來了!
那天,岳東生才起床,邵莉莉就來了。清早的青年旅館里,汗味中混雜著尿騷味,床邊是昨夜蚊子血肉模糊的尸體,一只老鼠大模大樣地又從墻腳的洞里溜達(dá)出來,邵莉莉驚叫著,瞬間滿眼淚水。邵莉莉不管岳東生愿意不愿意,拉著他就走。
岳東生和邵莉莉結(jié)婚那天,整個村子里的鄉(xiāng)親都來看熱鬧。“岳家先人積下德了,幾輩子修來個城里女子!”鄉(xiāng)親們議論著:“就怕吃不了咱農(nóng)村的苦!”“聽說人家女子是開火車的,不用受苦!”“喲,哪天開上火車回來,咱也坐一回火車!”“真的灰婆姨,人家就是想開上火車回來,也沒火車的道??!”“哎,東生要是娶回個開飛機的就好了!”一群人笑作一堆……
邵莉莉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岳東生十分著急。岳東生父母以為水土不服,過兩天自然就好。誰知過了一周,邵莉莉還是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岳東生問邵莉莉:“是不是吃不習(xí)慣?想吃什么,我到城里去買!”邵莉莉說:“什么也不想吃!”岳東生問:“那你在家,是怎么睡的?”邵莉莉想了想,三年來沒多少時間在家,婚假是第一次閑了:“就火車的命,一下靜了,反倒不適應(yīng)了!”岳東生好像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傍晚,岳東生一張簡易的火車頭木床就做好了。岳東生拉著邵莉莉睡在飄著桃花香味兒的木床上,哐叮哐叮搖籃似的搖著木床,嘴里不時“嗚——嗚——”學(xué)著火車的汽笛聲,邵莉莉好像吃了安眠藥似的合上小眼睛就睡。岳東生父母不解,兒媳邵莉莉是不是有什么病?聽著兒子搖木床哐叮哐叮的響聲,他們一夜沒睡。
邵莉莉一覺睡到天亮,看著岳東生靠著“火車頭”,手拽拉繩睡著了,口里還“嗚——嗚——”地說著夢話,淚珠直掉。她這是咋了?母親乘務(wù)員多少年,也沒見睡不著啊,她咋就這么嬌氣!“嗚——嗚——”邵莉莉又在岳東生的火車聲里,幸福地笑了起來……
哐叮哐叮,邵莉莉度過了一個充滿愛和幸福的婚假。
女兒出生后,原本反對他們婚事的父母,拎著大包小包來了。外孫女的衣服、食品、玩具,連彩筆、兒童辨圖識字書本都帶著。看著簡樸的火車床,岳東生在一旁“嗚——嗚——”地?fù)u籃一樣搖著邵莉莉和女兒,母親轉(zhuǎn)身出門去了,父親登時說不出話來。幸福原來跟城市、小樓、轎車并沒有多大的關(guān)聯(lián)。母親看著外孫女長得跟邵莉莉小時一模一樣,自己一生和女兒都在西去的列車上,就給外孫女取名岳向西。哐叮哐叮,他們要讓外孫女岳向西,幸福著女兒邵莉莉的幸福,快樂著女兒邵莉莉的快樂!
踏上被譽為現(xiàn)代“絲綢之路”的國際列車,邵莉莉好像等來她赤橙黃綠人生的斑斕。從綠皮車廂到一節(jié)節(jié)喜慶的紅皮車廂,邵莉莉產(chǎn)生一種與岳東生在一塊兒的溫馨。是啊,她就是新時代一名絲綢之路的友好使者,她即將見證一件件發(fā)生在這條“亞歐大陸橋”上的故事?;疖嚨搅颂m州,火車到了烏魯木齊,火車要經(jīng)北疆鐵路到達(dá)邊境阿拉山口進(jìn)入哈薩克斯坦,再經(jīng)俄羅斯、白俄羅斯、波蘭、德國,直至荷蘭鹿特丹港——真是嫁雞隨雞,她怎么也開始叫上了火車!這一次,她要在哐叮哐?;疖嚨母杪暥冗^多少天……
表姐夫出事了,表姐要去西寧。
岳東生接手了表姐轉(zhuǎn)讓的棺材鋪,改名“火車床木業(yè)社”。大家卻不明白,怎么叫這個怪怪的“火車床木業(yè)社”!
開業(yè)那天,鋪子中間擺放了一張岳東生新做的“火車床”,一張結(jié)實又耐用搖起來哐叮哐叮的火車床,他要讓邵莉莉一生躺在這張火車床上,火車哐叮哐叮西去的歌聲,這是邵莉莉最喜歡的一支歌,也是他愿意用一生唱給邵莉莉聽的一支歌。
邵莉莉的電話里還響著哐叮哐叮的歌聲,她在西去的火車上祝賀岳東生。一會兒,兩歲的女兒岳向西喊:“爸爸,蟈蟈兒又叫!”是邵莉莉發(fā)來微信:“永遠(yuǎn)相信你,也永遠(yuǎn)支持你——于俄羅斯!”岳東生發(fā)去一連串的吻。他抱起女兒,女兒在手機里說:“媽媽,爸爸給我們做了火車床!”
女兒睡著了。哐叮哐叮,岳東生搖著火車床,沒有一點兒睡意。
月色迷離,哐叮哐叮,岳東生搖著火車床,口里不由跟著“嗚——嗚——”起來。月光怎么落下來了?毛絨絨的月光一粒一粒落下來了!很快空寂的火車床上鋪了一層毛絨絨的月光,像他對邵莉莉今夜漫無邊際的思念。他用手輕輕撫摸月光,啊,原來是蒲公英毛絨絨的種子!
岳東生想著將這些蒲公英毛絨絨的種子一粒一粒地收藏起來,縫一個綿軟的枕頭,枕著一定能聽到火車西去哐叮哐叮的歌唱。
可他不能這樣自私,他將蒲公英的毛絨絨的種子,一粒一粒地吹出,放飛,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飛起,飛向絲綢之路,一路向西飛去……
(霍竹山,生于陜北農(nóng)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新詩百年百位最具實力詩人。已在《詩刊》《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作品二百二十余萬字。出版詩集《金雞沙》《走西口》《農(nóng)歷里的白于山》等八部及散文集《聊瞭陜北》,著有長篇小說《信天游》《活魂》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