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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入塵

2020-08-20 08:00宋文靜
廣州文藝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葉清水

宋文靜

清水回來的消息比他出走的消息傳播得要迅猛許多。

他離開的時候,悄沒聲息的,莊上的人們過了個把月之后,才意識到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清水打了半輩子的光棍,家里沒人兒,只有鄰居家上了歲數(shù)的張老太太對人說,清水呀,進城打工去了。人們就問,都快半百了,又是孤身一人的,還出去折騰啥?老太太俏皮地抬抬眼,那咱咋知道。還有好事兒的人接著問,他去哪個城里了?老太太敲敲身旁的拐杖,那我老太太哪里知道啊,不就一個城里嗎?出了咱們莊子,往外走,不就是城嗎。人們不再問,清水也很少提起了。清水在向柳莊太微乎其微了,他走的第一年,鄰里還講起來,瞧,清水也沒回來過年。有人就答話,他橫豎一個人兒,在哪兒不是過?到了第二年,人們瞅一眼他家緊鎖的大門,有意無意地瞥一下,也不說什么了。到了第三年,人們差不多就忘記,向柳莊還有清水這一號人物了。

清水就是在第三年回來的。他是坐著名車回來的,據(jù)當時在場的圍觀群眾說,清水可了不得了,坐在四個圈的小轎車上,那叫奧迪車,聽說得好幾十萬呢。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干干凈凈的,下車的時候還有司機給開門吶,跟個老干部似的。這家伙不知在哪兒發(fā)財了。這消息就像噼里啪啦的炮竹,在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大人孩子中間傳開了。而且越傳越邪乎,說得跟瞧見似的,清水呀,在外邊掙了大錢了,他的鈔票啊,都不是一摞摞地數(shù),都論斤稱了。有人答話,跟《水滸傳》里的好漢們似的啊,用秤分金銀。那可不!你們沒見他回來時,帶回了一個箱子嗎?那箱子里可全是鈔票啊。他自個兒提著,都不讓別人經(jīng)手!

于是,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大人孩子就到清水家,促狹的房間里一下子裝下這么多人,黑壓壓的,跟墻壁一個顏色了。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男人們坐在炕頭跟清水說話,伸長脖子,不停地掏出口袋里的煙,遞給清水。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媳婦兒們自動地發(fā)起衛(wèi)生大掃除,把清水家灶臺上的蜘蛛網(wǎng)啊,桌子上的灰塵啊,墻角的老鼠洞啊,一一清理好。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孩子們則跳著腳擠在清水家的小窗口,巴巴地往里瞅。

開始,人們興致勃勃地向清水介紹莊上的變化,一邊說話,一邊注意清水表情上的風吹草動。什么萬四家的二兒子都相上對象了,年底就結(jié)婚。什么趙家的老太太沒了,前年冬天沒的,得的癌癥,查出來之后就從醫(yī)院回來了。什么這幾年雨水大,河壩的莊稼收成不好。人們盡量說得家常一些,像以往說話的腔調(diào),像以前對待清水的態(tài)度,盡量不那么諂媚,至少看起來,不像巴結(jié)人。清水在眾人中間,有些局促。他歪頭聽著,眼神卻很空。這是他從沒有過的待遇啊,他有點兒消受不起。他附和著,跟著笑笑或是嘆息幾聲。

人群散去的時候,差不多到夜里七八點鐘了。人們熱熱乎乎地說著,肚子咕嚕嚕叫起來,清水也沒張羅吃飯。大家起身告辭,清水也不知道挽留。連句留客的話兒都不說,只跟著他們往外走,送出門口,一轉(zhuǎn)身就把門給插上了。清水有些木了,有點兒不通人情世故了,大家伙兒事后都這么說。這是說得好聽的,說得粗野一些的也有,王清水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老娘給她收拾了大半天的屋子,連杯水都沒落著,真還不如對一條狗!

接下來的幾天,還是有三三兩兩的人來到清水家,一開始閑聊,后來都假裝無意地扯到一個話題上,這些年怎么發(fā)財?shù)陌??話題再深入一點,能不能給老弟找個差事干???不求多,一年能攢下幾個子兒就行。清水給予他們統(tǒng)一的回復,我沒掙大錢啊。人們哪信,你看你都開著小臥車回來了,還穿戴得這么好。清水說,那車是人家的,不是我的。我這身衣服,也是人家給買的。我沒掙著啥錢。清水倒是一臉的真誠,可他這套說辭,全被人們當了瞎話。你說你不愿幫忙就算了,扯出這種幌子來糊弄誰?于是,人們的話里帶刺兒了,你怎么這么大臉,人家給你買這個送那個的,再說了,人家是誰?清水欲言又止。慢慢地,人們不往清水家門子里跑了。

隔了一段時間,清水在小學門口擺起了小吃攤。他主要賣些零食和文具,辣條、貓耳朵、跳跳糖,都是孩子們喜歡的。這是他的老本行,三年前就是這樣子的。只是,三年前還有一條狗跟在他身邊。那狗是清水打小養(yǎng)起來的,名字叫“大黃”,一個大眾化的狗名字,清水給它取的。大黃只聽清水一個人的話,清水叫,大黃,過來過來。它就搖著尾巴低眉順眼地過來,眼神都是浸著水的,撒嬌的。別人喊句,大黃,過來,過來。大黃懨懨的,眼都舍不得抬一下。同樣的話,大黃能聽出不同的味道。

那些年,清水與大黃幾乎形影不離。清水走的時候,大黃就亦步亦趨地跟著,有時候撒歡似的瞎跑,撇下清水百十米,它又折回來。清水在墻根兒下抽煙,大黃在陽光下面瞇瞪眼。半睡不睡的樣子,來人便警覺地爬起來。清水家里沒別人,他是光桿司令一個,大黃跟他形影不離的,也算做了伴兒。有人就開玩笑,清水,你干脆拿大黃當老婆算啦,聽你的話,還給你看家,晚上一樣能摟著睡啊。清水不爭辯,但他也惱。他的惱憋在心里,回到自個兒家里,把桌子踢得哐哐響,自己跟自己慪氣。

那條叫作大黃的狗,伴隨著三年前清水的離家,也不見了。沒錯兒,清水帶著它一塊兒走了。然而,它卻沒有跟著一起回來?,F(xiàn)在,清水每天一個人推著小吃攤來來回回了,一個人在太陽底下打盹兒了。形單影只的,怪可憐。

清水這次回來,像變了個人兒似的,原先還說說笑笑,現(xiàn)在啊,只會一個人嘆息。長一聲短一聲的。唉。唉。這是清水回來幾個月大家伙兒總結(jié)的。有人試探性地問,清水,你這幾年在外面咋生活的啊。清水總是停頓一下,點上煙袋鍋子,隔著蒙蒙煙霧,他嘆了口氣。唉??矗謥砹?。狠狠地嘬一口煙,話都咽肚子里了,悶碎了。

有難言之隱吧。大家都看出來了,也不便再問他。只是偶爾捂著嘴議論起來,清水的“稱號”又多了一個。原先叫他“窮光蛋”“老光棍子”,現(xiàn)在也叫他“木頭疙瘩”。本想叫他“暴發(fā)戶”的,想想,不符合實情,也就罷了。人們慢慢相信了清水沒有賺到錢的話。只是,既然一窮二白,回來的時候還那么排場干啥?

清水在莊上的“光棍界”里,是個例外。算起來,向柳莊有大大小小二十來個單身漢,多數(shù)是因為家境貧窮,到了適婚年齡還是落了單。他們盼星星盼月亮求爺爺告奶奶地想找媳婦兒,清水不一樣,他是甘愿不娶親的,他自己有套說辭,女人是啥,女人就是個拖累,咋也比不上一個人自在,吃香的喝辣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話說得灑脫,但大家看他的生活,可沒那么瀟灑。吃剩的咸菜水都留著,到下一頓飯再泡饃吃。衣裳永遠是灰不溜秋的那一身,酒也極少喝。誰都知道,他家里從祖上就窮得叮當響。就算想找媳婦,總得有兩個子兒吧?

清水四十來歲的時候,向柳莊涌進了不少外來媳婦兒。所謂外來媳婦兒,就是家不是本地的媳婦。她們有的來自四川,有的來自云南,有的來自吉林,還有的來自村民們不知道也記不住的地方。她們分布在不同的年齡段,二十來歲的有,四五十歲的也有。她們有的長得好,有的長相磕磣,有的脾氣好,也有的性子暴。一時間,外來媳婦兒成了莊上老小光棍兒的標配。

是誰開始的第一個呢,好像是老萬家的喜來。喜來三十歲的光景,想媳婦兒想得發(fā)癡。見到個女的,就直戳戳地盯著人家,針一樣的,把人都刺疼了。你說看就看吧,他還要自顧自地說,奶子真大呀,晃晃悠悠的。聲音又沒鎖門,被人家聽見了,追著他打。喜來嘿嘿地笑,越追他心里越快活。人都說,喜來可真是沒皮沒臉了,其他光棍都望塵莫及。偏偏就是這號人物,有一天領(lǐng)回來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兒,紅紅火火親親熱熱地過起了小日子。沒幾個月,小媳婦的肚子就鼓起來了,喜來小心翼翼地攙著媳婦遛彎,趕集,片刻都不離。其余光棍們坐不住了,紛紛向喜來討要經(jīng)驗。喜來也不遮掩,人家給介紹的。再問深了,他就要湊到對方耳邊說話了。

原來,市里的某個犄角旮旯的婚姻介紹所,專門干這種造福單身漢的“好事”。向柳莊上的外來媳婦兒,一個個的,便是從這里領(lǐng)來的。談好價錢,一次性付清,媳婦就到手了。

人們管這些外來媳婦兒叫“外來子”,她們大多動過逃跑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過個把月的日子,瞅準時機就往外跑。比如說,喜順領(lǐng)回來的那媳婦兒,連著跑了三次,最后被喜順在屋里關(guān)了好幾個月,才斷了要跑的念頭。也有逃跑成功的,據(jù)說那些都是有“組織”的人,在一戶家過些日子,就被“組織”派去其他男人家里?!敖M織”會派人接應(yīng)她們逃出去。同樣的流程,循環(huán)往復,賺的就是這種單身漢的錢。當然也有不跑的,來了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生兒育女,孩子就把她拴住了。

她們也不吝惜生孩子,私下里就有人說,她們的孩子還不知道養(yǎng)了多少窩。就拿金貴家的媳婦來說,肚子倒爭氣,來了不到一年就給金貴生了孩子。金貴自然喜得不行,對他這媳婦千依百順。聽說,后來,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也交到了這女人手中。接下來呢,就讓金貴瞠目結(jié)舌了,女人隔幾天就給“娘家人”匯錢,用的當然是金貴的血汗錢。金貴雖惱,但也認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女人把她以前生的幾個孩子都帶來了,男孩女孩都有,大的已經(jīng)十七八歲了。這些孩子的父親是誰,金貴一無所知。來到金貴家,無一例外地喊他爸爸。這么多孩子,得養(yǎng)吧,人們都說,金貴現(xiàn)在可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來了,以前吊兒郎當?shù)?,可從沒有這股勁頭兒。這些,金貴也認了,他想,只要女人能跟他好好的就行。結(jié)果,沒多長時間,女人就走了,她也不瞞金貴,你家里沒錢了,我再去別家待段時間。對外則說去外地打工。金貴有些寒心了,不過他擋不住人家離開。于是,他家成了流動旅店似的,女人住一段時間再出去,出去一些日子再回來。

那些外來子呢,也不那么安分。她們在莊上是不受人待見的。她們的笑啊瞟人的眼啊,舉手投足,都跟莊上的女人不一樣。她們不會低眉順眼,看人時往往帶著某種意味,動作恰到好處。不經(jīng)意地將手往你大腿上一擱,或是盯著你撩撩耳邊的發(fā)絲,她們拿捏準了哪種男人吃這一套,可憐相溫柔相放蕩相都拿手。莊上那些男勞力,尤其是沒嘗過女人滋味兒的光棍漢們,哪經(jīng)得起這些。心早癢癢得流膿淌水了。

有段時間,清水也動了心,看著莊上的光棍漢都成雙入對了,他也眼饞。加上外人的鼓動,他也下決心找一個。接下來的一兩年他開始攢錢。差不多快湊夠的時候,他卻把中介人回絕了。他不找了。于是,清水成了向柳莊的黃金單身漢。說得通俗點,就是鐵光棍兒啊。當然,這是后話了。

都說這些外來子啊,一個個精著哩,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一轉(zhuǎn)一個心眼兒。只有一個是個例,那就是金柱家的外來媳婦,她腦子有點兒問題。金柱家窮,七拼八湊的錢還是不夠數(shù),婚介所的人就把這個不靈頭的“便宜”給了他。

金柱領(lǐng)回來的這個媳婦,歲數(shù)不大,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南方口音,不怎么說話,張嘴是綿軟的語調(diào)。模樣倒不難看,見人就笑,干干凈凈的,不像其他外來子似的很粗野很浪的笑?;榻樗娜苏f她叫姓葉,喊她小葉就行。金柱喚她小葉,她也不應(yīng),只是吃吃地笑。

金柱還是挺滿意的,錢不夠,換個“殘次品”來,也說得過去。腦子慢點也好,她就不知道逃跑了,安全,省心。而金柱的不滿情緒是在一年之后表現(xiàn)出來的,他納悶,夜里那事兒也不少做,小葉的肚子咋遲遲不見動靜。難不成,這女子的肚子跟她的腦子一樣,鈍住了?金柱帶小葉去醫(yī)院查,醫(yī)生說的啥病他沒聽懂,反正有句話他記住了,小葉生不了孩子。那咋治呢?醫(yī)生倒也沒把話說死,這不好治啊。金柱的心涼了一半,便宜沒好貨!誰叫當初圖便宜,看吧,還是坑了自己了吧。娶個婆娘不生孩子,還要她有啥用!金柱越想越惱,落在小葉身上的拳頭巴掌腳印子就越來越多了。

別看小葉平時不聲不響的,一挨打,哭得比誰都響亮。她的哭跟其他婆娘的哭也不一樣,其他婆娘都是抑揚頓挫的,哭爹喊娘,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小葉的哭是嗷嗷的,是小孩子受了欺負拉起嗓子鳴笛的那種哭。她哭起來是不知累的,不吝惜氣力兒,不懂得保存實力,一定要號出一股勁兒來。向柳莊的老少爺們兒都聽得真真的。大家伙兒隔幾天,或者每天乃至一天好幾次,聽見小葉的哭聲。有人說,瞧,金柱又打那外來子了。有人插話,這哭法,不得往死里打啊。有人答,也不是,有次我看見了,金柱稍微碰她一下,她就往死里哭啊。她越哭,金柱的拳頭越硬,就跟大人們教訓小孩兒似的,等你不哭了,我就不打你了??赡切∪~就是不聽,哭起來非要把嗓門扯細了才罷了。有人便說,也不怪金柱動不動就打,生不了孩子,哪個男的不憋氣。這話肯定是男人說的,聽見的女人在一旁撇撇嘴。她們知道,你生不出孩子,在婆家是立不住腳的,你就是沒理兒的,有理也沒理兒,而且是事事沒理兒。不止是向柳莊,千千萬萬的農(nóng)村的老少爺們兒姑娘媳婦兒都認這個理。

清水知道小葉,便是通過她的哭聲。當然了,小葉的哭,讓全莊乃至方圓十里的人都知道她了。

小葉說到底,實際上更像一個孩子。她的哭是孩子式的,笑也是孩子式的,行為說話更是孩子式的。她只有三五歲孩子的智力,有些癡,有些慢。平日一臉溫吞吞的笑,笑的綻放也是緩慢的。也有些尖銳,有些撕裂,甚至是歇斯底里。小葉好哭,也能哭,通??尥?,也就沒事了。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咧嘴笑,晶亮的鼻涕抹在衣服袖子上。她有時候像孩子般瞎撲棱,直鬧騰??墒?,沒有哪個人拿她當孩子,都把她看成個傻子,瘋子,不能生養(yǎng)的空口袋。

小葉的癡也有好處,就是她從來不會想著逃跑,再挨打也沒有跑的心思。其余的外來媳婦兒,留下來過日子的,沒有幾個不是跑出去被抓回來的,再跑,還是被逮回來。肚里有娃了,才慢慢把心踏實下來。也有人叫著小葉一起跑,小葉看著對方笑笑,繼續(xù)埋頭于自己的游戲。

其實,小葉也是愛說話的,只是沒人愿聽她嘟囔。金柱這個人,本來就沒耐心,他不愿聽小葉講話,也不屑于聽。他跟小葉最直接最親密的聯(lián)系,就是每天晚上在床上翻來滾去。小葉也吵,很快活的聲音。

小葉有句口頭禪,“什么呀”。她不像莊里人那樣說,啥呀。她說得很斯文,城里人的說法兒。問她點兒什么,換來的回答基本都是,什么呀。講得蠻無辜。金柱在家嗎?小葉問,什么呀。你家鋤頭放哪兒?小葉說,什么呀。有人逗小葉,晚上金柱那啥你不?是不是把你摟得特別緊。小葉講,什么呀。小葉當然不止會這句話,有時候她會兒自個兒嘟囔,自己跟自己講得不亦樂乎,但她不會對自個兒說,什么呀。每當小葉對別人講完什么呀,仔細看的話,她臉上會有一種俏皮的狡黠的光。

她是玩性十足的。向柳莊的姑娘媳婦都下地干活,金柱也帶小葉去??尚∪~明顯就不是干莊稼活兒的料,鐮刀都拿反了。去給麥苗薅草,結(jié)果把麥苗和草都拔下來了,大半個地頭兒成為光禿禿的一片。要不是金柱發(fā)現(xiàn)得早,沒準兒整塊田都被倒騰干凈了。金柱為此也沒少教訓她,少不了打或者罵,小葉就哭,還使小性子。下次還是這樣,記性都被狗吃了,弄得金柱再也不敢讓她干活了。金柱也不放心小葉一個人在家,于是出去干什么都帶著她。他在地里收麥子或割草,小葉就在一邊抓蛐蛐。她把蛐蛐的大腿拔掉,看它們顫悠悠地爬。小葉就專注地看著,一臉的調(diào)皮和滿足。她也使壞,她把動彈不了的蛐蛐或螞蚱塞到螞蟻坑里,為螞蟻送來食物。等螞蟻把蛐蛐或螞蚱拖進洞里了,她又用水來澆螞蟻。好像要給螞蟻們一個警告,你看你們,哪有免費的午餐?手邊沒有水的時候,她直接褪了褲子,朝著螞蟻洞尿,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匆姷娜藢χ倌?,呸呸,也不知道害臊。好些人倒是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意猶未盡的,但提上褲子還是要呸她,逢人再作踐她一番,才覺得過癮。小葉不管,她玩她的,最多就是一句,什么呀。用的是無辜的眼神和無辜的臉色,再無辜地嘟起嘴。小葉對抓蛐蛐、淹螞蟻的游戲樂此不疲,一遍遍地折騰。有時候還會有個后續(xù),那就是再把淹著的螞蟻撈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充當醫(yī)生的角色,把它們一一救醒。這也讓小葉開心得不行。有時候也會編花環(huán),編草裙子,滴滴當當?shù)貟煸谏砩稀_€會玩泥巴,用泥巴捏成小人兒,捏成帶花紋的小盤子,捏手槍、電話。擺整齊,曬干了,還真像那么回事兒。不過這些東西都讓金柱扔了,扯爛了,草裙子喂了羊,泥玩物兒填了豬圈。小葉就哭,原來,金柱不打她的時候,她也哭。

仔細一瞧,小葉長得還是挺精致的,小圓臉,眼睛里亮澄澄的,連金柱也不敢老是瞅著她的眼,有種無邪在里頭,看得人怪不落忍。她是愛美的,剛過門時金柱給她買的雪花膏,她每天都用。莊上人不太習慣刷牙,她一天刷三遍,雷打不動。金柱最初一心想要生養(yǎng)孩子,對小葉還是挺照顧、挺順從的??勺詮牟槌鲂∪~不能生孩子,金柱啥也不給她買了。甭說雪花膏、牙膏,就連飯也不管飽了,干饅頭,蘿卜條,愛吃不吃,管她飽不飽。

清水很少跟女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外來子”。他這個人,平時正派慣了,嘻嘻溜溜的黃段子,他不會說。男人嘛,都好色,他的“黃”和“色”,是關(guān)起門來給自己看的。年輕那會子他怎么沒做過偷偷摸摸的事兒呢,也是,精壯的男子,哪能不想呢?

比如說,一絲不茍地看公狗和母狗交合,成了家的男人或不諳世事的孩子通常明目張膽地看,甚至還會戲謔兩句,瞧這沒出息的畜生,要不怎么說人是人,動物是動物呢。清水從不敢這樣看,這樣說。他頂多是躲在柴草背面,或是站在遠遠的地方,裝作無意又狠狠地瞟上一眼,隔一會兒,再瞟一眼,漏勺撈水似的。那畜生抖動的動作跟他那刻的心一樣,撲騰騰,撲騰騰的。

比如說,他通常起床很早,一大早就跑出去遛彎,人們有的說,堅持晨跑,這可是個好習慣!也有的背后議論,沒老婆孩子的,一個人睡不著,有勁兒沒處使吧,大清早瞎溜達。清水這個習慣,堅持了很多年,一直到他幾年前離開向柳莊的前一天。其實,他自己也不愿承認,之所以起那么早,是因為可以看見某家小媳婦兒睡眼蒙朧地拉開窗簾啊,還能看見有的婆娘穿一件單衣出來倒尿盆啊,那奶子忽忽閃閃的,能不瞅直了眼?

清水第一次看見小葉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場景。小葉早起上廁所,清水不正不歪地看見了。那是個瘦瘦小小的女的,奶子也小,跟沒長開似的。清水愣愣地看著,他挺疑惑,這么小的一個女的,怎么有那么大的能量,哭聲震天震地?

小葉某一天不見了。都傳著說是金柱把她轉(zhuǎn)手賣給了別人。金柱不要小葉,那是遲早的事兒。誰閑著沒事愿意養(yǎng)一個啥也不能干,還凈給添堵的人呢?這世道,誰也不是活菩薩。金柱挺冤的,他抖落著兩只大手稱自己可是一個子兒都沒落著啊。他逢人就說,天地良心,我可沒把那婆娘賣了,是那婆娘自己跑的呀!人們對這話將信將疑的,畢竟,金柱是動過要賣小葉的心思的,很多人都知道這事兒。再說了,大家伙兒又沒看見你到底數(shù)沒數(shù)錢,誰知道究竟咋回事呢。當然,也沒人在乎。

回鄉(xiāng)的清水,過起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就像以前一樣。早起,擺攤,在太陽底下打瞌睡,收攤。好像從沒離開過這里,出門在外的那三年都不作數(shù)了。唯獨不晨跑了。張家大叔還問他,咋不跑了呢。清水沒精打采地回答,老了啊。原先清水對日子還是挺滿意的,現(xiàn)在他的心好像被掏去了一塊兒,涼颼颼的,直灌風。

莊里人偶爾也會議論清水,剛回來時好像挺排場的啊,怎么現(xiàn)在過得比以前還落魄?可不!關(guān)鍵是腦子好像出了點問題,木脹脹的,在那兒擺攤有睡不完的覺,看他一天天也掙不著啥錢啊。沒看他回來的時候抱個箱子嗎?那箱子里面,八成是錢啊。

清水回來之后,日子過得倒挺清楚,過一天,就在掛歷上畫個圓圈。到第一百一十五個圓圈的時候,他家里被賊翻了個底朝天。那天,是他本家的一個侄子娶媳婦,他沒去擺攤,一天都在侄子家里。向柳莊是這樣的,大凡婚喪嫁娶,莊里人是一定要湊的,一家至少出一個人過去,嗑嗑瓜子聊聊天也好,待待客人也罷,總之得過去湊湊的。這是王姓本家,清水更要過去看看了。那日,他喝了不少酒,席間竟自顧自地哭起來。眼淚鼻涕一起落,悶響的聲音在喉嚨里干嘔。男人們都懂,那是男人傷心欲絕的一種哭。在人家大喜的時候哭,怪不吉利的。人們打圓場,醉了醉了。

金貴把清水送回家,才發(fā)現(xiàn)清水家里來了賊。霎時間,清水酒醒了大半??炜纯磥G了啥值錢的東西沒有,金貴著急地問,要不要報警?。壳逅沧才艿娇活^,掀開被子,箱子還在,箱子里面的東西也在。他舒了一口氣。

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清水心里雖不踏實,但也沒拿它當回事兒,照樣過日子。七八天之后,金柱帶著幾個壯勞力來到清水家,氣勢洶洶的。

該來的還是來了。清水想。

那張照片出賣了他。

那日,小偷來到清水家,翻箱倒柜的,卻發(fā)現(xiàn)他家里連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小吃攤倒是擺在屋里,可零零雜雜的,加起來也就幾百塊錢。來了就拿點兒吃的?那這小偷也太不值當了吧。他不甘心,外面不是傳著清水回來時帶回一個箱子嗎,那箱子里還不知道藏了多少好東西呢。于是,他將目標鎖定為那個箱子。又是一通找,把被子都抖摟開了。鬼使神差,他掀開炕上的最后一層遮蓋,看見有個坑,那里面不就是那個箱子嗎!小心翼翼地狂喜,他迫不及待地打開箱子,笑僵在嘴角,明顯失望了。他媽的,里面除了幾件衣裳,連個鳥糞蛋蛋兒都沒有啊!

他感覺被坑了。把衣服摔在一邊,一張五寸照片飄了出來。那是清水跟一個女人的合照,清水緊抿著嘴,有些不自然,女人挽著他的胳膊,笑得很歡樂。小偷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想不到清水這老家伙還有這一套。再細看,這女人怎么有點面熟?小偷拍一下腦門,這不是金柱家丟了的那媳婦兒嘛!前因后果在小偷腦海里拼湊,他樂了,這消息,哈哈,有點意思。

小偷不是別人,正是向柳莊上的趙愣子。趙愣子可一點兒都不愣,人精著呢,就是不務(wù)正業(yè),不干使力氣的活兒。逢著手頭緊的時候就去偷點兒,也不多偷,千兒八百的,夠花幾天就行。進過幾次派出所,挺會來事兒,關(guān)幾天就被放出來。趙愣子隔了幾天,去了金柱家。

那個叫小葉的女的,可把金柱給害苦了。本來金柱為了買她,就借了不少債,白吃白喝地養(yǎng)了一年多,跑了還讓人以為是金柱把她賣了。金柱家的日子,這幾年一直沒有翻過身來,更別提再找個媳婦了。金柱逢人就罵,女的就是喂不熟的狗,這婊子養(yǎng)的!

趙愣子來到金柱家,也不繞彎子,金柱哥,你知道你原先那婆娘去了哪里不?金柱一聽那婆娘就來氣,不知道!趙愣子說,我知道。金柱狐疑地望著他,你知道啥?趙愣子神秘而狡黠地笑,湊到金柱耳邊,我知道她是跟誰跑的。誰?!趙愣子故意賣關(guān)子,咱知道了這人是誰,啥事不就好辦了嗎。到底誰???你小子是不是蒙我?趙愣子也不惱,老哥你別急嘛,我肯定是有底才跟你說的啊。你快說那人是誰!趙愣子笑笑,我也不能白告訴你,是吧?我猜啊,這人肯定是把那婆娘給賣了,他手底下指定有錢,到時候哥你去要的時候,也給老弟分點兒唄!金柱答應(yīng)了,急不可耐地問,到底是誰!趙愣子跟他說了。金柱狐疑的眼神,促使趙愣子把手機掏出來,那張照片就在相冊里。

他?!

誰也沒把他們兩個人的消失聯(lián)系在一塊兒。當年金柱一家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遍了,獨獨沒有想到這一點,更沒聯(lián)想到清水身上。

這口氣怎么能忍?就算能把氣忍住,錢的事兒怎么算?金柱當即叫了幾個本家兄弟,扛起家伙什就往清水家走。走哪行?得跑!老子不把你剁碎了,操!

這明顯有違趙愣子的計劃,可趙愣子已然控制不住局面了,他急得有些結(jié)巴了,哥,哥……哥,打草驚蛇可不好……畢竟他也不清楚來龍去脈,單憑一張照片也說明不了多少問題啊。而且,萬一只是長得像呢?他忽然有些心虛。金柱拿鐵锨跺著地面,別說打草驚蛇的,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跟他拼了!

來到清水家,趙愣子發(fā)現(xiàn)自己多慮了。清水面對一行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反擊,就是最好的承認了。清水蜷縮在地上,任憑他們踢啊踹的。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可沒人上前阻攔。人們從金柱他們的話里,差不多能聽出個所以然來。

你把她帶到哪里去了?王清水啊王清水,看著你平時人五人六的,這么爛良心的事你也做得出來?

王清水,你可比人販子還人販子?。∧惆阉u到哪里去了?我說你他娘的回來的時候咋恁有錢,原來用的是賣人的錢啊。

王清水,敢做不敢當,你看你這個縮頭烏龜樣兒!

快說,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王清水,你這頂著人皮不干人事啊。

我操你媽的,你說不說!

說!弄了多少錢!

人們想起來了,“她”就是金柱那個傻婆娘啊。清水什么時候跟她摻和到一起去了?他當真把她賣了?

那張照片,確確實實是清水跟小葉的合影。照片上,小葉剪短了頭發(fā),笑得很燦爛,一臉滿足。清水在一旁,雖然有些不自然,但兩人站一起,乍一看,多恩愛的兩口子。那是他們唯一的一張合影,是小葉提議的。其實也不算提議,小葉哭著鬧著要去照相,有什么辦法?一個人照,還不行,非要兩人一起,非要挽著他的胳膊,笑得比誰都甜。

清水是通過小葉的哭聲知道她的,而小葉則是通過零食認識清水的。當年,金柱在學校里包了個活兒,他是建筑工出身,負責把學校的幾間房子翻修一下。他怕小葉一個人在家胡折騰,就每天帶著小葉去。他干活兒,她在一邊兒玩玩土,追追奔跑的小蟲。工友們都打趣,柱兒,你成天拉家?guī)Э诘貋砩瞎ぐ?。是不是一時見不到婆娘,就癢癢得難受啊,哈哈。柱兒,你這是養(yǎng)了個孩子啊。金柱憋紅了臉,惱得不行,他把小葉攆到學校門口。小葉無所謂,反正在哪里都能玩半天,比家里有意思。就這樣,學校門口出現(xiàn)了這樣一道風景線——左邊是清水的小吃攤,清水,還有狗狗大黃。右邊是小葉,時而擺弄擺弄腳邊的小草,時而逗逗螞蟻。陽光灑下來,微風輕輕蕩。

相安無事了幾天,一天上午,小葉的咀嚼聲吵醒了清水的瞌睡。清水睜開眼,看見小葉正把干脆面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吃得津津有味。干脆面當然是清水的小吃攤上的,小葉拿了,撕開包裝,對著閉眼的清水,咔嚓咔嚓地吃。小葉的笑撞進清水的視線里,一切好像理所應(yīng)當,本然如此。清水看了她一會兒,沒發(fā)火,只是問,好吃嗎?小葉像沒聽到似的,也不回答,只管笑,只管吃。

許是清水對小葉的“縱容”,小葉第二天挪了位置,她跑到清水那邊去了。她照例玩她自己的,有時候會去小吃攤上拿點什么吃,也不打招呼,拿的時候就笑著揚揚眉,沖著清水。清水對小葉,到底算怎么回事兒呢,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記得小葉第一次跟他說話,嗨,老頭兒!也沒人教她,不知道小葉從哪里學來了這么句話。從沒有誰這樣叫過清水,挺俏皮的,挺無邪。而他呢?小葉在他心里是不是就是個孩子呢?

你看,人傻就是好騙,細小的恩惠就把她收買了,服服帖帖的。清水有時候會這樣想。想想又不自覺地打自己的臉,心里挺不好受。

清水經(jīng)常給她些零嘴兒,一段時間下來,他知道她喜歡吃話梅,干脆面,當然,她最喜歡的就是辣條,每天必須吃幾根,一看見就兩眼放光。清水每次給小葉都小心地催,快吃快吃,做賊似的。不知從啥時候,他怕讓旁人看見他對她的好。小葉聽了話,便狼吞虎咽。清水覺得看不下去,又說,慢點兒慢點兒,別噎著。小葉吃得慢條斯理起來,一個一個地往嘴里送。

連清水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是拿她當孩子一樣的寵。

清水發(fā)現(xiàn),小葉嘴里經(jīng)常念念有詞。兩人熟悉了,小葉也會主動把他拉進自己的游戲里。清水聽小葉嘟嘟囔囔地說話,也并不像人們所形容的魔魔怔怔。比如說,小葉畫個圓圈,把草葉放在里面,清水聽見她說,快來,我們開飯啦。吃啥?你自己看看呀。你最喜歡的紅燒肉,還有涼拌的黃瓜,倒了一勺子麻汁。嘿嘿??斐钥斐?。她通常一個人分飾多個角色,蠻累的,又不亦樂乎。有時候,她也會把清水拉進她的游戲,對著清水說,來,你當爸爸,我當媽媽,它當孩子。它指大黃。你去上班吧,我去做飯。我們今天吃什么好呢?你想吃西紅柿,不行,那太貴了!你想去哪里玩?媽媽可抱不動你,你得自己跑,也不遠,呼呼的,一會兒就到啦。爸爸?爸爸當然也去呀。清水聽見左一句爸爸,右一句媽媽的,抿著嘴唇直想笑。瞧,她還有模有樣的。

清水一般不用說話,需要說話的時候,小葉會仰起臉問他。小葉總冷不丁地問一句,是吧,爸爸?你說呢,爸爸?把清水弄得一個愣,“爸爸”這個詞,怪怪的,清水心里也怪怪的。

清水主動挑起話頭兒,是問小葉的名字。他重復了三遍,她才好像聽清楚他的問題。小葉是人們對她的稱呼,他還沒有意識到,他想知道她的名字,想擁有個獨屬于他的叫法兒。小葉歪頭想了一會兒,看看天,又看看清水,咧嘴笑了,云。清水說,好啊,你叫云,葉云,這名字好啊,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其實,小葉不叫葉云,她叫葉韻,“韻味十足”的“韻”。這是清水后來才知道的。但他并不知道“韻味”的“韻”怎么寫,與“云”有啥不一樣。

有一次,小葉來月經(jīng)了,自己卻不知道,月白色的褲子上一片殷紅。清水盯著那片紅色直發(fā)呆,莫名地吞咽著口水。心里怎么火騰騰的呢,跳的速度讓人害怕。他買了一卷紙遞給小葉,小葉笑嘻嘻地接過紙,轉(zhuǎn)身把紙扯成一段一段的,埋在土里再掏出來。清水無奈地看著,心里擋了好幾根棍子,橫七豎八的。小葉又到清水的小吃攤上拿汽水,清水一把拽下了。怎么能吃涼的呢,不能呀。她卻不懂。她自己的身體都不懂。清水替小葉疼得慌。這是他第一次阻攔她。小葉有點冤,看著清水刷地紅了眼。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哇哇哭出聲來,而是嚶嚶地哭,撲嗒嗒地掉眼淚。清水就癟了。

金柱出來的時候,他向金柱使了個眼色,金柱看見了小葉屁股后面的一圈圈紅。他不好意思地沖清水擺擺手,推著搡著把小葉弄回家。清水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聽見自己說,看吧,是人家的媳婦兒,人家可以打可以罵,人家還能看。再怎么著,人家是兩口子。他一遭遭地想,想了又窩心。

慢慢地,清水發(fā)現(xiàn)小葉的世界挺好,簡簡單單的,隨性,自在。慢慢地,清水發(fā)現(xiàn)自己挺依戀這個女人的。一天不見,心就飄啊飄,悶悶的,還怪想。

這個不是妖精的小妖精,把清水的生活都弄亂套了。

有時候,清水反問自己,你這是干啥啊?你怎么巴心巴肝地對她好呢?你們該是啥關(guān)系,自個兒不清楚嗎?

其實,小葉也并不傻。誰對她好,誰不好,什么該說,什么不該,她有種模糊的認知力。

有天,清水送給小葉一瓶洗頭油,因為他看見小葉的頭發(fā)都起油了,她知道,小葉是愛美的,把小花插在頭發(fā)上都覺得挺美。小葉打開瓶蓋聞聞,高高興興帶回了家。金柱發(fā)現(xiàn)了,就問這是哪兒來的。小葉打馬虎眼的那股勁兒上來了,什么呀。金柱指指,又問,誰給你的啊。小葉說,給的什么呀。金柱的脾氣躥上來了,快說!小葉咕噥了一句,你哥。金柱當真去找他哥去了,他哥金貴說,我有病啊,有這個閑錢,早給我自己的婆娘孩子買了。她傻,你也跟著傻???金柱又去逼問小葉,小葉一臉懵懂,什么呀。金柱說,你說啥!小葉還是說,什么呀。金柱說,洗頭油啊。小葉說,撿的。金柱不再追問了,問也問不出個名頭。他有著千千萬萬男人的想法,他的女人,輪到別人送東西照顧?再怎么不濟,也是他的女人。啥都是他的。然而,當時他也沒往深處想,誰會惦著一個傻婆娘呢?真可笑。

后來,知道事情的金柱無數(shù)次拍著腦殼兒感慨,當時他們整天在一塊兒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那婆娘在學校門口,每日喜滋滋的,還時不時帶點兒東西回家,我怎么就那么大意呢?我還囑咐清水那個老王八蛋多上上心,看著別讓她亂跑。我是把小雞送到黃鼠狼嘴邊?。?/p>

又一天,小葉若有所思地對清水說,他要賣我。清水一抬眼,誰?隨后自己心想,這還用說嗎?肯定是金柱啊。清水小心翼翼地問,金柱嗎?小葉頓了一下,她沒反問,什么呀。她沒回答,只是嘟著嘴撥弄腳邊兒的草。細細的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吹得怪癢癢。陽光流下來,在小葉的頭發(fā)上跳一下,再跳一下。清水問她,你愿走嗎?小葉望著清水,不愿意啊。清水剛想說,金柱那家伙有啥好的,三天兩頭把你打得嗷嗷哭。小葉接著說,沒你。清水明白小葉的意思,走了,就見不到你了呀。小葉咬著嘴唇,蠻堅定,蠻認真,蠻不好受的。那一刻,把清水的心都揉碎了,稀里嘩啦的。

大概是在那個時候吧,或者更早,清水決定帶她走,走得遠遠兒的。這個想法先是嚇了自己一跳,反對的聲音在心里一下一下地跳起。清水感覺有塊石頭,黑壓壓地捂在胸口,一下一下地喘氣都悶得心慌。

清水變得更沉默,時間大多用來發(fā)呆?;蛘吆靶∪~的名字,用屬于他的方式來喊,云。小葉就應(yīng)著。隔了一會兒又叫,也不說什么,只是叫,云。小葉仰頭問,干嗎呀。清水不接話,他又叫,云。小葉就說,什么呀。

清水心里每天經(jīng)過千軍萬馬,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噼里啪啦。戰(zhàn)爭來了,他都想把自己撕碎。

他也做心理斗爭,你這可是做好事呢,不然小葉跟著金柱受苦,還不知道被賣到哪里去呢!心里又一個聲音跳出來,那金柱呢?他家本來就窮……難道要把攢下的錢給金柱嗎?那不成了從他那里買來了小葉嗎?把錢給他,那自己的日子還過不?莊里人要是知道他要買一個人家不要的貨,還不笑他?

晚上,清水在土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摸摸大黃的頭,大黃貼著他的手,像女人一樣輕聲哼哼。女人是什么樣子的呢?他這么大歲數(shù),居然從沒嘗過女人的滋味。聽男人們閑扯講起來,那地方又深又軟,沒生過孩子的年輕女的更緊。那里還出水啊,把你滋潤得透透兒的。還有女人那奶子啊,吃起來又軟又甜。你摸她的時候,她死死地箍住你,奶頭兒緊貼著你胸膛。嘿嘿。嘿嘿。聽得清水渾身發(fā)熱。

糾結(jié)。停留。等。搖晃。掙扎。

一輪,又一輪。

某一天,走!決定了,走!就這樣!

直到走的那天,清水才意識到,自己原來蓄謀已久。比如說,半年前,他回絕了別人的提親,他本來攢夠了買媳婦的錢,去到半路又折回來了。比如說,一個多月前,他計劃著把大黃送人,一條狗跟著來來去去,總歸不方便的。比如說,二十幾天前,他把小吃攤轉(zhuǎn)讓給了村東頭的趙麻子。

再比如說,金柱要把小葉賣了呢。這風聲最初就是從清水這里傳出去的,他喝酒的時候跟一幫人說起來,仗著喝醉了,臉紅脖子粗的,說話就輕浮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怎么會喝醉呢?那么關(guān)鍵的幾天,他睡覺都要把耳朵豎起來呀。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他盡量讓自己保持著原來的生活規(guī)律,幾點起床,啥時候去擺攤,跟人打招呼,坦然而家常。實際上,他的心里早已沉甸甸的,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他也生怕自己嘴一禿嚕,什么從里面漏出來。

小葉想都沒想,就跟著清水走了。清水領(lǐng)著小葉狂奔的時候,他想,帶她出來干嗎呢?像私奔似的。原來他就是策劃實踐著一場私奔啊。

走的時候,清水幾乎什么都沒帶,但他把大黃帶上了。那狗怎么攆都攆不走,送了幾戶人家,隔天自己又跑回來。清水也著實舍不得呢。清水在前面走,大黃輕聲輕氣地跟著。清水領(lǐng)著小葉,牽著大黃,走在夜色里,靜謐,安詳,踏實。坐車的時候,清水把大黃裝進袋子里,大黃一聲不吭。到了城里,先找旅店住下,可人家老板不讓帶動物啊。大黃蠻懂事,自己跳進袋子里,清水把它背了進去。離家之后,清水的心慢慢明朗起來,他好像看見幸福光明的日子向他招手了。原先的情緒跑到了大黃身上,大黃沒精打采的,一直悶聲不響,餓的時候也不亂叫喚,只是用身子來回蹭清水的腿。

清水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與女人共處一室的情景。雖然平日里與小葉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但這是晚上呀,兩個人待在狹小的空間里,清水窘得臉通紅。小葉,你喝水嗎?清水不敢拿眼睛看她。小葉沒作聲。清水來回走了幾圈,差點兒被小葉的腳絆倒,訕笑爬上臉,隨后笑就干巴巴了。大黃晃著尾巴瞅著他的主人,看兩眼又把目光垂下。你傻嗎!你還在等啥!清水心里早已炸開了鍋。難道就這樣那啥她嗎?她還是個孩子,她啥也不知道。一個聲音說罷,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她又不是黃花大閨女了,被別的男人弄了多少回了!可……她要是不愿意咋辦?你是男人!你說咋辦!孬種!慫包!

清水在某個瞬間朝著小葉撲過去。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小葉抱住了他,緊緊地。他有了底氣,動作加大了力度,嘴巴不知道親哪里好,親得毫無章法,胡子拉碴的下巴惹紅了小葉白皙的皮膚。小葉吵著,卻又死死地拽著清水不放。清水得意了,他的手慢慢往下滑,那一片蔥蘢潮濕的柔軟啊,透過指尖,給全身通了電。戰(zhàn)栗,一簇一簇地捧上來,一簇一簇地綻放。他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進入期待已久的領(lǐng)地,騰空,降落,每個細胞都在撫摸,緊致,柔滑,心尖兒打起顫來,呼吸斷了片兒。

這是清水從未有過的。做男人的感覺,簡直不能再男人。

他就這么把她拐出來了。就這么,她成了他的人。

那段時光,是真好。好是最佳形容詞,此刻的它,囊括了所有感覺所有情感。好,是真好。

清水帶著小葉和大黃去了南方,在一座叫石城的地方落腳了。清水出來的時候,并沒有明確的目標。之所以選擇待在這里,是因為小葉喜歡。小葉對這個城市仿佛有種天然的親切,一下車她就拉著清水的胳膊瞧東瞧西。她說前面有座橋,橋上有很多花燈籠呢,很多人在那里玩!清水就跟著她,走了一二里地,果然看見了一座橋,破敗著呢,基本沒有人走。小葉張望著什么,清水說,你愿待在這里嗎?小葉使勁兒點頭。

于是,他們租了兩間小平房,十幾平方米,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租金一月六百。清水講了半天價,房東太太笑嘻嘻的,但在價錢上半分錢都不讓。已經(jīng)給你最實惠的哦,不信你自己轉(zhuǎn)轉(zhuǎn)去嘍。清水知道,差不多就這個價錢了,先前他跑的十來個房源的價位在那里比著呢。房東要求押一付三,好說歹說先交了兩個月的。清水從最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錢,一張張點數(shù),12張遞出去,心還真有點兒疼。數(shù)錢的時候他就在想,自己家好端端的屋子閑著,最起碼有這個三倍大吧?

接下來就是找工作了,清水歲數(shù)大了,又不識字,還得照顧小葉,想找個合適的工作,真是不容易。輾轉(zhuǎn)了好幾天,清水打起了零工。早上五點多鐘,清水帶著小葉來到勞務(wù)市場,等著合適的雇主出現(xiàn)。勞務(wù)市場上,多是這樣一些人,四五十歲的年紀,沒什么文化,當個瓦匠,或者打掃房間,或者清理廁所、下水道。冬月,他們在那里哆哆嗦嗦的,鼻子水直往外淌。來個雇主說,我家要干什么什么活兒啦,要幾個人。一圈人轟地圍上去,爭先恐后的勁兒上來了,我去,我去!我啥也能干!中午不用管飯,我自個兒帶著干糧!要幾個人,我們哥幾個可是干活的好手!找工作成了搶工作,有啥辦法,不搶你就沒飯吃。一開始清水張不開嘴,站在外圍看著吵鬧的人們。這樣造成的直接結(jié)果就是,他連續(xù)幾天都沒找到活兒。慢慢地,他也學著其他人那樣,擠上前咋呼一通,慢慢地,他也等來了雇主一句話,你,跟我走吧。

打零工這種事情,很難說。能不能搶上是一回事,而零活兒多不多是另外一回事。沒活兒干的時候,清水就帶著小葉去撿垃圾,有時也帶著小葉出去玩。日子雖然一窮二白,但心里有滋有味的。

清水對小葉,就像待一個孩子。小葉說吃什么,他轉(zhuǎn)幾條街去買。小葉要出去玩,他拖著疲憊的身心陪著她。小葉要玩游戲,小孩子的過家家,你當爸爸,我當媽媽,玩了無數(shù)次,他陪著她樂此不疲。晚上,他把她攬在懷里,讓她的頭枕在自己肩頭,一枕就是一晚上。夜里小葉總踢被子,他時不時醒來給她掖掖被角。每天一個雞蛋一包純奶,葷素搭配,小葉的飲食,從沒這樣規(guī)律過。他還教她說話,這個叫什么,這是馬路,馬路,馬,路,對,馬路,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們家住在哪里?石城和平大街綠爾胡同46號。石城?對,石城。胡同46號……對,是綠爾胡同。記住了沒?有時候小葉也跟他鬧,他說什么,她又什么呀,什么呀的。

清水經(jīng)常帶小葉去公園,去那種不要錢的園子,或者偷偷從矮的柵欄上爬過去。他先跳過去探探路,然后再翻出墻來接小葉,他托著她的屁股,輕輕往上抬。小葉挺容易滿足,蹦著跳著去摘花,一朵小花都能讓她咧著嘴笑半天。碰上有的園子不讓采摘,清水給她打掩護,等她摘完就拉著她呼呼地跑開。像逃學的孩子一樣,刺激而舒暢,連清水自己都覺得,怎么越活越像個孩子呢?

他們趕了個時髦,像年輕人那樣談?wù)勄?,戀戀愛。也不算是,清水一般都不說話。兩個人在陽光下面并排走,清水忽然感覺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像夢一樣,虛虛幻幻的。一切對于他來說,都那么奢侈。對小葉來說,又何嘗不是呢?兩個人湊一塊兒,哪怕窮,哪怕傻,身體不好,年紀不輕,只要彼此喜歡,內(nèi)心歡騰,一切不都是甜絲絲的嗎?

清水給小葉買奶茶,其他姑娘手里都捧著,他不能讓他的小葉沒有。小葉看著奶茶不說話,她現(xiàn)在越來越懂事,以前想要什么東西,會哭著喊著、心心念念地要。而現(xiàn)在,給她點兒什么,她會退讓。清水買什么,都只要一份。他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小葉吃或喝,隨時遞上小手絹擦嘴。小手絹是清水特意給小葉買的,純棉,吸水,軟和,兩天一洗,比衛(wèi)生紙省錢又好用。

雖然手底下的積蓄越來越少,但清水還是竭盡所能地給小葉好的生活。錢沒了還可以再賺,人在,啥都好說。

那陣子,清水把小葉,疼到了心尖尖兒上。那陣子,他的心,輕飄飄的,又注滿了沉甸甸的歡暢。兩個人過了一段幸福和緩的時光,清水這才感覺是真正活了一回。即使帶著小葉撿垃圾,走很多路,弄得渾身臟兮兮,也是其樂融融的。

這對老夫少妻,沒有聰明的腦筋,窮,不時髦,沒權(quán)沒勢,落魄,但哪怕對視的一個眼神,明眼人看了,都知道那種味兒,親著呢,甜而膩。他們自個兒滿足極了,欣慰極了。這很好。

然而,誰說那段時間不是毒藥呢?慢性的,上癮似的,等要將它剝離了,血淋淋的,連著骨肉和筋脈。

一切都需要錢。錢是生存的本源。本源受到威脅,一切打了折扣。

清水打零工,一天也就八十塊錢。一個月有多半的時間,沒有活兒干。千兒八百的收入,交了房租基本就剩不下幾個子兒了。撿垃圾來補貼,一大袋子飲料瓶子賣不上十幾塊錢。清水帶來的錢一張一張地往外拿,慢慢地,帶來的錢也開始告急。到了第二年的時候,基本上入不敷出。

怎么辦呢?清水只好再找工作,打一份工不夠,就打三份。晚上也不閑著,可以去給廠子看大門。從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一個鐘頭三塊錢。就坐在那兒,也不用干什么,清水覺得挺值。他有時候帶著小葉去,小葉要是早睡覺了,他就自己去,到了點兒就火速往家趕。小葉一人在家,他怎么也不放心。有那么幾次,他回家的響動把小葉弄醒了。小葉見他上床,蛇一樣纏著他。傻女子也想。為了生計,清水有多長時間沒碰她了,回來了就倒頭大睡。他抱抱她,不一會兒就打起呼嚕來。他太累了。

有天,小葉看中了一條紗巾,賴在人家店里不走。清水實在沒錢了,而且此時的他也覺得,錢該用在刀刃上。他勸她,家里不是有好幾條圍巾嗎?小葉根本不聽,兩只眼睛都鉆進紗巾里面去了。過幾天,等過兩天我結(jié)工錢了,再給你買,行不行?小葉不依,清水拽著她往外走。小葉的哭聲鋪天蓋地地來了,哇哇的。路邊不少人把目光聚焦在他們兩個身上,清水感覺火辣辣的,他只想盡快逃離。清水拍了她一巴掌,小葉愣了兩秒鐘,隨之哭聲越來越大,邊哭邊沒了命地往前跑。

清水在后面追。他自己也覺得意外,怎么拍了小葉一巴掌?是打她嗎?用了那么大力氣,手掌在那一瞬間都震麻了。他聽見有人說,不就一條紗巾嗎?至于嗎?不知跑了幾條街,清水抓住了小葉。云……云……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小葉剎住了哭聲,眼淚滴溜溜地往外淌。清水看著小葉黑不溜秋的小臉兒,她從什么時候起,這么黑這么瘦了啊。是跟著他撿垃圾、到處跑的原因嗎?是斷了雞蛋和牛奶供應(yīng),零嘴兒也不買了的原因嗎?他反問自己,真沒用!難道這就是你要給她的生活嗎?

清水唯有更加拼命地干活。把能用的時間都用來干活。他跟小葉待在一起的時間,自然就越來越少。小葉跟他玩過家家的時間,沒了。兩個人手拉手逛公園的時間,沒了。甚至于,他聽小葉說話的時間都沒了。小葉沒說兩句,他已經(jīng)呼呼大睡了。小葉有了無邊無際的孤獨,白天她自己出去撿垃圾,清水連問都不問一聲。好與壞的落差太明顯了,小葉臉上寫滿了無望的落寞。

隔了一段時間,小葉忽然又提起那條紗巾,清水都忘了這檔子事兒了。小葉說,你不是說給我買嗎?勞累把清水的脾氣都霍霍了,買啥啊!還過日子不?小葉不做聲了,原來,他告訴她的話,是騙人的。越來越多的沉默堆積在小葉身上,小葉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又像是一下子變老了。

清水出事故的時候,小葉正在旁邊撿垃圾。她翻弄著垃圾桶,把塑料瓶揀出來。她看見有個飲料瓶里還有些液體,仰起脖子倒進嘴里。仰頭的瞬間,目光的邊角發(fā)現(xiàn)有個什么東西從樓上落下來。她扭過頭去,看見清水倒在地上。小葉扔開手里的東西,跌跌撞撞地跑過去。

小葉啊啊地叫著,她抱著清水的腦袋。清水的后腦勺還在汩汩地往外淌血,小葉用手堵,黏稠的液體順著手指縫鉆出來。她脫下身上的衣服,給清水包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小葉好像失去了語言能力,只是啊啊地朝著人們哭喊,是求救。不知誰打了急救電話,清水被拉到了醫(yī)院。

清水是從八米高的樓上掉下來的。他接了一個活兒,給一個廣告公司擦玻璃。高空作業(yè)挺危險的,但工錢高。別人一天二百都不愿干,清水一百五就干了。一百五十塊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呢,能給小葉買七八條紗巾。兩天就是三百塊,一個月可是四五千呢。清水干到第三天,就出了事。由于清水是零雜工,又沒有保險合同,清水干活的那家公司拒絕給他醫(yī)藥費和賠償。經(jīng)協(xié)商,他們答應(yīng),道義上給八千塊錢。

輕微腦震蕩,右腿膝蓋骨裂了個縫。清水只住了三天院,在醫(yī)院一天天砸錢,把他心疼壞了。三天就花了五千多,他和小葉揣著兩千多塊錢回了家。

小葉不會照顧人,不會做飯,燒個水弄得整個屋子煙氣騰騰的。不指使她,她就不知道該干什么。坐在清水床邊擺弄手指頭,吵著餓死了餓死了。以往日?,嵤露际乔逅傻模逅畡訌棽涣?,她什么也不知道做。清水讓她去買飯,去街東頭的包子鋪。也不遠,不到一里地??伤弥X去了一個鐘頭都沒回來,回來的時候,錢不見了,包子也沒有蹤影。清水懷疑她路上自己都吃了,他質(zhì)問小葉,小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好啊,原來你也撒謊。清水憤怒又心酸,抓起身旁的瓷碗向小葉擲去,碎片滾到了小葉腳邊。

小葉拔腿往外跑,清水沒法兒追,他由著她去了。從那之后,小葉經(jīng)常往外跑。有時出去一整天,有時半天,清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啥了??矗銢]錢,人家就跑了吧。怪不得老話說,傻人不傻吃,給她塊糖就跟著人家竄了。啥狗屁兩口子,從來都不是兩口子!躺在床上的清水,一見不到小葉,就開始生氣,怨,后來直接變成了罵。

好啊,我能養(yǎng)你的時候跟著我,現(xiàn)在不能賺錢了,你就要走了。你這個婊子,婊子無情。小葉哭了。小葉的哭聲變得細碎。清水把心窩得不行,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呀。可一張嘴,全變了味兒。小葉想說什么,都被清水堵了回去,你這個婊子,就是個傻婆娘!誰知道你一天天在外邊干啥勾當!只剩下小葉,嚶嚶地哭。

跟他相依為命的,只有大黃。從某天起,大黃總會往家里叼點什么東西回來。有時候是半塊面包,有時候是整根的火腿腸,有時候是蘋果或梨。這些食物很新鮮,不像是從垃圾堆里撿的。這是大黃從某個戶家偷來的。清水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每天就靠大黃的“供應(yīng)”來生活。半個多月后,大黃也沒回來。清水拄著棍子出去找,發(fā)現(xiàn)了被人打死的大黃。

清水的生活越來越糟,心情也亂了節(jié)奏,他開始懷疑,跟這個傻女子背井離鄉(xiāng)的,出來跑這一遭干啥?就是為了知道女人是什么樣子的嗎?就是為了受苦受累,體驗一番絕望心碎嗎?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清水和小葉之間,只有大片大片的沉默。在一個屋子里,各干各的,誰也不說話。小葉照樣每天出去,清水在家里養(yǎng)傷。他們之間的唯一交集就是,晚上兩個人做那事兒。

清水的力氣都用來做那事兒了,發(fā)泄似的,發(fā)狠似的。橫沖直撞,弄得小葉直喊疼。他趴在她身上,常常想,她跟別的男人也是這樣嗎?跟金柱,金柱之前的男的,或者還有其他的。她白天出去干啥呢?是不是人家給她口肉,她就給人家脫衣服呢?他覺得不公平了,氣惱和吃醋的勁兒都上來了。奇怪,以前的清水,愜意滿足極了,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某一天,當小葉把錢遞給清水的時候,讓他有些猝不及防。厚厚的一沓,大多是毛票兒,還有一塊的,五塊的,十塊錢的票子有幾張。清水明白了,這是撿垃圾賣的錢。小葉每天出去,有時候淋雨回來,有時候回來得很晚,原來她是去“賺錢”了。這些零零碎碎的毛票,小葉得撿多少個瓶子啊,捆多少紙箱子啊。她又不靈頭,狡猾的垃圾站的人,還不坑她?

清水的心,里里外外被揉搓得生疼。他把小葉拉進懷里,他都多久沒認真看過她了,她瘦了,她懂事了,她很久沒笑了,她原來這么好,他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

小葉對清水的稱呼有很多,噯,老頭兒,爸爸,有時候也學著別人喊他清水。有天,小葉突然說,我想回家了。什么稱呼都沒帶,用得挺頹唐、挺無助的語調(diào)。

清水愣了半天。繼而是痛心。他想問,難道這里不是你的家嗎?最終這話還是悶在了心里。她要回哪個家?哪里是她的家?有吃有喝好生伺候,就行嗎?

清水自打出了事故,就干不了重活。原先打零工都是賣力氣,現(xiàn)在他連力氣都沒得賣了。他只能靠撿垃圾賣錢,每人背著一個大蛇皮袋子,跟小葉一人“掃蕩”街道的一旁。小葉一聲不吭地撿,她畢竟年輕,眼尖,跑得也快,經(jīng)常把清水落下很遠。清水訕笑著,你跑慢一點,小葉好像聽不見似的,還是繼續(xù)往前跑。有時候,他拉她停下來,云,我跟你玩玩游戲吧。你當媽媽,我當爸爸,它……清水想起來大黃沒了。小葉好像沒了興致,她身上的一些東西被壓垮了,眼神里的光也渙散開了。類似于這種時候,她甚至跟正常女人沒什么兩樣。

小葉也懂得省吃儉用。鹽漬的蘿卜疙瘩當咸菜,一人一小塊兒,就著一個饅頭,一頓飯就這么對付過去了。兩人一天六個饅頭,三塊錢就夠了。小葉舍不得看病。她吃壞東西,肚子疼得直打滾,清水要去買藥,她拽著清水不讓去。她每天早起去撿人家扔的菜葉子,有時候買菜的人見她可憐,也會主動送她一些。她千恩萬謝地撅著屁股撿,被不知名的手摸了一把又一把。

小葉突然間那么懂事,懂事得叫人心疼。

醫(yī)療賠償剩下的那兩三千塊錢,三個來月就用完了。單單是房租和水電費,兩千多就沒了。吃穿用度上能省則省,到了第四個月,房費拖了五六天,房東說,要不是瞧你們可憐,早把你們轟出去了。十天內(nèi)再交不上錢,就拍拍屁股走人!讓你白住半個月,已經(jīng)給你們很大面子了!

怎么辦?他王清水就算風餐露宿、流浪街頭,也沒啥??尚∪~呢?她要跟著一起受罪嗎?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卻沒有他們兩個人的容身之所。私奔,你也要有經(jīng)濟支撐啊。萬般無奈,清水找以前的親友借錢。清水家人丁單薄,他沒有兄弟姊妹,相好的朋友也少。打了十幾個電話,話費用了幾十塊錢。電話上,人們照例寒暄,在哪里發(fā)財了啊,誰誰怎么樣了,啥時候一起喝一杯吧。可一談到借錢,都開始支支吾吾了。家里孩子上學需要錢啊,老人生病住院沒錢不行啊,家里新蓋了房子,現(xiàn)在還欠著一屁股債呢。結(jié)果,僅僅從一個表舅家里借來了300塊錢。剛夠半個月的房租。掛了電話,清水感覺真失敗。失敗得直想掉眼淚。

挨到最后一天,清水和小葉背著簡單的行李,去了和平大街東首的橋洞。清水用塑料布將兩個柱子之間的距離圍起來,把被子鋪上,簡陋的住所就這樣搭成了。晚上,他抱著小葉睡在半遮蔽的“房間”里,時不時有車輛從路邊呼嘯而過,小葉不吵不鬧,這份安靜讓他心疼。第二天一早,小葉不可抑止地咳嗽起來,小臉紅撲撲的。清水知道她感冒發(fā)燒了,但他一分錢也沒有,甚至連杯熱水都沒有。

清水把小葉抱到了石城福利院門口。后來,他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當時是把小葉放在福利院待幾天再接她,還是打算把她一直留在那里?他把小葉放在大廳的長椅上,他讓她等著,他說出去一會兒就回來。走了兩步又回頭囑咐,餓了就去里面要吃的,沒事兒。清水扭身走開了。

你怎么就這樣丟了她呢????你把她帶出來,你又把她扔了!清水越走越急,內(nèi)心不停地廝打。她跟著你就是受苦!你現(xiàn)在啥也給不了她,你餓死了病死了不可惜,她呢,她還那么年輕。她在巴巴地等著你回去接她啊,你讓她等,她等不著你,她得多難受!或許還有其他的辦法啊,你可以賣血、賣腎,都可以換來錢啊。實在不行你們還可以回老家,守著小吃攤和一畝三分地,日子不是照樣過下去嗎?都到這個份兒上了,還管別人咋說咋做。現(xiàn)在倒好,你這樣跟扔了她有啥區(qū)別?你問過她愿不愿意嗎!

清水后悔了,他飛跑回去,卻發(fā)現(xiàn)躺椅上,已不見了小葉的蹤影。他在那里一連觀察了好幾天,都沒見到小葉。

他把小葉丟了。他的云丟了。他這輩子唯一一個女人,丟了,不見了。

清水縮在橋頭,大病了一場。他滿腦子都是小葉的影子,音容笑貌。他發(fā)了瘋地想她。小葉在哪兒?她還好嗎?她的病好了沒?有人欺負她嗎?她是不是哭了?她會想他嗎?她肯定在恨他吧?

他不自覺地計算著小葉離開的時間。一天半了……第五天了……第十天了……晚上他睡不著覺,蒙眬睡著就開始做夢。夢見她被人販子拐走了,賣給了好幾個男人。她哇哇地哭,滿臉的血。白天,他總聽見有人喊,爸爸,爸爸。熟悉的甜軟的聲音。是小葉嗎?他焦急地晃著腦袋找。每次都撲了個空。他自責著,猜測著,把自己折磨脫了形。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的時間,清水在恍恍惚惚中看見小葉回來了。沒錯兒,是小葉,她蹦著跳著來了。小葉穿得干干凈凈的,白絨毛的外套,小皮鞋。清水差點兒沒認出她來。

原來,福利院看見小葉之后,聯(lián)系了警察。警察通過調(diào)查,居然查到了小葉的身份信息。

葉韻。1980年生,石城人。幼時遭受事故,只有五歲孩子的智力。走失時19歲,據(jù)說被人販子拐跑。家境殷實,父母從商,四處尋找女兒未果。急盼女兒歸家。

小葉跑到清水面前,不由分說地抱住他。清水不知所措起來,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F(xiàn)在他是乞丐,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呀。他臟兮兮的落魄樣兒,他怎么能抱她?站在一起都恨不得把自己塞進地縫兒里。

小葉的父親也來了,他拉著小葉走,韻韻,我們回家啦,以后再來呀,你不是想要蝴蝶結(jié)的圍巾嗎,爸爸帶你去買。小葉沖清水一笑,挽著父親的手,蹦著跳著走了。

清水看著小葉越走越遠,他腦海里回蕩著小葉父親臨走時說的話,你對我女兒做的,我不知道該謝你還是恨你。我會找個合適的人來照顧她。你還是走吧。她總鬧著來找你,像什么話?你走了,她慢慢就會忘了。你知道,她在外面受了很多罪,我們想好好補償她。

幾天后,小葉的父親像電視劇里那些有錢的父親一樣,掏出錢給清水。清水沒動,他想了一會兒,我就提一個要求,送我風風光光地回家吧。

十一

這是發(fā)生在向柳莊的故事。我聽了無數(shù)遍。我曾設(shè)想給這個故事安排一個文學性的結(jié)局。

比如說,清水又偷偷地回到石城,他總是偷偷地跟在小葉背后,遠遠地望著她。他在那里乞討,每天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生怕別人看見他似的。他總背著他的箱子,里面是那件新衣服,小葉給他買的。

比如說,清水死了。金柱他們打了他之后,他把自己反鎖在家里,不去醫(yī)院不見人,每天只對著照片流眼淚。四五天之后,當人們踹開門,發(fā)現(xiàn)身子冰涼的清水,穿著那件筆挺的衣服,躺在屋子中間。

再比如說,清水又跟小葉在一起了。小葉忘不掉他,他放不下小葉,兩個人費盡力氣,取得了小葉父母的同意,也獲得了別人的祝福。從此,兩個人溫暖幸福地生活在一塊兒。

……

終究罷了。

實際上,回老家之后的清水哪兒也沒去。人們知道他“拐”走小葉后,就不搭理他,用老流氓來稱呼他。他度過了一陣人人躲著,人人喊打的日子。也想過死呢,但總狠不下心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也是需要挺大的勇氣啊。后來,連金柱一家對他也沒那么恨之入骨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犯不上。

隨著時間慢慢流逝,人們差不多忘了這一檔子事。偶爾想起來,也不過是像講笑話似的說起來,一個光棍子領(lǐng)著傻婆娘私奔了,傻婆娘走了,他又一人回鄉(xiāng)了。幾句話就概括完了,哈哈笑幾聲,或是唏噓感嘆一陣兒,也就罷了。

其實,在清水后來的歲月里,他連小葉是誰都不太清楚了。小葉成為一個符號,小葉那么遠,小葉屬于記憶,都過去了。

我回鄉(xiāng)時見過清水一次,他已是老頭子的模樣了。從他層層疊疊的皺紋里,我看到了心酸。我記得當時問過他一個問題,叔,你知道啥叫愛情不?他笑,笑得很好,臉上的褶子都聚在一塊兒了。你說那玩意兒是啥,俺不懂高級的,不當吃不當喝的,過日子不就成啦。叔,你還記得小葉不?我看見他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空洞,他擺擺手?;蛟S,他真的不記得了吧,或許,真的沒什么,他不過是把一個瘋女子愛了一把,嘗過苦與甜,真真假假在一起待了一段時間。也或許,在我轉(zhuǎn)身之后,他眼眶里蓄滿淚珠,一顆一顆滾下來……誰知道呢。

是啊,誰知道呢。

責任編輯:姚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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