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澤好拉得一手好胡琴,依依的,如風(fēng),在村落里飄。村里人不喜歡,說是悲腔。澤好會拉《喜洋洋》,但拉得少,常拉不歇的卻是《二泉映月》。
玉合愛聽澤好的胡琴,一聽就入迷,托著腮半天不知身在何處?!抖吃隆窢恐窈系男模惶觳宦?,似乎就沒魂,聽著聽著兩行熱淚就禁不住流了下來。澤好拉琴雷打不動的是夜晚,夜晚村靜,琴聲傳得遠(yuǎn),也入耳。入玉合的耳,先入耳,后入骨入髓,玉合離不開這天籟之音。
澤好還會吹笛,不如胡琴流暢,但也幽幽的,只是風(fēng)中夾雜雨聲,音常被吹破了。澤好豁口,氣從嘴中吹出,不均勻。
也因此,澤好有了一個(gè)叫得響的綽號——小豁子。小豁子不好聽,叫多了,澤好就捂著嘴應(yīng)承下來了。
澤好家窮,母親生下他就去世了,難產(chǎn),血流了一地;同時(shí)也流去了他上嘴唇的一小塊,村里人都這般說。澤好的父親認(rèn)命,帶著豁口的兒子過緊巴巴的日子。兔唇難看,難看就難看,活著就行。
小豁子命賤,草樣好養(yǎng),草樣有靈性。父親供他上學(xué),書讀得有模樣,同學(xué)們不和他玩,他忍了,落個(gè)用心學(xué)習(xí),成績好。除父親外,還有個(gè)人對他好,村子里的瞎三爺。三爺雙眼無路,靠拉二胡說書謀生。瞎三爺從不喊小豁子,澤好長澤好短的叫,讓澤好心暖。澤好也喜歡三爺,節(jié)假日給三爺引路,聽了三爺說的古書,也學(xué)會了拉二胡。三爺臨去世前,把祖?zhèn)鞯亩o了澤好,還伸出手摸了把澤好的臉,摸到豁處,連連囁嚅:能補(bǔ)的,能補(bǔ)的……
不喊澤好小豁子的還有一個(gè)人,是玉合,澤好喊不出口,喊拉二胡的,也順溜。玉合聽不得澤好吹笛子,笛聲一響,她就跺腳叫:拉二胡的,拉胡琴,笛子難聽死了。玉合有心思,吹破了的音調(diào),讓她浮想到豁口,心中難受。
玉合家日子好過,人又長得好,自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隨玉合,百依百順。有一天,玉合找父母要錢,張口就五百。父母問,這錢作什么用。玉合答:給拉二胡的補(bǔ)豁子。
經(jīng)不得鬧和纏,父母湊了五百元交給玉合,臨了嘆了口長氣。
澤好和父親從城里回來時(shí),澤好的豁子不見了,只是嘴唇掙巴巴的,反而讓人不習(xí)慣。
澤好還是晚上拉胡琴,一曲一曲的拉,不過《二泉映月》拉得更密、更純熟了。偶爾也吹笛子,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不見一粒破損的音。玉合再沒跺腳,拉二胡聽琴音,吹笛子聽管聲,還低低地跟著樂曲唱,唱著唱著一臉的淚。
又拉了三年的二胡,聽了三年的琴聲,澤好和玉合成了一家人。村里人送了副對子:玉澤起風(fēng)萍,好合成佳人。橫批為:琴為媒。不工整,卻合村里人的心思。
在二胡的咿呀咿呀里,日子過得快,澤好、玉合有了自己的孩子,女孩,模樣周正,唇紅齒白,盡揀夫妻倆的優(yōu)點(diǎn)長。女兒十歲時(shí)出了件大事,澤好在工地打工,不小心手卷進(jìn)了攪拌機(jī),失去了右手。
陡地失去了二胡聲,家突然冷清了,玉合的眼睛里失去了光彩。女兒乖巧,看著媽媽發(fā)愣,自己也失去了歡笑。二胡不像別的樂器,一只手拉不得。澤好恨自己,頭向磚墻上撞。恨歸恨,但還得活下去。
胡琴聲又響起了,《二泉映月》水樣地流。
玉合起先不相信,等走進(jìn)家,才知是真的,不是幻覺。澤好失去手掌的右臂綁著弓,左手壓弦,一招一式,還是那么的流暢。玉合的淚兀自傾瀉,比任何一次都流得暢快。
胡琴活了,澤好又真正活了過來。
琴聲天天在澤好家流淌,日子尚艱難,但有二胡相伴,玉合知足了?!抖吃隆钒俾牪粎?,有天玉合對澤好說想聽《萬馬奔騰》了,澤好換了曲子,弦一拉動,馬蹄聲在不大的房子里鋪了一層。
不知何時(shí),玉合得了偏頭痛的病,痛襲來山呼海嘯、天昏地暗。外面?zhèn)髁似?,有味草藥要到十里開外的山上去采。在玉合又一次犯病時(shí),澤好照例去采藥,這一采就沒能回來,一只手抓不牢虬枝,從山崖滾了下去。
琴聲終成青煙,懸在屋梁,一粒粒蛛塵般欲滴……
再過十年,玉合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她在女兒陪同下立于澤好墳前,《二泉映月》猶在耳畔,突然悲從心來:小豁子啊,你的豁口能割肉補(bǔ),十年了,我心上的豁口怎么補(bǔ)呀……玉合這輩子第一次叫澤好小豁子,也是唯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