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
一
通常我們會說短篇小說是一個生活的截面,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人物遭遇了一些事并做出選擇。也許那是一種對過往的終結,或是改變了未來——但是過往和未來沒有出現(xiàn)在小說里,那些留白要靠我們的想象去填補。作為讀者,我們有一種共識,就是短篇小說的作者不必對人物的一生負責。一生太長了,時間會消解戲劇的張力,沖淡甚至顛覆傳奇。短篇小說這種形式,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對抗時間的。它是一次爆破,一場暴動。當然凡事都有例外,艾麗絲·門羅就是一個總想對人物一生負責的短篇小說作家。她很難撇棄時間來施展她的魔法。相反,她邀請時間加入,在她的小說里扮演重要的角色。她曾把她的短篇小說比喻成一座房子,擁有很多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是一個時空,她在其中自由踱步,從一間走到另一間。有時忽然想起落下了什么東西,就跑回到另一個房間去取。所以她的小說從表面來看,有一種較為松散的結構,像是在時空中徜徉。她對筆下人物了解得似乎比大多短篇小說作者更多,他們就像她的同學或鄰居,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們,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去了哪里。也因為這樣,她的人物顯得更真實,他們不是舞臺聚光燈底下聲嘶力竭念誦臺詞的演員,而更像我們周圍的人。
在《熊從山那邊來》開頭,女主人公菲奧娜和男主人公格蘭特在大學時相識,菲奧娜像是在開玩笑似地提出要跟格蘭特結婚。
那是個寒冷的晴日,他們在斯坦利港的海灘上,風沙把他們的臉打得陣陣生疼,海浪翻卷起一層層小砂礫沖刷到他們腳下?!澳銜X得有意思嗎——”菲奧娜高聲喊道,“你會不會覺得有意思,要是我們結婚的話?”他當即接過她的話頭兒,大聲喊著好呀。他真想永遠都不離開她。她渾身迸發(fā)著生命的火花。
就在我們滿心期待讀到他們的婚禮是什么樣,婚后的生活過得如何時,小說的下一段,他們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幾十年,步入了晚年。菲奧娜開始忘記進屋時換鞋,并且需要靠貼小紙條提醒自己餐具放在哪里。更糟糕的是,她會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記得什么時候搬進現(xiàn)在住的房子。很快,她的病情惡化到無法自主生活,必須送到療養(yǎng)院去接受治療。忘記了半生經(jīng)歷的菲奧娜,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代,也就是在小說開頭我們所認識的那個渾身迸發(fā)著生命火花的女孩。她活潑的天性吸引了療養(yǎng)院里另一個得老年癡呆癥的男人奧布里,兩人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這讓格蘭特有點不知所措。從他的視角,我們開始不斷進入往日的生活,進入敘述所跳過的那些年。但是那些年里菲奧娜好像并不重要,我們讀到的是他的風流韻事,毫無愧疚地周旋于那些女人之間,因為丑聞不得不提前退休,也沒能領取足額的養(yǎng)老金,只能搬到菲奧娜父親留下的大房子里。他多少感到慶幸的是,自己的婚姻一直很穩(wěn)定,就這樣來到了晚年,以為已經(jīng)安全靠岸,沒想到他所遇到的真正考驗,卻是被疾病控制的菲奧娜,似乎愛上了別人。往事和現(xiàn)在的對應,使我們看到了一種因果報應。顯然,格蘭特也看到了。所以當奧布里被他妻子接回家,菲奧娜因為難過不肯吃飯,每況愈下的時候,格蘭特決定去找奧布里的妻子談一下,希望她可以再把丈夫送回療養(yǎng)院。此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是一個關于悔過的故事。在幾十年的背叛與辜負之后,格蘭特第一次真正在為菲奧娜的快樂著想。在曾經(jīng)的肆無忌憚的縱情背后,是菲奧娜不離不棄的陪伴,如果沒有對那些時光的追憶,格蘭特也許無法知曉自己對菲奧娜深沉的情感。作為交換,格蘭特答應了奧布里妻子提出的和自己約會的要求——當然,他也可以繼續(xù)縱容一下自己的欲望,就像他過去所做的那樣。在長達一頁的內(nèi)心活動的書寫里,我們在陪伴著格蘭特完成這次抉擇,也在看著他試圖厘清愛和欲望之間的區(qū)別?!八尤挥米约旱谋傲有袕絹頌榉茒W娜謀取幸福?!备裉m特感覺到生活的荒謬,終于有一次,他的欲望不再純粹是自私的,而是為了一個更高尚的目的,
那就是成全他的妻子。
然而更為荒誕的是,等到奧布里再次回到療養(yǎng)院的時候,菲奧娜已經(jīng)不記得他是誰了。相反,她似乎恢復了對丈夫的記憶,抬起胳膊抱住了他。
“你本來可以開車一走了之的,”她說,“開車一走了之,在這個世界上了無牽掛,拋棄掉我。拋棄我。棄之不理?!倍裉m特“把臉緊緊貼著她的白發(fā),貼著她粉色的頭皮,貼著她那勻稱可愛的腦袋,他說,絕對不會的”。
小說就結束在了這里,結束在菲奧娜似乎重新記起了格蘭特,當然,我們早就知道的,他們共同走過的歲月不會一筆勾銷,那些時間將兩顆心牢牢地焊在一起,成為某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東西?!缎軓纳侥沁厑怼愤@個名字,來自一首著名的兒歌,歌中唱道:“熊到山那邊去,好看他能看見什么,/還有他能看見的一切,還有他能看見的一切,/山的那一邊,就是他能夠看到的一切……”這似乎是人的青年時代寫照。年輕的時候充滿好奇心和冒險精神,總想著翻過山到那邊看一看。然而門羅把“熊到山那邊去”改作“熊從山那邊來”,變成了一種人生晚景的寫照。山那邊的風景領略過了,冒險之旅結束了,現(xiàn)在帶著塵土與疲憊,翻山歸來。
在另一篇小說《蒙大拿的邁爾斯城》里,時間也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這是一個關于頓悟的故事。小說的開頭就有一次頓悟,主人公在童年的時候,目睹自己的玩伴斯蒂夫溺水身亡,被大人們抬回來。她參加了斯蒂夫的葬禮,葬禮上她目睹父母的態(tài)度,覺得“首次對他們有了了解”,她對他們感到極度反感和憤怒,這種反應“不可理解也無法表達”,最終“平息了下來……慢慢轉(zhuǎn)化為一種沉重的心情。”接下來,故事跳到二十年后,女主人公成為了一個母親,有一年夏天和丈夫安德魯一起帶3歲半的女兒梅格開車出門度假,路經(jīng)一個游泳池,梅格想去玩耍,他們就把她送進去了,場邊有人看護。但是當女主人公從護欄邊望進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女兒在視野里消失了。她和丈夫飛奔進去,救起了在水中掙扎的孩子。這時女主人公再一次想到童年的事,突然對當時未能理解的事物有所頓悟:
他們那高大、僵硬、精神打扮過的身軀并沒有站在我和那突然的死亡或者任何類型的死亡中間。他們同意了。看起來是這樣的。他們不是通過任何他們說過或者想過的東西,而是通過他們制造過孩子這個事實——他們制造了我——而同意了孩子們以及我的死亡。他們制造了我,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我的死亡——不管他們會多么悲傷,不管他們會如何繼續(xù)生活下去——對他們來說除了覺得不可能或者違反常理之外,再沒有其他什么了。
也就是說,父母作為把孩子從無到有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似乎默許了孩子可以再從這個世界上被帶走。她和丈夫在救孩子的時候,或許在心中接受了將會失去她的事實。有趣的是,小說的敘述者是在晚年回溯這次事故,那時她已經(jīng)和丈夫分開了。他們?yōu)槭裁捶珠_,我們不得而知,或許在面對孩子瀕死的那一刻,兩人提前接納最壞的結果的默契,成為某種共謀,最終化作這段婚姻難以彌合的裂縫?我們盡可以去做猜測,反正它不會影響這個小說所要表達的東西。事實上敘述者完全可以不告訴我們她和丈夫分開的事情,但是門羅希望我們能更清楚地了解這一頓悟是在什么樣的狀態(tài)中產(chǎn)生的。首先,它來自事故過去很多年以后,那個時候女主人公的婚姻已經(jīng)解體,不再是一個深陷于家庭生活里的主婦,她以一種清醒、客觀的口吻來談論著蘊藏在“父母”這一身份里的某個真相。因為過去了那么多時間,經(jīng)歷了種種事情,主人公才迎來了她的第二次頓悟,或者說,是第一次頓悟的深化。一頭一尾的兩次頓悟,構成了女主人公在生命中所完成的一段精神旅程。短篇小說所追求的戲劇性,抽空了時間,總是會將一次頓悟的威力無限放大,讓我們相信那是主人公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在受到震動的同時,我們不免也會產(chǎn)生懷疑:一次頓悟究竟對人生的改變有多大,到底真實世界是否存在如同神跡一般的頓悟?門羅顯然對此也有自己的思考。她盡可能不將頓悟處理得過于儀式化和戲劇性。而且她讓時間參與到頓悟中來,頓悟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的頓悟,也只有接受時間的檢驗,才能化作真知。
我們說,門羅的小說是由一個個房間組成的,那些房間既可以陳列一個人物的不同人生階段,也可以陳列不同人物的過往和現(xiàn)在?!痘疖嚒肪褪呛笳?。男主人公杰克遜早年曾被繼母威脅,致使成年之后他在性方面有障礙。他交往了一個叫艾琳的女孩,但始終懷揣著這份忐忑。在退伍返鄉(xiāng)的途中,他想到艾琳正在等著他,忽然感覺沒辦法面對她以及他們之后的生活,于是他逃走了——從回程的火車上跳下。他在陌生的鄉(xiāng)間游蕩,被年長十六歲的女人貝爾收留,從此留下來幫她修葺房子,照看農(nóng)場,兩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直到貝爾得了癌癥,住進醫(yī)院。在病床上,貝爾回憶起父親,將父親當年臥軌自殺的原因告訴了杰克遜。
在那個母親始終生病、非常壓抑封閉的家庭里,父親意識到自己對女兒產(chǎn)生了性的沖動,感到羞愧難當。為了從這種情欲的掙扎中解脫,他選擇了自殺。面對性的羈絆,杰克遜和貝爾的父親都選擇了逃離,而“火車”作為他們逃離的工具,也成為貝爾和杰克遜命運的交匯點。關于杰克遜的繼母,門羅只寥寥提到幾筆,但是那段童年經(jīng)歷是小說一個重要的房間,它虛掩著門,只能瞥見一角,可是它就在那里,我們知道。貝爾的童年是另一個房間,它和盛放杰克遜童年的那個房間連通著。杰克遜和貝爾共享著相似的童年創(chuàng)傷,這是他們可以一起生活的隱秘默契。同時貝爾以及被杰克遜拋棄的女友艾琳,并沒有因為男性的脫逃而獲得幸福,她們也在承擔著變故所帶來的劇痛。關于艾琳,門羅同樣提到不多,但是杰克遜離她而去之后的生活,我們似乎可以通過貝爾的命運想象,她的房間又和貝爾的打通著。借由貝爾的遭遇,杰克遜對他當年的離棄也感到愧疚,可是當他再度遇到艾琳的時候,仍舊選擇了逃離。小說的最后,他又跳上了去往遠方的火車。門羅自己在《紐約客》的采訪提及這篇小說,她說杰克遜是一個沒有性的阻擾就自信且自足的男人,也就是說,他為了得到那份自信,過上自足的生活,必須在生活中摒棄“性”這種東西。同時門羅說,她認為杰克遜無法走出童年創(chuàng)傷的陰影,所以只有不斷地逃。在這篇小說里,首尾出現(xiàn)的兩次火車讓時間構成了一個環(huán),杰克遜所踏上的新旅程,不過是在自己的命運之輪上再轉(zhuǎn)一圈。
二
《幸福過了頭》是門羅晚期的重要作品。不同于前面所提到的那些小說的是,這篇小說沒有很大的時間跨度,但是門羅所做的是用女主人公的最后幾個月去展示她的一生??梢哉f,這是一部獨特的傳記。
索菲婭·柯瓦列夫斯卡婭是一名俄國數(shù)學家。為了逃離封閉的國家,她和不愛的人結了婚。在自由的法國她見證了革命,也曾張開雙臂擁抱生活,但生活似乎并不值得她這樣去做。丈夫因為生意失敗而自殺。最艱難時刻陪伴她的只有數(shù)學。她終于找到一個深愛的男人,然而她所獲得的榮譽卻使對方望而卻步。時間來到1891年,我們跟隨她去看望了去世的姐姐的孩子,拜訪了數(shù)學領域的恩師,最后前往斯德哥爾摩去做演講。在漫長、顛簸的旅途中她追憶著過往的晦暗與榮光,被疾病入侵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直至走向生命的終點。這篇小說的現(xiàn)實時空里,沒有發(fā)生太多事,只是索菲婭與故人逐個見面,并逐個告別。盡管她對未來仍有憧憬,但是看起來她想要了卻的心愿更多,如同一次謝幕的巡禮演出。而伴隨著這場巡禮的,是旅途中索菲婭頭腦中飄忽的思緒??梢哉f,索菲婭在一座回憶的宅邸里散步,由一個房間來到另一個。每個房間里都陳列著她不同時期的故事,有著不同的主題和人物。姐姐與青春,丈夫與婚姻,恩師與事業(yè)。她撣去落在回憶上的塵埃,在那些重要的時刻駐足,并在它們之中重新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局限。在這個小說里,門羅同樣用許多個被時間分隔,又被情感連通的房間,為索菲婭建造了一座個人博物館。索菲婭是這座博物館的第一個訪客,也是我們的向?qū)?,她用私密的個人情感,為我們奉上了一條特別的導覽路線。
我們很難忽略的是,門羅是在罹患癌癥決定封筆的時候?qū)懴逻@個小說的。這也是唯一一次她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來作為自己小說的主人公。類似的小說卡佛也寫過一篇,叫《差事》,講的是契訶夫去世的那天所發(fā)生的故事。兩篇小說都寫得平靜克制,同時顯露出荒涼蕭索的底色。這一類小說取材于歷史人物,根植于已有的傳記和資料,人物的性格不能更改,命運的走向也是固定的,所以創(chuàng)作的空間非常有限。作家為什么還會選取這種受到極大限制的題材呢?或許是因為作家在這個真實的人物身上找到了極大的共鳴。因為強烈的認同感,作者把自己完全代入那個真實人物,用他(她)來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作者對這個人物的了解,不需要像傳記作家那樣面面俱到,但是他們的靈魂是打通的。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庫切的《彼得堡大師》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原型的,主要處理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承受的喪子之痛。而庫切唯一的兒子正是墜樓身亡的,所以他特別明白陀思妥耶夫斯基彼時的痛苦,將自己代入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用他的經(jīng)歷來抒發(fā)自己淤結在心里的那份情感。
那么,為什么門羅選擇索菲婭呢?我們或許需要從門羅的童年尋找答案。她出生在加拿大一個并不富裕的鄉(xiāng)下家庭,因為母親多病,小時候她就要承擔很多家務和農(nóng)活。二十歲那年,大學沒有讀完她就嫁了人,迫切地渴望組織起自己的小家庭,以為這樣就能獲得更多的自由。她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成為了一名家庭主婦。每天只能在孩子去上學的時候,用兩三個小時來寫作。家里沒有人把她當作作家,直到三十七歲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集,四十一歲那年她和丈夫離了婚,結束了長達二十一年的婚姻。這或許才是她真正作家生涯的開端。在過往的經(jīng)歷里,女人這個身份一直在和她的創(chuàng)作打架,或者說二者在爭奪她的時間和靈魂。門羅第一本小說出版于1968年,當時正值加拿大女權運動的高峰,她正是那些尋求自由和解放的女性中的一員。而生活在十九世紀末的索菲婭,離開俄國來到法國,在那里她獲得了自由的啟蒙,對自己的女性身份有了新的認識。可以說那個為了擺脫束縛,義無反顧投奔婚姻的少女索菲婭,和早年的門羅極其相似。后來索菲婭事業(yè)雖然大獲成功,卻依然受到女性身份的制約,她無法得到一份體面的教職,也無法得到一份完整和平等的愛情。她的才華像一種重負,壓得她喘不過氣,而榮譽則像牢籠,將她隔絕其中。門羅借索菲婭丈夫弗拉基米爾之口,說出了一種在男性當中極為普遍的看法:
你給我舉個例子,有哪個女人真的重要到改變世界了?那些勾引男人、謀殺男人的除外。女人先天落后,還自我中心,但凡她們有點想法,有個像樣的目標可以投入進去,她們就會變得歇斯底里起來,用自己的自大把事情全給毀了。
這些話適用于索菲婭的時代,也同樣適用于門羅的時代。它作為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離間著婚姻和愛情。到頭來,索菲婭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心底里對丈夫的鄙視,根本不可能愛上他。在火車上,索菲婭看到一個女人帶著臉上包著紗布的兒子,當這個女人展開披肩,把一部分蓋在孩子身上的時候,流露出一種機械的母性。因為兒子出了事故,“她得更體貼一些,僅此而已。孩子們還在家里等著她,說不準肚子里還有一個?!彪S即索菲婭想:“多可怕啊,女人的命運多么可怕。如果索菲婭告訴這位婦女,告訴她新興的斗爭,女性要爭取投票權,爭取大學里的職位,這個女人會說什么?她也許會說,這可不是上帝的意思。要是索菲婭說,那就拋棄這個上帝,解放她的思想。她會不會看著她——索菲婭——帶著筋疲力盡的神情,以固執(zhí)的憐憫口吻說,沒有上帝,那我們要怎么過這一輩子呢?”在這里,索菲婭意識到根深蒂固的偏見并不僅僅來自男人,同樣也來自女性對自己的認知。她們不假思索地領受了命運的安排,而且這帶給她們安全感,那個男權社會所塑造的上帝,成為了她們的庇護所。而她自己呢,這個看起來強大到拋棄了那個上帝的女人,卻拋棄不了女人的天性,她依然著迷于那種具有男子氣概,確信自己可以保護女人的男人,雖然她明知道那種保護是一份古老的規(guī)則和契約,“有時候能讓女人受益,有時候則不能”。所以這樣的愛情,必然包含著束縛,包含著她努力反抗和掙脫的東西。這些思考事實上是屬于門羅的,她選擇了用索菲婭來承載它們?;蛘哒f,她相信這些思考也曾屬于索菲婭,她只是把索菲婭想過的事再想一遍,把索菲婭沒能記下來的事物記下來。門羅在小說里幾次提醒我們,索菲婭還有一個身份是作家,她也寫過小說。故事的最后,彌留之際索菲婭從昏迷中醒來,看著自己的女兒,只說了幾個字:幸福過了頭?!靶腋_^了頭”也是這篇小說的名字,在這里顯然是反語,我們沒有看到任何幸福,我們看到的都是生命里的創(chuàng)痛,一次次的悲傷和打擊。雖然索菲婭作為歐洲第一位女數(shù)學博士,獲得了榮耀和世人的尊敬,在傳記作家那里,這些價值可能會被放得很大,但是在門羅的小說里,它卻顯得微不足道。我們感覺到的是巨大的遺憾。在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女人身上未能完成的愛情,未能完成的事業(yè),未能完成的自由……這一切都是時代的原因嗎?如果把索菲婭看作十九世紀女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二十世紀的索菲婭真的會比十九世紀的索菲婭更幸福嗎?說到底,究竟什么會給我們帶來幸福呢?婚姻還是事業(yè),抑或二者都不能?對幸福的追求是否終究是虛妄的呢?
這篇小說也許并不是門羅最好的小說,受到原型人物的制約,門羅沒法充分施展虛構的拳腳。一些史料的使用,呈現(xiàn)的是考據(jù)的熱情,卻缺乏敘事的溫度。數(shù)學,作為索菲婭的信仰,沒有滲透到文本更深的肌理中,也沒有影響和塑造索菲婭的思考。然而,《幸福過了頭》卻是門羅非常重要的作品。在2013年門羅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再來看,這個小說仿佛是一篇提早寫好的謝幕詞。借助索菲婭的眼睛,我們仿佛看到了那個得獎之后的門羅。因為健康的原因,門羅沒有出席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只能通過錄像奉上答謝詞。我們不禁想象,門羅是否會在家中觀看頒獎典禮,看著那個出現(xiàn)在會場屏幕上的自己念誦答謝詞。她既在這份榮譽的中央,也在這份榮譽之外,她在參與,也在旁觀,喜悅之余總有一份清醒。這份清醒,源自女性身份的羈絆,而此時它又是一種恩惠。畢竟我們見過很多志得意滿、覺得那份榮譽理所應當是自己囊中之物的男性藝術家。對世界的貢獻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完美地重疊在一起,顯得如此正義,如此無可反駁。正因為如此,門羅這份不徹底的快樂才顯得極為珍貴。當聽到在病床上索菲婭懷著自嘲,用“幸福過了頭”來總結自己的人生的時候,我們怎么能不省察自己所依賴的那份幸福呢?它可靠嗎,它真實嗎?
在門羅的多數(shù)小說里,不管女主人公的遭遇多么悲慘,最終還是有一份慰藉在那里。哪怕那些女人仍舊困囿于她的人生,我們至少可以知道,她充分了解了自己的處境,并且這種了解一定不會沒有用,它總是可以適當?shù)馗淖兣藗兊娜松?,我們這樣期待著??墒窃谒鞣茓I這里,門羅沒有再給予我們什么期待了。人生的大幕已經(jīng)落下,那些榮譽只是身外之物了。這篇小說的最后一句話,門羅這樣寫道:“人們用索菲婭的名字命名了月球上的一座環(huán)形山”。是啊,索菲婭所獲得的榮譽就像月亮上的那座環(huán)形山。月亮距我們的生活有多遠呢?在那個沒有生命跡象的星球上,縱使那是一座壯闊無比、美輪美奐的環(huán)形山,它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呢?不管我們叫它索菲婭,還是瑪麗或者朱迪,它都在那里矗立著,而且毫不介意。說到底,榮譽或許不過是人類自娛自樂的一場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