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正值大疫彌國、萬家閉戶的日子,我也宅在家中看微信。有天忽然收到女詩人清香的一條信息。她說從網(wǎng)上看到一段評價郭尖措的話,想核實一下是不是我寫的,她打算在疫情過去之后,去化隆做一次采訪。這段話如下:
“郭尖措,這是一個具有悲憫眾生的佛家情懷的人,踐行徹底的利他主義,完全漠視個人利益,赤誠奉獻社會,臻于忘我無我的大境界?!?/p>
我想起來了,這是十多年前我寫過的一段話。我告訴清香,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估計他那殘疾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他出門了。
清香告訴我,郭尖措去世已經(jīng)好幾年了!
我愣怔了好一會兒。天哪,我竟然不知道(清香后來告訴我:古岳也不知道)!
慚愧之余,也很納悶:這樣一個信息空前發(fā)達的時代,一塊小石頭扔進水里,波紋也可能被媒體傳遞到很遠,何況他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我也不是一個閉目塞聽的人。難道他早晨離去,傍晚就被忘記了嗎?對于人間巨細靡不搜睹的大眾目光,難道再也沒有朝那個尚未走遠的背影回望過一眼嗎?難道從來沒有人想過在化隆的德加鄉(xiāng),立一尊郭尖措的雕像嗎?否則我怎么一點消息都沒聽到?
一時浮想聯(lián)翩,有關(guān)郭尖措的往事,點點滴滴注到心頭。
困 境
這大約是在2001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接到郭尖措的電話。他的語氣有點猶豫,說他想見見我。我說我早就想去化隆看看他,只因公務繁忙,一拖再拖。他說你不必到化隆來,我病了,在省人民醫(yī)院住著呢。
我感覺到他需要幫助。
我?guī)侠习槿チ耸♂t(yī)院。老伴曾不止一次聽我講過郭尖措,我對這個人的認知曾感動了她,所以她也想去見見。
側(cè)臥在病榻上的郭尖措,一見我,略顯浮腫的臉上立即顯出一絲喜悅,如同見到親人。一個穿袈裟的年輕阿卡坐在床前照顧著他??匆娢?,立即起身問好。這個阿卡不太會說漢語,渾圓的臉龐上,是出家人特有的純凈微笑。我認出來了,幾年前我和古岳去化隆采訪,在陪同我們攀爬馬陰山的兩個小伙子中,就有他。他是郭尖措的徒弟,好像叫龍登(也許叫桑杰)。
我坐下來詢問郭尖措的情況。“王總,我知道你在報社工作忙,本來不想打擾你,但實在沒辦法了……”他歉疚的語氣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情似的,讓我心酸。我趕忙打斷他說:
“郭院長你千萬不能這么說。只說你目前的情況……”
化隆縣藏醫(yī)院院長郭尖措住進省人民醫(yī)院時,身上只有一百多塊錢。他的個人存款呢?他是個副主任醫(yī)師,孑然一身,生活又極其簡樸,即使按照上世紀90年代以前的工資標準,大半輩子下來,幾十萬元的積蓄總該有吧?但他一無所有。他的錢哪里去了?
不用問,全部用到患者身上了。
化隆是國定貧困縣,窮苦人太多。每逢這些患者,郭尖措在開方之時常常舉筆猶豫。同類藥物中哪些藥物療效相似而價格更為低廉?他總在考慮。即使這樣,無錢取藥的還是大有人在。經(jīng)常是,他在繁忙的工作間隙抽空上趟廁所,看見剛剛看過病的患者還在院子里徘徊,他問,怎么還沒拿上藥?患者腆顏回答,錢不夠……他就把患者領(lǐng)到繳費窗口,告訴工作人員:先記上賬,月底從我工資里扣。
這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我們在采訪中曾問他:假如有的患者明明身上有錢,也利用你的慈悲,說沒錢怎么辦?郭尖措說:“哎喲,人有錢嘛沒錢嗬臉上放著哩。這樣的情況沒遇到過。”
顯然他很了解這些窮苦人。
他注定是為了解救窮人的病厄來到這個世界的,所以他總是囊中空空。
他是醫(yī)生,平時偶有小恙,自己解決。但這一次扛不住了,多種病患襲來,把殘疾的軀體打垮了。
化隆縣衛(wèi)生局局長從財務科預支了八千塊錢,陪他來到省醫(yī)院,幫他辦妥了入院手續(xù),回去了。
他的病癥復雜,用的藥也多,只幾天錢就告罄。醫(yī)院通知,再不交費,就得停藥了。他不忍向縣上開口。萬般無奈之中,他自然想起了我。其實在那時,我還不敢自視為他的朋友,準確地說是他的采訪者和仰慕者。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個除了自己的殘軀以外把一切給予了他人的人,到頭來為自己的治療費用難倒了。
我安慰他說:“別發(fā)愁了郭院長。安心養(yǎng)病。我明天就去找省上的領(lǐng)導反映情況。像你這樣為社會作了巨大貢獻的人,應該得到最好的治療,而不是停藥。”
第二天一早,我?guī)瞎べY折,先去銀行取了一筆錢送去,讓龍登先交到住院部。郭尖措再三阻擋無果,就說你的錢我以后一定還上。我說:“郭院長,你是我學習的榜樣。比起你的奉獻,我這點幫助算什么?一根草都算不上!你以后再不要說還錢的話了?!?/p>
從醫(yī)院出來,我直奔青海會議中心。我打聽到主管衛(wèi)生工作的白瑪副省長正在那里開會。正巧趕上會議中間休息,不顧冒昧,直截了當?shù)刈隽俗晕医榻B,然后問他:“白瑪省長你知不知道郭尖措這個人?化隆藏醫(yī)院的院長。”
“哦,我想想。是不是前兩年你們《青海日報》宣傳過的那個先進典型?他怎么啦?”
我不敢太耽誤副省長的時間,盡量用導語一樣簡潔的方式匯報了郭尖措目前的困境。我也絲毫沒闡述救助這個人的必要性。我跟副省長不熟。我深知有些領(lǐng)導不喜歡聽下級給他講大道理。
但白瑪副省長顯然引起了重視?!八谑♂t(yī)院哪個科?幾床?你等等,我記一下。我明天去看看?!?/p>
走出會議中心,我長出了一口氣。
幾天之后,我又抽空去了醫(yī)院。這次見到郭尖措,是在干部病房的一個寬大單間里。病房的窗臺上擺滿了鮮花,也不知道是誰送來的。
郭尖措告訴我,副省長來看望了他,就在他的病室,讓秘書把院長叫來,又打電話把省衛(wèi)生廳廳長叫來,給他們說,這個病人是前兩年我們省上推出的先進典型,他給社會作了多少貢獻,你們可能不知道。從現(xiàn)在起,一定要給予最好的治療。至于他的藥費,你們兩家——省醫(yī)院和衛(wèi)生廳,一家負擔一半。你們負擔得起。
病房也換了。
“王總,這都是你的……”
“不不不!”我趕緊搖手制止郭尖措,卻沒攔住“恩情”二字。這兩個字,我豈能擔當?shù)闷穑课腋嬖V他,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就是他當下解困的唯一原因,舍此,我何能焉?
一個多月后,我又去醫(yī)院看他。見他的氣色精神,就知道治療有效。他告訴我,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還有些是老毛病,回去慢慢調(diào)理。他得回去工作。他說還得麻煩我?guī)蛡€忙:他想給省醫(yī)院以及有關(guān)科室表達謝意,一共需要四副錦旗。想請我領(lǐng)著龍登上一趟街,找個好的商店去做。我說這個事我來辦,龍登留下來繼續(xù)照顧你。
“王總,我漢文程度不高,錦旗上的話還得請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用操心了。”
回到單位后,為了四副錦旗的文字內(nèi)容,很是費了點思考。記得其中一副是:未敢輕言報雨露,愿以膏血許黎民。安排一位記者上街去辦這事。并叮嚀:“錦旗要做大、做精致,文字不能用金粉直接寫上去。先寫在硬紙上,然后拓在白布上細心鉸下來,用漿糊粘牢。費用由記者部支付,我給你們主任打個招呼?!?/p>
想了想,又去省醫(yī)院找院長提了個建議:郭尖措出院時最好組織經(jīng)治科室舉辦一個小規(guī)模的歡送儀式,我讓化隆方面來人介紹一下郭尖措的事跡。這既是一個病人,又是一個值得醫(yī)護人員學習的楷模。醫(yī)院領(lǐng)導慨然同意。
給化隆打電話落實之后,又安排記者屆時去做采訪報道。
辦完這些事,我在心里戲謔說:“權(quán)力就應該掌握在我這樣的人手里。當然,我非大才,不宜大權(quán)?!?/p>
馬陰山
在我去化隆之前,古岳已經(jīng)采訪過郭尖措。作為新聞人,我和他都采訪過許多典型,但郭尖措這個人,與我們過去寫過的同類先進人物大不相同,這也是古岳向我推崇的原因。這一次,我們是想實地看看郭尖措多年采藥的馬陰山。
這是1998年深秋。得知我們要來,郭尖措燒好了奶茶在等。
聞聽院子里的人語,他拄著拐杖,從宿舍兼辦公室里迎出來。這是我初次見到他。高大,微駝。誠樸的笑容更像個牧民或農(nóng)人。
喝著奶茶,聽著他帶藏語口音的講述,一直在琢磨他的與眾不同。后來他說我連一頓像樣的晚飯都招待不了,我們一起去街上吃個羊肉面片吧。我很喜歡他沒有虛言謙辭,仿佛是對家里人說話。當他拄著拐杖和我們走在街頭時,我立時感覺到了他所受的尊敬。坐在路邊休憩的鄉(xiāng)下人,紛紛站起來,微笑著看他。稍遠處有幾個人把帽子摘下,趨步過來向他問好。
第二天一早他和兩個徒弟陪我們?nèi)ヱR陰山。
先一日,郭尖措已經(jīng)給乙什扎寺的僧人捎了口信,需要借一些馬匹。我們乘車到寺院門前時,七八匹馬已經(jīng)鞍轡齊全,拴在門外。聽說郭尖措要來,有幾個阿卡自愿陪同上山。從他們牽馬拽鐙的熱心中,我再次感受到郭尖措在僧俗群眾中的位置。
馬隊在大山腳下的溝溝岔岔里尋路前行。
藏醫(yī)院的許多草藥都采自馬陰山。識別、采摘和炮制的知識來自師父的傳授。這個山郭尖措年年來,從明眸皓齒到青絲堆雪。
海拔漸漸升高,胯下的馬匹呼吸變得粗重,鼻孔張得溜圓,馬汗洇濕了皮毛。我準備下馬步行。但郭尖措用手杖指著云遮霧障的主峰華博峰,說盡量走近些再下馬,保存點體力好上山。
到山腳下時,心跳在加速。馬匹留下來,由兩個阿卡看守。郭尖措,我們也讓他留下來。他的心臟再也不允許他攀登主峰了。山頂是他們采藥的主戰(zhàn)場。每年采藥季節(jié),攜帶帳篷和炊具,一住就是一個月。心臟病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逐漸加重的。
他的兩個徒弟桑杰和龍登陪我們沿著陡峭的小道攀爬,古岳不斷提醒我注意腳下松動的石頭。這里那里的巖石縫里,星星點點的草花在山風中瑟瑟抖動。龍登和桑杰用手里的鐵鉤子給我們指認。仰著粉紅色笑臉的,那是“邦孜梅朵”;高舉著絨球的,那是“更噶羌”;搖曳著寶藍色碎花的,那是“文兜兒”……
天變了。有簌簌的雪粒迎面抽來,預示著風暴正在醞釀。忍受著擂鼓般的心跳,我們繼續(xù)往上爬,一心想在雹陣到來之前到達主峰。古岳上一次來采訪的時候,就是因為天氣原因上山未果。
而頃刻之間濃云四合,山川隱形。我們緊靠巖壁,手肘遮面,還是躲不開冰雹的抽打。天地一片混沌,白色統(tǒng)治了山巒。
登頂?shù)挠媱澴罱K泡湯。
雹雨漸收,踩著嘎吱作響的碎瓊亂玉,小心回到山下,會合了郭尖措他們,萬分遺憾地跨馬回去。誰知離開一箭之遙,回頭一望,彌天云幕中忽然豁開一個缺口,是個正圓。有燦爛的陽光直瀉而下,不偏不倚,罩定華博峰,像舞臺上的追光。
像是一個惡作劇,又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啟示:這樣一種高度,不是隨便能夠達到的。
父 親
對郭尖措來說,葉秀就是他的重生父母,他心中的活菩薩,人生道路上的燈塔。
郭尖措出生在化隆縣一個叫德加鄉(xiāng)的貧困山村。從小沒了父母。父親去西藏謀生,再也沒回來,母親改嫁了,他成了孤兒。早孤,因而早熟。他懂得,不能總是手掌朝上活著,得為生產(chǎn)隊出點力。春天,跟著社員,趕著毛驢給集體地里送肥料,夏收時節(jié),提著竹筐到地里,撿拾麥穗或幫著磨鐮刀。他的鞋子早就破了,腳趾頭外露著。鞋底也磨穿了,堅硬的麥茬扎在腳板上,不時滲出血來。有個婦女看不過去,回家找了一雙女鞋讓他換上。這是雙穿舊了的紅布鞋,鞋尖上有繡花。男孩穿這個,會讓同伴們恥笑。但他沒有理由挑剔。道過謝,含淚把鞋換上,繼續(xù)撿拾麥穗。有人喊他:“郭尖措!你阿爸從西藏回來了。”他撂下竹筐,飛跑回去。在村里的一戶人家,他見到了模樣快要被忘記的阿爸。他坐在房檐下,正和主人喝茶寒暄。主人說:“快看,你的兒子!”阿爸看著他,說:“噢喲,長這么大了!”說完這句,再也沒下文。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一個冰冷的事實:這個曾被他千萬次在回憶中搜尋容貌的人,這個在他一路飛跑、一路想象著會撫摸他的腦袋、會為他腳上的繡花鞋掉淚的人,已經(jīng)與他不相干。他依舊是孤兒。
幾天后,他聽說阿爸又走了。
此生有緣,葉秀收留了他。葉秀是名望很高的藏醫(yī)。他帶著他去馬陰山采藥,教他辨識各種藥材,記住用途和屬性、禁忌。葉秀出診時,他背著藥箱,看著師父給病人望聞問切。不止這樣,和師父相處越久,他越懂得了什么是大醫(yī)。葉秀給他說過的一些話,深深地鐫刻在他的骨子里,成為比望聞問切要緊得多的道理。
他受過兩次傷。一次是跟著師父出診回來,乘坐一臺手扶拖拉機,途中拖拉機翻了,他倆被扣到地上,掙扎出來,他扶起躺在地上的人大喊一聲“師父!”急得快哭了,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傷痛。
師父沒有大礙。緩過氣來,忽然叫道:“你的腳!”
郭尖措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只腳,腳后跟在前,腳尖朝后!腳踝骨那里齊齊斷了。
這只腳后來接上了。
還有一次是跟著師父去馬陰山采藥,從懸崖上摔下來,髖關(guān)節(jié)摔壞了,經(jīng)過縣醫(yī)院救治,腿保住了,一條腿短了一點,從此再也離不開手杖了。
跟著葉秀,他學習了藏醫(yī)藥治病的基礎(chǔ)理論,學會了臨床診斷,掌握了藏藥的配制方法,有了自己的專著,他成了縣藏醫(yī)院的掌舵人,也帶上了徒弟。
葉秀晚年患了目疾,視力大衰。后來,雙目完全失明。郭尖措把醫(yī)院后院里一個向陽又安靜的房間收拾干凈,讓師父住進去,每天親自伺奉飲食起居。他到處打聽解救之法。他打聽到了,北京同仁醫(yī)院的眼科最好,掌握眼球移植的技術(shù)。他心里頓時升起希望。他知道,一趟北京,這么復雜的手術(shù),需要一大筆錢。他開始悄悄四處求借。等把錢籌夠了,他就帶著師父去北京,把自己的一只眼球移植給師父。
沒等錢籌夠,葉秀去世了。
他帶著我和古岳去看師父生前的住處。進門是起居間,左手靠窗戶是一面滿間炕??簧鲜歉蓛舻恼眍^和疊好的緞被子。他告訴我們,自從師父去世,他依舊每天傍晚來這里把被子鋪開,枕頭撫平,一如師父在世。次日一大早過來,擦拭桌椅,疊好被子,在遺像前燃一炷香。好幾年了,都這樣。門外房檐下,他用木頭搭建了一個房子大小的花架,上面搭著從馬陰山采來的浪麻枝條(學名叫忍冬),這個半陰半陽的花架是他設(shè)計的。他曾每天把師父扶出來坐在這里,曬一會兒太陽。如今看著那張空落落的藤椅,他說話的聲音有了短暫的哽咽。
我們在忍冬花架下流連了片刻。仿佛有一種雖然淡遠卻愈加沁人的暗香從昨天奔來。
親 人
“尕娃你記住,你要把年長的病人看成你的父母,把年齡相仿的病人看成你的兄弟姐妹,把年幼的病人看成你的兒女。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不要學醫(yī)?!比~秀給他說過的話里,這一句分量最重。
他做到了。一輩子都在做。
從共和縣慕名而來的幾個患者,看完病已經(jīng)傍晚,回不去了。住不起賓館,打算在藏醫(yī)院的屋檐下熬一夜。郭尖措領(lǐng)到自己宿舍里,倒上茶,拿出青稞炒面和大家一起吃了。一面炕容不下多人睡,他和他們一起坐到天亮,跟自家人一樣。
為了辨明病癥的虛實寒熱,他蹲下身子,仔細察看患者剛剛排出的、冒著熱氣的、帶血裹膿的糞便,嗅聞氣味。他做這些事,從來沒皺過眉,就像為自家人看病。
一位三十多歲的農(nóng)村婦女,右手拇指患骨髓炎,去西寧診治無效,醫(yī)生告訴她,只能手術(shù)截掉拇指,否則還會發(fā)展。婦女不甘,來藏醫(yī)院找郭院長討主意。她的家庭讓郭尖措擔憂:丈夫殘疾,婆婆衰邁,兒女都小。如果截掉大拇指,尤其是右手拇指,她將再也拿不住勞動工具,這個家的頂梁柱就折了。
他要想盡辦法保住這個拇指。這是親人的手啊。
謝天謝地,他成功了。
一個小伙子,深夜里被家人用架子車送來時,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郭尖措看了又看,聽了又聽,知道自己回天無力?;杳灾械男』镒佑珠_始掙扎,痛苦萬狀。他還年輕,他的父母……郭尖措急得手心出汗,兩鬢涔涔。親人呀……
“那個時候我就想,假如世上有一種藥,需要人肉合成,我馬上會割下腿上的肉!假如我的一根手指頭能換回他的命,我馬上會剁下來……”
作為新聞采訪,我們常常會問到一些人的具體姓名。但他回憶不起來?;颊叩拿衷缇捅凰洝!皫煾附o我說:你記住,你治好了別人的病,名字要快快忘掉。如果忘不掉,說明你心里不干凈,還指望著以后的報答?!?/p>
我們無語。
定 位
按慣例,省報在決定推出某個典型人物之前,必須先報告省委宣傳部。
部長和一位副部長在會議室聽取了我的詳細介紹,頗為動容,也有點驚訝。這跟過去宣傳過的醫(yī)療界先進人物都不太一樣。就因為不一樣,一時不好把握。
部長說:“先說說你對這個人的看法。”
我說:“我認為,就醫(yī)療技術(shù)來說,他不算最好的。但他的思想境界處在常人絕對難以達到的高度。他堅持徹底的利他主義,到了忘我、無我的程度。也就是說,他這樣的典型,現(xiàn)實中幾乎絕無僅有,具有不可重復性?!?/p>
部長沉吟有頃,說:“既然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宣傳他的現(xiàn)實意義又在哪里?”
“意義就在于,我們雖然達不到那個高度,至少可以仰望?!?/p>
部長說:“有點意思。這也算是現(xiàn)實意義吧。德藝雙馨這個概念的確不能完全概括這個人。但也只能從這個角度去做宣傳?!?/p>
古岳和我分別寫了長篇通訊《愿望樹》和紀實散文《心靈的高度》,在《青海日報》刊出。
我知道,人們看了我們寫的報道,會被感動。但感動是一回事,效法是另一回事。前人有言:“高枝常孤?!睂θ鐣裕松鷥r值觀的差異,從來沒有當今這個時代這么懸殊了。除了他的受恩者,他可能很快被忘記。
厄 運
如果郭尖措沒被評上全國衛(wèi)生系統(tǒng)先進個人,或者如果評上了,但沒去北京參加表彰,或者如果去了,也沒碰上另一個人,那他的身體不會垮得那么快。但一切“如果”都不存在。
記不準是在哪一年,我已經(jīng)退休了,忽然接到他的電話。先問他的身體怎么樣。他說不太好,在西寧的一個醫(yī)院里住著,問我能不能過去一下。問清楚了地方之后,我立刻去了。
是一件寬敞的單間病房。躺在病床上的他,精神萎頓,眼眶有些發(fā)青,像是忍受著什么疼痛。仍然是徒弟龍登在陪著他。
“王總你別見怪,我本來不想打擾你,實在……”
我趕緊攔住他的話頭,問他目前的情況。
他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一個多月了。
“龍登你把那個片子拿來?!?/p>
“王總你看,這里有個螺絲釘,白日黑地里疼著哩,想睡一會兒,一眼都閉不成?!?/p>
順著他的手指,我在顯示大腿腿骨的照片上看到了那顆萬惡的螺絲釘陰影。
他去北京參加表彰大會。會議期間,安排代表們游覽長城。他搗著拐杖,慢慢地走著看著,盡管髖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但他興致不減,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神奇?zhèn)ゴ蟮拈L城,他要看個夠。在長城上認識了一位醫(yī)生,是青海某醫(yī)院的骨科主任。在了解了郭尖措的腿部疾患之后,幫他分析:這既然是幾十年以前的陳舊性創(chuàng)傷,按說不會再疼了,如果還在疼痛,說明髖關(guān)節(jié)那個地方有問題。他建議回青后住到他所在的醫(yī)院做詳細檢查,必要時可以考慮手術(shù)換股骨。
郭尖措如約住進了那個醫(yī)院,主任親自做檢查,分析片子。最后建議,這條腿的骨頭最好全部換掉,換成不銹鋼件。醫(yī)院可以請北京的專家來做這個手術(shù)。
這么大的手術(shù)!郭尖措猶豫了。最后決定:長痛不如短痛,做!
專家請來了,耗時大半天的手術(shù)成功了,很長的刀口。最難熬的日子終于過去,刀口不疼了。還不知道靠這不銹鋼的腿骨能不能下地行走。
誰知一個月后,疼痛襲來。遑論下床,稍動腰腿,疼得鉆心。只能晝夜偃臥在床。照片顯示,疼痛來自從鋼架里冒出來的一截螺絲釘,它扎進了肌肉。
除了每天的止痛藥,醫(yī)院一時束手無策。
這怎么能成呢?我立刻去找骨科主任。
不巧是個星期天,主任不在,醫(yī)院領(lǐng)導也不在。但就算找到了,我說話能管用嗎?
我安慰郭尖措說,你先咬牙忍受幾天,我再想其他辦法。
回家后先給時任省委副書記、省政協(xié)主席白瑪?shù)拿貢螂娫?。秘書告訴我,主席在內(nèi)地調(diào)研,快回來了,問我有什么事。我把郭尖措目前的狀況說了,請秘書一定一定、千萬千萬轉(zhuǎn)告主席。我又給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曲青山寫了一封信,希望宣傳部也關(guān)心一下過去宣傳過的老典型。
后來了解到的情況是,曲部長第二天就帶了現(xiàn)金去醫(yī)院看望郭尖措,并囑咐醫(yī)院高度重視,積極治療。
白瑪主席回寧后也去了某醫(yī)院,他把主治大夫和醫(yī)院領(lǐng)導叫來,詳細詢問之后,一再說:“下一步怎么辦?你們有沒有進一步的治療方案?不能讓病人就這么受著。他是個給社會作了很多貢獻的勞模!如果你們沒辦法,就轉(zhuǎn)院送到北京治。至于費用,除了化隆縣能報銷的以外,你們出一半,我讓衛(wèi)生廳出另一半。”
再后來的情況是,轉(zhuǎn)院到北京,又做了一次大手術(shù),把腿里頭的鋼架全拆了。原先,雖然時常痛,拄著拐杖,行走還自如。現(xiàn)在這條腿徹底廢了。
他以前常在春節(jié)來給我拜年,怎么勸阻也擋不住。龍登把車開到我樓下,攙著他上樓。獻上哈達,送上節(jié)禮,然后坐下喝一杯茶,喧一陣子,就是堅決不讓我老伴進廚房。這一次,他在樓下打電話說,他到了,不上來了。我慌忙披衣,匆匆下樓見他,埋怨他:身體都這樣了,再不應該來看我。
他慘然一笑:“王總,你和嫂子都好著吧?”他靠著手杖的支撐,還有汽車的依托,勉強站立著,“從今往后,我再也不能上樓和你喧一會兒了,我們就在這里見個面?!?/p>
他讓龍登給我獻上哈達,拿出車里的禮物送給我。
我緊握著他的手,眼睛熱辣辣的,不知說什么好。
這以后再也沒見過他。以至于他去世了都不知道。
歸 去
清香在電話采訪化隆縣藏醫(yī)院現(xiàn)任院長時了解到:郭尖措死于癌癥,是在2014年。我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后階段是怎么熬過的。但我慶幸他的死沒有給別人留下錐心的悲傷。他沒有家眷,沒有親戚。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來,純?yōu)樗硕鴣?去,不留牽掛而去。我也不擔心他的喪禮會被人粗略治理?!俺鰵洉r有來自天南海北的受恩者,三千多人。有當官的、當兵的,有農(nóng)民也有牧民,有當?shù)氐囊灿型馐〉?,有俗人也有出家人?!边@是清香了解到的情況。
忽然想起梁曉聲的話,那仿佛就是多年前為郭尖措準備的墓志銘:“具有偉大愛心和非凡品格的人,往往不在大人物當中,而在平民百姓之中。只不過他們是幻化了形貌的活菩薩,我們不認識而已?!?/p>
果真如此,郭尖措這一輩子,乃是無數(shù)次化度眾生過程中的一個輪回。他一生承受的所有痛苦,也是代眾生受過。我們在官方媒體上宣傳他的現(xiàn)實意義,仍然是我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雖然達不到那個高度,至少可以仰望?!?/p>
果真如此,他還會乘愿再來的。正如虛云老和尚在臨終詩里寫的:
“眾生無盡愿無盡,水月光中又一場?!?/p>
馬陰山的藥草,又是花開六度了,他在哪里?
作者簡介:王文瀘,青海貴德人,老報人,老作家。1968年畢業(yè)于青海師范學院中文系。2004年退休。著有小說集《槍手》,散文隨筆集《站在高原能看多遠》《在季風中逆行》,獲得第二屆青海文學藝術(shù)獎等多種文學和新聞獎項。是青海代表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