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半農(nóng)
上次去蘇州玩,胥門老城墻門洞里有人擔(dān)了苦瓜來賣??喙闲⌒〉?,短而肥,像一個手雷,艷麗之紅,像苦瓜,又不像苦瓜。
是什么名字,我已經(jīng)忘了,只知道當(dāng)?shù)厝耸钱?dāng)作一種水果來吃的。
后來問了一位植物學(xué)家,說是金鈴子,有的地方叫癩葡。其實也是苦瓜的一種。
苦瓜我知道,故鄉(xiāng)的菜園子里常常會種一些。苦瓜的藤在竹籬笆上攀爬,垂掛著一條條白色的苦瓜。我喜歡白色的苦瓜,顏色真好看。
看一本閑書,才知道溫州人把這種苦瓜叫做紅娘。
苦瓜是什么時候進入中國的?我翻了好幾本飲食的古籍,都找不到線索——本想順藤摸瓜,藤卻不知道藏在哪里。
后來動用了一位朋友提供的古籍檢索系統(tǒng),查到明朝《農(nóng)政全書》中有“苦瓜考”:“又名癩葡萄,人家園籬邊,多種苗引藤蔓,延附草木。生莖長七八尺,莖有毛澀,葉似野葡萄葉,而花又多。葉間生細絲,蔓開五瓣,花碗子花結(jié)實如雞子大,尖紋皺狀似荔枝。而大生青熟,黃內(nèi)有紅瓤味甜?!?/p>
鄭和下西洋,先后七回,估計有一回上了蘇門答臘島。島上有苦瓜,他把種子帶了回來。明朝中期,苦瓜在南方開始廣泛栽種。鄭和的翻譯官費信,在他撰寫的《星槎勝覽》中記載:“蘇門答剌國一等瓜,皮若荔枝,未剖時甚臭如爛蒜,剖開如囊,味如酥,香甜可口,疑此即苦瓜也。”
苦瓜和尚石濤,一定很喜歡吃苦瓜。
石濤不僅愛吃苦瓜,還把苦瓜供奉案頭朝拜。
苦瓜有君子之德,受人稱頌。因苦瓜雖苦,苦自己而不苦他人。若用苦瓜炒肉,肉是絕不苦的。
我讀過苦瓜大和尚《百頁羅漢圖冊》,畫中三百余位羅漢神情高古,氣象萬千。
詩文也好,畫作也好,我喜歡讀古人的東西。古人的時光過得慢。種田種菊,吃茶吃苦瓜,他們都比現(xiàn)代人做得好??喙虾蜕械漠嫞浆F(xiàn)在看,還有苦瓜味——清苦清苦的味道,至今沒有褪色。
青螄的味道,也是清苦清苦的。
小暑過后,一場雷陣雨下得酣暢淋漓。再晴上幾天,又叫人大汗淋漓。黃昏時候到桃花溪里去歇涼,順便拾一把青螄帶回去。小暑過后的桃花溪清幽極了,夾山兩岸,草木蔥蘢,鳥聲也清幽。在水里泡一會兒,遍體清涼。
收拾青螄最煩瑣之處,在于剪螺螄屁股。青螄小小的,人俯身水面撿拾青螄,倒不覺得枯燥。拾回家后,剪青螄屁股倒著實需要一些耐心。
如沒有這道工序,青螄肉將無法吸出,只能用牙簽挑取,這是善食青螄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青螄的生長對于溪水的純凈度要求極高,至今只有浙西地區(qū)的開化、常山兩縣出青螄。除此之外,我還沒有吃過別的地方的青螄。
吃青螄,也講究一個鮮味。青螄本來就小,沒有多少肉,但吸食的過程極美妙,小小的肉連湯帶汁,堪可回味。青螄肚子里帶著碧青色的腸子,也是可以吃的。
青螄的鮮味里還帶些清苦,也是山里人說夏天吃青螄可清涼敗火的原因。
按說還有一種苦的東西——苦丁茶,也是很苦的,卻實在沒有什么鮮味,只剩下苦了,也就沒有什么可取之處。
有一次翻書,鐘叔河編、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的《周作人文類編·人與蟲》,知堂也談到苦茶,有朋友特意送他一包苦茶,“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這茶實在太苦,我終于沒有能夠多吃?!?/p>
苦丁茶,我好些年前喝過,可能多放了兩根,泡開以后苦得咂舌。只放半根茶,也仍然是苦,實在不怎么好喝??喙虾颓辔?,我卻一直喜歡。
想來我還是喜歡有一些活潑之氣的鮮苦與清苦。若只是一味地苦,這樣的人生,未免太單調(diào)了些。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