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摘 要: 歌與詩的詠、誦是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的文化傳統(tǒng),與今天的詩歌朗誦類似,至少在唐代就可以看到了。時下中國的新詩現場,除了注重文本的創(chuàng)造以外,朗誦和演唱亦逐漸為詩人所重視,甚至一些媒體也看到了其中的價值和商機。然而不論什么時代,精致的文本永遠是詩歌朗誦和演唱的基礎。詩人李自國的朗誦詩精選集《回聲四起的祖國》提供了新詩朗誦的范本,其“精致性”可以從情感、音樂美和語言三個維度來進行探究。
關鍵詞:朗誦詩;情感;音樂美;語言
中圖分類號: I20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8264(2020)04-0061-05
歌與詩的詠、誦是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的文化傳統(tǒng)。六朝時的沈約在其《謝靈運傳論》中曾說:“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边@說明歌詠之事自生民以來就存在了。盡管當時所“歌詠”的內容未必是詩,但是對于詩而言,“歌詠”可能恰恰是其產生的一種機制。詩、歌與誦、詠從一開始就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還可以見出“誦”對于詩的重要性。
《漢書·藝文志》就認為,《詩經》中的詩歌之所以遭到秦代的焚書還能夠保全下來,與詩歌能夠“諷誦”有重要關系,并不僅僅是因為有“竹帛”作為載體的緣故。當然,好的詩篇因其內容或形式的絕佳而被流傳,更能見出詩歌的魅力。古人云,“每有佳作,傳誦都下”“新詩傳在宮人口”“文章已滿行人耳”等,即此之謂。
與今天的詩歌朗誦類似的情形,至少在唐代就可以看到了。唐代詩人杜甫曾作《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一詩,篇中對朗誦者許十一朗誦時所產生的現場效應進行了非常精微的描繪。通過杜甫的細致描摹可以看出,當時誦詩的現場是非常震撼的。許十一朗誦自己的詩篇,從容渾然,有“捶鉤”似的舉止,有“鳴鏑”般的音效,朗誦至精微之處就像穿越自然的元氣,朗誦至飛動之處就猶如摧動九天的霹靂。這震撼顯然與許十一高超的朗誦藝術分不開。然而詩歌的朗誦要想達到這樣的質效,精彩的文本也很關鍵。有研究者認為,“應手”四句表達的正是許十一所朗誦之文本的精美質地:其詩藝純熟,如巧匠鍛打帶鉤;其文心純正,似響箭疾馳而過。其詩之立意,細微處可穿透自然之元氣;其詩之經營,飛動處可以摧動疾雷之聲威。連陶淵明、謝靈運這樣的詩人都無法與其相匹敵,只有《詩經》和《楚辭》這樣的作品才可以與其共相推激。姑且不論杜甫的描寫是否夸張,對于詩歌的朗誦而言,精致的文本永遠是最堅實的基礎。
時下中國的新詩現場,除了注重文本的創(chuàng)造以外,朗誦和演唱亦逐漸為詩人所重視,甚至一些媒體也看到了其中的價值和商機。也許是對于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回歸,讓詩人們或者是致力于文化傳播的人重新發(fā)現了詩歌吟誦與傳唱的魅力所在,今天的詩歌界又掀起了一股詩歌朗誦或者演繹的熱潮。那么,對于新詩而言,一個優(yōu)秀的朗誦詩文本應該具備什么樣的質素呢?詩人李自國的朗誦詩精選集《回聲四起的祖國》就提供了這樣的范本,下面就從三個維度來探索一下,優(yōu)秀朗誦詩之所以如此精致的奧秘。
其實,無論是否從朗誦的角度看,情感都是詩最重要的維度之一。中國古代文論《毛詩序》和《文賦》中都曾強調:詩是內在情感的觸發(fā),所謂“興發(fā)”與“感動”即是這種機理。因此,詩的誕生從源頭上看,與情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對于朗誦詩而言,情感的質素更是不言而喻。首先,朗誦不是一個人的獨唱,它需要引起欣賞者的共鳴。如果沒有情的感染力量,朗誦是不能打動人的。那么,什么樣的情感能夠打動人?能夠引起欣賞者的共鳴?很顯然,應該是那些有著人類共通體驗的情感,微觀者如親情、友情、愛情,宏大者如家國情、歷史情、英雄情、時代情。從李自國數十年來的詩歌寫作看,他本就是一個充滿激情的詩人。因此,其朗誦詩充滿熾熱的情感乃是一個非常自然的情事。
從題材的角度而言,其朗誦詩廣泛涉獵了以上所述情感的方方面面。比如第一輯“祖國編年史”和第四輯“時代風流歌”,從標題看,突出傳達的即是那種強烈的家國、歷史和時代情懷,其點題“祖國”的代表性篇目有《祖國(三首)》《祖國,一九九四隨想》《中國力量》《面對祖國》《作為中國人》《月之中國》《祖國,讓我們?yōu)槟愀璩返?;點題“歷史”的代表性詩篇有《開國大典》《紀念碑》《圣地》《長征》《井崗山》《圓明園》《革命先聲》等;點題“時代”的代表性詩篇有《南方的重量》《青春燃燒的太陽》《奏響文化強省的時代凱歌》等。當然,由于英雄、歷史偉人與家國、歷史、時代等密切相關,所以對于他們的禮贊也凸顯其中,如《英雄兒女》《烈士》等即是如此。不過,由于詩人在朗誦集中專設了“人物群雕像”一輯,所以更多的歷史人物贊歌被放到了這一輯中。
從整體看,詩人的朗誦集中對于宏大情感的書寫占據了大量篇幅,而微觀的情感(集中在第三輯“生命七色光”)只占據了約四分之一的容量。俄國的別林斯基就曾指出,如果一個詩人的詩歌不反映他所在的時代的痛楚,而只反映他個人的那點私人感傷,除了自己,是一個讀者也得不到的。從詩人對詩集的取名—— “回聲四起的祖國”來看,詩人對集中各種題材所占比例之設置應當是有所考量的。
李自國這部詩選集中的朗誦詩,其情感的質素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特點:
一是情感上的真誠。真誠是情感真實的基礎。如果詩人的內心不是真誠的,那么他在情感上就會表現出虛偽的一面,其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不會產生感發(fā)的力量。李自國首先有著樸素的認知。如其在《開國大典》的題記中所說,“不管歷史走了多遠/那個偉大的時刻/都會成為永恒的紀念”。
的確,對于一個中國人,尤其是經歷了那個時代更迭,或者人生經歷距此不遠的中國人,對于那一個偉大的歷史時刻,內心當中無不存在著一種澎湃和感喟。其實正是因為有著對此前時代背景的“追憶”,真誠也就有了呼之欲出的感覺。此外,李自國善于書寫故鄉(xiāng)。其故鄉(xiāng)自貢是中國有名的鹽都,李自國曾寫下許多關于鹽的著名詩篇,如《生命之鹽》即是此類代表性詩篇。這證明了他對故鄉(xiāng)有著深沉的愛,而且發(fā)自肺腑。因此批評家評價他的詩:“是一種帶體溫的語言,讓讀者感受到他內心的赤誠。”正是看出了他情感的真摯。李自國是一個重感情的人。這從他為《星星》詩刊的一位老編輯去世所寫下的一篇感人心魄的祭文(《祭〈星星〉故人曾參明》,見《四川文學》 2012年第6期)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如果詩人不是出自真誠的悼念,文章斷然不會有那樣感人的力量。
二是情感上的飽滿。由于內心是真誠的,所以情感上也就呈現出飽滿的一面。李自國的這些朗誦詩基本上都具有熱烈的情感和一種積極進取的力量。如《大海的誕生》的第二節(jié),讀者不妨試著朗誦一番:“哦/這么多水手/這么多船歌/從四面八方/從長空輕靈的羽翼而來/從生命的源頭而來/太陽一次次熟透/千千萬萬的跫音叩響神話般慶典/我們跳躍/我們被血液點燃/我們奔流/我們被江河灌溉/我們激蕩/我們被歌聲飛旋/我們難耐的一支支魔笛一輪輪環(huán)繞呀/在你傷感的兒子走出襁褓/攤開雙手祈禱之后/在你臉龐覆蓋草葉的父親醒來之后/在你斜倚的塔樓/脫掉襤褸衣衫之后/在你被洋槍洋炮洞穿的傷口/飛出一群鴿哨之后……”經過一番體會,相信欣賞者已經感受到詩中情感的力量了。
三是情感不放縱,有抑有揚。在情感熱烈的前提下,如果情感不節(jié)制就會成為一種災難。所謂過猶不及。蘇東坡曾言:作文當“隨物賦形”“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這其實也正是朗誦詩在情感運度上的理想境界。李自國的朗誦詩篇,如《黃河在這里歌唱》,磅礴浩蕩,大氣奔涌,是其朗誦詩中“放”與“行”的代表;而《跋涉者》則低回淺唱,踽踽獨行,欲揚又止,是其朗誦詩中“收”與“止”的代表。李自國對于情感在節(jié)制上的處理,是收放自如的。
中國的新詩在誕生之初即白話詩的階段,受著傳統(tǒng)影響的焦慮,還存在一些古典詩歌形式上的痕跡(如胡適《嘗試集》中的一些詩篇),保持了一些古典詩所具有的節(jié)奏和韻律特征。后來就逐漸失去形式上的約束,變得“毫無章法”。再到后來,聞一多、徐志摩等“新月派”詩人又開始深入探索和實踐新詩的格律問題,認為詩歌應具備“三美”,其中之一即是“音樂的美”(音節(jié)),為新詩在可誦讀上積累了重要經驗。后來中國的新詩寫作,又逐漸失去這方面的嘗試,一切朝著“十分自由”奔跑起來。
不過,雖然大多數新詩人們無意在這一方面進行鑄造鍛煉,但如果稍微認真一點去研究新詩史上那些可以傳世的“經典”名篇,就會發(fā)現其中無不蘊藏著一種內在的節(jié)奏之美。這說明,形式上的東西并非可有可無和完全沒有需要。人的生命本身,即帶著一種節(jié)奏。正如洪深先生所說:“吐音的單位是三或四拍子的小節(jié)。每一小節(jié)內,不論字數多寡,通常是三或四拍子;字數比此少,便有字須拉長;比此多,便有字須擠緊。這二者都是我們‘神經能力(Nervous Energy)的有起有伏的結果,為我們脈搏與呼吸的一張一弛所影響,而人們的說話便不期而然的成為有節(jié)奏的了。”因此詩的音樂性(此處主要指節(jié)奏),其實是根植于生命的律動。
對于朗誦詩而言,音樂性無疑是一種必須。中國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抗戰(zhàn)期間曾經興起一股朗誦詩的熱潮,然而并不十分成功。沈從文先生在1938年的《談朗誦詩》一文中就談到當時的朗誦詩,在格律上不注意,在平仄方面也不講究,朗誦起來毫無激動的情緒,當然也不能打動人。他認為是“因為相關條件準備不夠”。沈先生所說“相關條件準備不夠”,顯然與詩的音樂性有著十分重要的關系。所以他在下文談及新月派詩人的試驗時,以劉夢葦、饒孟侃、朱湘等人的詩為例指出,他們或采用“歌行情緒”寫作,或從唐代詩人的絕句上“得到暗示”,或承續(xù)了詞的傳統(tǒng),用長短句那樣的形式來作詩。他們在新詩的寫作上遵循一個共同的原則,那就是都承認新詩是同時借助形式和音節(jié)這兩個方面來進行傳達和表現的,所以他們的詩,都可誦可讀。從這里,看劉夢葦諸人之詩所繼承的對象——新的歌行、唐人絕句、詞,便可知音樂性對于詩朗誦的重要了。
李自國的朗誦詩,在形式上是深具音樂之美的。首先注重節(jié)奏上的調度。洪深先生曾經指出:“所謂節(jié)奏,乃是相等的即同長的時隔(Time Interval)為再現即回復的加強(Stress)所刻劃,所記出。如果沒有若干個相等的時隔(至少兩個)連接在一起,即不成其為節(jié)奏?!薄皬氖侣曇舯憩F……更須能在形式方面適當地處理節(jié)奏。因為節(jié)奏實是一切‘加強的組織;聲音的活動,除了音色(Tone-Color)在節(jié)奏變換時可以維持舊貫而外,都得支配在節(jié)奏范圍之內?!睆睦钭試拇罅坷收b詩看,他洞悉這最基礎的音節(jié)之美。如果不懂得音樂上的這一原理,就很難運思和調度整首詩在節(jié)奏上的變與不變。從朗誦的效果上看,節(jié)奏進行統(tǒng)一,一是為了適應人在生命律動上的張弛合度。洪深先生曾指出,三拍或四拍是人之生命的自然節(jié)奏,以李自國《開國大典》第一節(jié)為例:
當我們/重新/回到/童年
聚集在/城樓下,/屏息,/等待
太陽/重現的/天空
停在/我們/頭頂,/升起
大海。/火苗。/風/和云帆
由以上可見,詩的每一行基本上都是三拍或四拍,這即是一種統(tǒng)一。李自國的朗誦詩篇有很多都是如此,不再贅舉。當然,這種統(tǒng)一也許是無意識的,是根植于生命深處的律動決定了這一點。二是為了在氣勢上進行加強,同時增加共鳴的力度,以便使震撼人心的效果更加明顯。李自國的朗誦詩,其中有大量詩節(jié)都為了此種效果而做到節(jié)奏統(tǒng)一,如《大海的誕生》一詩第三節(jié)的結尾:
起伏于/彩陶/與英雄人血泊/之間
起伏于/甲骨文/與猛犸象的疊映/之間
起伏于/始祖鳥/與敦煌飛天的閃現/之間
起伏于/烏篷船/與《清明上河圖》的浮沉/之間
起伏于/羅盤/與鄭和下西洋的搜尋/之間
起伏于/黃帝陵/與永樂大鐘的齊鳴/之間
從詩拍的劃分看,全部都保持了四拍這樣的整齊劃一的節(jié)奏,既整飭又有力量。當然,這其中也表現出了詞句復沓與有規(guī)律地反復這樣的音樂美。這樣一種音樂美顯然與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保持了某種契合?!对娊洝分械脑娖梢哉b讀和演唱,這是后世人所熟知的問題。應該說,可唱性是中國詩性文學的一個非常古老的傳統(tǒng),直至唐詩、宋詞、元曲都還保持著這一美的涌動。盡管到了新詩,這一質素逐漸喪失了,但是其內在的音樂美并沒有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