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侃
1
出租房掛牌信息泛黃,終于等來了房客。鐘山曉接到中介店打來的電話,興抖抖地回到他的舊屋,接洽前來看房的客人。
房客是兩名女子,分別染著火狐色和金黃色頭發(fā),都穿松糕涼鞋,腳指甲一個焗成紫色,另一個焗成猩紅。鐘山曉上下乜斜她倆,嗅到一絲洗頭房的味道。她們臉色蒼白,頭發(fā)披散,黑眼圈不是因?yàn)樗卟缓镁褪且驗(yàn)榭v欲過度。這是上午十點(diǎn)鐘,她倆睡眼惺忪,帶著剛剛起床的慵懶,顯而易見不是體面人。鐘山曉目光老辣,這么一番揣測,大致猜到兩人身份。
“你們看房吧,這個價可是難得……”中介說。
“價錢還能不能再低點(diǎn)?”火狐色頭發(fā)的女子講價。
“這個你們跟房東談,談好了到我店里來簽合同?!敝薪橥晔伦吡?。
鐘山曉判斷兩名女子來路不正,心里產(chǎn)生了婉拒的意思,說:
“價錢絕沒有可談的。你們不住,我不挽留。”
火狐色頭發(fā)女子想要爭辯,金黃色頭發(fā)女子在后面掣肘,笑吟吟地說:
“老板,你家里裝潢得好冒亮啊?!?/p>
鐘山曉心里話:可不是咋地?這房子論裝潢是拔尖的,本打算住一輩子呢。沒想到居住水平發(fā)展得這么快,主流房型已從兩室一廳升級為三室兩廳了。要不是同事們都換了大房子,還真舍不得搬走呢。
“其實(shí),這房子租金嘛,原來掛牌價是1200塊。上星期我自作主張把價格下調(diào)了二百。老婆知道了直罵我,想把價格調(diào)回去呢?!辩娚綍哉f謊一點(diǎn)兒不臉紅,其實(shí)是老婆催著他把房租調(diào)低的。
“老板是爽快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咱們遇到爽快人就辦爽快事。麥姐,你也別亂砍價了,咱們住下吧。”
“別,你們可以多看幾家?!辩娚綍哉f。
被叫作麥姐的火狐色頭發(fā)女子,這時已把兩室一廳的房子看了一轉(zhuǎn),說:“英子,你住這間朝南的,我住朝北的,反正兩間一樣大。就是客廳狹長了一點(diǎn),不過也沒關(guān)系啦。”
“我家的空調(diào)、洗衣機(jī)都沒有搬走,這個不是白用的?!?/p>
“哎呀老板,大哥!您大人大量,別跟我們小女子計較啦?!苯瘘S色頭發(fā)的英子說話甜蜜蜜。
“中介跟我們報價,可沒說這話?!丙溄阏f話硬梆梆的。
“現(xiàn)在說也不晚嘛!”鐘山曉說。
“哎呀,我就說大哥是個好人!麥姐,你別爭了,給大哥賠個禮。大哥,像您這樣胎氣的人真不多,您是我見過的南伯萬?!?/p>
笑容甜美的英子把鐘山曉夸得舒服了。麥姐個性雖然硬,但是眼皮抹搭下去,算是服軟了。鐘山曉這才悻悻地收起節(jié)外生枝的要求,威脅般地豎起一根手指來說:
“水電費(fèi)可是要另算的。”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p>
“這是中介早就跟我們講好的?!?/p>
兩個女子松了一口氣。她們對這處新租的房子相當(dāng)滿意,不僅比以前住得好,還省了錢。
鐘山曉回到家,把租房的事跟老婆惠布蝶說了。
惠布蝶從醫(yī)院下班回來,進(jìn)門就見鐘山曉揭開蒸鍋,把一盤蒸仔雞端到桌上。女兒鐘麗妍坐在沙發(fā)上捧著手機(jī),旁若無人。
“今天終于把房子租出去了?!辩娚綍哉f。
“那好呀!……麗妍,你也幫幫你爸?!?/p>
鐘麗妍含糊答應(yīng)一聲,不情愿地起身去廚房拿了幾雙筷子。
“我懷疑租房的兩個女子是雞?!?/p>
“什么什么?”惠布蝶伸向那盤蒸仔雞的筷子縮了回來?!澳銘岩墒裁矗俊?/p>
“今天來租房的兩個女子,看她們穿戴打扮,好像不是正道上的。”鐘山曉把那兩名女性描述了一番。
“你怎么把這種人招上門來啦?”
“哪是我招的?是她們在中介店看了廣告,自己找上門來的好不好?”
“不行,咱不能把房子租給這種人。”
“吃得燈草灰,放得輕巧屁。房子租不掉,你怎么催我來?”
“不是。我怕鄰居們有看法。”
“這倒也是。萬一她們把野男人帶到房子里亂搞,確實(shí)晦氣?!?/p>
“要是風(fēng)聲傳到你們單位,說鐘科長家住了幾個婊子,看你臉面往哪兒擱?!?/p>
“是呀,我也想打退堂鼓來著??墒?,已經(jīng)租了……”
“想想辦法,把她們攆出去?!?/p>
鐘麗妍手里抓著一只雞腿,啃得滿嘴油。此時把沒啃凈的雞骨頭往桌上一丟,說:“你們煩不煩呀!咱只管租房子,管人家是干嘛的?收得到房租就行了。難道租個房子你們還要把人家祖宗三代查一遍?”
“妍妍說得也對,咱管不了那么多?!辩娚綍哉f。
“你別慣著她?!被莶嫉f,“麗妍,你也大學(xué)畢業(yè)了,工作不工作先不說,咱得先學(xué)會好好說話?!?/p>
鐘麗妍翻了一個白眼,小聲嘀咕:“我又怎么啦?沒說什么呀。”
“行了。先吃飯,先吃飯?!辩娚綍院拖∧唷?/p>
鐘麗妍劃拉了幾口米飯,抓起手機(jī)回她房間去了。新房子三室兩廳,寬敞得很。三口之家藏起任何一個人來,就像魚兒游入大海一般。鐘山曉朝女兒的房門瞥了一眼,小聲說:
“你別老是批評她。她也大了,找不到工作,心里煩呢?!?/p>
惠布蝶翻起白眼說:“你就會說我。”嘆了一口氣,“哎,這些九零后真是皮球掉進(jìn)灰堆里,拍不得打不得?!?/p>
“有什么辦法?上了個三本,說是大學(xué)畢業(yè),屁用不頂。”
“租房的事,就這么算了?”惠布蝶說。
“不算了能咋地?改天我再去跟那兩個房客說說:約法三章,不許帶野男人回來住。”
“這恐怕是與虎謀皮,哄狗吃屎……不,是哄狗別吃屎?!?/p>
“嘁,我老婆真高明,都會生造成語了。”鐘山曉嘻嘻笑。
“唉,說真的,你把房子租給兩個雞,我真不放心。不會搞出什么事兒來吧?”惠布蝶憂心忡忡。
2
鐘山曉走后,兩名女子把門一關(guān),嘻嘻哈哈地在房間里撒野瘋鬧。她們對新租的這套房子太滿意了。不僅比原來住得好,房租還減少了100元。
那個染火狐色頭發(fā)的女子叫麥子,染金黃色頭發(fā)的女子叫英子。麥子是個美人坯子,臉上輪廓分明,鼻梁高挺,肌膚雪白,只是唇上的汗毛重了點(diǎn),略顯得黑,因而有點(diǎn)男子氣。英子另具一種美,她團(tuán)團(tuán)臉,小肉眼睛,眼珠黑得像蝌蚪,笑起來放射精光。英子長相不如麥子,但是渾身鼓凸柔軟的地方會填和人,說起話來更有女人味。
鐘家搬遷幾乎沒帶走什么家具。麥子把南間鐘山曉夫妻睡的大床讓給英子,自己睡鐘麗妍睡過的北間小床。麥子說:“你別以為你占便宜了,我可是會隨時鉆到你的床上來呢?!?/p>
“本宮就喜歡你這老奴來給俺暖腳呢?!?/p>
麥子把英子壓在床上,哈她的胳肢窩說:“烏龜才是老奴?!?/p>
“你不是烏龜,你伸出來呀,伸出來呀?!?/p>
兩人嘻鬧了一回。這才研究起如何回掉舊房東,把行李家什搬過來的事。
“李存霸那個狗東西,會不會找茬子扣我倆租房的押金?”英子說。
“他敢這么做,老娘我掏出他的牛黃狗寶來。”
“租金要算到月底吧?”
“就算便宜這條老狗了?!?/p>
“哪咱倆這就回去收拾收拾,早點(diǎn)住過來。”
姐妹倆把新租的房子欣賞回顧了一番,鎖上門出去了。
李存霸正在自家水池上滿頭大汗地捅下水道,聽見有人敲門,對妻子馬蘭花努努嘴。馬蘭花去把門開了,進(jìn)來的是麥子與英子。英子說:
“李大叔,我們的房子不再續(xù)租了。你把押金退還我倆吧?!?/p>
李存霸直起腰來,揩著手說:“哦,不租了?錢掙夠了,準(zhǔn)備回家養(yǎng)老了?”
麥子冷冷地說:“我們找到了更好的房子,比你這里還便宜?!?/p>
李存霸被噎住了,一頭的短頭發(fā)茬子根根豎立好像更硬了。馬蘭花趕緊打圓場說:“那好呀,那是好事呀。你們準(zhǔn)備搬到哪兒去?”
英子怕麥子把事情搞僵,笑吟吟地回房東太太話:“離這兒不遠(yuǎn),穿過古玩街,過一條馬路,在普安大院里……”
“是不是惠布蝶家呀?女主人是不是姓惠?”
“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主人是一個姓鐘的?!?/p>
“那就對了,惠大夫丈夫姓鐘?!瘪R蘭花朝丈夫李存霸看了一眼,“我告訴過你嘛,我們醫(yī)院惠大夫家也有房子要出租的?!?/p>
“他租給你們多少錢一月?”李存霸問。
“八百?!丙溩訐屩f,故意把價錢報得更低一些,好挫挫房東的銳氣。
“那你倆揀到大皮夾子了。”馬蘭花笑道。
“她們自己就是大皮夾子?!崩畲姘砸幍卮蛉ふf。
英子假裝沒聽懂他的話,管自問馬蘭花:
“你們認(rèn)識呀?”
“惠布蝶是我們醫(yī)院的眼科大夫,我是護(hù)士長?!?/p>
“哦,那他也認(rèn)識姓鐘的?”英子瞟了一眼李存霸。
“我家老李是小車司機(jī),他跟老鐘也是一個單位的。”
李存霸不以為然地插話:“我們單位大了去了,好幾萬人呢,特大型鋼鐵企業(yè)。我哪認(rèn)識他呀!別整那些沒用的了。呶,這是你們的押金,租一押一,一千一百整,我不會賴賬的?!?/p>
英子剛要伸手接錢,李存霸又縮了回去。“你們怎么搬?。恳灰矣密噹蛶湍銈??不貴,給一張就行了?!?/p>
麥子說:“算了吧,我們哪兒雇得起你?”
英子說:“也是。李大叔,你把押金還給我們就得了?!?/p>
李存霸極不情愿地把錢交出去,說:“我還沒有驗(yàn)房呢,按理說我得驗(yàn)了房,沒有損壞才能退押金?!?/p>
英子笑咪咪地哄勸說:“這不是您李大叔人好嘛?!?/p>
馬蘭花說:“你們兩個弱女子搬家,雖說東西不多,也夠沉的?!?/p>
英子說:“沒事,我們找范春耀幫忙,打個的就過去了?!?/p>
李存霸說:“范春耀這小子近來發(fā)財了,換了手機(jī),一身名牌西裝,混得有頭有臉的了?!?/p>
英子說:“再發(fā)財還不是你的房客嘛!什么時候像您這樣,買下好幾套房子出租,才是真正的財主?!?/p>
馬蘭花雙手一拍,說:“哎喲喂,可不敢這么說,不知道的以為我們是多大的財主。不就是個破舊小區(qū)嘛,原來的主兒高飛了,剩下空巢轉(zhuǎn)讓給我們,也就兩三套罷了。有的還沒付全款,等于代人家經(jīng)營?!?/p>
李存霸瞪了妻子一眼:“多嘴,說這些干啥?!?/p>
英子對此并無興趣,她拿到了押金,關(guān)心的是下一步如何搬家。她問李存霸:“范春耀現(xiàn)在在家嗎?”
“在,我看見他上了五樓,這會兒肯定在家。”
兩個女子出了李家的門,蹬蹬蹬從二樓直奔五樓。范春耀正坐在桌前喝著啤酒啃燒雞,聽見敲門,打開一看,大喜道:
“哎呀,什么風(fēng)把你倆吹來了?吃了么,吃了么?”
“老娘肚子正唱空城計呢。”
“還是你這龜兒子孝順。”
“什么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還真是!”
范春耀把燒雞撕開,分作三份,又切了幾個西紅柿炒了一大盆雞蛋,招待兩位不速之客。麥子和英子也不客氣,撈起碗到電飯鍋里盛飯。麥子說:“你這飯是哪天燒的呀?”
范春耀說:“不瞞二位說,我一燒就是兩三天的。不是這樣,你們來了還沒的吃呢。”
英子說:“講究不得,講究我們也不來了?!?/p>
三個人坐下來吃喝。范春耀要給她倆每人開一瓶啤酒,英子攔著不讓,麥子妥協(xié)說那就開一瓶吧。范春耀嘴對嘴地舉起啤酒瓶子來喝。兩個女子一邊吃飯,一邊喝酒。那瓶酒擺在她倆之間,麥子喝過了就推給英子,英子也喝一口。
“范哥,我倆搬家了?!庇⒆诱f。
“哦,想離開范哥遠(yuǎn)點(diǎn)嘍?”
“哪里話,聽說你發(fā)達(dá)了,人家想巴結(jié)你還來不及呢?!?/p>
“發(fā)達(dá)了,發(fā)達(dá)了。我的藥品賣進(jìn)市立人民醫(yī)院了?!?/p>
“藥販子,你不在街頭賣假耗子藥了?”麥子問。
鐘山曉帶著兩人來到原是自己的家門口。管二爺掏出一只寫有“小區(qū)治安”字樣的紅袖箍戴在臂上,郝奶奶把手中的拐杖扛到肩上,像扛了一支紅纓槍那樣。鐘山曉捏著一把鑰匙,徑直把租出去的房門打開了。
進(jìn)入客廳,只見南北兩間臥室的門緊閉著。野男人是藏在南房間還是北房間呢?鐘山曉其實(shí)連內(nèi)室的鑰匙也有,可是他眼珠子一轉(zhuǎn),決定還是留一手。一來他不想讓郝管二位看見他進(jìn)出如此方便,二來他也打不定主意突襲哪個房間。
“咚咚咚,”鐘山曉敲門,“開門,開開門。”
北臥的門鎖把手“喀嚓”一響,麥子探出一顆亂發(fā)篷松的頭來:“不是才繳了房租嗎?你干嘛?……你們干嘛?”她看見鐘山曉不是一個人,驚慌地關(guān)上門??墒晴娚綍詻]等她摁鎖,扭住門把手用力推開了。只見一床亂被,哪有什么男人?郝奶奶用拐杖撩了撩床單,床底下也沒有。
管二爺此時已在敲南臥的門,敲了好半天不開,眾人便知道妖娥子藏在哪兒了。郝奶奶用拐杖頭打門。又過了一會兒,英子怯怯地把門拉開一道縫,露出一張羞愧的臉。管二爺一把將門推開,只見一個男人已經(jīng)穿戴好了,正急忙把褲子上的拉鏈拉上。
鐘山曉寧愿看見野男人出現(xiàn)在麥子的房間里。因?yàn)辂溩悠炼髲?qiáng),鐘山曉更樂意看到她出丑;而英子總是嬌聲軟語,嫵媚多情,令人多一份好感。鐘山曉有點(diǎn)心疼英子,藏有這種私念,對野男人的脾氣格外大。他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
“你是誰?”
“范春耀?!?/p>
“為什么到我家來?”
“這怎么是你家?明明是我女朋友租的房子。”
“我跟她有約法三章,不許帶野男人來家?!?/p>
“誰是野男人?你憑什么說我是野男人?”
鐘山曉把目光轉(zhuǎn)向郝奶奶。郝奶奶看出那目光里的疑問:是呀,憑什么呢?管二爺搡了一把咆哮的范春耀:“你老實(shí)點(diǎn),我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你信不信?”
范春耀聽到派出所三字,不由得蔫慫了。英子平常不笑不說話,此時卻未語先流淚,說:
“鐘哥,你就放過我們吧?!?/p>
“你答應(yīng)過我,不帶野男人來家的?!?/p>
“鐘哥,這是我男朋友,不是野男人?!?/p>
“你帶來的男人多了去,都是你男朋友?”郝奶奶用拐杖搗著地板。
“天黑,您老都看清楚了嗎?”麥子插話說。
英子流著眼淚說:“我對天發(fā)誓,除了范春耀,我再沒帶別人來家過。”
鐘山曉看了看郝管二位,意思是:你們說怎么辦吧?郝管二位這時也沒了主意。范春耀倒顯得精神起來,小聲嘀咕:“都什么年代了?你們懂不懂法,還讓不讓人活了?”
鐘山曉把桌子又是一拍,說:“不管怎么說,你們沒有結(jié)婚證,對吧?別說結(jié)婚證,只要拿出一張合影彩照,我就承認(rèn)你們是露水鴛鴦。怎么樣,沒有吧?那就不許在我家里胡搞!我警告你,范春耀,你們愛上哪兒搞上哪兒搞,就是不許上我家來!懂不懂?”
范春耀把脖子扭了兩扭。麥子把一張餐巾紙遞給英子揩淚。鐘山曉瞥了一眼郝管二位,看見他們的臉色都不好看。他抬手指劃著英子和麥子說:“你們都給我聽著,下回再有這種事,就別租我的房子。”然后緩和了語調(diào)對郝奶奶和管二爺說,“咱們走吧?”
下樓的時侯,郝奶奶說:“還有什么下回呀?今天就該攆了她們滾蛋?!惫芏斦f:“就是?!辩娚綍詳v住郝奶奶的胳膊,敷衍說:“郝奶奶,您老小心腳下,別踩空了。”
房間里,英子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表情呆滯。麥子說:“大清早的,攪了我們的好覺,真倒霉?!狈洞阂樕F青,兇巴巴地問:“你們這個房東姓甚名誰?”得到答案后又說:“這家伙太可惡了。老子不搞他一下,他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p>
“你怎么搞他?”麥子好奇地問。
“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p>
4
范春耀這個人刀條臉,鷹勾鼻子癟嘴巴,不是個善類。他租居李存霸的房子,李存霸的老婆馬蘭花見到他就犯心悸。
李存霸在家喝著小酒,聽見范春耀的咳嗽聲和皮鞋聲,一路響著上樓去了。李存霸派馬蘭花跟上去收一下房租,馬蘭花不干,說:
“要收你去收,我可不跟那個貓頭鷹般的家伙打交道?!?/p>
李存霸放下酒杯,自己出去了一趟,回來把一疊嶄新的鈔票在手上甩得啪啪響,說:
“范春耀這小子發(fā)了!掏出來的票子是成扎的?!?/p>
“我聽說他是個假藥販子?!?/p>
“他販他的假藥,咱收咱的房租?!?/p>
“這家伙不正經(jīng),看人的眼光又邪又毒?!?/p>
“怎么?他騷擾你?”
“他敢!量他沒那個狗膽。”
李存霸瞟了老婆一眼,呵呵笑了。心想:不是沒那個狗膽,恐怕是沒那個賊心。老婆四十好幾,兒子都上大學(xué)了嘛。
“這小子才來的時候在街頭擺地攤,賣老鼠藥和大力丸,窮得叮當(dāng)響。最近不知著了什么道,忽然抖起來了?!崩畲姘哉f。
“他干違法的事,不要牽連到咱才好?!?/p>
“咦,你這話說的!跟咱們有什么相干?”
“咱的房子被他租著呀。”
“租房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他是我的房客,我就要捆住他的手腳?”
“不是這樣說?!瘪R蘭花斟酌著,努力把心里的想法表達(dá)清楚,盡量不跟丈夫嗆火。“他販賣假藥坑害人,公安局抓過他,對于這種人,咱得留個心眼?!?/p>
“他販他的假藥,只要我不參乎,就沒我啥事。我只是他的房東,房東又不是工商管理局,更不是藥品監(jiān)察局。嘁!”
李存霸坐到桌邊,繼續(xù)喝他的小酒。他在外面給領(lǐng)導(dǎo)開車不能喝酒,酒桌上卻養(yǎng)了酒蟲,回到家里總要喝兩盅,殺一殺肚子里的怨氣。
馬蘭花吃完飯,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對李存霸說:“等會兒你吃完了不想洗,就把碗筷放水池里泡著?!闭f完出門跳廣場舞去了。
李存霸吃過飯,仰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把所有頻道翻過一遍,東看看西看看,沒有一個留住他看下去的。百無聊賴,就盼著生點(diǎn)事,好讓精神有個消遣處。正這么琢磨著,老婆跳完舞回來了。李存霸看了馬蘭花一眼,陡然發(fā)現(xiàn)了獵物一般,興奮起來問:
“你是揀了個金元寶嗎?瞧你那副樣子?!?/p>
“哎呀,我說要提防范春耀這小子吧,你猜我看見了什么?”
“什么呢?”
“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怎么也想不到……”
“你快說吧!還學(xué)會賣關(guān)子了。”
“我看見范春耀和英子了……”
“這有什么稀奇,我早就猜到他倆有一腿?!?/p>
“旁邊還有一個人,”
“誰?”
“鐘麗妍?!?/p>
“鐘麗妍是誰?”
“就是你們單位鐘科長的女兒呀,她母親是我們醫(yī)院的惠布蝶,惠大夫。”
“你不會看錯吧?鐘山曉的女兒跟這個家伙怎么會搞到一起?”
“是呀,我也奇怪!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雖然小時候是看著她長大的,但也有好些年沒見了。要不是她喊了我一聲,我還真不敢肯定就是她?!?/p>
“她還喊你了?”
“是呀,他們仨跟我走了一個迎頭碰。路燈雪亮地照著,彼此都看得真真切切,麗妍便喊了我一聲。英子和范春耀想擋住我的視線,不叫我看到麗妍,又用眼神制止麗妍跟我搭話。瞧他倆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我就知道準(zhǔn)沒好事。”
“嗯,范春耀和英子都不是好東西,老鐘家的女兒怎么能跟他倆搞到一起?這還真是個情況。”
“明天上班,我去給惠大夫提個醒吧。”
“你說鐘麗妍喊了你一聲?”李存霸沉吟道。
“是呀?!?/p>
“我看你還是不要多事。你跟惠大夫一說,他們仨都知道是你嘴快了?!?/p>
“那他們要是把麗妍帶壞了怎么辦?”
“這是你操心的事嗎?”
馬蘭花猶豫著,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丈夫。
“再說了,也許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事,你大驚小怪的,不僅讓鐘麗妍恨你,更要緊的是范春耀和英子可能會掐虧給你吃?!?/p>
馬蘭花對范春耀懷有幾分怵意,聽見“掐虧給你吃”的話,就緘默不響了。
李存霸起身去廁所小便。家里的電話座機(jī)忽然響了。如今人人都有手機(jī),座機(jī)幾乎沒有人再打。這是誰呢?馬蘭花接聽電話,沒聽幾句,渾身抖起來,眼淚也下來了,驚恐大喊:
“老李,老李,你快來。”
李存霸聽見老婆尖銳得走了調(diào)的嗓音,撒了一半的尿憋回去,跑進(jìn)房間,從老婆手里接過電話。電話里的人說,你們的兒子李雪濤參加同學(xué)的生日派對,喝酒喝多了,造成胃穿孔,現(xiàn)在正在搶救……
李存霸想到如今屢見不鮮的騙術(shù),他用嘲諷的語調(diào)問:
“你說,繼續(xù)說,打算要我們匯多少錢,打到哪個卡上?”
“我是李雪濤的輔導(dǎo)員,不要你們匯一分錢,就是通知你們這件事,請你們盡快趕到?!?/p>
李存霸掛上座機(jī),馬上拔通了兒子的手機(jī)。接電話的仍然是剛才那個自稱“輔導(dǎo)員”的人。李存霸頓時慌了,但他努力鎮(zhèn)定自己,一邊讓“輔導(dǎo)員”詳細(xì)講述事件的過程,一邊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寫字“打室友電話”。馬蘭花心領(lǐng)神會,馬上找出一個電話號碼本,里面有好幾位兒子室友的電話。那是以前兒子手機(jī)沒電聯(lián)系不上,后來聯(lián)系上了,讓兒子給他們留下備用的。電話打給了兒子寢室的室長。
室長在電話里哭訴:“阿姨,我們喝了假酒。沒喝多,是假酒……”
馬蘭花手機(jī)按了免提,李存霸全聽見了。他手一松,電話聽筒“咣”地掉在了地上。
咋就出了禍?zhǔn)履兀?/p>
5
鐘麗妍小家碧玉,跟洗頭妹英子走到了一起。
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從心底里鄙視洗頭房妹子,覺得沒一個干凈的??墒牵⒆咏佑|之后,鐘麗妍發(fā)現(xiàn)她性格討人喜歡,甚至有點(diǎn)兒迷人。
她倆肩并肩挎著膀子,跟在范春耀后邊,朝秦淮人家漁館走去。范春耀回頭問鐘麗妍:
“你怎么認(rèn)識剛才那女的?”
“小時候我們兩家住一塊,她是我媽醫(yī)院的護(hù)士長?!?/p>
“嗯。我給你介紹工作的事,你回家先別告訴父母,因?yàn)楣具€要考核你呢?!?/p>
“說說也無妨呀?!?/p>
“還是先別說,”英子插話,“你爸那個人疑心病重,他要聽說是我給你牽線搭橋的,肯定會不高興?!?/p>
鐘麗妍小腦瓜子開竅了。別說爸爸對兩名房客有偏見,媽媽的偏見更深,自己不是也曾瞧不起她們嗎?想到這里,她自以為聰明地點(diǎn)點(diǎn)頭。
鐘麗妍大學(xué)上了個三本,花錢不少,沒學(xué)到什么本領(lǐng)。畢了業(yè)在家賦閑快一年了。整天沒事就捧著個手機(jī),聊微信,刷抖音,膩歪死了。有一天她突發(fā)奇想,要去看看舊居,找一找久違的記憶,或許拍幾張照片,拿到朋友圈里秀一秀。英子得知來人是房東的女兒,滿臉堆笑,殷勤得很。她給鐘麗妍打開一瓶易拉罐飲料喝著,陪她聊東聊西。
鐘麗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討厭英子。洗房子妹子只是一個標(biāo)簽,在觀念里等同于“下三濫”,卻好像刻在冰面上的字,在陽光下就融化了?,F(xiàn)實(shí)中的英子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說有笑,討人喜讓人愛的粉嬌娃。
英子主動要求加了她微信好友。兩人在朋友圈里互相點(diǎn)贊,彼此惺惺相惜,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忽然一天鐘麗妍收到英子發(fā)給她的信息,說要給她介紹工作。鐘麗妍高興極了,就像飛蛾看見了光明,奮不顧身地?fù)渖先ァ?/p>
在漁館,范春耀要了一個卡座??ㄗ奈恢闷В卦跐O館深處。入座時范春耀把鐘麗妍讓到了里座,看上去是一種禮貌,其實(shí)是藏匿更深的意思。這樣一來,鐘麗妍背對大門,雖然不是包間,大廳里的散客還是輕易看不到她。
服務(wù)員拿來了菜單,范春耀請鐘麗妍點(diǎn)菜。鐘麗妍客氣了一陣,推托不開,點(diǎn)了一份松鼠鱖魚。范春耀拿過菜單看了一看,松鼠鱖魚標(biāo)價268元。范春耀說:
“這個店里的小雜魚鍋貼不錯,是他們的特色。我看還是來一個小雜魚鍋貼吧。”
“那松鼠鱖魚還要嗎?”服務(wù)員問。
“不要了吧?!边@句話從兩張嘴里同時冒出來。鐘麗妍已經(jīng)搶答了,但是范春耀沒有拿捏住,風(fēng)度像打碎的錦屏掉灑一地。
英子偷眼打量鐘麗妍,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生氣。
菜上得很快,那一絲尷尬在吃喝中消失殆盡。鍋?zhàn)酉旅嬗谢?,上面冒蒸氣,桌上的氣氛就熱烈?/p>
“范總,你們公司總部在哪兒呢?”
“蘇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那個蘇州。懂不懂?”
“那我要是進(jìn)了公司,要不要離開家呀?”
“這個,看你自己愿意與否,不勉強(qiáng)。你想去蘇州呢,我就介紹你到總部去。不想離開家呢,就跟著我在這邊做銷售。收入很不錯喲。”
“買不買三險一金呀?”
“買,當(dāng)然買。正式工作嘛,怎么能不買呢。”
“哎呀,太好了?!?/p>
“你現(xiàn)在就填個入職申請表好不好?”
“好,好呀?!?/p>
說著話,范春耀從皮包里掏出一張表,儼然一副救世主的表情,鄭重其事地交給鐘麗妍。
鐘麗妍趴在桌邊,認(rèn)真地填寫表格。范春耀歪著頭一邊看她寫字,一邊嗅著她的頭發(fā)里散發(fā)的芬芳,說:
“嗯,你的字寫得蠻秀氣嘛,等我下次到公司總部就給你交上去?!?/p>
鐘麗妍填好了那張表。英子夾菜的湯汁滴了一點(diǎn)在紙上,鐘麗妍很愛惜地揩抹干凈,把它交給了范春耀。范春耀接過申請表,指點(diǎn)著鐘麗妍的“妍”字,說:
“小鐘,這個字念什么呀?”
鐘麗妍把“妍”字的發(fā)音告訴他,想要解釋“妍”是用來形容女子美麗,話到嘴邊沒好意思說出來。范春耀拿過鐘麗妍手中的筆,在妍字半邊“開”的上頭添了兩點(diǎn),說:
“這樣就好念了?!?/p>
鐘麗妍轉(zhuǎn)眼變成了鐘玉姘??匆娺@個變化,鐘麗妍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感覺不好,內(nèi)心惱怒,想收回那張申請表,英子擋著她,笑道:“范總,玩笑開大了,開大了。”
范春耀把申請表折疊好,放進(jìn)口袋,說:“你是新人,不懂行。我代你改這一個字,從此你就入俗了。入鄉(xiāng)隨俗懂不懂?懂了好運(yùn)就來了。不信,你等著瞧?!?/p>
鐘麗妍看見他把自己的名字隨手改了,心想這是什么人哪?本能告訴她這個人太不靠譜!但是聽了這話又被他忽悠了,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切會是一場騙局。只是想到自己的名字被改得那樣不堪,很不甘心。她想,先忍忍吧,等入了職一定要改回來。
范春耀喝的是勁酒,鐘麗妍與英子以啤酒相陪。范春耀慫恿她倆也喝點(diǎn)勁酒,說這酒味道好極了。鐘麗妍不肯喝,說她從來沒有喝過烈酒。英子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說:
“人生呀,就是要什么滋味都嘗一嘗。你我是同齡人,我知道的事比你多多了。你什么都不肯嘗,怎能懂得人生呢?”
“是嗎?英子姐?!?/p>
“工作呀,旅游呀,戀愛呀……我到過好幾座城市,干過好幾種工作,談過的男友嘛,那就數(shù)不清了。哎,你談過幾次戀愛?”
鐘麗妍心里一熱。她正經(jīng)八百連一次戀愛也沒有談過,可是英子卻可以拿男朋友數(shù)不清來擺譜。想想自己真可憐!
英子用高腳杯的底邊碰了一下鐘麗妍的杯沿,那模樣好像用腳踢了她一下,說:“來,我們把啤酒清掉,改喝勁酒。”
喝完啤酒,英子要上洗手間,問鐘麗妍去不去。鐘麗妍不想一個人面對范春耀色迷迷的眼光,就跟英子結(jié)伴一道去。
范春耀穩(wěn)坐釣魚臺,一副篤定的神色。等到她倆回來了,迫不及待地舉起酒杯說:
“來,為鐘玉姘小姐入職成功,干杯!”
鐘麗妍有點(diǎn)惱怒,想到還要靠他才能入職,要糾正又怕觸惱他,入職成功畢竟是很好的,那就喝一口吧。她舉起酒杯抿了一口,馬上皺起眉頭說:
“這酒什么味道?”
“勁酒呀,勁酒就是這個味道。這里面含有多種滋補(bǔ)成分,對人體大有好處的?!?/p>
“好酒,好酒。”英子附和道。
鐘麗妍喝下半杯酒,感覺眼皮重了,頭也耷拉了,她說:“英子姐,我渾身好像有火,燒得慌。”
“你是不是感覺心里有個花兒要開?快樂得很?”英子說。
“這酒里是不是有什么藥呀?”
“有藥就對了,都是些中藥,是大補(bǔ)的。你放心吧,它能幫助人找到美好的感覺?!狈洞阂f。
鐘麗妍稀里糊涂的。兩個人半勸半灌地讓她喝完了面前的那杯酒,鐘麗妍就失憶了。此后,她是怎么離座的,怎么下樓的,上了什么車,去了哪里,她完全回想不起來了。
范春耀打的把鐘麗妍拉到了自己租居的小區(qū),英子幫著他把鐘麗妍拖下車來。兩個人扶著鐘麗妍上樓,鐘麗妍意識模糊地說:
“這是哪里?我要回家?!?/p>
“這就是你家?!狈洞阂卮稹?/p>
鐘麗妍的本能告訴她不對,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身子往下墜,不肯邁步。范春耀蹲下身來,背起鐘麗妍,英子在后面扶著,進(jìn)了樓道。他們盡量不在樓道里制造出響動。
剛過了二樓,只聽身后房門“嘩啦”一響,嚇了范春耀一跳。李存霸和馬蘭花穿戴整齊,拎著行李包走出門來。英子不敢回頭,推著范春耀快走。范春耀不用回頭就知道出來的是誰,他最恨見到那張收租子的臉,此刻恨上兼怕,更想快快逃脫他們的視線。
李存霸心想,這是誰???背著扶著的,上樓也不開燈。馬蘭花手快,摁亮了樓道里的照明。他倆看見三個人的背影,瞥見他們拐過樓梯時的側(cè)影。然后,目標(biāo)消失了。
“是范春耀和英子吧?”李存霸問。
“可不是唄。那個背著的好像是鐘麗妍唉……”
“你看清了嗎?”
“沒錯,一定是她?!?/p>
“他們把她搞上去,可沒有好事?!?/p>
“老李,你上去阻止一下?!?/p>
“算了吧,咱們還要趕火車,去救兒子呢?!?/p>
“鐘麗妍要是進(jìn)了范春耀的房間,可就完了?!?/p>
“呸,你還有一點(diǎn)兒女心沒有?是兒子要緊,還是……,我告訴你,這里沒你什么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6
鐘山曉出租房子,上班時間去收房租無人知曉,但是他把房子租給了兩名暗娼,卻被同事們傳為笑談。
暗娼們在寶應(yīng)巷洗頭房做事,而寶應(yīng)巷是傳聞中隱約有之的“地下紅燈區(qū)”。那里的洗頭房名義上叫個“美容美發(fā)”,卻很少真的給人理發(fā),做事的妹子基本上不會剪頭,頂多做做干洗什么的。除了前廳門臉,還有一道后門。撩起門簾是一條過道,后面連著好幾間用板壁隔開的斗室,斗室里只有一張床,別無長物。這里才是真正的營業(yè)場所……
風(fēng)聲傳進(jìn)領(lǐng)導(dǎo)耳朵,對鐘山曉的仕途很不利。原來有希望晉升為高管的,比照副處待遇。結(jié)果公示出來,老母雞變鴨,高管換了別人。不僅如此,鐘山曉的科長崗位也換了。從重要的業(yè)務(wù)科室調(diào)到了安全科?!鞍踩撇皇遣恢匾翘匾??!鳖I(lǐng)導(dǎo)找他談話時這么說。鐘山曉哼了一聲,心里說:“是重要,重要到什么事都不干,專管安全?!鳖I(lǐng)導(dǎo)問他有什么意見,鐘山曉苦笑笑說:“也罷,只要不是叫我當(dāng)計生干部,專管安全套就行?!?/p>
單位的事讓鐘山曉不爽。但也只是不爽而已,真正讓他焦頭爛額的是女兒鐘麗妍。
自從有一天,鐘麗妍在同學(xué)家過夜之后,她的性情大變,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那天,鐘麗妍徹夜不歸。鐘山曉和惠布蝶輪番打她的手機(jī),幾乎把手指都戳痛了,得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冷漠回答:“對不起,您拔叫的手機(jī)已關(guān)機(jī)?!狈蚱迌扇艘灰刮疵?,背對背大睜著眼睛,心里猜測女兒怎么了?誰也不敢說,怕一說就惹來對方的忿怒。好歹等到天亮了,女兒終于回來了。鐘麗妍一進(jìn)門,就說:
“我頭疼!”
“我的小姑奶奶,你這是喝醉了酒呀!”鐘山曉說。
“你上哪兒去了?”惠布蝶疾言厲色。
“我,我……,上同學(xué)家去了。”
“到同學(xué)家干什么?”
“她……過生日,開派對?!?/p>
“開派對,開了一夜?”
“我喝多了,就在她家睡了?!?/p>
“你撒謊!到同學(xué)家參加生日派對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喝醉了不回來睡覺也不打個電話?還關(guān)機(jī)?是哪個同學(xué),我去找她問問?!?/p>
鐘麗妍忽然歇斯底里大哭起來,那個哭法簡直像要瘋掉一般。從未見過這般陣勢的父母嚇壞了,假如這時母親的攻勢再凌厲一些,女兒可能就崩潰了,就把什么都坦白了??墒沁@時父親袒護(hù)說:
“別問了,布蝶,什么都別問了。”
鐘山曉煮了紅糖水,臥了三個溏心蛋,端給女兒鎮(zhèn)定心智。鐘麗妍唏噓著,啜泣著,小口吃著雞蛋,忽然說:
“你們給我起的什么破名字!”
“麗妍呀,像玉一般美好漂亮呀。”鐘山曉說。
“他給我加了兩點(diǎn),就成了玉姘?!?/p>
“他是誰?誰這么無聊?”
鐘麗妍死活不再開口。問急了,才敷衍說:“同學(xué)啰?!?/p>
鐘山曉從這天起,感覺失去了自己的女兒。鐘麗妍再也不是過去的鐘麗妍。過去那個喜歡玩手機(jī)、渾渾沌沌、不識好歹的女兒雖然不如人意,但也不太令人煩惱。而如今,女兒行事風(fēng)格大變,好吃懶做加上厚顏無恥。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名牌,大聲找父母要錢,行蹤飄忽不定。惠布蝶唉聲嘆氣,說都是鐘山曉慣的,把她慣壞了。鐘山曉也想硬起心腸來,好好管教一下這個女兒。無奈女兒一哭,他的思緒就亂了,好像上緊的發(fā)條崩了弦,亂成一團(tuán)麻。
鐘麗妍對家的感情越來越疏遠(yuǎn)。她把心思都用在了范春耀身上,希望他能像承諾的那樣給她一個有前途的工作。她甚至跟范春耀提出想到蘇州去,離開家一段時間。
“蘇州?你去蘇州干什么?”范春耀問。
“去總部呀?!?/p>
“哦!”范春耀一拍腦袋,“瞧我渾的,忙暈了忙暈了,是去總部工作嘛?!?/p>
“你把我的申請表遞上去了嗎?”
“遞了,遞了。怎么能沒遞呢?”
“那公司什么時候能決定下來?”
“快了,就快了。來,咱們先吃水餃,吃了水餃再下面?!?/p>
“吃過水餃再下面條?你這是什么節(jié)奏呀?”
“嘿嘿,你不懂吧?來,我教你。這樣,這樣……”
“你壞,你壞,壞死了?!?/p>
范春耀抱起鐘麗妍,就把她扔到了床上。鐘麗妍起先還扭捏掙扎,不肯就范;過一會兒變作半推半就;再過一會兒就挺胸翹臀,主動迎戰(zhàn)。范春耀倒顯得蔫頭雞一般。
兩人出了一身汗,像撒了氣的皮球一般再也蹦不起來,靜靜地躺著說話。
“范哥,我把一生的幸福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哦,你想要我娶你嗎?”
“你說呢?”
“咱們先不要談這么跌擺的話題好不好?還是及時行樂,先好好享受一把青春,才不愧對人生。”
“原來你不是真心的?!?/p>
“誰說我不是真心的?來,咱倆再干一盤,我又來勁了,再干一盤?!?/p>
范春耀逞能地又爬上鐘麗妍的身子。鐘麗妍捏了捏軟不叮當(dāng)?shù)臇|西,胳膊肘一拐就把他從身上拔拉下來。
“算了,我也不指望跟你白頭到老。我只要你給我介紹的工作能成,就算我拿青春換工作了。”
“你先跟我跑推銷,把醫(yī)院的那幫大爺們伺候好了,有了業(yè)績,還怕公司不要你?”
“那個……市立人民醫(yī)院我不能去?!?/p>
“為什么?”
“我媽在那個醫(yī)院,我怕碰上她有麻煩?!?/p>
“太可惜了,它可是我最大的客戶?!?/p>
“我跟你已經(jīng)跑了好幾家醫(yī)院,一分錢也沒見。”
“試用期是沒有工資的。這樣吧,我先給你二百元。以后你每回來這里,都給你二百?!?/p>
“這算什么?難道是……”鐘麗妍一激動,連眼淚都出來了。
“咦,不是你先提出來要錢的嗎?”
“我要的是工作,是工資。不是英子那樣的……”
“嘻嘻,你以為英子做的就不是工作嗎?她做的也是一份工作呀?!?/p>
“你流氓!”
“六毛?我要是六毛,你就太吃虧了?!?/p>
范春耀又是哄又是抱,插科打諢,把鐘麗妍的情緒穩(wěn)定住了。兩個人都青春年少,少不了又把那種事再做上一遍。起床的時候,儼然老馬識途輕車熟路一般了。
7
兒子喝了假酒,造成胃穿孔,生死未卜。這件事給李存霸極大刺激。在前往兒子學(xué)校的火車上,時間難熬,李存霸不住地喃喃自語,痛罵制假售假的無良商販,以此抵消內(nèi)心恐懼。妻子馬蘭花被他嘮叨煩了,捏著發(fā)疼的額頭說:
“你能不能安靜點(diǎn)?”
“你不恨假酒販子?”
“我恨!可是咱家不是還住個假藥販子?”
“咦,這跟我租房子有什么關(guān)系?你真是扯皮拉筋,我指東你打西?!?/p>
李存霸氣得白眼直翻,差點(diǎn)背過氣去。馬蘭花瞟了他一眼,想到他的種種自私行為,有一種不敢承認(rèn)的直覺:這個人,要得報應(yīng)呀。……報應(yīng)兩個字來到嘴邊,她努力把它咽了回去,仿佛一說出口,就成了咒語。她默默念叨著:不要,不要……
凌晨四點(diǎn),火車剛剛停穩(wěn),他們夫婦正要下車,輔導(dǎo)員給李存霸打來電話,報告了一個炸雷般消息:李雪濤死了!李存霸腿一軟,眼前一黑,在車門口打了個趔趄,差點(diǎn)栽倒。幸虧車下的乘務(wù)員扶了一把,才沒有摔倒。
李存霸號啕大哭,對妻子說:“兒子,我們的兒子……沒了!”
馬蘭花頭腦里轟地一響,“咕咚”一聲癱軟在地上,兩眼翻白。李存霸抱著倒下的老伴,向圍觀的人群痛哭。有人讓李存霸掐馬蘭花的仁中,又有人給她灌了幾口水。馬蘭花長出一口氣,這才醒過神來,像精神病人那樣直瞪著李存霸說:
“老頭子,你剛才說什么?”
“我們的兒子……死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兒子是好人,要死你去死,我兒子不會死!”
馬蘭花不知道那兒來的力氣,一下子就從地上掙扎起來了。李存霸攔了一輛的士,兩人來到輔導(dǎo)員告訴他們的醫(yī)院。進(jìn)了大門,李存霸問門崗:“太平間怎么走?”馬蘭花大聲斥責(zé)道:“你發(fā)昏了?應(yīng)該去洗胃的急診病房?!崩畲姘哉f:“輔導(dǎo)員說,人已經(jīng)送太平間了?!?/p>
兩個人來到太平間。這時天已大亮,太平間的值班員正在換班。李存霸報了兒子的名字,新來的值班員翻了翻記錄本,說:“李雪濤?沒有啊?!鄙弦话嗟娜藫Q了衣服正要出門,回頭瞥了一眼兩位憔悴的老人,問:
“他是你們什么人???”
“我們的兒子。”
“兒子?啥時死的?”
“昨晚,夜里剛送來?!?/p>
“怎么可能!夜里送來的只有一位老頭。喝酒喝死的,胃穿孔?!?/p>
“也是胃穿孔?”
李存霸還待多問,馬蘭花轉(zhuǎn)身跑了。她向醫(yī)院病房區(qū)跑去,李存霸跟在后面,竟然追不上她。
找到急診病室。門口一位急赤白臉的青年像掐了尾巴的蜻蜓一樣亂轉(zhuǎn),抱著手機(jī)一個勁地摁。他一看見馬蘭花李存霸,就猜到他們是誰了,問:“你們是李雪濤的父母吧?”
“是呀,你是誰?”
“搞錯了搞錯了!真是對不起,聽說一個喝酒胃穿孔的人死了,就以為是李雪濤。我是李雪濤的輔導(dǎo)員,再打你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p>
“這么說,兒子還活著?!?/p>
“活著,活著?!?/p>
“哎喲,你可不能這么折騰我呀!”李存霸氣得嗓子冒煙。
“都是你作孽!”馬蘭花指著李存霸罵道。
李存霸掏出手機(j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jī)沒電了。
在病房,馬蘭花終于見到兒子,那一哭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李存霸在一旁立著,也悄悄地抹眼淚。
他們夫婦在省城住了一個月,直到服侍兒子出了院。
8
馬蘭花回來后,變得迷信起來。她覺得兒子的事是老天爺給他們的一個警告。
如果說單為李存霸干的缺德事,還不足以招致如此嚴(yán)重的懲罰吧?馬蘭花想:只有夫妻倆都不干好事,才惹動上天如此震怒??!她沒有把鐘麗妍的事告知惠布蝶大夫,表面上是害怕多事,是不是潛藏著看笑話的深層心理呢?那才是人性中最為陰暗的東西呀。如果有一種犯罪是心理層面上的犯罪,馬蘭花覺得自己犯了罪。意識到這一點(diǎn),馬蘭花再見到惠布蝶大夫,眼皮就耷拉下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在醫(yī)院,惠布蝶是眼科主治醫(yī)師。她業(yè)務(wù)純熟,為人善良。當(dāng)她把一位摘除白內(nèi)障的老婦送出無菌病區(qū)時,管她叫作阿姨,叮囑她注意事項(xiàng),那份自然流露的親切讓等候在門口的病人家屬為之感動。在她身后,馬蘭花傾聽惠布蝶講話。那些話其實(shí)是老生常談,擱在過去,司空見慣的馬蘭花一定充耳不聞??墒?,抱了慚愧之心的馬蘭花忽然聽得入耳入心,感覺到惠布蝶的腔調(diào)非同凡響。
惠布蝶送走病人轉(zhuǎn)過身來,看見了馬蘭花。馬蘭花臉色蒼白,神情萎頓,尤其是那躲閃不安的眼神引起惠布蝶注意?;莶嫉H切地叫了她一聲:“馬姐,你沒事吧?”
馬蘭花產(chǎn)生了與惠布蝶交流的欲望,她抑制住逃避的念頭,仰起臉來注視著惠布蝶的眼睛說:“惠大夫,我想跟你聊聊?!?/p>
“這么正式呀?馬姐,你兒子的身體康復(fù)了吧?”
“謝謝你,他好多了。我想說的是……嗯,你還沒吃午飯吧?”
“來來,咱們邊吃邊聊?!被莶嫉R蘭花走進(jìn)醫(yī)生值班室。桌上的盒飯已經(jīng)涼了?;莶嫉谒厣舷词?,馬蘭花幫她把盒飯放進(jìn)微波爐加熱。盒飯是由外賣送來的,品質(zhì)不錯。馬蘭花已經(jīng)吃過了,惠布蝶剛做完手術(shù),還餓著肚子。
“有件事,我早就應(yīng)該告訴你的?!?/p>
“好啊,你說嘛?!被莶嫉捉乐?。
“我家的房子,你知道的,有兩三套閑著,出租了。住了一些閑雜人員……”
“嗯,”惠布蝶眨巴著眼睛,不知道她想說什么,順嘴說,“我家也有一套閑著的,也出租了?!?/p>
“我知道。她們就是從我家搬過去的——麥子和英子,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呵呵,你不是想跟我說,我們搶了你的生意吧?”
“不不不,惠大夫,你誤會了。我想跟你說的是,租我家房子的還有一個叫范春耀的,更不是東西?!?/p>
“我再沒有房子可以租給別的什么人了?!?/p>
“你沒有房子,可你有人呢。”
“……”惠布蝶停止了咀嚼,吃驚地瞪著馬蘭花。馬蘭花本來斟詞酌句,想著怎樣把話說的圓通,被惠布蝶一瞪,慌不擇言了:
“我看見你們家麗妍了,跟那個姓范的有來往。那個姓范的,是個潑皮無賴。以前曾在街頭擺地攤賣假耗子藥,搗騰過假銀元假古董什么的。最近做上了藥品推銷代理,人模狗樣的,一肚子壞水。你家麗妍跟他在一起,可要當(dāng)心啊?!?/p>
“范春耀?是不是那個左眼上有個吊疤的醫(yī)藥代表?”
“正是。他還找過你,要把藥品推銷到我們醫(yī)院來。”
“我們麗妍怎么會跟他有交集?”惠布蝶氣得把飯盒一推,吃不下去了。
馬蘭花詳細(xì)敘述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惠布蝶聽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埋怨道:“你呀你,怎么不早說!”
惠布蝶曾經(jīng)見過那個油頭粉面,油腔滑調(diào)的年輕人,她對所謂醫(yī)藥代表一向懷有戒心,尤其厭惡那個叫做范春耀的家伙。想不到他竟向女兒伸出了魔爪。
9
馬蘭花說出了鐘麗妍的情況,好像卸去一塊心病。盡管惠布蝶把她埋怨了一通,她也不懊悔說出這事來。
晚上,馬蘭花跟李存霸說了與惠布蝶的交談。李存霸喝著小酒,把馬蘭花一頓臭罵。說:“你真是豬腦子,怎樣?惹得一身騷吧?你不說啥事沒有,說出來倒成了罪過。”馬蘭花感覺委屈,為什么做個好人這么難呢?莫非只有權(quán)衡利弊說出來的話,才能討好于世人嗎?
馬蘭花洗了碗,照例下樓去跳廣場舞。已經(jīng)走出小區(qū)門口了,回頭看見自家的樓洞口有一雙身影眼熟,她心一熱,又折回來了。那兩人已經(jīng)進(jìn)了樓道,馬蘭花拉開樓道門,就聽見一個女人的啜泣聲。她摁亮了樓洞照明燈,看見范春耀摟著鐘麗妍,正哄著她又要上樓。
“麗妍,你怎么了?”
“沒,沒怎么。”鐘麗妍掩飾地擦去眼淚。
“麗妍,你該回家了,早點(diǎn)回去吧。”
“馬護(hù)士長,我是你的房客,每月給你繳租子。你不幫我的忙也就算了,別拆我的臺??!”
“范春耀,你推銷藥品我沒擋你的路。鐘麗妍是我看著長大的,可不能看著你毀了她?!?/p>
“呵呵,你現(xiàn)在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嗎?”
“什么意思?”
“你早干嘛去了?”范春耀發(fā)出一聲冷笑。
馬蘭花心里升起一陣寒意,在這件事上她確實(shí)有愧,如果她早一點(diǎn)告知惠布蝶,范春耀可能就笑不起來了。此時,范春耀的笑在她眼里轉(zhuǎn)變?yōu)楠熜?,帶著勝利者的洋洋得意。馬蘭花焦急地對鐘麗妍說:
“麗妍,趕快回家去。聽我的,??!”
“她與家里人吵架了?!狈洞阂f。
“有這回事嗎?麗妍?!?/p>
“也不知道是哪個鬼,在她母親面前嚼舌根子,說她跟一個藥販子談戀愛,她母親把她好一頓痛罵?!?/p>
“麗妍,你媽是對的。是為你好,你要聽話……”
“馬姨,是不是你告訴了我媽?”
“麗妍,我也是為你好……”
“滾蛋,你算老幾?你把我們家攪得天翻地覆,害得我從家里跑出來,這就是你為我好?”
馬蘭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里亂了方寸。
“怎么啦,怎么啦?”李存霸聽見外面的嚷鬧聲,從家里跑出來。他看見老婆堵在樓道口,窩窩囊囊,顏面盡失,好像一尊瘟神一樣?!昂霉凡粨醯?,你擋在這兒干嘛?”
“老李,你不認(rèn)識她嗎?她是鐘山曉的女兒麗妍啊。小時候跟雪濤姐弟相稱的,你還抱過她……”
李存霸打量了一眼長成大姑娘的鐘麗妍,依稀還能找到一點(diǎn)兒小時候的影子。鐘麗妍嚶嚶地小聲哭泣,大概以此向馬蘭花抗議示威吧?范春耀掏出一包中華香煙來,遞給李存霸一根,說:
“李師傅,抽煙?!?/p>
李存霸接過香煙,忖度著如何應(yīng)付眼前的亂局。
“你想帶她上樓去?”
范春耀湊過頭來,就著李存霸的打火機(jī)點(diǎn)燃了香煙。說:
“借個光?!?/p>
李存霸本沒打算替他點(diǎn)煙,但他厚著臉皮伸過頭來,也沒拒絕。
“你帶別的女人上樓我不管??墒撬?/p>
“她是我的女朋友?!?/p>
“確定?”
“當(dāng)然?!?/p>
說到這兒,鐘麗妍忽然發(fā)作起來:
“算了吧,我的事跟你們有什么相干。真是吃飽了撐的,你們就不要假惺惺地關(guān)心我了,讓我作嘔!”
本來猶豫著還不肯上樓的鐘麗妍,此時歇斯底里的朝樓上沖去。李存霸拖過馬蘭花,給他們兩人讓開一條道,還模仿電影里偽軍給皇軍讓道那樣,低頭朝下伸出一條胳膊,做出請的姿勢。鐘麗妍從他倆身邊昂首邁步走過,范春耀狡黠地一笑像個翻譯官,跟在后面上去了。
一對尷尬人留在樓道里,面面相覷。李存霸臉上肌肉一緊,忽然搧了馬蘭花一個大嘴巴子,厲聲吼道:
“臭老婆!我早就說了,不要多事不要多事,就是不聽。你能啊你能嗨,這下能過癮了吧!”
馬蘭花扭住李存霸,兩人撕打起來。馬蘭花要抓李存霸的臉,李存霸胳膊長,撐住她讓她夠不著。馬蘭花伸腳踢他,也踢不著。相持了一會兒,馬蘭花泄了氣,放聲大哭。
樓上樓下打開了好多窗戶,好像小耗子出洞前窺視,但是沒有一個出來勸架的。馬蘭花覺得很沒面子,不等李存霸推搡她回家,便縮回到自己的窩里去。兩人少不了你一句我一句,繼續(xù)叮叮當(dāng)當(dāng)。
“你的小弟弟,不會永垂不朽吧?”麥子開玩笑。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p>
兩人洗澡的過程中,李存霸想趁機(jī)把事情辦了,可惜麥子沒有配合,陽具稍有起色又蔫了。到了床上也是一籌莫展,無論怎樣揉搓使勁,小弟弟就是耷拉著腦袋,不肯給力。
“你要不要吃顆藥呀?”
“什么藥?”
“偉哥呀!”
“嗯,要不……就吃一顆?”
“100元一顆!”
“呀,這么貴?”
“礦泉水到了黃山頂上都要賣10元一瓶,不是你告訴我的嘛!”
“真能搶錢?!?/p>
李存霸很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麥子從床頭柜里摸出一個小瓶,從里面取出一粒藍(lán)色藥丸,讓李存霸吞了下去。李存霸疼錢心里不爽,藥效并不明顯。兩人糾纏摟抱,擺弄了一番,還是不能奏效。李存霸汗流浹背,撇下麥子,仰面躺著大喘氣。麥子說:
“你真遜!要不要試試大力丸?”
“你還有寶貝?”
“當(dāng)然有。這可是立竿見影的特效藥,沒有不應(yīng)驗(yàn)的?!?/p>
“來一顆,來一顆?!?/p>
“這藥200元一顆,你要心疼錢就算了。”
“槍子兒頂在腦門上了,你說多少就多少吧?!?/p>
麥子又向床頭柜里掏摸,這回摸出一個紙盒,里面有鵪鶉蛋大小的黑藥丸子?!斑@么大?”李存霸說?!岸鄬?shí)在,沒訛?zāi)沐X吧?!丙溩诱f。黑藥丸一口吞不下去,麥子下床倒了碗水,把藥丸掰成幾小塊,讓李存霸就著溫水灌了下去。
不一會兒,李存霸覺得渾身燥癢,下身來勁了。他騎上了麥子,快樂地嗬嗬嗬嗬叫喚,好像騎著一匹駿馬在草原上馳騁。
“你真行啊!”
“沒騙你吧?”
“你從哪兒淘換來的這些寶貝?”
“范春耀唄?!?/p>
“那家伙可是個假藥販子!”
“假不假。你不是硬得像燒火棍子嗎?”
“嗬嗬嗬,喲——”
李存霸笑著笑著,忽然腔調(diào)變得異常高亢,下身像火山爆發(fā)一般猛烈噴涌。按常規(guī),一噴之后就萎軟了,事情就結(jié)束了??墒?,李存霸的陽具一直硬著,軟不下來。更可怕的是,精液噴涌不止,好像他是一口噴泉似的。李存霸呻吟起來,快樂轉(zhuǎn)眼間變成了痛苦,笑聲變成了野獸般的嚎叫。
麥子嚇傻了。她眼睜睜地看著李存霸的眼珠子翻上去,露出嚇人的眼白,臉色發(fā)青,牙關(guān)咬得咯吱咯吱響。再看下面,精液淌了一床,像小孩尿炕那樣浸濕了好大一片床單,而且還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麥子推開李存霸,跳下床來。她從沒有見過這種事,呆呆地站在床邊看著。李存霸的脖子僵直,不住地伸腿,像剛殺倒的小雞那樣,伸了幾伸,不動了。
麥子又驚又怕,伸手去推他,觸摸到李存霸的身體又濕又涼,那汗像膠水一樣粘手。麥子被火燙了似的縮回手來,恐懼和絕望讓她哭了起來:“死鬼,你別嚇我。你別這副死相樣子,好不好?嗚嗚嗚,你睜開眼嘛,你起來嘛,我不要你錢了,好不好?嗚……”
英子回家來,看見麥子躲在南邊的臥室里抽煙,開玩笑地說:“你這老奴!本宮又沒招你,便上老娘的床!”忽然發(fā)現(xiàn)麥子一臉的緊張與恐懼,驚訝地問,“怎么啦?”
麥子拉著她推開北邊臥室的門,讓她去看躺在床上的李存霸。英子看見一個死人躺在床上。不錯,確乎是一個死人。死人的面目皮膚有一種特別之處,與活人是兩樣的,英子一眼就判斷出那人是死了。
“怎么搞的?”英子問。
“我哪知道?”麥子又哭起來,“他不行,我給他吃了范春耀賣給咱的藥,就成了這個樣子?!?/p>
“這下完了,搞不好咱要坐牢呢?!?/p>
“哪怎么辦?妹子,你救救我?!?/p>
“還能怎么辦?咱跑吧,三十六計走為上,咱先離了這是非之地,躲出去再說?!?/p>
“好妹子,我聽你的?!?/p>
兩姐妹急急忙忙收拾了細(xì)軟衣物,拎著兩個行李包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夜深人靜,她們不敢弄出響動,連樓道燈都不敢開。走下幾級臺階,英子又回過頭去,把房門細(xì)心地鎖上。
防盜門鎖擰了幾轉(zhuǎn),“咔噠”一聲鎖死了。
11
鐘山曉在家里休養(yǎng)了三天沒上班。
那天范春耀把他砸昏了,惠布蝶與馬蘭花上前救他。她倆都是醫(yī)護(hù)人員,處置方法得當(dāng)。沒過一會兒,鐘山曉蘇醒了。女兒鐘麗妍還在哀哀地哭泣。鐘山曉瞥了女兒一眼,深深地嘆了口氣?;莶嫉麆袼メt(yī)院檢查一下,即使沒有造成腦震蕩,也要將頭上的外傷認(rèn)真清潔一番再包扎。鐘山曉暴躁地說:
“死了才干凈!”
看見惠布蝶忍氣吞聲的模樣,鐘山曉內(nèi)心愧疚,這才同意去醫(yī)院。他小聲嘟囔道:
“死不了,還得活……”
三天來,他一直在心里謀劃著怎樣找范春耀算賬?;莶嫉掳嗷貋砀嬖V他,馬蘭花的丈夫失蹤了。鐘山曉心想,那天他丈夫要是陪著一道上樓去找范春耀,范春耀懾于有兩個男子在場,可能就不至于那么氣焰囂張。這樣一想,他對李存霸就有點(diǎn)怨氣,對他的失蹤抱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
惠布蝶絮絮叨叨著馬蘭花對于李存霸失蹤的焦躁反應(yīng)。鐘山曉只顧埋頭吃飯,并不答腔。忽然鄰居郝奶奶打來電話,郝奶奶在電話里說:
“鐘子啊,你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怎么了?郝奶奶,您又有什么話說?”
“讓你把兩個妓女?dāng)f走,你不肯?,F(xiàn)在她們把家里搞得臭氣熏天,敲門也不開,不知道溜哪兒玩去了。我們樓上樓下的,成天聞她屋里散發(fā)的臭味。”
“這怎么會呢?她們自己不嫌臭嗎?”
“你還不信?你自己來看看吧。”
鐘山曉飯沒吃完,便騎上自行車回他的老屋。路上經(jīng)過房產(chǎn)中介店。中介店是一間8平米的小屋,里面貼滿了信息廣告。站在店堂外東張西望的小老板看見鐘山曉,招呼說:
“哎呀,鐘科長,你頭上怎么啦?”
鐘山曉被皮帶頭打裂的傷口還貼著一小塊紗布。
“沒什么,被臭蟲咬了一口?!?/p>
“房子租出去,月月有租金好拿,心里爽啵?”
“爽個屁!”鐘山曉冒了一句粗話,沒有下車,一陣風(fēng)似的過去了。
來到普安大院門口,沒看見郝奶奶,只見管二爺牽著他的板凳狗在溜彎。管二爺說:
“老鐘呀,你把房子租給妓女,家里臟得要爬蛆了,那個臭呀!”
鐘山曉支支吾吾,把頭亂點(diǎn),不曉得說什么才好。
來到自家樓下,鐘山曉果然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上樓的時候,他搧了搧鼻子,那股氣味太惡心人了。越挨近家門,氣味越大。這是什么味道呀?
鐘山曉打開房門,只見滿地狼籍。破鞋子爛襪子舊衣服,亂七八糟地扔在地上。還有一些卷發(fā)筒,一只口紅和半卷沒用完的衛(wèi)生紙。大概是因?yàn)榇颐?,衛(wèi)生紙掉在地上拖出老長的一截,懶得收拾,干脆不要了。鐘山曉馬上判斷出,兩名女房客不告而辭了。辭了好,辭了好,反正他還拿著她們的押金,并沒有什么損失。
南邊臥室的門敞著,里面人去屋空。北邊臥室的門虛掩著,沒有鎖。鐘山曉推開房門,立刻被一股濃烈的腐臭氣味刺激得眼淚都要冒出來。他使勁擠了擠眼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什么呀?
床上是一具赤身裸體的腐敗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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