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初入蘭州水車公園,疏密有致的綠樹叢中,嘩啦啦的水聲不絕于耳。這水車可不是擺擺花架子,徒有其表,它們實打實地正運行著呢。
出發(fā)之前,我沒有做任何攻略,對蘭州印象淺淡,只知道一條河——黃河,一碗面——拉面,一本雜志——《讀者》。盡管《讀者》雜志社的編輯朋友邀約過多次,但我也沒有動過要去蘭州走一走、看一看的念頭。祖國的西北角,那么遙遠的地方,感覺無法抵達。
下了火車,風掠過腦際,竟有深秋般的感覺。涼風颼颼,好似清涼語,流瀉出一天一地的清涼,像黃昏時分母親在村口深情地呼喚孩子歸家。
坐落在峽谷之中的蘭州城,被皋蘭山和白塔山合掌輕撫,宛如襁褓中安恬的嬰兒。林立的高樓大廈,與蒼涼的土黃山,溫柔對視,深情相擁。我走過無數(shù)座城,看過無數(shù)座山,山與城如此親融、如此和諧地在同一幅畫中,還是首次領略。
西北的山,冒著荒寒之氣,從那光禿禿的山巒映射開來,像飽經(jīng)風霜的老者,裸露著不再光滑且早已失去彈性的肌膚。山山皆有兔唇般的豁口,由上而下,自小而大,那是經(jīng)年風雨侵蝕的結果。一眼望去,看得人心疼。
若非親眼看見西北荒山之涼寒,我永遠也領略不到土黃的真諦,自然也不清楚黃河為什么那么黃。只能算略懂,無非是駕一葉知識之扁舟,讓認知的范疇,有黃的印象而已。
被土黃緊擁的蘭州城,綠蔭如蓋,車水馬龍。水車公園是城里的亮點,各類水車,星羅棋布。不期然間,見一水溝流黃,濁浪沖天,黃里帶紅,紅里透亮,柔柔弱弱的水,乍看上去,竟有泥土的黏連、粗糲之感。
才知道世上不光有水流,還有土流和泥流。
我問邊上喝著三炮臺的本地茶友:“這水溝里的水怎么這么黃???”
那人說:“黃河里流過來的呀。”
哦,黃河,那遙遠的黃河,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呢。
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我只在書本、畫冊和電視中看到過,不曾曉其雄渾浩渺,不明其壯闊波瀾。根植于靈魂深處的一條大河,就在我身邊流淌,莫名地,渾身戰(zhàn)栗。
告別喝三炮臺的當?shù)夭栌眩依^續(xù)朝前走,循聲望河,一排碧綠的柳樹掩遇一河凝重的黃,聲如雷,氣如虹。
我被河邊的柳樹驚呆了。原來草樹不盛的大西北,竟也有精靈一般的柳樹,那不是江南水邊獨有的風情嗎?它們怎么千里迢迢來此地定居,繁衍生息了呢?
我被柳影遮不住的河流震撼了,這哪里是水流啊,分明是一河泥沙,歡快翻涌,奔騰不息,一路東去,找尋自己的歸宿。
黃河黃,泥沙俱下混濁浪;浪打浪,土黃翻涌齊歌唱。
這就是黃河,像一道閃電,在心空劃過,過往儲存在記憶的黃河,一概清零,只剩下眼前這排空的濁浪,黏連中透著硬朗的黃。
迎面走來一個船工,問我坐不坐汽艇暢游黃河。我有意嘗試,卻擔心太危險,也怕黃河水濺一身泥。
船工師傅說:“就算汽艇再快,也是安全的,不會沾一點泥哦?!?/p>
坐上汽艇,逆流而上,蒼黃的河,紅黃的浪,高渺的西北云天,藍是碧藍,白是純白,一濁一清,一上一下,構成一幅奇異的圖景。在黃河上漂蕩,起起伏伏,此一瞬好似人一生。
漸行漸迷糊,我不知從何而來,要到哪兒去?
是汽艇水上飛一般的速度讓我眩暈嗎?不是。是西北漿洗過一般純凈的藍天白云讓我頭昏嗎?也不是。是那翻涌的黃河浪,是那黏而硬的黃河水,讓我陷入迷思。
我一度產(chǎn)生奇異的幻覺,這黃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橫臥在大地上紋路清晰的山。我乘坐的汽艇不是船,而是貼山飛行的航空器。
下了汽艇,船工勸我續(xù)坐羊皮筏子,我拒絕了。河上漂游終覺淺,感知黃河須與之零距離親近。我得親水而行,踏水而歌。
雖說盛夏蘭州的風透著南方深秋的涼意,但毫無遮攔的西北太陽,徑直照射,那灼熱讓我驚然不知所措,其毒辣程度,與南方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赤足走在黃河沙灘上,涼刺一般的激冷,讓我倒吸一口涼氣,欣欣然,踏著黃河水,那刺骨的冰涼,讓我本能地節(jié)節(jié)潰退,不停地高抬腳,以避這盛夏至涼。
黃河涼,涼出一種全新的認知。
炎夏黃河黃,不僅僅是翻涌著土黃,更有一份涼意,自帶冰鎮(zhèn)效果,讓我這個南方來的遠游客,猝不及防,收獲滿滿——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種黃,名叫涼涼。
就這樣,“涼黃”一詞在我的生命里安營扎寨,刷新了我的認知和感觀。
涼涼的黃,讓人們對黃的認知多了一個維度,由此觀之,此色更立體,更多元,就像花含香,云出岫,水映月,細細品味,一股不可言說的迷人氣息,如煙霧一般彌漫開來。
世有黃,還有涼黃,其氣如蘭,其質(zhì)若磐,氤氳進中華民族的品格中,沁染在炎黃子孫的靈魂里。于是,華夏兒女涼出清醒,黃出沉穩(wěn),一步一個腳印,踏出獨屬于自己的幸福節(jié)奏,傲然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