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小明
外公去世的前一年患了老年癡呆癥,不識人。外婆坐在他跟前,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他,老官人,我是哪個?外公豁著只剩一顆牙的嘴笑,笑完后唇一抿,認(rèn)真地看著外婆,一句話也不說。
他把外婆丟了,把我們大家都丟了。他總是在外面走來走去,可是外面的世界與他已沒了任何關(guān)系,他把這個世界丟了。外婆笑他是個沒有一點用的老頭子,脾氣還臭得要命。
外婆喜歡說他脾氣臭,因為外公偶爾會與她杠一下。就像打麻將,不聲不響地摸牌,突然喊一聲“杠!”然后又不聲不響的。實際上,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沒有喊過“杠,”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他當(dāng)然有生氣的時候,他對我外婆生氣,說“我不同你說那么多”。語氣平靜,不見氣性。外婆覺得受了藐視,就要從他家祖輩的爛窮講起,講到她本來可以飛黃騰達(dá),卻跟著他如何吃苦受罪等等。外公坐在一邊抽煙,翹著二郎腿,瞇著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我當(dāng)時看不出來,他的享受,是愉悅,還是找準(zhǔn)了自己位置的安然。外婆的權(quán)威是毋庸置疑的,她是這個家的指揮者和策劃者,外公只負(fù)責(zé)執(zhí)行,婦唱夫隨。這就是他們六十八年的婚姻。
外公去世那天,外婆泣說,與他結(jié)婚六十多年,吵完架從來沒有超過一天不說話的。我的理解是,他們從來沒有相互丟棄過一天,哪怕在外公患癡呆癥的這一年里,魂魄雖然游走了,但身體依舊對外婆笑?,F(xiàn)在,外公徹底扔下外婆去了另一個世界。死亡是一件無法避免的事,外婆能夠接受。外婆的泣訴,是她的心從此空了。
外公是個孤兒,三歲沒了娘,十七歲沒了爹。他原本有一個弟弟,在躲抓壯丁途中意外死亡,從此外公孤孤單單,直到后來入贅到東邊村我外婆家做上門女婿。當(dāng)年他二十三歲,勤勞肯干話不多。多年以后外婆對我們說,外公每天干完活就待在家里,從來不去串巷子聚眾講時聞。她大概認(rèn)為這是一種美德。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男孩子成天村里地里竄來竄去搞破壞。如果有哪家的男孩子不到處亂竄,而是安靜待在家里,村里人就會夸他秀氣,認(rèn)為他將來會有出息。
外公肯定不算有出息的人,他一生沒離開過村子,也沒有做出什么讓人敬佩的事。他在外婆的指揮下做這個做那個,仿佛只是外婆延伸和變強(qiáng)壯了的手和腳??墒谴诩也怀鲩T一定不是我外婆的要求,外婆的講述表明,外公是不愿出門。男孩子秀氣,不去外面野,在家讀書寫字,才受人夸贊的。而外公是個已婚男人,除了在外干活,其余的時間都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與別人講時聞,怎么看也不像一件好事。外婆可能老糊涂了,她把外公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
當(dāng)時我猜測外婆對外公的糊涂大概與她年輕時的風(fēng)光有關(guān)。她雖然不識字,但不是一個簡單的農(nóng)村婦女。結(jié)婚之初,外婆跟隨當(dāng)時的副縣長工作,能力相當(dāng)出色,以至后來當(dāng)上了鄉(xiāng)長。我認(rèn)為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外婆一定忽視了外公的存在。她只記得外公總是待在家里不出門,便用普遍的秀氣替代了原本應(yīng)有的感受。
我想外公不愿出門肯定不是他的本意。他一個轉(zhuǎn)角湖村的人來到東邊村生活,雖然路程不過二里遠(yuǎn),可是他心里一定認(rèn)為自己不是東邊村的人,他只是一個入贅的女婿,而東邊村的人也不會把他當(dāng)作自己的族人。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的自尊。但凡有辦法,誰會做上門女婿。女方如果強(qiáng)勢一點,大概連個隨自己姓的孩子都沒有吧。既祭祀不了祖先,又沒有宗族意義的后代。這樣的男人怎么能在別人面前抬起頭來,這可能就是為什么,他后來回到轉(zhuǎn)角湖村建房子,并把整個家庭帶回到轉(zhuǎn)角湖村生活。
以外婆的手腕,如果她不同意,外公一定一點辦法都沒有。但外婆全力支持并促成這個家庭的回遷。從這一點上看,我不由得推翻了之前的結(jié)論。我更愿意相信,一個如此有能力有前途的女人,卻愛自己木訥的只知道在地里刨食的男人愛得緊呢,這對外公來說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那么外公此前的不愿出門,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守著自己的女人吧。那么外婆驕傲地說外公不出門,不就是變相說他愛她愛得緊么。
這個老太太,差點上了她的當(dāng)。
想通了這點,后來的事情就很通明了,她為了外公放棄了自己大好的政治前程,回村與她的男人一起當(dāng)農(nóng)民。我突然明白,外婆數(shù)落外公,說她本來可以飛黃騰達(dá),卻跟著他如何吃苦受罪,居然是濃濃的甜言蜜語。現(xiàn)在可以確定,被數(shù)落的外公翹著二郎腿,瞇著眼睛,那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是內(nèi)心真正的歡愉。我想,外公不聲不響,娶了個極聰明極能干極愛他的女人,為她搭上命都愿意的,更不用說受她指揮了。
外公是在三十九歲背木頭的時候失去了那條胳膊的。家族中的人都忌諱他的殘疾,外婆早就傳下“口諭”:誰要是說外公是個殘疾人,定嚴(yán)懲不貸。
外公需要勞動,然而他丟了一條胳膊,等于只剩下半個人。他忙不了種插不了秧殺不得禾打不得稻,伺弄莊稼的事,基本上干不了。要知道這是個只會跟莊稼打交道的人。我想,如果回遷拾回了他內(nèi)心的尊嚴(yán),那么斷掉的胳膊大概又要將他打趴在地。
外公越來越沉默,話越來越少,待在家里,不出門。我當(dāng)然知道,這次外婆不是驕傲,而是心急如焚了。外婆秘密放出話去:誰要是嘲笑她男人殘疾,就和誰沒完。隔田的尕妹子不信,說我外公殘疾,外婆跑過水田去跟尕妹子干架。
我不知道外婆的保護(hù)對外公起了多大的作用,總之我沒有獲悉我外公那段時間的任何信息。外公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的時候,已經(jīng)超過了五十五歲。我看見他把那只沒有手的袖子插在口袋里,早上出門,晚上進(jìn)門,趕著一群鴨子淌過一壟一壟水田。
后來我想,那個時候他大概已經(jīng)忘記了那只被埋掉的手。他很自然地把空蕩蕩的袖管子插進(jìn)口袋,抖一下手里的煙盒,煙盒里一支煙便蹦出了一小截。他熟練地叼起來,然后,把火柴盒塞在雙膝之間夾住,抽出一根火柴,輕輕一劃,手指頭就跳出一粒淡黃的火焰。舉火點煙,深吸一口,眉目舒展又慈祥。
每天鴨棚門一開,鴨子呼啦啦涌出來,擁擠著往前晃屁股。鴨群的后面,跟著我外公。外公只要喊一聲“鴨!”田里就會“嘎嘎嘎”地聒噪喧鬧回應(yīng),如士兵的吶喊,一波接一波。以家為中心方圓五里的所有田埂被外公踏了無數(shù)次,如果那些泥土有知,它們最熟悉應(yīng)該就是我外公的腳底板。外公站在高岸上巡視他的鴨群,外婆蹲在鴨棚里,棚子四周的壁下,稻草薦上的鴨蛋一片片的白,外婆臉上的笑容蕩漾得燦爛明媚。這就是外公想要看見的結(jié)果,他要用一只手,完完整整地回報外婆為他付出的全部。在他的心里,給妻子最大的安全感,才能心滿意足地婦唱夫隨。
外公在他六十七歲的時候卸下?lián)?。那一年他給最后一個孩子——我三舅辦完婚事,便開始與外婆相依為命。
他早就把他那只獨手的作用發(fā)揮到了極致,他能用一只手熟練使用鋤頭挖岸除草,挖土擔(dān)沙。他們挖了一壟荒地做水田,兩個人三天兩頭一起在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個施肥,一個薅草;一個擋水,一個疏溝;一個夯岸,一個堵漏。做累了活,就坐在田埂上。一個抽煙,一個說話,說兒女家里的事,說自己家里的事,說眼下田里的事。抽煙的那個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說話的那個也只要抽煙的那個應(yīng),她只是想說給他聽,只要能聽見他的聲音,聞到他的味道,就踏實了。抽煙的那個,只想聽她說,哪怕她一件事反復(fù)說,他也不會煩,他需要被她的聲音包裹,這樣,他就踏實了。他們坐在田埂上,佝僂著身子,彼此相視,目光渾濁。白馬河兀自流著,雜樹林兀自立著,白云悠悠,禾苗油油。它們與這對老夫妻沉寂在各自的世界里,互不干擾,又相融為一。
這對夫妻啊,在奔七十向八十的路上演了一出天仙配?!皹渖系镍B兒成雙對,青山綠水帶笑顏……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有天晚上乘涼,我親耳聽見他們在曬谷平上唱,一個作董永,一個作七仙女。朗月如鏡,涼風(fēng)習(xí)習(xí)。外公仰面躺在竹椅上,外婆盤腿坐在香盤里。他們一唱一和,一個聲音濕潤像泉水,一個聲音干厚像沙土;一個在調(diào)上,一個幾乎完全不在調(diào)上。蛙不鼓,蟲不鳴。月下風(fēng)里,屋前壟中,這對夫妻的歌聲像兩股云氣,悠悠蕩蕩升起,纏繞,彌漫。
他們一起伺弄那畝水田十幾年,漸漸力不從心,于是讓水田恢復(fù)成為荒土。只一年的時間,這塊土地就看不出耕作的痕跡了。他們的愛情,也像這曾作過水田的荒土,看不出耕作的痕跡。他們相守在一間老房子里,就像相互吊在了對方的褲腰帶上。外婆不見外公,就會喊,老官人,老官人!外公不見了外婆,他不喊,但他極不安寧,走來走去到處找。
到了八十歲,外婆走路有一點蹣跚了。家門口有一條土路,土路另一端是二女兒家。外婆經(jīng)常搖搖擺擺去二女兒家串門。于是天暖的時候,外公就要去家對面的烏龜嶺上挖土填路。
隔著幾壟水田,外公在嶺腳挖土,外婆在門口看。外公單手握著鋤把,又用上臂緊夾在腋下,彎著腰,一下一下挖土,刮進(jìn)跟前扒箕里。填滿了兩個扒箕后,甩動鉤扁擔(dān),躬身,挑起,一步一步朝路上來,填補(bǔ)那些坑洼。外婆就坐在門口,看他挖土,看他填路。
每次下過大雨,外公所填的土就會基本被沖刷干凈。而每年大雨會來很多次,這樣,每年,外公就會填很多次,外婆就會坐在門口看他很多次。他們兩個人就這樣,一個填土,一個看,直到填土的人再也干不動了。那時候,外公八十六歲,他只能坐在墻根,默默陪著外婆曬太陽。
三年后的一天,外婆突然找不到外公了,喊也喊不應(yīng),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其實外公就在離家不過一里遠(yuǎn)的地方。那條路他走了八十多年,可是,他突然忘記了往前是哪里,往后是哪里,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杵在那兒不知所措。舅舅找到他時,他說,他不記得怎么回家了。
外公患上了老年癡呆。從此,外婆寸步不離,他們真正拴住了對方。但是,外公在一點一點地離去,他漸漸不認(rèn)人,一開始不認(rèn)識兒女,慢慢連外婆也不認(rèn)識了。后來他與我們所有的人說話,都是在與陌生人說話。有一回,小姨去看望他。外公問,妹俚,你爹叫什么?小姨說,我爹叫正發(fā)。外公驚訝,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樣。外公又問,你娘叫什么?小姨說,叫頁媛。外公思索良久,說,看見了可能會認(rèn)識。
小姨在微信群里笑著講這個件事。我也跟著大笑,笑著笑著,嚎啕大哭。我突然覺得外公并不是一個木訥的人,他雖然話少,但他可能看清了生活的本質(zhì),看清了過去和未來。我甚至覺得他的老年癡呆都是智慧的體現(xiàn):他一點一點離開外婆,讓外婆在不知不覺中放開雙手;又一點一點地融入外婆,讓外婆在不知不覺中與他合成一體。
我外公在世間最后喊的名字,不是我外婆,他沒有在我外婆的手里撒開他的獨手,這可能是個遺憾。但命運這樣安排,或許是為了不讓我外婆太過悲痛。
外公去世后,我一度認(rèn)為外婆也會不久于人世的。他們同年所生,相濡以沫六十八年,也會同年離開。但事實上,外公去世兩年后的現(xiàn)在,外婆依舊健健康康。她不斷對我們回憶外公的事,我就知道,這是命運要她替自己的丈夫活下去。她一個人,活了兩個人的分量。我們看見她,就看見了外公。
當(dāng)年外公放完鴨子回來,與外婆一起坐在曬谷坪上乘涼,討論過誰先死的問題。外婆說,老官人,我要先死,你死我前頭了,留下一籮筐事,哪個來收拾。外公說,都一樣。
當(dāng)時,我以為都一樣,是這一籮筐事后死者都要收拾。外公去世后,我明白了他說的“都一樣”。雖然,外公沒有留下一籮筐事,但是外婆走到哪里,就把外公帶到哪里。那么反過來,外婆先走一步,外公也一定是走到哪里,就會把她帶到哪里的?,F(xiàn)在,外公在外婆的心里。外婆抬頭是他,低頭是他,睜眼閉眼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