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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的兩次落淚

2020-08-28 11:10易小荷
意林 2020年15期
關(guān)鍵詞:吳承恩花果山悟空

易小荷

少年孫悟空曾經(jīng)是我最傾慕的人,然而改編、演繹多了以后,人到中年,重新翻開《西游記》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遺漏了很多情節(jié)。

他從石頭里蹦出來,無父無母,在花果山上召集了許多的小猴子過家家,簡單開心,無憂無慮,簡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人生煩惱識字始,這個生來就認(rèn)字的石猴雖然沒讀過什么書,卻和其他猴子不一樣,喧鬧過后孤獨(dú)來襲,就傷感起來——《西游記》里面寫到孫悟空第一次落淚,就是因為想到了有一天,作為肉眼凡胎,終究要面對死亡。為了獲得長生,才會想到四處尋找神仙拜師學(xué)藝。也就是說,當(dāng)我們還在跳皮筋的時候,這個少年已經(jīng)有了遠(yuǎn)大前程的哲學(xué)思考。

在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中,這只猴子是個理智堅定的錚錚硬漢,刀槍不入,雷劈火煉都不怕?!段饔斡洝吠ㄆ]有描述過孫悟空有過什么軟弱的時候,但是有兩次我都陪他掉下眼淚來:

一次是他在師兄弟面前顯擺自己的技藝,菩提祖師趕他走,這樣一個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頑皮孩子,生平第一次找到了榜樣,學(xué)到了本領(lǐng),還有了名字。對他來說,菩提祖師相當(dāng)于父親。然而父親覺得孩子翅膀硬了,要讓他離開的方式是如此殘忍——“你走吧,日后不許說是我徒弟。”

這一次,悟空哭了,“滿眼墮淚”。從此后,下幽冥上天庭,孫悟空開始了最爽的開掛人生。

猴子的挫折從第七章就來了,此前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到此車毀人亡。好崗位好工作沒有了,好生興旺的花果山企業(yè)被兼并。自己也失去了自由,被壓在五行山下,刑期十八萬兩千五百天。

終于等到了三藏前來搭救他,書里是這樣描寫的:“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電視劇里的那一聲“師父”,尾音極長,帶有余韻,這聲音里,帶有感激、感恩、涕零,人生的五感交集,皆匯于此。

然而,一路護(hù)駕,風(fēng)吹雨打,剛剛到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烏云再次密布:想吃唐僧肉的白骨精分別變作美女、老婦人和老公公,悟空上前就打,唐僧肉眼凡胎辨別不出來,先罵悟空:“我不要你做徒弟,該哪個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你還能救我大限?”接著又趕他走,“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吧!”

當(dāng)悟空第三次辨認(rèn)出妖怪并打死的時候,唐僧第三次不認(rèn)徒弟,他叫沙僧包袱內(nèi)取出紙筆,即于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猴頭!執(zhí)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

就這樣,這個把他從五行山下救出,他縫衣服的慈母一般的師父,先是責(zé)罵,接著體罰(念緊箍咒),最后更是一氣呵成、賭咒發(fā)誓毫不留戀地拋棄了他。

而悟空,悲痛至此,還要記得給師父最后一拜?!按笫ヒ娝徊?,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后毫毛拔出三根,吹口仙氣,變了三個行者,連同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p>

這一次,悟空也沒有號啕大哭,吳承恩用筆極其節(jié)制,先寫悟空“傷情凄慘”,直到作別師父之后,他寫道:“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fā)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

這個時候,我們有必要回過頭去回味一段情節(jié):

86版的《西游記》,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那一段,反叛的猴王頭上一會兒長了野草,一會兒覆上白雪,近在咫尺的果子夠不到,癡望著天空的飛鳥,一望一春秋——“他多想,多想是棵小草,染綠那荒郊野外,哪怕是野火焚燒,也落個逍遙自在?!?/p>

齊天大圣的BGM不僅僅只有《云宮迅音》,也有這首《被貶五行山》。就好像武圣關(guān)二爺,過五關(guān)斬六將固然無人不知,走麥城被砍頭也無人不曉。

從五行山下重獲自由的孫悟空好像一下子換了個人——不對,是換了只猴。不委屈,不抱怨,不哭不鬧不賣慘。歡喜,感佩,下定決心,從此甘愿踏上取經(jīng)路。

這是一個讓我們完全陌生的猴子——我不知道這五百年里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理轉(zhuǎn)變,吳承恩沒寫,后來的取經(jīng)途中,無論跟任何人悟空也都沒講。

那是怎樣的五百年啊!足足七章,吳承恩仿佛忘記了孫悟空,他一心一意地記述唐僧的點點滴滴,不厭其煩地描寫小和尚的家庭和事業(yè)。這五百年的時光,跟太上老君的仙丹、玉皇大帝的美酒王母娘娘的蟠桃一起,都埋在了孫悟空的肚子里。

而唯獨(dú)那一聲“師父”,欣喜又百感交集。那是從前的少年在遇到人生的第一個重大挫敗時,有人來救他,帶他上路,給他一個溫暖的“家”。

我覺得,五百年或許還不足以讓一個年輕人認(rèn)清自我,成長中總有些意想不到的挫折給自己致命一擊。

這是爾虞我詐、道貌岸然、蠻橫無理、充滿各種艱辛和潛規(guī)則,足夠慘烈和暗黑的世界,成長就是和這個世界妥協(xié):即使是你的領(lǐng)導(dǎo),也未必會全心全意信任你,教過你的師長有可能羞辱你,而你的父母也有可能是世界上最不理解你的那一個。

那個千辛萬苦得到一點人間恩情的少年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兩次:一次是五行山下,一次就是被驅(qū)逐出師門。

或許吳承恩筆下的蒼涼和黑暗,都源于洞悉人世的殘忍無情,他力圖消解的,是人世百苦,是命運(yùn)的無常。

從花果山,重新回到取經(jīng)團(tuán)隊,孫悟空看上去還是從前那個少年,嘻嘻哈哈穿個豹紋短皮裙,“人必須有一點無用的游戲和享樂,活著才有滋味”。但是,在接下來的章回里面,再也沒有看到他少年意氣地吹那些少年人的牛,做出那些少年意氣的事情了。

在這個團(tuán)隊里,他變得越來越讓唐僧滿意,他走在隊伍里面,漸漸融入其中,變成了一個小和尚,一個為了完成任務(wù)而上班打卡的小職員。

是的,只要能真正解決問題,是不是自己掄著金箍棒又有什么關(guān)系?既然命運(yùn)注定翻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又何必苦苦掙扎?西天,才是一個成年猴應(yīng)該看重的最終歸宿。

漸漸地,那種懵懂少年才會有的閑適而無邪的狀態(tài)終結(jié)了。他不再是那個天真可愛讓人頭痛卻驚喜的熊孩子,他終于變得圓滑世故、不需要有理想。此后的章節(jié),他再沒有過這(少年心性般)縱情縱性的淚水。他獲得了成年人“應(yīng)該”有的智慧,成為那種金光閃閃且無趣的斗戰(zhàn)勝佛,和曾經(jīng)恨過的人成為同事,過上了他曾經(jīng)鄙夷的無趣生活。

只是在他們師徒遠(yuǎn)去的路上,四人揚(yáng)起的塵土里,不知道他是否聽見過那聲:

看,那個人多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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